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Stolen Child

毛蜘蛛

2025/04/06 0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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隧道紧随着另一栋房子的坍塌摇摇欲坠，散发着惨绿色光芒的深渊似乎要将一切都吞噬殆尽，她只能调动酸痛的四肢全力爬行。塔拉焦急地将家那边的小门完全顶开，夕阳西下，橙红的光映在翼猫光滑的皮毛上，像一个信标，为内心彻底崩溃的诺兰贝尔指引回家的路。

小门“砰”一声被她关上，力气之大几乎整面墙都因此颤动，女孩颤抖着将挂在脖子上的钥匙从衣襟中取出，花了好几次才找准锁孔，手用力一拧，坍塌的噪声回归寂静，就像一场初醒的噩梦。诺兰贝尔想要拔出钥匙，它却卡死在了锁孔里纹丝不动，和这门锁一块儿成了名副其实制造麻烦的老古董，她不肯就这么放弃，用力左右晃动几下后她再次用力一拔。钥匙动了，但动的只有四孔纽扣造型的钥匙头，剩下的部分齐着锁孔断在了里头。女孩瘫坐在地上，愣怔地看着手里的钥匙头和身旁的小包，她想哭，但她整个人就像被落在桌上过夜的橙子皮，空空荡荡，而且毫无生机。劫后余生的小姑娘木然地转过头，茶几上放着一本打开的书，旁边散落着些松脱的书页，但对她来说，一旁的热熔胶枪才是重点。她抓起胶枪插头插入附近的插座，等到枪尖开始散发灼热的温度时，把它塞进锁孔扣动了扳机——这是坠入黑暗前她最后的记忆。

“……复发的情况是非常罕见的，尤其时间间隔这么短，先前那次很可能是流感。我的建议是孩子苏醒之后继续留院观察，先让体温降下来，从腹部超声结果来看她脾脏肿胀也比较严重，可能有破裂的风险。”眼睛疼，头疼，浑身都疼，除了陌生而浑厚的男声，这是诺兰贝尔恢复意识时最初的感知，她忍着那股闷闷的疼痛慢慢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惨白的天花板，还有身旁焦急而疲累的父亲与温和冷静的护士。

“哈尔辛医生，病人醒了。”

医生如熊一般壮硕的身影遮住了天花板上的顶灯，额间四条平行的醒目疤痕和右脸殷红的纹身有些令人生畏，在陌生环境中的女孩本能地散发着疑惑与戒备，不由自主地瞥向床边与床尾的父母。

“早上好，贝儿，我是哈尔辛医生，你现在感觉怎么样？”医生微微弯下腰，和蔼的微笑和温柔的语气令她放松了些，但渐渐清醒过来后她又急躁起来，忍着浑身的疼痛和剧烈的昏沉试着用双手把身子从床上撑起来，很明显她有更在意的事情。

“我的包……”

哈尔辛惊讶于她异乎寻常的活力和清醒，眼疾手快扶住女孩的后背：“慢一些，我们不想碰痛打针的手，对吧？”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儿科医生，哈尔辛并没有直接阻止她的行为，只是轻轻按着她接近输液那只手的肩膀减缓她起身的速度，在扶起诺兰贝尔的同时向家长投去安抚与询问的目光。

“在呢，还有你的小挂坠也在。”安妮莉思走近了些，将挎在肩上的小包取下，挂着纽扣钥匙头的绳子被打了个双合结挂在包带上晃悠着，她把包放在床尾，“贝儿乖，先回答哈尔辛医生的问题，只要一小会儿，好不好？”

女孩闻言没有回答，像是放松，又有些沮丧似的向后一靠，默认了医护人员的行为，护士已经把病床升起，哈尔辛则是戴上听诊器，在征得女孩同意后开始听诊，诺兰贝尔在听诊器接触的那一刻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即便医生再怎么和蔼，那东西贴到身上还是冷得像块冰。除此之外检查非常迅速且顺利，哈尔辛耐心地指导着她深呼吸，着重检查了她肚子的左上部分，并询问女孩是否腹痛。在得到否定的回答后，医生取来压舌板，借着随身携带的的手电检查了她的咽喉。

“马上就好了，我们只需要量一量你的体温。”哈尔辛轻拍几下她的肩膀，冲着她点点头。诺兰贝尔乖巧地张嘴含住护士递来的温度计，将目光投向窗外，朝阳初升，刺得她眼睛有些痛，眼睛一闭落下两滴泪来。

