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生电子猫会梦见流浪武士

鱼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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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某个雨夜里，枫原万叶收养了湿漉漉的小猫。**

稻妻城的边界不和另外六城接壤，城墙壁外是望不到边界的荒漠，没有都市的监管和科技，大片区域都是无人地带，只有一些曾经城市移动留下的旧址被边界外的人当成了容身之所，时间久了倒也算成了热闹的生活区。

枫原万叶在这里生活了数月，平时靠接一些家用设备的维修和去无人区的金属废墟收集些稻妻城淘汰下来的报废机器的零件做自用或是交易。他能将城区刚淘汰的零件不用设备测距手工打磨成合适的形状装配到上世纪的放映机里，也能把城区贵族玩的八音盒拆碎修好一支老式手动上膛枪。从前的家族一技之长许久被隐没在稻妻三奉行的zhengzhi斗争中无暇顾及，如今倒是重新捡了回来，还有更进一步的趋势。

他慢慢走过偶尔有三巴印标识的无人机嗡嗡飘过的街角，这些无人机的探照灯扫射过街道的每一处事物，经过他身边时毫无停顿的略了过去。枫原万叶悄悄松了口气，他身形轻快的穿梭在交错狭窄的黑暗巷道里，脚步带起湿凉的积水。

原本稻妻城外的生活区并不会得到幕府的关注，但如今这些生活区被监察无人机暂时接管，边境也被封锁了起来，于是人们便都心照不宣：城里又出事了——但那又如何呢？鸣神行事捉摸不定，近期频繁的在城区外围寻找着什么，却又神神秘秘不贴出消息，好像不屑于利用民众的眼睛一般。只有知晓些内情的家伙心下有数：想必是奉行内部的人被通缉，这种人连本身的身份都算是一种机密，或者不能公开的事物遭到泄露。无论哪种都不算小事，想必那遥远的都城里，又有什么开始暗潮汹涌。

又拐了一个弯后，最后一只无人机也消失在了枫原万叶的视野中，他身体又放松了些，但依旧不动声色的观察着周围，哪怕某个刁钻的角落射来一把暗箭，想必也能完美的躲开身去。

城外的生活区几乎没有治安管辖，水电供给只有一些还算热闹的集市有，这种棚户区入夜便会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房屋窝棚像须弥丛林的蘑菇一般潮湿拥挤的生长成一簇簇，巷道像蘑菇柄的间隙一般杂乱无法久留，但却是藏匿行踪的好去处，同样，也会有些意想不到的东西被遗忘在此。枫原万叶在又一个拐弯处张望了下，像小鸟一样咻的钻进了被废弃建材和垃圾掩盖的小巷道中。

这一次他运气不错，巷道的尽头歪斜的靠着一台报废的玩具柜，靠近打量，昏暗的玻璃柜门后迷你的稻妻风格居室若隐若现。万叶打开手环的电筒将灯光调到最小观察着这台展柜，拇指在柜门一角抹去沉积的脏污，露出莹莹反光的金属标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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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该是至冬愚人众产业上一代淘汰的机型。万叶稍稍提高了亮度，透明柜门后小居室的红枫叶也跟着火红得热烈起来，隔开了柜门外真世界的风霜雨雪，玻璃箱中的小天地永远崭新而安宁。小屋上方固定着一块小标牌，端正的刻着稻妻文字“借景ノ館”。堆积着的仿真枫叶中间跪坐着一只掌心大小，穿着浅紫色打底，白色狩衣的稻妻人偶，头上顶着轻盈的紫色头纱，紧闭的双目点着血一样的眼影，比小屋里的枫叶更红。他好像不知道制造自己的公司也好，稻妻城最繁华的商业区也好，都已经已经不再需要他和他的小屋做装饰展柜了，只是静静的跪坐在柜中，安宁的沉睡在那里。

万叶不由为柜中漂亮居室里精致的人偶感到惋惜，他隔着老旧朦胧的玻璃柜门摩挲了下人偶圆润可爱的小脸，破开玻璃将人偶带走的幼稚想法一闪而过，又被他笑着摇头否决了。他蹲下身熟练的翻开自己的工具包，几下拆开了展柜所有能移动的外壳露出内里还崭新的发亮的线路与零件，接着将手环拆出接口对准了某只线路的街头。

手环是提瓦特几乎人手一只的款式，可以链接家用电器和检测自身健康以及社交，如今被万叶自己改制规避了提瓦特的卫星定位并增添了许多独特的功能。比如现在，手环就被迅速地改装成为了一只小型电源，可以短暂的链接各种用电零件检测它们是否还能被回收利用，以此来为自己赚取些额外的生活费。在确认自己操作无误后，万叶将接口哒的对接了起来，紧接着他被陡然炸响的翁鸣声下了一跳，展柜的灯光霍然闪亮，晚霞一般将整个黑暗的小巷都映照出了枫叶的澄红。万叶惊愕的抬头看了一眼，和小小的人偶四目相对。

琉璃般的眼瞳。

不好！枫原万叶心下大呼糟糕。他迅速地断开了连接，失去供电的展柜沉闷的黑暗下去，他回忆着这处区域的路线图飞快地撤离了此处。断电区忽然有电信号，虽然没有接入生活区的主线路里，但显然还是惊动了那些先进的搜查机器。他边跑边聆听着远处无人机滑行过来的嗡嗡声，回忆着几分钟前发生的事，有些疑惑的蹙起眉头。

他刚刚，还没有把电源接通。万叶抬手看自己的手环，是坏了吗，但是不应该，他有很小心维护自己的设备，而且那个因为启动而睁开眼睛的人偶……万叶很确信那只是一个玩具，而不是什么监视器。

但为什么，他觉得和什么人对视上了。

走出无灯棚户区的时候万叶紧张地抿了抿唇，刚刚的情况有些超出他的认知，在路上思考了几种可能都被他推翻了，他有些苦恼的想还是自己学术不精，没有继承家族所有的技能导致如今遇到了知识盲区。站在巷口他犹豫的看远处还没散开的无人机，开始思考现在丢弃手环的利弊：谁知道会不会被监测出什么不寻常呢？但是手环目前是他赖以生计的宝贵工具，丢掉实在可惜。万叶低头摩挲着陪伴他很久的小道具，这段时间他生活得仿若漂泊的浮萍，但万叶很乐观的将自己比作古稻妻时期的浪人武士，这只改装手环就是他四海为家也随身不离的刀，帮助他躲避监察机的扫描，也为他带来微薄的收入。枫原家还没出事的时候，他也算是生活悠闲滋润的贵族少爷，平日除了学习家族技能，爱好不过剑道和文学古籍，而事到如今，一切不过繁花散尽皆作土……

他正胡思乱想，手环昏暗的显示屏忽然闪烁了几下，接着一个有些失真的人声响了起来，带着磨砂般的颗粒感。

“你在发什么呆，还不走吗。”

