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海雪落入大地》8

【骑乌】于是海雪落入大地

江淮准静止锋以北

2024/11/27 1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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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像是在一片浓稠的黑暗当中。他尝试呼喊，尝试奔跑，尝试举起手中的武器去刺穿些什么，全都得不到任何回应。他拄着长枪，低低喘着气：不知为何，他感到格外疲惫，身体几乎无法支撑身上的重甲。吸进肺叶的空气是干燥的，他却感到周身有种粘腻的潮湿感，叫人很不舒服。水声也在耳边模模糊糊地响着：不是石缝之间滴落的水珠，不是风吹拂过大湖的轻微的涛声。他听到滚雷一般的咆哮：那应当来自一条正值壮年的河，河水因为裹挟了砂土而昏黄地涌着，岸边的巨石被雕凿出一个浑圆的凹面。
河似乎在召唤着他。
他从松软的土地上拔起长枪。枪尖离开大地的一瞬间，他感到手腕都因为这沉重的负担而颤抖。他向着一团不辨形体的暗影走去。每走一步，坚硬的靴跟都在土地上留下一个清晰的脚印。更近了，他想。耳膜被水浪的闷哼震得发痛，面甲里全是腥而潮湿的泥土味道。不远处，他终于看到一道模糊的白光。他于是更加急切地向河畔跋涉而去——
“你来了。”
他猛然停住了脚步。
谁在说话？
四周空无一人，只有黑暗与噪音包围着他，仿若拥有实体，厚重得像无数林立的石碑。他警惕地四下打量一圈，飘荡的视线最终一把攫住了黑暗正中的那道光芒。他眯起眼睛仔细打量，才终于发现：那并不是什么光芒。
乌尔比安没有束发，白发纷纷扬扬地散落下来。不知多久未经修剪的长发已然垂落到腰部以下，在一片混沌之中，几乎像是发着莹白的亮光。猎人就那么安静地站着，河水的咆哮失真地充斥在他们之间。
你为什么在这儿？他想发问，但声带好像失去了功能，只能发出些含混的动静。但乌尔比安好像立刻理解了他口中支离破碎的单词和离奇古怪的声调。猎人低下头，唇角很快地勾了下，他甚至不确定他是不是在笑。
“不是你带我回来的吗？”猎人轻快地说，声线仍然低沉，却穿过了水声直直传进他耳朵里，“顺着河流一直游，一直游下去——就能回到海里了。”
长枪砸在泥土里，发出一声可怖的闷响。他焦急地问：为什么你要回去？那儿什么也没有了！
“怎么会没有？在海洋深处，只有我们知晓的地方，还保留着族群的巢床。”
他还想要再说些什么挽回的话：大群早已不在了，你为何要捆缚自己？即使巢还在，守着一片空无一物的海洋又有何意义？但乌尔比安看起来不像是愿意给他说话的机会。他凝视着那双闪烁的红眼睛：他捧在手中悉心照护的火种，似乎在这漫天的湿气当中，就即将要在他眼前熄灭了。
他看见鲸鱼提起裙摆，就在他眼前跃起。这景象他曾无数次地见过：在同行的记忆中，乌尔比安偏爱向上跃出水面，再拖拽着巨锚砸入海中的攻坚方式。几乎没有海嗣能够抵挡这样的一击。海面上巨大的浪花之后，暗蓝色的血液，甲壳的碎片和断肢像是一大锅浓汤之中的佐料，接二连三地从煮沸的汤锅中冒出头来。而乌尔比安早就拖曳着欣长的风衣，灵巧地扳住罗辛南特的尾巴，搭着他的顺风车从一片混乱的海嗣坟场中抽身离去了。后来，当他想起鲸鱼击水的画面，他总是能够准确地在脑海中刻画出所有的细节：巨大翅膀一般的黑色风衣，风衣角带起的水珠，按在手下的几乎飞起的三角帽……还有与锚尖一样锋利的亮红色眼睛。但这一次，他无法从乌尔比安身上尝到任何熟识的感觉。无论是舒展的裙摆，飞散的长发，还是柔软的、欢悦的神色——所有的一切组合成一副梦魇般的图画。而他只能像个可悲的木偶，呆站在原地，看着鲸鱼的影子迅速消散在粘稠而黑暗的河水当中：
“乌尔比安！回来，回来……”
但他的双膝和手掌下只有潮湿的泥土，只有滞涩的水汽包裹着他，缓慢地沿着周身流淌……

