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深】过审

【城拟】三联

沧海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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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家擦了三年桌子。
抱着新捡的木棉，人带食材回来了。进到玄关睇友仔正在边看电脑边食饭，是昨天没吃完的，听见他说，
“老豆，鱼有点咸。”

新片又过不了审。
这对陈家穗陈大导演不是什么新鲜事，不然他不会是整片小区最熟悉的中年男，被前女友嘲笑食拖鞋饭至今——过不了审说明挣不了钱，挣不到钱前期投资就都打水漂。一次两次没关系但市场很残酷，没有机会给人打磨成长，这么浮躁的。上次新片折戟后陈导待业已满三年，好在对象靠谱有钱——两万分之一的幸运。现在人还住别人家，说得不好听，换个职业就是管家（厨子）了，也不知道图他什么。事实上郑琛不仅全力支持他事业，还经常坐马桶上给陈导改本子。外面是家庭主夫拖地水声。好不好？好得很啊——就是，“呢度拖鞋饭，到底要吃到什么时候啊？”
“不要急嘛。”
小深经常咬着笔说，好事多磨咯，“否极泰来，时来运转的啦。这次等很久说不准下次很快就来。”阳台上是晒不干的衣服，弄得跟水帘洞似的。老穗尽量不从裤子下过，“每回都咁讲，几时到头呢？”
“怕乜嘢，又不收你房租。”
“郑总大气。”
“好啦，别自卑。”
“就是这个——”这个什么呢？
一刀下去，脍炙人口，刀刀下去但闻声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陈家穗刀工很细，可以直接进饭店当后厨。小深常暗自感慨穗哥不当厨师也是浪费天赋，虽然老天赏饭吃，人的时间却只能花在一样挚爱上，心无二用。条条鱼生高码形似火焰，陈家穗把它们装进盒中用保鲜膜封好，给郑总留一份带走，剩下等晚上回来吃。
“我走啦。”
室外凤仙花开，有人赋闲所以家里绿植格外精神，比小深一个人打理精神多了，大概因为年轻人通宵完一不留神就浇开水。
“早点返来啊！”
在门边挥两下手，他进房间了。

陈家穗有个怪癖，喜欢盯着木棉花落。
也不是非得靠老婆仔养才能活下去——土著以及前·包租公陈导本身在广州有几套房子，不过拍片子赔了几套，还有两套在抵，这么连人带物一起卖给粤地新秀郑总了（不）。说起来，他们也是展映会认识的，郑琛先生作为投资方代表坐在台下听汇报，末了去试映区参观，却在鱼缸前驻足。缸中有条幼年白鲨，广东人喜欢的品种。他正看得入迷，忽然发现鱼缸对面也站着一个人。
“‘恭喜发财’啊。”
影子隔着水面眯眼笑，
“比什么剧情都好看，对不对？”
尽力而为的普通话。郑先生也笑，“我审美有限才去学经济的——没关系，你可以讲白话，我不会讲但能听懂。”
“我普通话有那么差？”
“都请便啦。”
“这样吧，我不会讲的时候就讲白话啦。点嘛，‘兴趣系最好的老师’，有没有天赋是其次的。”
“是吗？”
“是啊——”
玉树勾花。绒面手巾袋中置着三角梅，「人鱼」浮出水面微笑道，一种老式的派头，
“不然你同我也不会站在这里了。”