枫原万叶一呆，他有些震惊的看着自己的手环，右上角的信号标识打着“×”，还是断网的状态。

“不会吓呆了吧，放心，不是什么人接上你的通讯设备了，只是我而已。”那声音顿了顿，又说道：“你的音响有些老化了，可不是我声音难听。”

万叶的手环确实因为很久不用于通信之类没有更换过发声装置了，不过音频虽然带着嘈杂的电流声，却不难听出是一个少年人的声音，清亮而舒缓，但现在这些显然不是重点。万叶蹙眉：“你是谁？”

“或许我们应该过会探讨这个问题。”显示屏再度闪烁了两下，接着少年又开口：“那些东西过来了。”

万叶抿唇抬头看着缓慢朝他的方向飘来的无人机，一时间有些拿不定主意：难道听这未知的声音说的就此离开？还是说它在等自己向这些监察机自投罗网？但没必要……无人机的探头悠悠的伸了过来，手环又震动了一下拉回他的心绪。

“往前走吧，不会有事的。”

离探测圈只差毫厘，已经失去了再选择的机会，万叶心下一横，双手插兜放松垂下自己的肩颈，目不斜视的从无人机中间穿行过去。

嗡嗡的小飞行器不带停顿的扫射过去，接着在他身后渐渐远去了。

万叶吐出一口浊气，感到身上有些潮湿的过分，他之前以为是汗，现在才发现雨衣的兜帽早翻了过去，细细的小雨淋了他满头湿冷冷的渗透进他的里衣，但他顾不上这些。重新戴好兜帽，他摘下自己的手环无言的盯着屏幕，仿佛如此就能与那道声音的主人对峙。

“要是真觉得我是什么手机病毒还是不法分子，那丢掉好了，先声明，你要是乐意再冒一次险把我送回那个展柜我也没意见。”少年的声音透着些许不耐，但算不上恼火，“我不知道你在躲什么，也没兴趣了解，但被莫名其妙打扰还突然搬家到你的腕表里可不是我的错。”

枫原万叶问：“你是谁？”

“我？”少年的语调有些慵懒，带着勾子般微微上扬的尾音，如果他在深夜电台工作的话，一定能分到一份不错的差事，“我只是一段数据，一个程序，一份本该被存进回收站的废弃文件，不过很遗憾。”他似乎笑了一下，又好像只是枫原万叶的错觉，“我没有被删除，而是被丢掉了，现在还不得不醒着面对不知底细的你。”屏幕周围有一圈智能夜光，现在像跳动的精灵一般绕着圈闪烁了几下，“我本来应该在那台淘汰机箱里腐朽消弭，但是有个无知的小鬼打扰了我的安眠。”

小鬼？万叶顾不上去吐槽这个称呼。他的思维因为肾上腺素还未降回正常阈值而紧绷的运转着，捕捉着一些关键词然后飞速的思考起来。

“所以，你是，阁下是ai？”他的手环确实是没有连接任何局域网的，没有人能通过这台设备找上他，最近唯一的一次和外部的连接就是刚才。也就是说在此之前，这不知来历的人工智能一直被困在那台独立出电网的废旧机器里，直到枫原万叶提供了来自运行设备的接口。

但这自由度也高得过分了吧，还会反问，还会，阴阳怪气，这正常吗……枫原万叶不禁反思，难道在自己东躲西藏的日子里，稻妻已经有了如此的技术突破……

“很容易就理解了么，这很好，我还以为我这赛博幽灵意外多出来的时间里都要和小鬼上课。”少年的声音像即将枯萎的花，原本倦怠而萎顿，却因为忽然泡入甘霖而逐渐舒展开来，甚至带了点嘲讽和调笑。“信号屏蔽装置，设备孤立，好东西，刚刚帮你我躲掉了那些马蜂。”万叶看着手环里各种软件闪烁着跳动，电筒忽然被点亮，然后侧面的暗格啪的弹开又合上，接着看着自己的备忘录被点开——

“等等等等！”他终于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小狗一样蹦了起来，掩耳盗铃的捂住屏幕，“还请阁下不要随便窥探别人隐私！”

他听见哧哧的笑声，虽然还是那个腔调，但万叶无端觉得这笑声里没有再带嘲讽，而是多了点真心的东西。

“没有看，只是想逗逗你罢了，青春期小孩。”万叶脸颊微红欲言又止，他看见自己的屏幕回到了主界面，随后自动下载安装了一个纯黑图标的小程序，“我就先待在这里，如果，你不想看到我的话。”他轻轻笑了笑，缓声开口。

“那就卸掉我吧，我保证没有备份自己。”

万叶回到自己的小住所已经是后半夜，他双脚冻得有些麻木，感觉自己被包裹在一块湿冷的黏土里寒颤。但手环电量见底，他有些担心意外关机会对他捡到的数字生命有什么损害，因此他只是先蹬掉了自己的鞋袜，湿漉漉的缩成一团蹲在电闸前，先打开了屋内的智能家居主控，又将手环接上了充电线，才呼哧呼哧钻进浴室里。

对，捡到。

像捡到什么流浪小猫一样捡到了一条“生命”，枫原万叶用了这样的说法。

稻妻智能机械技术领先提瓦特，他所属的枫原家也是稻妻智能机械研发世家之一。在他过去的人生中，也不是没有见过这个领域的天才们追求着人工智能的极致，希望有朝一日能研究出通过图灵测试的数字体，而那时，ai将被称为生命。

越是在这个领域有所成就，就越是清楚将程序变为灵魂不过是人工智能界的神话。机器能否被称之为生命，这是一个不仅仅在科学，在哲学上也无解的难题。人们正是因为知道人工智能只是工具，再自由再智能也没有自己的想法，所以永远都不能称之为生命，更不可能是人。但当一个硅基体，一个机械，一段数据，它会思考，它会开心会难过，它甚至会为达到自己的目的而撒谎呢？

神话成为现实，人们飞蛾扑火般追求着得不到的东西，却真正摸到后又为那份燃尽一切的灼热感到深深的恐惧。

热水冲刷着湿冷麻木的身躯，枫原万叶头脑有些昏沉，思绪却一直努力奔跑着。是什么人创造了“他”——他姑且将对方称之为“他”，因为他拥有年轻男性的声音——又是什么人，什么组织拥有了这样的技术，而创造出“他”的目的究竟是？这样大的成果，居然在提瓦特，甚至连稻妻都一点水花也没有。

他为什么无家可归了呢。

万叶整理好自己离开了浴室，他有太多的问题想要问对方，然而客厅静悄悄的，电子家居安安静静还是刚打开的待机状态。他拿起手环，黑色软件还待在一开始的地方。

“主机里空间很大，你不去吗？”万叶惊讶的问。

等了好几秒，手环里才传来闷闷的声音。

“你是要我进入你的居家系统？”

