四、倾斜的天平

【愁辽】恋

緑川奈奈

2024/11/30 05:17

加载中……

用完晚饭，辽平单独告辞，三两步跨上楼梯，回到房间，手机已经充好电了，他赶紧开机，亮屏后，他看到了两个人的消息，一个是愁，另一个是沙绘。想了想，他率先点进了沙绘的聊天框。
「辽平哥哥，我想去看你们的比赛，但是愁哥哥说要征得爸爸妈妈的同意才行，我忽然有一个想法，如果能让爸爸妈妈抽空来看愁哥哥的比赛就好了，爸爸妈妈从小就让愁哥哥学习弓道，但是从来没看过他的比赛，我是小孩子，所以说话轻飘飘，如果辽平哥哥能帮忙劝说爸爸妈妈的话，那就太好啦，这是我爸爸的电话：xxx-xxxxxxxxx，谢谢你！我明天也会到场的！」
说起来，愁和父母好像有些隔阂……辽平仰头回想，之前愁表达过因为和父母观念不同而感到苦闷。代入愁的视角，家人忙于工作，缺少陪伴和关心，同时被施以严厉的家教，当然会感到不满。跟自己谈恋爱，会不会也是压抑久了迫切想找一个出口呢……
眼看情绪就要低落下去，辽平摇摇头，连忙把这种想法甩出去，下午的时候，愁向他单膝跪地，完全是求婚的架势，他回忆起愁深情而又深邃的眼眸，帅气而又认真的脸庞，一字一句说出真挚的承诺，他怎么忍心将这段关系染上杂质呢……
啊！一不小心好像想出了相当肉麻的内心独白！
辽平拍拍脸，脸上浮着不知是被拍出来还是本来就有的红晕，手指长按屏幕，复制这一串电话号码，再点开拨号页面粘贴。
不管如何，愁应该还是很在意家人的看法吧，如果能获得爸爸妈妈的认可，感受到来自家人的关心，或许能解开他的心结。
就在他即将按下发起通话时，门被打开，凑探头：“辽平，急急忙忙上来干什么呢？”
灵光一闪，辽平兴奋地说：“凑，你来得正好！”他将沙绘的信息和自己的想法告诉凑，“我记得你们小时候一起学习弓道来着，愁爸爸应该认识你吧？如果由你和我一起说的话，说服力应该会强一些。”
“啊……”凑连连点头，表示乐于帮忙，坐在辽平旁边，“好，你打电话吧。”
辽平呼出一口气，拨通了电话，他们对着手机屏幕屏息以待，终于，在响铃十几秒之后，电话被接通。
“もしもし？”沉稳而威严的声音从扩音口传来，他们对视一眼，凑率先开口。
“藤原伯父好，我是鸣宫凑，从前和愁一起跟西园寺老师学习弓道，是愁的同学。现在我们正在东京市中心，明天将会在体育馆举行全国高中生弓道大赛，愁所在的桐先高中了入选最终的决赛，想必您应该也有耳闻，我今天打电话过来是有一个不情之请，希望您能听一听。”
“请讲。”对方的声音并无太大波澜。
凑深吸一口气，诚恳道：“我们希望您能来看愁的比赛！”
“……”他沉默一两秒，反问凑，“是愁让你们来邀请我的？”
凑直接回答：“是您的……”
“是我们自己就想给您打电话的！愁不知道这件事！”辽平赶忙开口，和凑摇摇头，示意不能暴露沙绘。
“你又是哪位？”
辽平有些紧张：“我是山之内辽平，是愁的……好朋友。”
“嗯，我听说过你。”严厉的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两人松了口气。
“你为什么和愁交好呢？”
“啊……因为……愁很孤单。”辽平说完就后悔地捂着嘴，完全没过脑子地说出了最最错误的答案！
“抱歉！”他紧急找补，“愁真的很出色，无论是在弓道上，还是学习上，都很厉害！性格也很沉稳，这些品质我都没有，所以对愁有向往，所以跟愁交往。”
“嗯。”对方不置可否，平静地拒绝道，“我明天整个上午都有会议，抱歉，我恐怕去不成了。感谢你们的盛情邀请，说来，也是我考虑不周，一直以来愁很独立，我们就觉得他当然做什么都不成问题，导致他变得孤僻，这个道理我也是这几年才明白，我和妈妈都很担心他，谢谢你们给我打电话，我以后会尽量补偿他，但是明天，恐怕真的不行。”
辽平失望地垂下头，正打算礼貌地告别结束通话时，凑先他一步开口：“伯父！明天的比赛从九点钟开始，惯例是从女子组开始，男子决赛大概是十一点左右开始，我相信愁和桐先的实力，他们一定能进入最终决赛，如果您的会议提前结束，希望您和伯母能来观众席上给愁加油！就算真的赶不上，您也可以在比赛结束之后给愁庆祝，这是值得庆祝的事，不是吗？”
好厉害！辽平惊讶又崇拜地看着他，这简直是主角一般的演说，逻辑严密口齿清晰情绪饱满，让人难以拒绝！
“……抱歉，我有些激动，从小学的时候，愁就一直努力地学习弓道，获奖无数，以此来满足您的期望，这是他高中的第一次全国大赛，如果您和伯母能来为他鼓掌，他一定会非常开心。”
“好，谢谢你，我会去的。”这句话俨然一道圣旨从天而降。
辽平闻言激动得快要蹦起来，握紧拳头无声欢呼，凑看着他的样子，也不禁笑出来。电话挂断，他们欢呼着击掌，辽平如果有尾巴，现在一定摇成了螺旋桨。
“凑，你好厉害啊！”
“嘿嘿，我也没想到伯父居然真的会答应。”凑谦虚地笑道。
“多谢你啦！愁一定会很开心的！”辽平双手高举做了一个万岁的姿势，拿起手机乐呵呵地给沙绘回复。
「搞定啦！来的路上注意安全哦！现在先不要告诉愁哥哥，给他一个惊喜吧！」