今天郑总回来发现有点不对，厨房剁肉剁得格外大声，对追求极致的老羊而言极不正常——好像终于发了癫疯。不就是去公司上了回班么？他类比了一下周一的自己，至于怨气这么大？果然，吃饭的时候老穗突然站起来，一副视死如归的表情，
“我都能帮你吹啊！”
“这是可以说的吗？”
郑总面不改色，细嚼慢咽，“虽然我很高兴啦，但系穗哥你不能往下讲了，文会被和谐的。”
“陪食陪饮，还包陪床！！”
“点解？又被阿姐笑了？”
“……”
“就说咩，我都不会让你有咁大反应。”
——边个讲嘅。老羊默默嘴角抽搐。端起茶杯忘放糖，小深没在意，“说你乜嘢？又老又笨又没用，还是说我恋耋癖。”
“都……”都有啦笨！！
“喔——那一定也说到港生了对伐。”
—我们四个是连体婴吗总是打包出现？？
—嗨嗨，有人借题发挥兴风作浪嘛。
优雅擦嘴，小深接着说，不知从哪抽出叠纸钞招摇凭空油腻了三十岁，一副吃人不吐骨头的资深斯文败类模样，就是人有点矮，差副金丝眼镜引*老羊跳栏，
“反正我是无所谓啦，我又有钱，又恋老，不养你也可以养别人嘛（哗啦！）——这该死的钞票简直多得没处花。乐得栽培兴趣。你要不是落魄又怎会入我口袋？”
…………“系啦！”
“那么现在快来陪吧（喜）。”
“？？”
明人不说暗话哦。

如今专职在家烧饭，摄影机都落了灰。擦桌子擦得很有心得，楠木都能磨掉一层当镜子使，要是能兑换取景经验值就好了。“独立制作人就系咁苦咯。”郑总擦拭镜头语。“能不能给小众一口饭吃，除了走向大众。”厨子说，往锅里倒高汤，
“我知，梦里什么都有。”
陈师傅号称「纯手工制作」，但不许点菜，做什么吃什么。郑总不挑食，也不做饭，老羊爱做就让他做好了，讲讲搭头话就行又何乐而不为——不过要不要劝他放弃一点表达呢？新菜上桌，有时候小深也想，毕竟现实是沉重的引擎，老穗又没有改行的打算，像他自己说的，除了电影不会干别的。
“怎么了，唔好饮？（诚惶诚恐）”
“唔系，好饮得让人废寝忘食。”
“？”
——他也是资方。小深放下碗，
“……穗哥。”
“嗯？”
“没事。”算了。
陈家穗偶尔也去公司晃一晃的，虽然赔了钱，还不至于原地解散，没准哪天又东山再起呢——欠一屁股债就是最直接的动力。今天返工办公室主任直接贴脸开大，手里还在捻珠子，
“包租公终于食饭回来了哦，钱呢？”
“阿禅，老陈，「Amy」姐——你不损我两句良心不安系吗？”
“系啊，不能彰显我的存在意义啦五羊哥。会让我觉得在浪费天赋（泡茶）。”
“不要叫我五羊哥！！”
“那粉肠穗。”
“***”
“你港咩啊！”
“你急乜嘢——”
“好好好！都收声啦。”隔壁添水的莞莞回来了，杯子一掷颇有将风，“都好闲咩！呢度唔系街市，还嫌财务太好看！穗佬新本子写完唔得？阿禅你也关心一下啦。”
“喂，公关不是靓仔你的事吗。”
“上次的审核过了？（穗）”
“母鸡，唔晓得又卡喺嗰度了。今天晚上我准备请人吃饭探探口风嚟嘅。”
“又请他们？！”禅主任不干了，
“上个月都请人家食两回了，真当我们开茶餐厅啊！我们是搞艺术的，寻租也唔得咁——不能直接把穗老送去他们家做饭吗！”
“好喔，郑总签字就得啦。”
“喂！！”
“看能不能多抵扣一点。生鲜羊肉，打折销售的哦。”阿禅点评，“就系有点老，说起来深仔也是……（他）就好养你这种比他大的男的。”
“对哦，阿鹏前男友好像也是欸。”
仿佛出现了救命稻草，莞莞拍掌喜极而泣，一把鼻涕一把泪往老板身上抹，“终于有钱交租了！！喂同为业内人士，大家一个圈的都系熟人嘛，请佢帮下忙啦！”
“为什么我要在这听前女友点评我现任的前任啊。”老羊托住他死线。
“因为你赔钱，欠钱——”
“请不起别人还没钱。”
“啊啊啊啊啊啊！！！”
又是无能狂怒的一天呢。
禅（喝茶）：真是没用的男人啊。
莞（摇头）：我都不要同大佬一样。