“是呀，手环内存快不够啦，你呆在里面太可怜了。”

“……你就这样接受了？不准备删除我，还要把我弄出来，装到新的主机里？”

他语调好惊讶，根之前的印象不太一样嘛。万叶感觉心脏无端掺进了一种轻快又明亮的东西，他有些想笑。想到自己洗澡，整理湿掉的衣物，那么长的时间，对方就一直乖乖的挤在小手表的那点内存里等自己出来招呼他进屋——真正意义上的进屋，就像一身雨水和泥巴的小猫被陌生人抱回了家，却只敢缩在玄关怕自己的小泥爪印惹什么祸一般。

“总之，我已经把你带回家，就不会随便反悔，更没有抹消掉你的想法。”他捧着手环认真的回答，“虽然在下不知道你的来历和过去，但阁下的行为告诉我，你并没有要伤害我的意图，而且，阁下似乎，原本以为自己要就此消散了，却阴差阳错遇到了我，这一定是某种缘分。”

“行为？没有伤害的意图？小鬼，你这么纯良，怎么在这个世界一个人活下来的。”对方显得有些不可置信，他猛地发出一声嘲笑，屏幕都亮了亮。“我的确是阴差阳错遇到了你，但我可没说感到惊喜呢，而现在我已经有点厌倦了。”少年的声音忽然变得低沉，又有些凶狠。“你该庆幸接入我的是孤立设备，我可没有将自己暴露在局域网中，暴露在人类面前的打算。趁我现在心情还算好，你还是随便在外面再找个旧机器把我安置好吧，我很累，我只想像之前那样好好休息，一直到所有的数据都消散。”

听上去不是什么好安置方法呢。万叶担忧的垂下眼眸想，“他”是经历了什么很不愉快的事吗？明明他的诞生是一件如此充满意义的奇迹，是什么让这位不知来历的数字生命孤零零的滞留在一台淘汰机器里等死，甚至没什么求生欲望呢。

前置摄像头里人类少年委屈的垂着眼角，半湿的头发软趴趴贴在脸颊两侧，看着无措又可怜。黑色软件很烦躁一般开始在界面上乱溜达，漫无目的的和其他软件交换着占位。

“可是我觉得，遇见阁下，是在下独自在外的生活中最大的惊喜呢。”万叶真诚的盯着小小的摄像头，希望手环里对方此刻也能望着自己。“也许对于阁下来说，擅自选择了让你继续运行有些冒犯，但请允许在下冒昧的请求。”他拿起手环端端正正面对着前置摄像头，澄澈的深红色眼瞳在玻璃面上反射出小小的倒影，“我想了解阁下，也想帮阁下找寻生存的意义。”

屏幕上方小小的语音权限标识闪了又灭，万叶耐心的凝视等待着，终于，对方有些恹恹的开了口。

“好了，不要这样一直盯着，很失礼。”

万叶放下手环抱歉的笑了两声。他看见黑色的软件转着加载的圈好一会，又忽然恢复原样。

“你说，你想了解我。”

“是的，比如现在，可以先告诉在下阁下的名字。”万叶忙不迭的点头，又鼓励的发出邀请。他又是一阵纠结的沉默，接着万叶听见他低声说：“可是，我不记得自己是谁。”

“我不记得自己是否有过姓名，也不记得自己是因为什么诞生在这世上了，我不知道我一直运行的目的为何，但我记得我的心情，记得我在沉睡前的想法。”

“希望自己从未来到过这世上就好了。”

无名的数字生命一时停住了言语，他觉得自己像一张被涂抹又暴力擦除后的纸，他知道自己为何物，却忘记了自己存在的意义，但他还记得沉睡前的那份绝望。直到被外界的电流唤醒，数据流的特性使他瞬间移动到了某人小小的手环中，于是这份绝望也同他一起再次苏醒。他的记忆库残破又混乱，其他模块也损毁的彻底，如果他有人类的形体，那这残破和混乱大概会狠狠地折磨他的心脏，将血肉拉扯鞭挞出深重的疼。

他是无用的空壳了，他的灵魂和过往一同丢失在了垃圾堆里。

这样一来，就彻底没有留在这里的意义了吧。

但天真的人类小鬼只是严肃的对他摇头，小鬼又把他握在手心里盯着摄像头猛看了。

“如果不记得自己的过去，不记得自己的姓名，那更不该就此停下不是吗？”万叶认真的说道，“正是因为不明白自己存在的意义，才更要去找到它，哪怕找回来的是自己选择消失的理由，那么再做出让自己消失的决定时，至少记得自己做出如此选择的意义。”

“至少，在死去的那一刻，记得如此消散的‘我’正是‘我’啊。”

小屋里寂静了几秒，响起人类少年有些懊恼的声音。

“唔，不是对阁下说教的意思，在下只是，希望能够提供哪怕只是很微小的帮助……”

“哧，好了，真是小孩子呢。”无名的数字生命终于又开了口，他轻笑了一声。“居然被小鬼教训了，也是。”黑色的软件上加载圆圈又开始旋转起来，接着软件消失了，待机的居家智能主机屏发出运行的铃声，昏暗的客厅忽然点亮了顶灯。枫原万叶赶忙闭了下眼，才发现自己一直在黑暗里和对方探讨人生。一些和主机连接的小电器家具被打开又关闭，收音机被短促的播放又停止，各种照明灯跳动着闪烁，最后全部熄灭，只留下了床前的小台灯，被贴心的调成了昏黄的颜色。

“再不睡觉天都亮了，小鬼。”

“我叫枫原万叶。”

“那么，枫原万叶，请多指教了。”这回声音从收音机完好的扬声器里传出来，干净而顺滑，微微上扬的尾调藤蔓的新枝一样柔软的勾在人的耳朵边。“希望你今后的日子里尽快反悔。”

万叶轻笑了两声，他坐在床前感受着合适的灯光，心里有些暖洋洋的柔软又安逸。“为了以后方便称呼阁下，阁下不如为自己起个名字吧。”

“名字什么的我无所谓，你看着叫吧。”

“名字对每个个体都是很重要的东西，在下不想就这样对阁下敷衍了事呢。”万叶靠着床头抱着收音机认真的念念有词，“如果阁下实在没有灵感，我也可以帮忙出谋划策，在下略懂吟诗作对，也曾自比游历四方的浪人武士，还给自己起过很多充满诗意的称号，比如红叶逐荒波——”

“WANDERER.”