温度计发出测量完成的滴滴声，哈尔辛将其取出，看了一眼读数之后眉头微蹙：“39.2摄氏度，体温比昨晚入院的时候降下来一些了，综合刚才的检查，我的建议和先前保持一致。”

两位家长不约而同地点头，安妮莉思小心地将一杯温水递到女儿唇边，诺兰贝尔用空闲的手接过杯子，“谢谢妈妈。”女孩声音沙哑，说完这句话后立刻开始喝水滋润干涸的咽喉，奈何嗓子疼得厉害，吞咽的时候她的眉毛都皱成一团。

“我已经给她开了口服退烧药，等输液完后每六小时服用一次，接下来的几天最好给孩子吃比较清淡柔软的食物，还有最重要的，多喝水。护士每四小时会给她量一次体温，如果有什么问题请随时联系我。”向女孩的家长交代完注意事项之后，哈尔辛医生微笑着将目光转向诺兰贝尔，像变魔术一样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可爱的小熊贴纸递给她，“谢谢你的配合，贝儿。别怕，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谢谢哈尔辛医生。”诺兰贝尔与更新病历的医生短暂地对视，她很清楚哈尔辛所说的话肯定不是针对在她心底灼烧的事，但是他温和的眼神和那张小小的贴纸不知怎么的，将她心中翻涌的焦躁抚平了不少。

查房正式结束，诺兰贝尔拿到了心心念念的小包和挂坠，也终于从父母那里得知自己昏迷了一整夜而且紧抓着那个包不放的事实，此刻她终于苏醒，面对面的星溪一家三口都是一脸病容或疲态，阿德勒和安妮莉思很明显对女儿莫名执着于这个小包心怀疑惑，但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避开这个话题——病患早餐的送达分散了他们的注意力，阿德勒的动作有些急迫，匆匆把叉着炒蛋的叉子放到嘴边轻吹几下便尝试喂女儿吃早餐，好在诺兰贝尔也没有拒绝，就这样一口口吃掉了盘子里大半的食物。安妮莉思似乎实在是熬不住，趴在床尾迷迷糊糊地陷入了浅眠。事情确实是在逐渐好转，至少他们现在可以稍稍松口气。

平静的几日就这么在医院里缓缓流过，病去如抽丝，诺兰贝尔的恢复确实比预料的要慢不少，但确实是稳步向好，现在她已经可以自己坐着读父母为她带来的书，偶尔也会用彩铅在本子上画画。最近雨水减少，那场百年罕见的风暴终于渐渐平息，金色的阳光透过窗户落在她用鹅黄勾勒，以绿叶陪衬的白色花朵上。花旁边一个粗糙的火柴人站在那里微笑着，白色彩铅描绘的头发很难从白纸上辨认，但他一双金色的眼睛却格外醒目，思忖了一会儿，女孩在火柴人的眼角画上一滴泪。当女孩起笔开始画另一个火柴人时，病房外逐渐接近的骚动引起了全家人的注意。

紧随着刚被推进来的病人，好些人陆续进入了病房，除了护士和哈尔辛医生，还有刚离开没多久的德卡里奥斯女士——女孩终于在D女士这几天的探望后记住了她的姓氏，跟在她身后的是两位警官，每个人的神情都有些复杂，凝聚着担忧，严肃，又有一丝隐秘的欣慰。这么大的阵仗，星溪一家人也忍不住投去目光，很快惊讶就窜上了他们的眉梢，诺兰贝尔更是陷入了恍惚，童言无忌，她一张口就说出了此时在场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却尚无法定论的名字：“阿斯代伦。”

她刚一开口就后悔了，这种实在太过熟稔喜悦的语气，立刻就吸引了在场大多成年人的注意，尤其是两位警官，他们立刻投来探究的目光。在病房微妙的气氛中，两位警察低声和德卡里奥斯夫人说了什么，接着便短暂地前往病房外交涉。警官们再进门看向诺兰贝尔时，神色中的探究不减，甚至多了几分坚信——仅凭一个孩子知道这个名字还有一时的反应确实不能证明什么，但如果加上她是阿斯代伦失踪与被发现地点的新住户，那么她是潜在目击者的概率自然大大提升。