郑总三年没买家用电器了。
因为会加剧老穗的「失业」状况，近一步削减其家庭地位，所以忍了又忍省了又省——机械出身的纯理工人小深一大爱好就是去家用电器市场观察翻新，每年的行业大会都准时参加，一待就好几周。他自小就对家电设计相当感兴趣，没错，老穗的反面，此时此刻甚至还有种否认其「存在价值」的感觉。身为随时随地坚持人工的前智能时代模范，老穗反对任何替代手工家务的东西，什么都亲力亲为，电路别想染指他的绝对领地（厨房），“绝不可能！！”因此家里只剩坐不累的电动马桶。小深也很无奈，家用电器发明出来是解放人力的，不知为什么老羊如此抵触，是因为信奉「万物有灵」么？
连前女友都提醒他，这么轴“小心郑老板烦起来炒你鱿鱼。”
“炒啊！”——不如说巴不得。
基础不平衡的感情很难长久。
他比谁都清楚。

广东下雨了。
老穗+酒＝阴冷。虽然他不怎么能喝，但酒品很好，喝多了回家直接睡觉。
下午他发短讯和朋友出去吃大排档。凌晨两点，郑总睡醒的时候人还没回来，电话也没回——要出去接吗。小深隐隐有种不好的预感，毕竟是他说要放出去交际交际，不然老羊总闷在栏里会病的。
陈家穗最近时常台风天挎设备去拍东西，一辆生锈的小电瓶，头像都换成凤仙花荡在海里。往往小深开车到门口就有人告诉他，
“郑总，你家的羊又跑丢啦！”
夜风冷，他想起刚认识他还没这么潦草，「有钱又恋老」是改编其原话，虽然当时坐拥几套房的陈导说的是“又会玩”，后来小深才知道他是说玩摄影机，像有意让他误会。人生哪得测——
像大海风涌，有时猛有时平。
老穗和阿禅莞莞三剑客一个院子长大，从公司成立就在喊离职的另外两位至今也没走，大概是戳穗老板脊梁骨戳上y了。说起来老穗有点奇怪的，喜好住老小区和人群挤在一起，不仅是儿时街坊，曾经还有他的租客，别墅区反而切断了他和原生环境的联系。穗老的七十二家来自天南海北，有些缘分很短暂，有些直到被迫搬走还留了钱——只要导演不忙，你可以请包租公帮做任何事。才交往那会小深就和朋友碰见过老穗给租客帮忙接孩子，朋友还以为他是骗婚的，差点打破老穗的羊头。酒香不怕巷子深，老羊煲汤闻者有份，从小生活在楼盘的小深则没有这种体验，隔了一堵墙全是不认识的人，说到底——“城市化养育在人类历史上又才多久呢？”
鸡汤泛白了，撒上木棉花。
落花等待，水月洞天，落布瞬间让人想起一些隽永的东西，虽然是混在杂质里的，像留在这世上必须做的没用的事。干净会脏，杂乱会整洁。周而复始。老穗说那是种以前手洗脏衣服的味道，他不知，问，
“洗衣服是什么味道？”
「人」总有些历史记忆嘛。
“老穗——！”
人喝趴了，倒在桌上。“真对不起。”朋友在旁扶额。知道老穗的朋友没醉但一直胃不好，小深点点头，“需要帮你也叫车吗？”羊死沉，大概最近真贴膘了。他和友人一起才把人抬去车上。“今天谢谢你，”他说，“自从搬家后好久没人来看他了。”
当年初识他是多么意气风发，现在落魄了，你还会爱他吗？