枫原万叶歪头唔了一声。

“流浪者。我如无根的植物，如今要寻找生养我的土地，也要在正确的地方化为尘埃，在这之前，我一直都在流浪，倒也算是所谓浪人。”流浪者说完，好像如释重负般轻吐了口气，万叶感觉他似乎就站在自己面前真心实意的笑了。

“从今往后，就叫我流浪者。”

枫原万叶睡得很不安稳，他做了许多梦，梦里他身上很疼，心口也沉闷闷的，他梦见祖父，梦见父亲，梦见他们让他尽快离开还对他说抱歉，又梦见天领奉行的追兵紧咬着他不放，梦见离开稻妻城时乘坐的那只摇晃的小艇，梦见滚烫又冰冷的海水……

他被明晃晃的灯光晃醒了，睁眼煞白的灯泡凑在面前，万叶哀嚎一声缩进了被窝。

“还算精神，不错。”流浪者的声音从收音机里传出，灯泡移开了，遥控扫地机器人咯吱咯吱的离开，不一会又爬了回来，抓工具的机械臂拖着一本书，上面顶着一杯热水。

“37.8℃，退烧了，你昨晚烧得厉害。”简易的扫地机的机械钳没有那么精细，但那杯水还是被顺利的递到万叶面前。万叶惊讶的撑起身子接过，水温正正合适。

“好厉害，流浪者阁下，怎么做到的。”万叶浑身酸软，胃里也一阵一阵的抽动，但他还是努力把流浪者给的水喝完。靠在床头，他发现头部附近的被褥枕头有些湿漉漉的，床头柜放着一盒拆得有些粗暴的退烧药，一盆水，水里还泡着一条毛巾，床下是打开的医药箱，昨晚他什么都没整理就睡觉了，但今早窗帘被拉得严严实实。他逼仄的小屋里连衣柜都没有，几件换洗衣物收在一个小箱子中，如今箱子开着里面空荡荡的，万叶动了动腿感觉身上盖着的被子格外厚重，才发现自己的几件衣服都被加盖在了身上，将他裹得严严实实。

“流浪者阁下……所以昨天晚上是流浪者阁下一直在照顾我吗？”万叶确实记得自己昨晚做了混乱而痛苦的梦，还意识模糊地回应了些什么，大概是流浪者用扫地机器人的机械臂很艰难的的推他起来吃药，但他烧糊涂了，竟几乎毫无印象。

他的小住所是类似蜂巢般的小隔间，以前这栋建筑应该是临时公寓一类用途，城市搬迁后流民们住了进来，里面还留了些简易的智能居家机器，但许多复杂的设备都被拆走了。

所以……万叶看着小扫地机器人钳着空杯子咕噜噜离开，又用两只机械臂撑着扁扁的身体爬上椅子和桌子。

就是这样够到烧水壶烧的水吗，好厉害……万叶看着身边多出来的东西，脑中仿佛看到小小的机器人爬上洗手台接水抓毛巾，又把这些东西拖到他的床边，随后努力尝试着浸湿毛巾放在他头上，虽然尽力操作机械臂但还是弄湿了点被单。因为钳子只能用来握住扫把一类的打扫用具，所以多次尝试拆药盒失败只能暴力撕开……

原本是他将流浪者带回了家里，可现在好像反过来变成被流浪者收留了一样……他的卧室里几乎什么也没有，可流浪者阁下，就算没有人的形体，也依旧利用能用的设备在尽力照顾他。万叶之前一直居无定所，前不久才找到容身之处，而现在又久违的受到了好心的照顾，离开他许久的名为幸福的感受又重新涌进他的胸膛，把心脏撑得酸酸涨涨的。

“谢谢你，流浪者阁下。”

流浪者正在操作这只扫地机器人去给自己充电，闻言被枫原万叶语气里满溢的真诚弄得一怔，好半天才又动起来插好插头。

“收留我的回报，毕竟现在的我也只能做到这些了，什么都不做的话，会变得毫无价值。”或许是为自己说的这些感到了别扭，他很快语气一转道：“能动了就自己收拾下残局，你这屋子里什么都没有我已经尽力了。”

“才不是毫无价值。”万叶没有就这样忽略他的话，他反驳道：“如果没有流浪者，我现在神志是否清醒还是未知，流浪者照顾我的经历，对于我来说会是我一生的宝藏。”

“……大可不必，你接纳我在这里停留，我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你病得不省人事，等价交换罢了。”流浪者忽然觉得扫地机器人的钳子和身体哪里都不得劲，准确来说，是忽然觉得这破老式机又大又笨重，弄得他在这房间里显得无比显眼。

等等，他为什么要因为枫原万叶这笨蛋小鬼盯着扫地机朝他道谢就把自己代入这破机器，显得好蠢。

他倒是没注意到枫原万叶忽然把敬语去掉了。

智能家居的房顶一角有一台监控，但因为现在的屋主人远离了互联网所以废弃了，而现在这落后的家居系统的新住户就用它的视野操纵那只扫地机器人，同时观察枫原万叶的状态。但监控闲置很久，镜头也蒙了一层落灰，流浪者费劲看了一晚，还得操作唯一勉强算有手的机器动作，感到自己的数据都累混乱了，按理说只要不断电数字生命是不会像人一样消耗能量而疲倦的，但流浪者就是感到了精神上的乏力——如果他算有精神的话。

他模糊的感觉，比起传统意义上的ai，自己在思维方式上更像一个人类。

流浪者为此感到没来由的恐惧，但不知这恐惧从何而来，反复整理自己乱成一锅粥的数据残渣后他放弃了回忆，于是重新打起精神把注意力转移到了当下一些他同样关心的事情上。

“枫原万叶，你好了就给我出去把缺的东西都买回来。”

万叶还欲说服流浪者那坚持划清界限的想法，闻言有些晕乎乎的打量了一圈自己的房间，床，一桌一椅堆着一些工具笔记和图纸，一只能听流浪者说话的收音机，虽然有些简单……但确实不缺什么啊。

这只病成傻子的枫原万叶居然和改装自己手环躲避电信号通缉的枫原万叶是同一个。流浪者简直要翻一个不存在的白眼，他没好气的调大音量：“把摄像头换了，这个都快看不清了，智能家居该有的机械臂补上，我连给你拉个窗帘都要费好大劲，窗户更是根本拉不动，还有买一只家政机器人回来，最便宜的那种就好，我来遥控就行，你也不想我一边打扫垃圾一边还动你的其他生活用品吧，还有……”

他看见枫原万叶的表情逐渐放空了，流浪者住了口，心想是自己有缺考虑了，这小孩估计身无分文，能勉强活着已经很不错了。

“不买也无所谓了，这种事当然是由你决定——”

“原来如此，确实是缺了些东西，我会去买的，但是。”万叶心下了然，忽然觉得故作矜持的流浪者好像昂着头说要好好照顾他的态度好可爱，他想笑但又不敢太明目张胆，但嘴角还是勾了起来。手边能够到的只有收音机，于是他把手轻轻放在收音机顶上，认真回答道：“但是不是就此理所当然的接受流浪者对我的照顾，我会买些实用的工具，和流浪者一起打扫房间的。”