骑士猛地睁开了双眼。没有甲胄，没有长枪——他周身只有一件斗篷。他终于想起自己身在何处。
在照彻大地的闪电过后，一个滚雷骤然在他头顶炸响，天空像是被裁开了似的，不要命地向下倾泻着雨水。车篷绷紧得直像一面鼓，雨滴坠在质地坚硬的布料上，声音几乎像是兽群在咆哮。车沿上淌满了汇到一处的雨水，不断沿着凹槽倾斜的方向流淌进储水的水囊当中。他睡前看过，凹槽上游的水珠像是黄豆粒大小；而现在，水已然流成了一条连续的、宽宽的白线。
罗辛南特的呼吸声隐约可以听见，马儿正蜷在他新搭的小棚里，就在他们身旁一墙之隔。而乌尔比安和衣躺在另一侧，眉头舒展着，看来睡得很好。被挤在两人中间的毯子不知怎么泛着潮湿，或许是有雨水渗进来了。骑士将湿毯子搬开，轻手轻脚地从行李当中抽了一条新的出来，全盖在了鲸鱼身上，自己只将身上的斗篷又裹得紧了些。他透过车篷前的空隙向外望：深夜暴雨的草原，没有月亮和星星的光亮，只有挑在他们车梁顶上的一盏昏黄的孤灯，正随着风的推搡而衰弱地摇曳着。四周的黑暗仿佛织成了幕墙，坠落的雨线编着纱幔。脚下绿草稀疏的土路，只有车底下的短短一截是能够看清的，前路则完全掩在黑白相间的帷幕下，如何也看不真切。
刚刚的梦境还未完全消散，此刻又拖着残缺不全的身躯找上门来。对他来说，这注定是个不眠的夜晚了。骑士长长地叹了口气，带着满心纷乱的思绪直起身子，试着看雨。他想了又想，还是踌躇着拾起猎人的一缕发丝，松松地绕在了手掌上。

第二天，头顶就放了晴。在这个时节的山麓，多变的天气并不鲜见。阳光艰难地拨开了厚重的灰云，向着大地洒落下来；乌尔比安就在这样一缕阳光当中睁开了眼睛。身边空无一人，他伸手摸了摸毯子，发现它全裹在了自己身上，而边上的褥子早就冷了。他在温暖的光柱里慢慢地靠坐起来，盯着打旋的尘埃发了会呆，有意回想昨晚那个平静安宁的梦——一个他少有的好梦，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车外传来一阵嘈杂的动静。骑士已经将窝棚收敛起来，捆扎妥当，缀在马车后头了。乌尔比安按捺着心中泛起的遗憾，迅速地拢好头发，提着裙摆跨了出去。在他掬水洗漱，咬着循兽肉干、将温驯的罗辛南特套上马车的时候，骑士只是沉默地做着自己手头的事，并没看他，也没有说什么话；只有马儿用粗糙的舌头舔了舔他的手。他抓着罗辛南特的缰绳，把它递给骑士的时候，骑士也仅仅轻轻朝他点了下头，就翻身上了马。路上，他也不再抽空跟他坐在一起说话了。
这些天来，他们两个一直都是这样沉默，话匣子盖得紧紧的，总是找不出什么话来说。
马车吱吱呀呀地摇晃着：比起草原，山路崎岖多坎，十分难走。他们赶路的速度也因此放得更慢了。乌尔比安独自坐在车里，出神地注视着骑士的背影：他好几次高高地扬起鞭子，最后又将鞭子尖儿紧紧抓在了手里，好像那条皮鞭子是个活物，在他手里会不安分地跳动似的。
乌尔比安想：骑士在生他的气吗？
自从出发那天他向骑士发过火之后，心里一直很不平静；他很久没有这样剧烈的情绪波动了。一开始，他认为骑士有意欺瞒他。他坚信骑士与他是同类，因为本能不会让自己选定一个大群以外的个体作为伴侣——很久之前，他在林间第一次遇见骑士时，心头就涌上了难以言喻的信赖与安全感，就好像两人曾经非常熟识一样。所以他干脆地跟着骑士去了草原上，并从各种方面完全信任着这位伴侣。
但这些天下来，他越发感觉骑士并未说谎。骑士是个“库兰塔”，罗辛南特是他的兽亲，他从未承认自己是大群的一员，他说自己属于早已毁灭的陆上国度卡西米尔、属于陆地。乌尔比安一次又一次地回想这些话，回忆着骑士的眼睛：碧蓝的、毫无杂质的眼睛，令他想到曾在巢穴中见到的晶莹剔透的古生物化石。没人能够顶着这样一双眼睛说谎的。可如果骑士没有说谎，为何他会对一个陆地人感到熟悉？
乌尔比安仔细地回忆着在海心苏醒后的那段年月。他的半身都与几丁质骨骼融为一体，因而并不能自如地活动；作为初生所担负的繁衍使命也不允许他如同伊莎玛拉和祂的子裔那样，四处迁移、开拓疆土，而只能尽可能地待在后方安全的海域，保存族群的基因火种。但伴随着始源命脉操控的漂泊的洋流，他还是辗转流经了众多海域，有时甚至会靠近陆上坍圮的教堂和灯塔。但他确信自己从未见过一名穿着黑甲的库兰塔骑士——这又是为什么？难道在他与骑士的相见，甚至在久远的苏醒之前？
……苏醒之前，他仍然有自己的意识吗？苏醒前的他是个怎样的人？
过度的思虑令他的额角无可抑制地胀痛起来。曾经，乌尔比安也尝试寻找过自己的曾经，他自然地对苏醒前的生活感到好奇。但他的大群，他的子嗣们用触须紧紧绕着他，亲昵地贴着他撒娇，告诉他：那是一段痛苦的日子，他们不希望母亲再次受苦；母亲只需要专注于新的子嗣就好了，它们会让母亲感到幸福。他相信自己的孩子们，就此不再追问，拖着笨重的身子追随洋流而去，远离了曾经盘桓的海底城市废墟。
剧烈的头痛还在持续。但乌尔比安只是抬手按住了那一小片皮肤，任由血管的跳动震颤着汗湿的指尖。
没人能顶着那样一双眼睛撒谎的。他想。他下定了决心，一定要弄清楚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
他要自己揪出那个撒谎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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