「我分手了。」
「？」

老穗在一个孤独的清晨醒来了。
房间内空了一半，桌上有张纸条写着「我走了，保重。」他拾起来正要叹息，突然想起他现在住的是郑琛的房子——
“……系梦啊。”
事后烟。梦里都那么落魄，笑鸠死。
朝天花板吐雾，他试图回忆第一次拍的作品是什么内容。想不起来。旁人还在睡于是走到外面，室外依旧笼在暗中看不清前路。烟搁在栏杆上，陈家穗想起前几天有公司来请阿禅去做编辑，薪资可观，呢女人又不走。简直犟得犀利。
—走咯阿姐，冇工资了。
—你条粉肠都不来上班。
—…我会没事的。
—是不想面对失败吧，老陈。
什么都瞒不过她——
阿禅走到天台边回头，手凭空放在他肩上。偏过脸，发丝在身后风中飞扬，
“要勇于振作啊，陈家穗同志。”
这时莞莞撞开门大叫道“我们三现在转投何老板还来得及吗！！！”
南天未过。前几天海边虽然风大，三脚架搁在旁，他想浪卷走也就卷了，世上不过少一个伤心的导演，灰熊人离世前大概也这么想过，但素材录到一半忽被鸣笛打断。“搞什么……”回头却见老婆仔请货车抬了个小型鱼缸下来。
——定位都唔得他是怎么找来的？
“…哪里学的呢些旁门左道。”
“诶，仲以为你会高兴。”
箱中是一条幼鱼。抬起濡湿额发，郑深点头道，眼睛在乌云下晶亮，“「时来运转」咯，穗哥，放了它吧。”陈家穗悲伤地凝视着鱼，片刻后摇摇头，
“不会水，放下去会死的。”
水在风中游荡，此时整个世界都像只大型鱼缸，远天像凤仙染红的指甲。“你是不是又想抛下我？”他忽然抱住他小声道，“讲咩呀……”回抱，好像确认这么久一直亲手试图向对方证明的，但——贴住鹏仔头皮，陈家穗颤声说，笑影撞碎在礁石，“不要再为我做到这份上，我现在什么都不是。”
“我不许你这么说！”小深抱紧他喊，
“唔得咁！拍不成电影可以做厨师，做不成厨师可以当管家，当不成管家就…就在家好了，我养你呀！你怕我没钱，怕我反悔吗？那我们现在就去签字画押。我好缺「爱」的，听好了作为我的人我不允许你再放弃自己，唔……”
——我希望你能做喜欢的事情。
雨落在头上，一个湿漉漉的吻，混杂着粉尘海水和咸味。他伸手把人拉近，相爱，因为在对方眼中看到了自我存在。
但是……
人的价值还要通过自己找寻。
“现在谁才是扑街啊。”指腹划过咸水，
“殉情为什么不叫我？”他笑了。
给人发完消息起身去早市，旁边直到出发上班才回，
「你在哪个时空？我去救你。」

小深从鞋柜找出一包鲍鱼。
广府人的鞋柜里什么都有，还有床下——老穗床底都是他的宝贝，鱼片山珍什么的，东海龙床也不过如此。“留俾你作嫁妆啦。”之前他经常讲。禅姐莞莞都去北方跑业务了，老穗这两天还要出工，有个火出圈的纪录片请他去帮忙，虽然内容已经从地方美食变成了广告。“鸟为食亡咯。”陈导比卖设备还心碎。“草还能压死羊嘛？”小深给他把镜头挂脖子上，像羊铃铛。
“……做咩呀。”
最新款吸尘器，标签还没剪，门口是“X宁易购”的快递包装盒，看见陈家穗举着这玩意就好比穿进美丽新世界——搓衣板神教都要投降了么？
“给自己送生日礼物咯。”
“你那天出去就是问这个？”
“拉投资啦，顺便找业内人士打听情况（拿点折扣）。”试吸空气，他打开开关，
“点嘛？试试看？”
“……不要这样啦。”
——他还想去找张X泉菜刀，想来就跟这举动一样傻吧。郑总扶额，在一起生活太久思维气味会同化的。这时有人按门铃——“？”
他们家很长时间没人来了。
“生日快乐！！”
“喂喂，穷鬼不要进我家门啊。”
“背景板收声啦——嚟嘅系郑总家，对吧深仔。”
“‘物以类聚’嘛。”
“啊呀，扎心了。”
莞莞闻声后倒，被Amy姐接住。厨子自觉去揾茶，故意往桌上掷。水和糖模糊了桌面纹路，来客说老羊又发疯，等会医生也来啦。小深忙说没有的事，老穗接话正好我要看病——“叫他来啦”。
“老板大气，老板恭喜发财。”
“审查过了吗。”
“母鸡啊——”
“诶，明天同我去烧香。”
“烧完都别走啊。”
共赏辰光。把鲍鱼当面拖出来剪彩，小深说，
“我做饭给你们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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