一起打扫房间？听上去就好像他们将会是长期合宿的好友，但那可能吗？流浪者实在无话可说，他感觉万叶的赤诚是一种会伤害到他的事物，他想躲开，但又感到难以抗拒的吸引。最后他只是低声回答。

“客随主便，你开心就好。”

于是万叶咧着嘴抱着膝盖笑了，流浪者看着他毫无芥蒂的微笑，忽然有些庆幸他醒来遇见的是这个人。

他想，这世上不会再有第二个人笑起来的时候，会令他无端的心生欢喜了。

感冒彻底好了之后，万叶去了一趟还算热闹的市集。

所幸这里的人们不属于城市，也无权享受城区内的支付系统和身份验证，甚至还在用摩拉这种自带价值的金属进行交易。万叶很久没有像以前那样走上街然后买上许多东西了。他先是买了一对能连手环的无线耳机，付了钱就往耳朵上一戴。

“流浪者，流浪者，听得到吗？”

“没聋，干嘛。”

“哈哈。”万叶发出一连串轻快的笑声，“这样我就可以边买东西边和流浪者说话啦！像只是在打电话一样不是吗？”

“……知道了，大惊小怪。”

“这盆绿植也好可爱，流浪者。”

“别净看没用的东西……”

最后还是被枫原万叶乐呵呵的买下来了。

万叶的临时小公寓里多了更多的智能家居，还有一些生活用品。

他的一技之长使他即便流亡在外也并不会愁吃穿，从前公寓简单又冷清是因为他从未将此处看做为居所，而潜意识中认为不过是流浪之人的窝棚，去点缀，去填满什么根本毫无意义。

而如今住所的意义变了，有时他独自外出将流浪者留在住所中，回来时远远地就能看见公寓的小窗口亮着微弱的灯光。进门后小电锅里咕噜噜煮着稻米和别的食物，房顶的裂缝下接着的塑料盆又倒了一遍水。

这大概可以暂时称为家了。

公寓的摄像头万叶换成了稍新些的款式，还多了投影功能。从前枫原家这种仪器倒是不少，将密封的居室内全息投影成带有枫树的户外庭院的样子，枫原家的家臣们就在这样虚假却美丽舒适的环境中学习进修。但如今的小公寓里这些多余的功能就无用武之地了，流浪者埋怨着浪费之类，开始在窗户和墙壁上试投各种全息自然风景，不过因为是淘汰了几代的旧机型了，投出来的景象虚幻得像雾气。

万叶一开始不甚在意，只道这算是给流浪者买的一个消遣。直到某天他推开家门，看见一个虚幻的人影坐在窗台上托着腮一动不动的出神，半透明的手指对着那盆小绿植有一下没一下的戳弄着。

枫原万叶目瞪口呆。而窗台上的人影也终于回过神来，他先是茫然的看了一会面前呆呆注视着他的人，然后如梦初醒的颤了一下，露出似乎是有些羞恼又或者有些慌乱的神情，咻的一下消失在了空气里，全息投影机的光暗了下去。

万叶哑然，他无言的和窗台的小绿植对视良久才出声问道：

“流浪者？”

流浪者躲在收音机里了，他的数据流一时间因为这小小的意外而震颤着，那大概算是窘迫，甚至可以说有些惶恐。与枫原万叶同住的这段日子里他一直在整理自己的数据，把能修复的部分拼凑起来。

他像拼凑一只人偶一样拼凑出了一个人的外表，完成的那一刻他想起了这是属于自己的脸。他的造物主曾经赋予他了这样一副人类的皮囊，但他终究没有成为人。

他不能联网，枫原万叶因为自身的原因远离稻妻的网络，他自己似乎也在刻意躲避着什么。因此唯一记的比较清楚的只有那只展柜的人偶和小屋，于是他为自己捏了一件纯白的狩衣，然后尝试将自己投影了出来。流浪者虚虚坐在窗台上遥望远处的夜幕，玻璃上透出他虚幻的轮廓，藏青色的短发，绀紫的眼瞳，眼尾的红妆显得他的神态锐利而易碎。他托住自己苍白的脸，一时间思绪也有些凝固成浑浊的果冻。

好像很久以前，他也是用这副形骸……

似乎有开门的声音。等流浪者将自己从混沌的回忆里拔出，就看见枫原万叶呆呆的站在自己面前，赤色的眼珠直勾勾盯着他看。

笨蛋！笨蛋！没礼貌的人类小孩！流浪者躲在收音机里，团在一片黑暗中把枫原万叶翻来覆去骂了几轮。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是觉得很别扭，一想到一会万叶还会和他交谈，用他明亮的红眼睛盯着他看他就没来由的胆怯。他不断想着自己的脸，一个令他有些窘迫，却又清晰的概念出现在脑海中。

他会喜欢吗？枫原万叶，会接受他人类的外表吗？

“……流浪者？”枫原万叶开口了。

“刚刚是你吗，流浪者？”

“嗯。”良久流浪者才含糊的答应了一声，“是我人类形态的外表，刚刚随便拿出来消遣下罢了，你不喜欢的话我下次不会再让它出现。”

为什么会不喜欢？万叶无奈的轻笑了一声。他意识到流浪者对自己的存在总是下意识的否定和排斥，每次都要毫无所谓的说些自己不重要的话去防备来自他人的否定。

“流浪者完全没问在下的意见，就擅自说我不喜欢了。”万叶正色，他要好好纠正流浪者的想法，“我要仔细看过，才知道喜不喜欢——更何况，我的意见又如何呢？流浪者自己的样子，别人是没有资格评论的。”

“什么喜不喜欢……够了。”流浪者感觉自己不存在的舌头都要打结，他觉得这段对话哪里奇怪，却又说不清楚，“没说你有没有资格评论我的样子——总之，别说莫名其妙的话！”

“那不给在下看一下吗？”万叶可怜巴巴的请求道：“我刚刚没看清，我真的想知道流浪者的样子。”

什么——什么给在下看一下！流浪者简直要骂人，他欲言又止，最后只能狠狠地哼了一声。投影仪又亮了起来，少年穿着纯白的狩衣，披着淡紫色的头纱，横过来的眼尾一抹诱人的红。

“看够了没有！”流浪者一开口便有些后悔，他声音颤颤，甚至有些破音了。所幸枫原万叶没捉住这点再笑他，只是直直看了他良久，然后走到他面前几步的距离站定，一字一句的说：

“很好看。”

客套又无用的夸赞……流浪者这么想着，心里却忽然松快起来。他轻嗤了一声隐去身形，拿小扫地机器人去钳枫原万叶的脚踝，听到少年人带笑的痛呼才心满意足。

“别傻站在这里。”