他切换聊天框，这才看见愁发的一连串消息。
他一字一句地读过去，通过不同时段的文字想象愁今天一天的生活轨迹。先是早上起床，然后跟沙绘告别，启程坐上学校的大巴车，因为狭窄的空间和不舒服的座椅感到不适，又因为融入不进部员的话题感到落寞，喜欢的人也没有读自己的信息，既担心又失落，直到中午吃饭的时候才被热情贴心的部长和佐濑学长拯救，终于能稍微放下防备小憩一会儿，直到到达目的地见到他，才真正展开笑颜。
愁真的好可爱，好温柔……简直就是小猫咪一样的存在，值得被全世界偏爱善待！辽平一脸溺爱地看着手机，反复浏览，恨不得截屏印刷出来挂在床头，每天晚上都欣赏一遍。
「在看吗？」
忽然弹出一条新信息，并迅速被显示为已读。
辽平立马上拉键盘编辑回复。
「嗯！」
「抱歉！一整天都没有回复你！」
「今天的药我都有记得吃，现在习惯了吞药片，很快就能完成！御守我也挂在书包上了，看到它，我就会想起你和沙绘，而且，好像是情侣款……今天中午我吃的是姐姐做的便当，很好吃！下午我一直都在睡觉，快到终点了才醒……本来很焦虑，凑鼓励了我，还给了我一颗糖，我安心地睡着了！」
想了想，他红着脸补充了一句：「我也很想念愁，很喜欢愁！」
「 下次见面，可以亲口对我说吗？」
「诶……这个，大概还是会不太好意思吧……不过！我会努力说出口的！如果愁想听的话！」
「辽平好乖。」
他胸口一紧，屏住呼吸，还没来得及从这一次的心动里缓过来，一条新消息又弹出来。
「这个周末，我们去约会吧。」
约约约约会！！
辽平的脸瞬间爆红，他们要像少女漫画里的情侣一样出去玩吗……逛街，看电影，吃饭，然后在星空下——接吻？
不会的不会的……辽平把冒着粉红泡泡的画面从脑子里甩出去，那是异性恋才会做的事啊！两个又高又壮的男人手拉着手走在街上，黏糊地说着最爱彼此之类的甜腻情话，应该会很恶心吧……
可是，如果对方是愁的话……也不是不可以……
脑海里浮现美好的想象：愁牵着他的手，走在洒满晚霞的小路上，转过头深情地望着他说，我喜欢辽平，最喜欢。
哇！
辽平抱住自己的头，以防温度过高发生爆炸。
好浪漫……如果愁真的站在他面前，这样温柔地表白，他会激动得原地晕倒吧！
辽平红着脸，兴奋地回复：「好！」
另一边的藤原愁少见地毫不克制地露出笑容，他攥着手机，手指反反复复抚摸屏幕上辽平的回复，眼里闪烁着喜悦的光芒，这是他第一次向喜欢的人发出约会邀请，居然这么容易地就被接受了，辽平真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小狗。
「但是约法三章，在外面不能牵手、拥抱，也不可以偷袭我。」
藤原愁的笑容顿时垮下来，眉头微蹙，像孩子似的有些不满。
「为什么？不是去约会吗？」
「抱歉，但是会被人看到的……」
辽平深吸一口气，仿佛下了什么决心。
「如果愁答应，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我任由愁处置！」
【小兔拜托】
延时满足吗……
藤原愁很擅长忍耐，在这个过程里苦苦压抑，嗅闻猎物散发的甜美气息而饮鸩止渴，将每一步都控制在自己的谋算中，最后残忍而优雅地吃掉。
他眯了眯眼，已有打算。
「好，我答应辽平，不在公共场合有亲密的肢体接触。现在可以接受我的邀请吗？」
「嗯！我愿意！」
「好，一言为定。」
辽平看了好一会儿手机，确定对方不会再继续发消息，才把手机息屏放在书包里。
愁看见爸爸妈妈出现在观众席上，会是什么反应呢？大概也跟他看见姐姐来到现场为他加油一样吧。
辽平轻轻抚摸着书包上的锦鲤御守，再次默念自己那时写下的愿望：让愁变得更幸福、更快乐。
彼时大家陆陆续续都吃完饭上楼休息，临近比赛，大家显得格外稳重，不像以前那样嬉戏打闹，海斗一脸凝重地检查自己的弓和箭，七绪笑着跟他小声说着什么，凑站在窗前戴着韘练习拉弓，静弥坐在床上，一言不发地看着凑的背影。辽平也默默打开行李开始检查自己的东西，上次比赛他出现了器材失误，这次多准备了六支箭，弓也好好保养过了，握起来手感很好，可以说是万事俱备。
愁此刻在想什么呢……会渴望赢吗？虽然愁已经到了一个很厉害的境界，但渴望胜利应该是弓手的本能吧？上次县内预选赛，愁被凑的弦音牵动心神，最后一箭反常地脱靶，他们侥幸获得了胜利。那时愁只是冷静地接受了失败，并没有为此失落，而后桐先迅速重振旗鼓，在地区大赛中获得了冠军。
愁的从容自若来源于他强大的掌控力，在大家眼中，他是五人团队中沉默寡言的落位，实际上，愁的风格影响带动了整个队伍的风格，无论会发生什么，愁都会冷静地射出稳定精准的一箭，拉回众人的心弦。
愁真正做到他自己所说，将技巧和修心紧密结合的弓道。
可是，这样强大的壁垒，却会为凑所突破。
辽平转头看向认真练习的凑，他反反复复地踏足、拉弓，孜孜不倦。
也许他这辈子都没有办法做到这样的程度。虽然有些羡慕凑能被愁这样关注，但他心里还是敬佩更多一些，纯粹的热爱才是最强大的。
什么时候他也能在弓道上让愁刮目相看呢？以他的悟性，可能还要练十年吧？