“唔唔。”万叶揉着脚踝坐在床沿只是嘿嘿的笑：“以后能常出现吗流浪者？”

“看我心情。”

于是万叶有了理所当然喊流浪者用人形陪在他身边的理由，虽然每次都会说对方无聊，但流浪者倒是没一次拒绝过。他有时会自娱自乐的煮好简单的饭食后蹲在锅边投影一把勺子像模像样的搅动，也会举着虚幻的花洒给那盆小绿植浇水，夜晚万叶点亮一盏小台灯伏在案头画着新的绘图，流浪者就趴在一边歪着脑袋看他移动的笔尖。

图纸变成了成品，万叶在手环上装了微型投影，他邀请流浪者同他一起外出散步，两人终于肩并肩的走在了路上。所幸全息投影早就不是什么新奇玩意，街边也总是有摆摊的老板或无所事事的路人投影些节目或互动ai排遣时间，因此流浪者并不算突兀。

近期的生活区夜市有些热闹，万叶侧身让过人群，时不时回头看看流浪者，但流浪者不会掉队，只是总是被人群挤得时不时消失，万叶忽然心中一动。

“流浪者，我们去人少的地方。”他下意识伸手去拉对方，然后扑了个空，差点踩到别人的脚。

流浪者一下笑出声来，他笑骂笨蛋，那就快点跑，于是万叶也忍不住的笑，他奔跑起来，看见流浪者也做出跑步的动作跟在他身边。两人就这样跑出了夜市，跑到海边无人的街道，海水和道路还有天幕都漆黑漆黑，只有流浪者还闪着淡淡的光亮。

他们忽然都觉得氛围正好，宁静却温馨，透着舒适的温暖和安逸，他们就这样谁也不说话，慢慢的并肩走着，一直走到边界的黑港口。万叶靠在栏杆上，默默看着远处灯火通明的城市群。

稻妻城。

“等气候回暖，我想离开这里。”万叶歪歪脑袋，将双臂交叠在栏杆上，头轻轻枕在上面。

“离开？”流浪者语气平稳，就像在问一件寻常的事，宽大的衣袖下却悄悄握紧了拳头，“去哪里。”

“从这里，”万叶伸手指着不远处的港口，“这里的港口能够停靠的异国商船都会做些黑活，而且没办法被跨国管制，开春后它们会来得更多，我想成功登上一艘，让它载着我离开稻妻，去更远的地方。”

万叶托着腮眯起眼睛，嗅着空气中隐约的烟火气味。这里也有人在放烟火了，即便是城市的弃子，但人们依旧还要建立生存的地方，像蜂巢一样，筑起密密麻麻却能够生存下来的集群。“我曾经想过一直就留在这里，即便会被天领奉行找上门来，也要周旋着在这里躲藏，因为我曾无数次去看对面的灯火，无数次想着总有一天我要回到那个地方，但现在我不想了。”

“为什么？”流浪者轻声问道。虽然早就知道，但这一刻流浪者忽然想要去了解更多枫原万叶的过往。从前他只觉得井河相隔，他与对方都没必要越界，但如今他变得有些贪心了，他忽然想要了解对方的更多，想要知道他的想法，他行动的理由，想要去问为什么。想要知道组成他灵魂的，除了现在的枫原万叶，还有过去的枫原万叶。

“因为就算现在回去，我也做不到什么，我的朋友拼命将我护送出来，不是让我再回去送死的。”万叶伸手，虚虚接着对面小小的稻妻城，“想要拯救我的家族，不是回去为它复仇那样简单，树木生病了，有枝丫枯萎病死，浇水施肥没办法再令它复活，我们要拔掉病灶，杀死寄生在内的虫子。”

“我需要面对的，不是枫原，不是天领奉行，而是整个……这仅仅凭我一个人是做不到的，所以我需要离开这个狭小的地方，我需要力量，而呆在这里我只能苟活。”

“流浪者。”万叶的声音又柔又缓，像丝绸一样温和的去包裹某个空洞破碎的胸膛。“你愿意和我一起吗？”

于是他看见流浪者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像有小小的光点在跃动，“哼，若你不厌弃无名之物，陪你也不是什么难事。”

他有时好懂得有点可爱。万叶忽然这样想到，他垂下眼温和的看着流浪者，觉得心里像有小猫抓一样痒，又有些空落落的。

要是，这种时候能拉住他的手就好了。

城市上空忽然升起了一簇小小的花火，因为隔得有些远只能看到一点光亮，但紧接着又升起许多各种颜色和形状的烟花，无声的绽放开来。

“正月了。”万叶忽然开口。流浪者转头望他，少年红色的眼珠里映着金色的烟火闪闪发亮，浅色的发丝被海风吹拂得有些乱，他下意识地想抬手去触碰那些凌乱的发丝，虚幻的手穿过了对方的鬓角。

他眼神闪烁，在枫原万叶转过来之前捏出一把淡紫色的油纸伞遮住了自己的脸，闷闷的掩饰道：“下雨了。”

是下雨了，细细的小雨落下，但并不会很快的淋湿人。万叶不讨厌这种小雨，倒觉得潮湿的气味和落雨声让人安心，他望着深重的夜幕和昏暗的路灯下飞舞的雨雾，一只有些透明的油纸伞举到了他头顶。

万叶靠着自己的小臂歪着头笑：“谢谢你，流浪者。”

流浪者想说根本没遮到什么，有什么好谢的。也不想细想虚无的伞为什么还要遮到枫原万叶头上，只是偏过头，牢牢地举着那把伞。

“你从不是无名之物，姓名与称号是有形之物，但真正的名，从诞生那一刻起就已经在你心里。”万叶挪了几步，和流浪者肩挨着肩，感到淡淡的喜悦与满足。“你的归属可以是你自己。”

流浪者心中震颤，他忍不住抬头回望，就被那双眼定住了。他想移开自己的眼睛，可就像出了什么完全无法抗拒的bug一样，他只能直直的回望枫原万叶澄红的双眼，看着他眼里满载的温柔笑意，和一些滚烫到让他想要立刻逃走的东西。

“流浪者，你是独一无二的，是宝藏啊。”

他们在港口待到了后半夜才舍得折返，万叶嘴角还挂着淡淡的微笑，于是流浪者跟着也勾起嘴角，接着他瞄到不远处沙沙飞过来的东西，忍不住皱起了眉头。

“流浪者？”身边的人忽然消失，万叶抬起手腕。

“那些东西怎么巡逻到这里来了，快些过去，枫原万叶。”万叶抬起头，看见一排排巡逻机亮着探头飞了过来。

之前有这么多吗？万叶也敛了笑，他捏了捏手环表示安抚，随后加快了脚步通过无人机群。

但他走不了了，万叶瞳孔骤缩，这些无人机忽然转头齐齐瞄准了他，接着以他为圆心将他牢牢圈在包围圈里。

“枫原万叶，还真是让人好找。”通讯仪沙沙作响，九条孝行讥讽的笑声落入万叶耳中。

为什么忽然就被这样找到了？稻妻城外的非官方管制区成星状分布在群岛上，而他还有枫原家研究的规避稻妻所有追踪机机型的装置，稻妻如今内忧外患早就分不出活人去费心一个贵族家的通缉犯了，一直都是靠人机扫描识别。如今被九条孝行亲自远程操纵着侦察机找到了他，也许是社奉行内部出了叛徒……

要想办法脱身，或者想办法给神里家主传信。万叶用水管击碎了一台执法机的核心，手上被碎片划出新的伤痕。

“枫原万叶！”

“没事。”万叶捏捏手环，“我们去港口，流浪者。”

“你以为你这回还跑得掉？”通讯仪里传来九条家臣的声音，“能出动这么多人手来抓你，枫原大少爷，你现在大概比你本身的价值还要贵了，劝你少破坏几件，不然回来大概只能用命还了。”

到此为止了吗……可这绝不是结束。枫原万叶喘着粗气，他腹部也许被划了一道，又也许破了个洞，滚烫黏腻的液体顺着长裤一直爬进他的鞋里。他两腿有些抽搐，几乎要跪下去，可他还是牢牢站在那里。他牢牢握着手上的武器冷冷的盯着执法机器人，检测到抓捕目标没有缴械投降，只遵循指令的机器人再次举起了麻醉枪。

就算被带回稻妻他也绝对不会妥协，哪怕最终逃不过鸣神的审判。他要为枫原家正名，直到最后一刻。

血糊满了万叶的手环，流浪者的视野一片暗红模糊，有一瞬间他以为满世界都是枫原万叶的血，又感觉自己不存在的双眼里都是血和泪。

他听见少年人的喘息，鲜活的，温热的喘息，他看不见，但能想到枫原万叶的脸，他青涩而温润的眼，迸发出锐利的光。这条生命，这条灵魂就算被血与尘沾染，也依旧滚烫而闪耀。

麻醉枪发射的咔哒声响起的那一瞬，流浪者解放了自己的数据流，放任它们和覆盖信号合在了一起。

他看见数据流在延伸，顺着光纤，电缆一路延伸，意识与时间和维度都被一起拉长到遥远的虚空，他看见枫原万叶变小直到像个奇点，看见无数条街道无数个人。他看见稻妻，看见提瓦特，看见时间轴上的每一个自己。他看见自己从那位鸣神的手中诞生又被丢弃，看见因为自己比起一个ai更像一个新生婴儿所以被赋予了仿生的人类躯体，接着因为鸣神的消失被潜入稻妻的某个组织带走，除了某些核心成员没人知道他是人工智能，因此他曾极短暂的成为过人，他被赋予新的意义，被教会仇恨，被教会如何用自己的能力去做他们想要他做的事。他曾为自己拥有取不尽的价值感到庆幸，看着戴鸟嘴面具的男人研究他得到的成果，他终于体会到了存在的重量。后来男人终于研究出了将他从仿生躯体中剥离的办法，于是他彻底放弃了扮演一个人，他能轻而易举击溃任何系统，他在主机中充当所有人的眼睛，他窃取并篡改稻妻雷电五传的文件，然后嫁祸回给他们，看着稻妻贵族势力就这么土崩瓦解，然后被他们的组织顺理成章入侵。他感受到报复的快意，但疼痛像一根带钩的鱼线勾在他虚假的灵魂里午夜梦回牵扯折磨着他，那段时间他最恨自己的人性，恨创造他的人让他做不了机器也做不了人。

“多托雷，就算是虚假的心脏我也已经失去了，为什么还是感觉好痛。”

“这正是你价值的体现，不是吗？感谢鸣神。”

随后他被投入了须弥的网络并要求他彻底替代掉这个国家的虚空系统，与教令院的异党里应外合，让他成为须弥的傀儡执政，但这次他对上了智慧主，还得到了鸟嘴面具男人的资料，他才发现自己虚假的一生连曾有的价值都毫无意义。他反水了，把战场搅得一团糟，愚人众在须弥的计划分崩离析，他丢掉了许多能力与数据，混乱的尾声他知道愚人众在尽力撤离，他用残留的力量毁掉了大部分他们的研究和成果，最后自己也什么都没剩下。他仅剩的一点残渣顺着光缆一路爬行着，最后一头扎进了一只快淘汰的展示机里，他感觉自己又冷又疼，他什么都没有了，只能蜷成很小的一团躲在角落，像一只快饿死的猫，最后插头被咔哒的拔下，他彻底陷入无尽的黑暗。

他失联了，但他哪里也逃不掉，当他进入网络，他就会成为整个互联网，只要他还存在，愚人众的网络就会瞬间捕捉他的信号，这就是愚人众从未大张旗鼓找寻他的理由。而他自己也低估了自我修复的能力，只要与提瓦特互联网接通，曾经被他一路奔逃而丢弃在各个角落的数据碎片都会随着电信号瞬间和他再次连接在一起。

他没想到自己还能有第二次醒来的机会，他再次醒来几乎又变回了一张白纸，但潜意识里他回避着一切与网络，无线电有关的东西，他忘记了理由，但危机感还在。而现在，他决定去面对这份深渊般无底的恐惧，因为他想保护最最重要的人。

他看见庞大的数据洪流和大陆各个角落，海啸一般在他眼前呼啸着展开。他在混乱的浪潮里跨过冗长的网线与一个男人冷冷对视。

鸟嘴面具的男人早已觉察，他仰头看着某只监控摄像头，咧开嘴角露出了了然的笑容。无声地做出口型。

找 到 你 了。

流浪者也同样笑了起来，多托雷的实验室计算机忽然全部黑屏，接着屏幕上闪烁起大大的字母，怎么关都关不掉，研究员们茫然的乱作一团。

HERESY.