辽平被自己逗笑，愁上次才告诉他，要为自己拉弓，现在又被爱情冲昏头脑了。辽平搓搓脸，看着手上一直陪伴着自己的弓、韘、箭，他感到一种可爱的温情，明天，请也和我一起加油吧！
“辽平。”海斗叫他，“你的手，真的没问题吗？”
“当然！不用担心！”辽平相当元气地笑着。
“嗯。不要逞强，尽力就行了，前面有我，后面有静弥，你带伤上阵，不要有太多压力。”他难得这么温柔地说话。
“海斗，你好温柔啊！”辽平扑到海斗身上。
“哈？！你真是恩将仇报啊！哈哈……七绪救我……”海斗被迫背起辽平，一边抵抗一边忍不住笑出声。
七绪没有帮忙的意思，打开手机相机放在海斗面前：“笑一个~”
“喂！”
咔嚓——
海斗害羞又假装严肃的别扭表情被记录下来。
凑放下弓，过来劝架：“好啦，你们就别戏弄海斗啦……”
现在小雅哥不在，凑就成了“鸡妈妈”一样的存在，他把辽平轻轻地从海斗身上推开，辽平骨碌一下滚了两圈，四仰八叉躺在地板上，哈哈大笑。
短暂的打闹让气氛变得轻松，赛前的夜晚也稍显惬意。
闹钟响起来的时候，谁也没有赖床，朦胧的阳光透过白色的窗帘映进房屋，少年们从床铺上坐起身子，仍旧睡眼蒙眬，陆陆续续起来洗漱。
辽平把窗帘顺滑地拉开，迎接早晨初生的光照，昨晚上他早早地入睡，因为白天的颠簸劳累，一整晚都睡得很好。
“不管有没有准备好，今天都已经不得不面对比赛了”，“只要期待就好，不要提前做失败的设想”，凑和小雅哥的话在他脑海里打转。辽平关掉水龙头，用毛巾擦擦脸，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吧，四射争取三中保两中，沉下心来，像训练时一样射箭，一定没问题的！
他们在旅馆用了早饭，八点钟的时候小雅哥过来公布抽签顺序。
全国团体决赛一共有八支高中生队伍，女子男子各占一半。女子组分别是北野、札幌南、明善寺女子、旭川，男子组分别是风舞、桐先、辻峰、羽稻。决赛分三轮进行，第一轮半决赛从四组中选出两组进入最后的决赛，第二轮决赛由刚才战败的队伍比试决定第三名和第四名，第三轮决赛再由第一轮获胜的两支队伍决出胜负。
半决赛女子组北野对旭川，明善寺女子对札幌南，男子组桐先对羽稻，风舞对辻峰。
大家面面相觑，紧张地耸起肩膀，眼神动摇。上次地区大赛，辻峰整齐划一的气势打得他们完全无法招架，这次首轮就对上他们，不免令人忐忑。
小雅哥看出他们的焦虑不安，无所谓地笑笑：“好啦，你们已经磨练了这么久，现在未必不敌辻峰，好好享受比赛，无论是什么名次，我都为你们开心。不要紧张，好好比赛！”
“はい！”
小雅哥带着他们一路小跑去了场馆，顺便当热身，场馆入口无比热闹，参赛选手、观众、教练、工作人员在门口交织绕行，辽平长得高，视野好，在人群里一言就看到了愁，对方也察觉到了他的目光，向这边靠拢。
“加油。”愁不着痕迹地提提他的后颈皮，声音从辽平耳边飘过，辽平耳朵一红，愁已经向前走去，书包上的御守随着他的步伐跳跃。
“我会的！”辽平星星眼，仿佛有一根看不见的尾巴在身后摇来摇去。
“辽平，喊什么呢……”海斗拍他肩。
“没什么没什么……”辽平连连摆手，脸上满是幸福的神色。
比赛的开幕仪式相当利落地随着剪彩结束。九点零五分，女子组正式开始比赛。
部里的三个女孩子也一起来了，坐在观众席上远远地观摩，眼里满是羡慕，妹尾鼓励大家：“没关系，回去之后我们再多努力招募社员，明年也组队来参加。”
女子组的比赛比男子组更有观赏性，实力更是普遍强于男子组，尤其是明善寺女子高中，在决赛里取得了20射18中的成绩，大型团体比赛要做到这样的中靶率，选手个人的能力与素质、团队的默契、适应能力与反应能力缺一不可。
“羡慕吗？”白菊跃跃欲试，左右看了看妹尾和花泽，双手握着她们的手，手腕上共同的绿色发带格外瞩目，“我们也能做到！”
“嗯！”花泽眉头微蹙，十分认真地点头。
广播里播报男子组即将开赛。
她们把目光转回赛场上，桐先和羽稻从候场室出来，分别站到左右赛场，他们准备好之后广播开始介绍选手姓名。
“听说羽稻是全国排名第八的强校……”
“这么厉害？！”
“嗯。”
“静弥带着他们去候场室了。”花泽指了指场下。
“下一场就是我们了，还是对辻峰。”白菊捂着嘴，神情不安，“我有点想吐。”
妹尾拍拍她的后背，笑容温柔：“别紧张，他们会拼尽全力的，相信他们吧。”
“嗯。”
比赛没有解说，主办方请了摄影和导播，将直播的画面同时也投映在候场室的悬挂电视机上，候场室里一共坐着两支队伍，座位以比赛的顺位纵向排列。
经过五天的合宿集训，辻峰和他们难得结下了“惺惺相惜”的友谊，坐在一起也不会吵嘴，不破坐在二阶堂后面，兴致勃勃地逗他，辽平在旁边静静看着，不知道不破在二阶堂耳边说了什么，二阶堂居然脸红了，辽平默默移开目光，心里感叹：原来他们也是这种关系吗……
比赛开始，大家自觉停止说笑，抬头正色观看比赛转播，这是男子组的第一场比赛，无论是桐先还是羽稻，都有可能成为他们下一个对手。一场比赛的时间其实很短，最多只有二十分钟，但每个选手的每一次拉弓放箭都至关重要，辽平认真地观察羽稻选手的射形和姿势，加以学习，但摄影师似乎格外偏爱愁，时不时给愁切近景镜头，比赛过半，辽平捂着脸以防自己笑得太花痴而被其他人揶揄。
天呐，就算是在藤原府上，和愁站在同一个弓道场练习，他也不曾见过这么帅气的愁。电视上，愁穿着弓道服，衬得身形修长而健壮，拉弓时手臂的肌肉在白色的袖子下隐隐若现，俊美的脸庞在多机位运镜下看起来格外华丽，每次放箭都会有风似的气流吹过他的额发，笃实而精准的，是愁的弦音。
这样美好的人，现在是我的男朋友。
辽平窃喜，心满意足地舔嘴唇，像一条得意洋洋的小狗。
最后一轮射箭结束，广播再次响起：“羽稻高中15中，桐先高中17中，桐先高中获胜。”
辽平激动地鼓掌，大家转过身来惊讶地看他，辽平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抱歉，我太激动了。”
“你这家伙。”海斗转身捶了一下他的胸口，“走了，该我们上场了，还有功夫为别人激动。”
“啊！好的！”辽平拿上自己的背包，跟着大家走出候场室，踏上赛场的一瞬间他就呆住了。
眼前的赛场和他昨天下午看见的全然不同，环绕四周的看台上坐满了乌泱泱的观众，偶尔会传来起伏较大的噪声，吊顶上全是直射的高瓦数白炽灯，光反射在白色的墙和地板上，十分刺眼，射场两旁各有两排裁判和计分员，有几个穿着荧光色马甲的工作人员站在射场边缘，附近也全是摄影师和立着的摄像机，机器亮着红色的指示灯，正在一刻不停地工作。
好多杂物……他心跳加快，仿佛有一只鹿在胸口乱撞，耳边炸着参差不齐的喧哗与骚动，眼前的图像都在闪烁……他低下头深呼吸，蹲下开始准备器材，怎么办，和想象的完全不一样……灯光好亮，还有好多摄影机……身体不由自主地僵硬起来了！
没有再多踌躇的时间，他们各自在各自的位置上穿戴准备好，跪坐举手示意。辽平的眼睛死死盯住靶子，努力集中注意力。
像刚才一样，广播开始介绍他们的学校和姓名。
摄影师举着摄像机游走拍摄，辽平看了一眼镜头，又赶紧撇开目光，愁会在看吗？这个好像还有网络直播，姐姐会在看吗？
这是他们今天的第一场比赛，赢了才能有进到总决赛的资格，明明渴望着要和愁站在同一个赛场上，要让愁对他刮目相看，哪能现在就退缩啊！辽平握紧拳头，眼神坚毅，山之内辽平，冷静！集中！和大家一起把比赛赢下来！
裁判挥旗示意，海斗起身踏步拉弓，辽平看着海斗沉稳的背影，心里得到了安慰，跟着他起身准备。
第一箭……这是今天的第一箭……
就像平常一样，把这里当成学校的弓道场……
“咻——”海斗的箭稳重地射出去，偏右地栽到靶子上。
辽平深呼吸，把弓拉到最极致的地方，摒弃周围的杂乱，一心只瞄准靶子——
中靶！
他眉头一立，在心里悄悄欢呼一声，收回动作缓缓跪下身。
轮到静弥，这通常是一个令人放心的时刻，辽平抬头，平静的目光却逐渐变得惊惧……他不可置信地看着箭歪倒在靶子下面，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像是一尊完美无瑕的圣母像从高处生生坠落，尖锐的碎裂声响彻风舞每个人的耳畔。
静弥，居然！脱靶了？！
怎么会这样呢……
这一事实在每个人的胸中激荡不已，静弥是他们部里最稳定的选手，比赛时从来没有脱过靶，今天却……
回想最近静弥的表现，辽平渐渐了然，是啊，这几天里静弥都不怎么爱说话，有可能是遇到了什么打击，也有可能是生病了，静弥自己不说，大家也都没有发现……
一阵酸楚的愧疚感涌上来，辽平抬头看向静弥，对方表情晦暗不明，低着头，不愿交流，辽平只好转过去，不再给他压力。
彼时第一轮射箭已经结束，不出意外，七绪也受了静弥的影响脱靶，凑仍发挥了平常的水准，一局下来五射三中，只能称得上中规中矩。
反观辻峰，全员中靶，姿势整齐划一，毫无意外。
第二轮开始，海斗迟迟起身，射形动摇，辽平看着他凝重的表情，隔着两个身位也能感受到他身上如山的责任感与压力，这一箭毫无悬念地歪倒在靶子右边。辽平的目光转回自己前方的靶子，手都在颤抖，脑子里乱糟糟地还在想静弥的事，如果他这一箭射中了，静弥会不会因此振作起来呢？
辽平深呼吸，放平心态，眉头紧锁，十分痛苦地瞄准，松手——脱靶。
他目光微动，难受得像被人捅了一刀，有些颓丧地跪下，仰头看向静弥，只见静弥慌张地踏足拉弓，射形严重不稳，表情要哭出来似的，仿佛眼前的不是靶子，而是他最害怕的心魔。
——还是脱靶。
辽平的脑海里正在上演一场狂风骤雨，而他仍然坚定有力地握着弓，绝不畏惧。
在这种关头，即使有人失误，其他人也要发挥比平时一倍的能力来力挽狂澜，这就是团队赛的意义，下一箭，一定要中靶，为了自己，为了大家！
“咻——”是七绪的弦音。
辽平看向正前方，那支箭以一个优美的抛物线射出去，直中靶心。
好！他在心里欢呼，七绪已经摆脱消极的影响，接下午来就是凑，凑一定能稳住。
辽平期待地看着凑拉开弓、瞄准，却久久不放箭，他一直保持着喵准的姿势，像被定住了一动不动。反常的举动吸引了大家的注意，观众席上议论纷纷，也影响了对方的落位，辻峰首次脱靶。