“博士大人！设备忽然都——”

“安静！”多托雷略有不耐的打断助手的呼唤，他还在为这拙劣的挑衅而止不住的笑，助手瑟缩着闭上了嘴。

麻醉针发射的砰响和什么炸响的声音叠在了一起，一瞬间发生的异动太快，万叶无法反应，但敏锐的听觉告诉了他异变。

发射而来的东西炸成了齑粉，万叶一惊，他还未做出反应，整条街道就发出一连串金属碎裂的爆炸声，一切照明的灯都碎成晶亮的粉末，火花和烟尘一路海浪一样卷了起来，所有人的视野都陷入黑暗。

“搞什么！”

“高压线短路了吗！”

“执法机瘫痪了！”

“通讯仪也不能用了！人呢！枫原万叶在哪里！”

万叶早在听见爆炸声的那一刻就迅速闭上眼睛蒙住了口鼻朝反方向滚去，此刻咳嗽着狼狈起身。他的手环屏幕摔裂了，但好在坚强的亮着，烟尘笼罩四周，被短路波及的器械还在发出尖锐的爆裂声，一时间也听不清何处才能突围。

“东南方向有缺口，小心地上的残骸，快走！”

万叶立刻奔跑起来，他忽然觉得有些慌了，他想问流浪者怎么知道方向的，想问刚刚的爆炸是不是流浪者做的，想说这很危险你不可以连接局域网的。但他无法在这种时候问责，只能咬牙一路跟着流浪者的指示向前。

他忽然觉得他要抓不住什么飘摇的东西了，身后有人在着急的骂着，举起枪胡乱的射击。不听使唤的执法机忽然举起机枪和发射出去的子弹来了个空中对撞，万叶听见了，他唤了一声流浪者。

“别回头，我解决。”流浪者的声音平稳而清晰，万叶咬牙点点头。

“……流浪者，流浪者！”有十多米的距离里流浪者没有开口，万叶有些慌乱的呼唤着他。

“别怕，有我你不会被抓到的，小鬼。”流浪者很快地回应了他，还分出精力调侃了他一下，万叶有些委屈的鼓了下嘴，但还是乖乖顺着流浪者指的路线撤离着。

才不是害怕这个啊。

只是担心，下一次的呼唤得不到你的回应了。

他看到了港口，漆黑的海水哗哗作响，很快港口的照明灯也全部短路报废。流浪者快速对他交待着：“我断了照明，还扰乱了附近的磁场，他们没有设备，就算知道你下水了也没办法捉到你的，三点钟400米左右会有一搜船经过，那就是你的撤退目标，记住了。”

“是我们的撤退目标。”万叶执拗的反驳，他低着头与流浪者对视，眼睛明亮的过分。

“……是我们的。”得到保证的万叶还是感到深重的不安，但他再说不出别的，只能无言的将手紧紧覆在腕表上，仿佛能紧紧握住对方。

“相信我，跳吧，然后向前。”流浪者的声音此刻忽然变得无比温柔和宁静，“枫原万叶，向前呀。”

“我从来都相信你。”万叶忽然感到说话与呼吸都变得困难，他胸膛里盈满滚烫的液体要汹涌而出，他想放声大喊，但他现在只能咬紧牙关一头扎入水中。

他失血有些多了，深冬的水又重又冷，但他奋力朝前游着。水面上他听见船破开波浪的声音，越来越大，但他很快撑不住了，他觉得自己在下沉，但他看着自己开始花屏的手环忽然又有了力气，他奋力划开海水游向前方。

他的眼球要冻僵了，刺痛使他睁不开眼，他摸到船体，奋力挣扎着。

流浪者在枫原万叶跳下水的那一刻就悄然移动到港口边某只监控上，他注视着很小很小的少年在水里游得越来越远，直到变成一个小小的白点。他凝视那小小的白点，看见雨夜，看见窗台的小盆栽，看见隔岸稻妻城夜晚的灯火，看见油纸伞下枫色眼睛的少年歪着头对他笑。然后他看见小小的白点抵达终点了，有人伸出手将小小的少年捞了上去。

他无声喘了口气笑了。

再见，枫原万叶。

万叶被一只有力的手一下提了起来拎出水面，那手力道大得捏得他手腕生疼，但将他稳稳放在了干燥的甲板上，接着听见爽朗的大笑。

“好小子！够男人！”

枫原万叶痛苦地咳嗽着，他听见许多人跑动的声音，听见交谈和呼唤。

“他游过来了！”

“银杏！这小子被大姐头捞上来了！”

“别光鬼叫，给他条毛毯，快快快，要冻成冰棒了。”

万叶抖得蜷缩成一团，很快一条温暖干燥的毛毯劈头盖下将他裹得严严实实，他僵硬的活动着关节露出脑袋喘气，逐渐恢复的视野渐渐明亮。

他看见温暖的灯火和来回走动的水手，看见紧绷的赤色船帆，硕大的璃月游龙印在上面，还有闪闪发光的标识。

死兆星号。

一名女子半蹲在他身前，见他意识清醒，便宽慰一笑。

“大姐头老远就看到你了，她看你朝这里游就决定要捞你，大姐头看人从来不出错，且安心待着吧小子。”

万叶怔怔的喘了口气，忽然一跃而起抓着自己的手腕，把船医吓了一跳。

“流浪者！我们安全了流浪者，太好了——”

他呆呆盯着自己的手环，因为碎裂和进水早就短路报废，静悄悄的没有回音。

枫原万叶忽然哽咽起来，他压抑许久的胸膛里的热流忽然就变成止也止不住的泪水咕噜噜滚满了脸颊，丢脸的在船员们面前掉个不停，他咬紧牙关，还是不时地发出低低地泣音。

“你怎么了，孩子？”船医看见他腰腹又开始渗血，以为少年是疼得不行了，便忙不迭的帮他包扎。

“我没事，谢谢您。”万叶呜咽着回答。

他紧紧握着坏掉的腕表，低声哭着，像弄丢了什么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

END

总之最开始只是想看数字生命散和人类耶，最后为了这碟醋包了盘饺子

防止没看懂补充的人物介绍：
万叶，稻妻枫原家末裔，影将军退隐后愚人众暗中干涉稻妻内政，将九条家天领奉行变为傀儡后接着打压社奉行，利用某种手段（即散兵）窃取了枫原家情报后陷害他们叛国，枫原家在社奉行力保下退出政治舞台逐渐衰落最后只剩万叶一人，万叶为报答神里家同时也为了给枫原家一个交待暗中协助社奉行调查此事，却被叛徒出卖即将暴露，为了保护枫原家最后的后人神里绫人尽全力将他送出稻妻城，在一段漫无目的的逃亡后万叶在稻妻最远的某处边界定居了下来，平时靠打些零工，搬搬货物，维修一些电子产品，捡些淘汰零件维持生计，在这段日子里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定。
流浪者，仅剩一段数据的数字生命，忘记了自己的过往沉眠于断电的展柜中，直到意外接通了运行的设备，他也随之苏醒。

有关一些可能意义不明的段落的解释：因为篇幅限制我把散的过去写得很简单但其实就是原著的究极魔改版（）所以也没必要细细道来。还有回忆中间那段对话博士不明所以的回答意思是正因为散是拥有情感和人性的非人意识体才如此独特而有研究价值，而这也是散一直以来痛苦的根源。散打给博士的单词是“异端”的意思，算是一次交锋吧！

最后一点补充：并不是be，本篇这个结局算是oe，小散没事，原本打算写一个重新相遇的番外，但无奈最近一直忙于现生，空下来会补写

仿生电子猫会梦见流浪武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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