而后，凑终于松手放箭，久违的弦音听上去格外悦耳清新，那一支箭仿佛破开空气旋飞着往前冲去 ，扎扎实实地射在靶子上，是十分漂亮的一射。
大家也明白了凑的用意，他故意延迟放箭，是为了争取休息和调整的时间，让大家恢复平和镇静的状态。
这一箭之后，风舞全员的氛围发生了转变，他们沐浴在凑的弦音里，清凉惬意的风迎面吹拂，在如此喧哗的环境里，心情却变得宁静。
海斗再次起身，辽平能明显地看到他胸口的起伏，这一次，海斗的身体和动作又恢复平稳，像第一轮那样射出富有技巧性的一箭——中靶。
辽平感受着五人之间缓缓流淌的“水流”，他们没有说话，更没有对视，却能感受到彼此内心所想，这就是气合。
静弥，别哭，就算你脱靶了，也还有我们站在你身后。
眼前的箭靶变得如此清晰，辽平的眼手心达成一致，在一个完全确信的时刻放手——中靶。
静弥、七绪、凑也陆续中靶。
反观辻峰，除了二阶堂和落位，其余都已脱靶，像是有什么正在垮塌，辻峰节节败退。
最后，辻峰13中，风舞14中，风舞进入决赛。
辽平第一时间放下弓抱住了左手边的静弥，静弥愣愣地站在原地，辽平安慰地拍拍他的背，像哄孩子似的温柔地低语：“静弥，不要害怕，我们都支持你。”
七绪也从后面抱住静弥：“今天很厉害哦。”
凑走过来从侧面抱住他们，摸摸静弥的头，少见地贫嘴：“偶尔看你失误一两次，还挺有意思的。”
静弥红着眼睛软软地瞪一眼凑，却生不起气，哭笑不得地仰起头让眼泪流回去。
“来嘛~”七绪对海斗招手。
海斗假装很不情愿地走过来，从另一侧展开手臂结实地抱住，七绪悄悄牵上他的手，这下终于完整地从四面八方把静弥围住了。
“哎，好啦，我有点呼吸困难了……”静弥终于开口说话，大家仍然紧紧地抱着他不放，像是晚上不小心裹在被子里找不到被子角，静弥无奈地叹气。
“半个小时之后就是决赛，等会儿也保持这样的状态去跟桐先比试吧。”凑碰了碰静弥的脑袋。
“嗯！”
输掉比赛，二阶堂没有表现出强烈的情感，只是脸色比平时显得更加苍白，他稍显落寞地蹲下收拾东西，不敢抬头再看旁边围抱起来欢呼庆祝的风舞。
“明年也还来吧？”不破笑着问他。
“大概吧。”二阶堂头也不抬。
确认了他的状态，不破站起来给其他人鼓劲：“没关系，等会儿还有一场呢，打起精神来！”
他们各自有序下场，工作人员开始清理箭靶，一场比赛在进行的时候只有参赛者才觉得度日如年惊心动魄，对于其他人而言，谁输谁赢并不重要，比赛只是能集中欣赏和学习弓道的媒介，竞争则是促进磨练意志和技艺的手段。
在别人眼中或轻易或枯燥的半个小时里，辻峰和羽稻的对决已经结束，辻峰18中，羽稻17中，辻峰赢得季军，他们的比赛全部结束，两个高中的成员直接退到观众席上，二阶堂本来生闷气说要直接走，却还是被不破挽留下来继续看比赛。
没过多久，裁判示意风舞和桐先上场，他们收拾东西起身，像刚才一样有序出去。辽平的视线死死粘在愁身上，一直到走上赛场，他们几乎站成一条直线，只能看见愁拿弓的手，才收回目光。
这是第二次和愁一起站在专业射场上进行正式的比赛。以他的实力，似乎只能在团体赛里才能和愁比肩，所以每一次比赛都要格外珍惜。
再次站上这里，辽平已经不会再被杂乱烦躁的环境影响，反而更加冷静、从容，视力和听力都变得更清晰。
桐先是拥有绝对实力的对手。假如是从前，他一定十分慌张，但今天他看了好多场比赛，也作为选手站上道场射箭，原先的紧张与惊惧都已被磨平，他有了余力思考比赛以外的意义。他暗示自己，这只是一次试炼，目的不过是精进技艺、锤炼意志。就像小富老师说的，输赢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获得积极的力量，一时的输赢就像一座山，翻过之后，也只是翻过而已，无论是胜利的欢欣还是失败的苦闷，在翻下一座山时都要全部丢掉，不然就会被自己的感情所困，从而阻挡前进的步伐。
不管结果如何，愁，大家，我会射出积极的箭！
“起立！”裁判举手示意，“开始！”
所有人从椅子上起身，左手拿弓，右手持箭，扶于腰间，向前一步鞠躬，再向前走到规定的位置，后撤半步，跪坐在地上。
广播响起：“男子组决赛开始，现在介绍参赛选手。第一射场：风舞高中，小野木选手，山之内选手，竹早选手，如月选手，鸣宫选手。第二射场：桐先高中，本村选手，菅原千一选手，菅原万次选手，佐濑选手，藤原选手。”
随着播报，大家整齐划一地向右转，再把弓转向靶子，将箭放在地上，再拿起两支，一支搭在弓上，一支握在手里。没有丝毫停顿，海斗和本村立即站起来踏步拉弓，辽平也顺位跟着站起来预备，海斗变得更加沉稳坚定，整套动作滴水不漏，两支箭先后窜出去，都正中靶心。
辽平运转丹田的气息，手和眼瞄准箭靶，深吸一口气，吐息时将箭射出，这一箭堪称毫无杂念，却栽倒在靶子右边的地上。他屏住呼吸，有些许失措，又很快回过神来，蹲坐在地上看其他人的表现。
静弥、七绪、凑相继中靶。
太好了，静弥已经恢复过来了！
辽平放下心来，嘴唇抿起一个甜甜的笑。
除了队友之外，他最关注的是愁的弦音，场馆很大，声音会传到很远的地方再被墙壁反弹回来，听起来不真实又空旷，也许是他的幻想，他甚至能听见弓返在愁手上震动的摩擦声，箭射出去击中的不是靶子，而是辽平的心。
喜欢，喜欢，好喜欢……
辽平快被四面八方涌上来的感情湮没了，裁判一声哨响，他蓦然惊醒。
第二轮开始，海斗从容不迫地起身，辽平闭了闭眼，直直地站起来，做好准备姿势，眼里闪烁着旺盛的烈火。
“愁，请也感受到我的爱意吧。”
——中靶。
辽平仿佛刚刚经历了一段颅内高c，类似于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攀到山顶看到日落的心情，长长呼出一口气，满意地跪下。
这一局进行得很顺利，双方都尽力地避免失误，各自都有一人脱靶，令人侧目的是，站在末尾的两个落位居然同时放出了箭。
合宿时也有这样的一刻，浑浊的感受，像结晶的眼泪让他许久不能回神。
刚才，愁的弦音和凑的交错在一起，宛如两条河流从悬崖横空坠下，水花飞溅，激烈火热的动势被光滑的石头转圜成暗流和漩涡，箭正中靶心时，一切浪潮都荡漾回转，停战般变得温和平静，观众席上绽放出一小波掌声，而场下的主人公不为所动地收回动作，一切都为他们量身定制一般，巧妙地作为衬托的背景。
真般配啊……辽平脑海里陡然出现这样的想法。
啊！他在想什么……
愁现在可是他的男朋友啊！！
辽平拍拍胸口，安慰自己不要瞎想。
哨声响起，第三轮开始，此时风舞以一射的优势暂时领先。
是后来繁重的心事让他忘却了他们初遇时的细节。县内预选决赛的时候，愁的目光一直在凑身上流转，他们幼时相识，三年国中朝暮相伴，当然格外珍重。最后一箭，愁固若金汤的心防为凑的弦音突破，发生了出人意料的失误。那时，愁在想什么呢？
会为友人的成长感到欣慰吗？那份喜悦会不会包含着愁自己也没察觉到的感情呢……
有两个字在他脑海里呼之欲出……
啊，糟糕，又在胡思乱想了！
现在可还在弓道场上啊……他如梦初醒，羞愧不已。这是团体比赛，每个人的每一箭都很重要！不能任由这样心慌下去……
辽平忐忑地拉弓，呼吸节奏混乱，手指止不住地发抖，表情崩坏。完蛋了，他就知道……弓道就是如此，弓手的人格会完全折射在上面，无论有什么想躲避、想隐藏的事，都会赤裸地展露出来，射形和箭矢的轨迹就是答案。
裁判举起旗子警示，快超出规定之内放箭的时间了！
一时间，好像所有的人都在看他。
他无助地对着一个貌似准确的位置放手，箭矢歪倒地飞出去，无力地停在靶子前面的地上，辽平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臂随着脉搏荒唐地抽痛起来，连带着心脏，为着那个奇怪的猜测，震如擂鼓。
海斗惊讶地回头看他，辽平恨不得当场磕头谢罪，一向暴躁的海斗反而没有责怪他，只是相当帅气地笑了笑，好像在说没什么大不了。
海斗……如果是在训练场，辽平可能直接就跪坐他面前哭出来了。
与此同时，耳边再一次传来愁的弦音。
轻快的，清新的，愉快的弦音，和愁往常的风格有所不同。
观众席上发出一阵欢呼，辽平抬头看向记分牌，桐先此轮全员中靶，追平比分，胜负集中在第四回合，双方都只剩五箭。无论是场上还是上下，都屏息以待最后的决赛。
心脏被无形的大手紧紧攥住，辽平浑身燥热，呼吸都带着酸楚的苦涩。他该怪愁吗？又或是凑？还是抱怨他们有些超过的友谊？
“不要逞强，尽力就行了，前面有我，后面有静弥，你带伤上阵，不要有太多压力。”
海斗的话，像一支穿云箭，击中他的眉心。
这是大家期待已久的比赛，付出的汗水与热爱在一日又一日韘的磨损中显而易见。白菊、妹尾、花泽——三个勤奋刻苦的女孩子——因为人数不够甚至不能参加比赛，只能在看台上为他们加油，他凭什么因为不确定的嫉妒分心？
海斗和七绪因为弓道吵架，又因为弓道和好，学习弓道作为纽带缠绕着他们整个童年、少年……包括静弥和凑，也都是如此。在惊人的准确率背后，静弥付出了数不尽的努力；在被小雅哥禁止拉弓，“逐出”射场，只能拉皮筋的时候，凑也没有丝毫松懈，还会远远地羡慕地望着他们练习的样子……
他怎么能亵渎大家对弓道的热爱？
“做好自己现在该做的事，做好自己目前能做的事。”凑给他了一颗柠檬糖，酸甜爽口的味道，他还记得。
“辽平，不要担心太多，一切都会迎刃而解。”愁在电话里这样安慰他。
愁，凑，都是他重要的人！
海斗已经射出了自己最后一支箭，稳定地正中靶心。辽平想象自己正站在一弯小溪里，身体放松而沉静地保持拉弓的姿势，一动不动，有清凉的风从前面吹过来，溪水淹到他的脚踝……
他学习弓道的理由是什么呢？弓道服很帅、弓和箭的形状很优美、偶尔听到别人的弦音觉得动听、看到帅气的弓手所以仰慕向往……
不管是什么，他都因为弓道和凑、静弥再次重拾儿时的友情，也认识了海斗、七绪、小雅哥、小富老师，也在比赛中和很多厉害的选手切磋，不断精进技术，磨练心志，坚韧、专注、执着、冷静，都是他学习到的良好品质；也因为弓道，他和愁才有如今的可能；毋庸置疑，他完完全全爱上了弓道。
这是他今天最后一支箭。
姐姐，你会在电视机前看着我吗？
——中靶。
辽平往后退，坐在小凳上，腰杆仍然笔直，看向镜头，慢慢露出笑容。
姐姐，谢谢你，为我加油。
……
终于，双方都到了最后一箭，只有各自的落位还站在场上。这下辽平可以仔仔细细地观察愁和凑的射形，从前他对弓道没有深入的研究，如今才忽然看懂，他们的射形就有异曲同工之处：愁身材更高大，肌肉更结实，举弓的高度比凑低一些，需要微微低头，拉弓时的重心不会随着动作改变；凑习惯正拿弓，眼睛平视，拉开弓后整体重心往后，以便省力。而他们共同点大概是专注和稳定，还倾注了厚重的心血。
远远看去，身体仿若雕塑一般，纹丝不动，像一架精密的机械，可以通过旋钮改变方向和力度，具有对身体绝佳的控制力和稳定的精神内核，也饱含着对弓道的热爱。
不管做什么，愁都会很认真，他把很多东西当成是自己的义务与责任，但弓道对他来说，显然不是如此。他真切地投身其中，并且发自内心地热爱。
“咻——”
他们又同时放箭，两支闪着银光的箭破风而出，旋转着直射靶心，两道各不相同的弦音此刻居然和谐地融合在一起，听上去完全不像是两个人的弦音。
全场爆发出激烈的掌声和欢呼声，最后一轮射箭，桐先和风舞五射五中，仍是平手。
愁和凑遥遥相望，相视一笑，他们两人之中有外人无法闯入或切断的磁场。那股明确的占有欲一瞬间挤占辽平的心脏，他们幼时相识，之间似乎有隐约的羁绊，愁从不主动提起他和凑的往事，他问起时，愁也不甚在意，几句带过，似乎不想他和凑的关系受到外界的侵扰。
明明说会关注我的每一箭，现在却和别人眉来眼去。
虽然告诫自己不要被情绪影响比赛，但是心里也还是酸酸的，也为接下来的竞射感到心累，本以为刚才的四箭就能结束一上午令人紧张难受的比赛，结果还要继续射箭。
愁和凑默契的笑容和近似的射形在他眼前挥之不去，他颓丧地听着广播里关于竞射的规则和内容，勉强为自己打气，心乱如麻，小小的脑袋一时装了这么多东西，简直快要喘不过气了。他不会埋怨别人，只是本能地感到苦恼。
也许接下来就是最后一箭，也许还有一箭，或者说再比四局，身体和精神的疲倦让他本能地想快点结束，但是辽平还是给自己打气，要坚持到底，战斗到最后一刻，这样才算是对得起大家共同的努力。
比赛结束之后，他要钻进愁怀里再次感受他的体温，趴在他肩上肆无忌惮地说出自己的不满，让愁好好安慰他，最好承诺以后会注意和凑的距离……比赛结束之后，一定要和愁面对面好好谈谈！
所以现在请先集中精力比赛吧！
裁判一声哨响，竞射开始。
又像最开始那样，他们起立，踏步，跪下，立弓搭箭，所有人都有些疲倦、紧张、畏惧，但只要手上还拿着弓矢，他们就仍然能继续射箭，少年人的热爱如此溢于言表，精力旺盛，没有踌躇的空隙，每一分每一秒都渴望有意义地度过，每个精彩的时刻都不忍虚度。
辽平隐隐约约感觉到，接下来等待他的是必然的遗憾，右手小臂的动脉跳动得非常明显，一下一下撞着皮肤表层，太阳穴也突突地跳。这是及其反常的预兆。
他摇摇头，快速眨动眼睛，集中注意力，直直盯着箭靶， 姐姐，愁……不行，不要想着其他人，专注于弓道……好累，眼睛酸痛得快睁不开了，灯光好闪，好想结束这一切，心里忽然好厌烦这样的自己……
——脱靶。
完全是意料之中，辽平跪下身闭着眼睛放空，已经疲惫到难以感受到愧疚。他听见千一的弦音（脱靶），静弥的弦音（中靶），接着是万次（脱靶），再往下是七绪（脱靶），佐濑（中靶），又打平了……
真是令人绝望……
这一次，两个落位不再共鸣，而是按照自己的方式射出积极的，能拉动队伍氛围的箭，愁率先放箭，又回到他平日里笃实而精准的风格；凑的弦音一如既往地溢满灵气，即使在如此嘈杂混乱的环境里，他依然乐此不疲地射箭，甚至比平时更兴致勃勃。
两人的箭毫无疑问地中靶，按照竞射的规则，他们被迫进入了第二轮。
此时辽平已经浑身乏力，后知后觉的歉意如海浪捶打他的身体。想着要坚持到底，身体却已经松懈下来了，根本不算是尽全力吧，难道他要哄着自己射箭吗？大家都没有放弃，也都在咬牙坚持着，山之内辽平，如果昨天的你知道今天的你会变成胆小鬼，会怎么想呢……振作起来，也许是最后一箭了，也许是最后一场比赛了，像凑那样珍惜每一箭吧……
起立、踏步、拉弓，这些已经做了成千上万次的动作，对此刻的他来说一点也不轻松。辽平甚至感到委屈、不甘，为什么他不能像凑或是愁那样，有源源不断的热情和力量？
弓道神，拜托了，让我帮到大家吧，赢下这一场比赛吧……
脱靶。
辽平瞳孔失焦，身体往后悬了悬，差点就这样倒下，仅剩的理智让他控制住自己的身体，摔倒着跪下身。
连续两次脱靶对他的打击比期末考试考20个59分还大，他手心全是冷汗，汗津津地握着弓和箭，悲伤像地震时的山峰，石头簌簌崩塌下来，脑袋比刚才更痛，更烫，酝酿着一场火山爆发，他小心翼翼地呼吸着，瞪着眼一眨不眨，以防眼泪突破锁防奔流直下。
即使如此，耳朵还是紧张地捕捉其他人的弦音。
静弥○：万次x
七绪○：佐濑○
再次打平。
双方的落位又一次被全场瞩目，大家屏息以待这一局是否能决出最后的结果。
他能听见愁和凑拉弓时弦绷紧的声音，上次县内预选决赛的情景再次重现，胜败的希望都压在落位身上……
“咻——咻——”
愁率先放箭，不知为何，辽平从这一箭里感受到了温柔的情感，紧接着是凑，他的弦音一如既往的轻灵。
结束了吗？辽平试着抬头看向前方，裁判的哨声响起，计分员举起牌子——
凑 x：愁 ○
全场爆发如潮的掌声。
输掉了……
虽然很不想承认，但辽平心里短暂地闪过解脱的喜悦，终于结束了，而后忽然开始懊悔。他们的第一次全国大赛，就这样结束了吗？想象中拼尽全力超越自我留下美好回忆的愿景一个都没有实现，就这样痛苦而又绵长地结束了。
“宣布结果，风舞高中三中，桐先高中四中，桐先高中获胜。”
随着广播播报结果，他们起身排着队离开赛场，还差两步走进候场室，辽平就低头红着眼哽咽了。
“对不起……”
海斗过来揽过他的肩，搀扶着他往前走，一言不发。
静弥温柔地拍他的后背：“不用道歉。”
小雅哥和三个女生已经在后台等着他们，像是浑身倦怠的旅人回到故乡的站台，大家忽然松了一口气，从压抑的比赛里抽离出来，或委屈或欣慰看着对方的脸，少年人不会掩饰也不会粉饰太平，想说的话全在湿漉漉的眼神里，一看便知。
“小雅哥……”海斗皱成了八字眉，像是意识到什么，连忙扭过头去。
七绪看出他的尴尬和无措，拿了一块毛巾盖在海斗头上：“你出了好多汗啊，擦擦吧~”
泷川看出大家有些遗憾的心情，安慰且鼓励道：“大家的表现很棒，都已经尽力了，不要觉得遗憾，只是说明我们还有很大的进步空间，作为指导，我当然也是，所以，接下来也很期望和大家一起成长。”
“好！以后也请多指教吧。”凑笑着开口。
“我也会加油的！”辽平含着泪激动地说。
“擦一擦吧，等会儿颁奖仪式就开始了。”静弥也拿了一块毛巾递给辽平。
“谢谢……”辽平擦了擦眼睛，原本压抑的情绪被打开阀门，徐徐流去，因为有眼前这一群伙伴和出色的老师，他才能继续坚持下去。
“哈哈，没关系，领奖之后我和小富老师请大家吃烤肉，今天辛苦了！”
“哇！”七绪发出一声由衷的赞叹，“小雅哥和老师大出血了！”
海斗破涕为笑，用毛巾擦擦脸，眼睛还泛着血丝：“那我们就不客气了！”
泷川笑着鞠躬：“はい——”
这年的全国高中生弓道大赛男子组的冠军是桐先，亚军是风舞，季军是辻峰，特别奖是羽稻。
领奖台上，本村部长作为代表接过奖杯，桐先每人都戴着金色奖牌，藤原愁双手捧着奖状，颁奖词宣读完毕，全场再次响起热烈的掌声。他转头看向左手边候场的队伍，一眼就看见正在鼓掌的辽平，藤原愁对着辽平笑了笑，辽平不知道在想什么，笑容有些滞涩。
辽平好像心情不太好……藤原愁现在才反应过来，打算等会儿去好好安慰他。
摄影师要拍合影照片，让大家一起看镜头，他转过来礼貌地微笑，拍摄完毕后，他抬头蓦然看见几张似曾相识的面孔。
那是……母亲，父亲，还有沙绘。
他们都正在为他鼓掌。
“你的家人都在为你加油呢。”那天，在送别的时候，辽平这样对他说，廊下的灯适时亮起，那是他第一次对辽平心动。
典礼结束后，他叫住辽平想和他说一会儿话，辽平却头也不回地跟着风舞众人离开了。他的家人从观众席上下来，祝贺他所在的高中获得冠军。
就算是最需要家人关注的孩童时代，家人也不会如此正式地亲自来祝贺他。藤原愁的神情变得一丝不苟，深深鞠躬，这是他面对父亲时的礼数：“非常感谢父亲能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莅临，不胜惶恐。我献丑了。”
父亲很欣赏他成熟有礼的态度，欣慰道：“是你的好朋友给我打电话，好一番劝说，希望我一定要来看一看你的比赛，和你一起庆祝。看来你真的交到好朋友了。”
“原来如此，您谬赞了，非常感谢。”
母亲走过来慈爱地抚摸他的肩膀：“别紧张，我们都很开心。以后如果也有这种重要的时刻，请告诉我们，我们会尽量到场的。”
“是。”他再次鞠躬。
沙绘骄傲地看着他，好像在说“我厉害吧”。
藤原愁揉揉她的头：“你啊……”
辽平正在烤肉店为了一块烤好的牛肉和凑“大打出手”，手机忽然响了一声，他们回头一看，没成想只是一刹那的分神，鲜嫩可口的肉就落入小雅哥的嘴里。
“哈？”凑不满地撅嘴。
泷川被他幽怨的眼神逗得哈哈大笑。
辽平发现是自己的手机，转身拿过来解锁查看。
是愁的信息。
「今天辛苦了，不要失落，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谢谢你为我做的一切。」
「我也最喜欢辽平。」
他脸上鲜活的笑容渐渐消失，怀着心事垂眸看向他处，要现在跟愁说那件事吗？他大概还沉浸在得了冠军和家人团聚的喜悦中吧……不能在这么开心的时候破坏愁的心情，他长叹一口气，笑着回复：
「僕も愁くんが大好きです！！！」
「我也超喜欢愁！！！」
那就下次见面的时候再说吧。
这样想着，辽平又加入到抢食大战中，暂时忘却了当时的苦恼

四、倾斜的天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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