根据德卡里奥斯夫人所说，她在星溪家一团糟的花园附近找到了昏迷的男孩，因为他的容貌特征还有糟糕的健康状态报了警并把他送到医院。“如果他真的是七年前失踪的那个孩子，警察很可能会来找你们询问一些信息，”她轻叹一声，“你们才搬来一个月，这事情一桩接一桩的，一定很难熬。”

安妮莉思并未开口回应，只叹息一声摇了摇头，随后三个成年人都向一旁病床上的孩子投去担忧的目光。哈尔辛医生因为男孩的特殊状况在接下来的几小时内给他做了些额外的检查，期间诺兰贝尔一直忍不住地观察他——她已经有段日子没有见到阿斯代伦拥有一双类人生物眼睛的样子了，心底有一个声音在雀跃着，可男孩干裂的嘴唇和月光一样苍白的肌肤又让喜悦沉寂下去，紧随其后翻腾的担忧和不安让她一直睁着眼睛，直到凌晨。此时醒着的除了她大约只有窗外的月亮和繁星，女孩悄悄爬下床，轻手轻脚地把怀里的泰迪熊放到阿斯代伦床头。

“咳，呃……”一声咳嗽打破病房中的沉寂，男孩缓缓睁开的双眼被窗帘缝里渗漏的月光和灯光照亮，身处陌生的环境使他立刻戒备起来，一抬手差点就赏了面前的人影一拳，幸好他借着微弱的光及时看清了女孩的面部轮廓和异色的眼睛。他本想说话，但嗓子干涸得仿佛一点空气都能把它撕裂，男孩痛苦地捂住嘴又小声咳嗽起来。

“阿斯代伦？”诺兰贝尔小声唤着男孩，给他递去一纸杯温水。阿斯代伦点了点头，抬头与女孩对视时却是一脸狐疑——倒不是他有什么怨念或者恶意，先不说这个环境很陌生，他醒来见到的第一个，也是目前为止唯一醒着的“活人”偏偏是他唯一熟悉的那一个。对此诺兰贝尔心领神会，这样的事情乍看确实巧合得令人生疑，见阿斯代伦想起身，她学着护士的样子，试探着用一只手托住他的背，帮他缓缓坐起。她环顾四周，确认病房里的大人都没有苏醒迹象，随后进一步压低了声音：“没事的，我们在医院。”

现下并不是交谈的最佳时机，但诺兰贝尔绝对不会让自己的朋友在迷茫和不安中过夜，她将纸杯进一步递到阿斯代伦面前，随后从自己病号服里拽出了漆黑的钥匙头。“钥匙已断，最重要的一条道路已经被锁死，我们做到了，他再也无法伤害你了。”女孩手里的水杯因为她身体轻微的摇晃，在他被褥上洒了几滴。挂坠反射着月光，倒映在他暗红的双眼中，阿斯代伦伸手握住它，紧绷的神情渐渐放松下来，终于愿意接过那杯水缓慢地一饮而尽。

“是D女士送你来的，还有警察。”诺兰贝尔紧皱眉头，他们的经历在其他人眼里实在是荒谬到了极点，实话实说只可能让他们被送去看心理医生。阿斯代伦眼见女孩愁容满面，只是瞥了一眼床脚椅子上打盹的警察就明白了原因。他拍拍贝儿的手，捂住嘴轻轻咳嗽几声，紧接着诺兰贝尔就看到男孩双眼半闭，举起左手按在额间，缓慢而戏剧化地躺回床上，原本就病殃殃的模样被他咳嗽后一声深深的叹息衬得更加虚弱，要不是嘴角狡猾地上扬，诺兰贝尔都能被他再骗上一次。

“也许我们应该叫护士来，至少得让他们知道你醒了。”

阿斯代伦没有反对，女孩踮起脚尖按下阿斯代伦床头的按钮后循着弱光迅速爬回自己床上。把身体裹进尚有余温的被窝前，越过床头柜，她抬着头看着阿斯代伦，难以置信和欣喜若狂的情绪在她眼神中停留许久，最终融化成一个如释重负的微笑，再开口时，小姑娘哽咽着：“无论如何，阿斯代伦，再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夜色在一夜难得的好眠中褪去，天光初现，宽敞的病房中又迎来了新的访客——一对容貌迤丽的银发精灵夫妻，丈夫搀扶着神情有些恍惚的妻子。那位女士用抽纸拭去流淌的泪水，红肿的眼睑缓缓睁开，露出一双布满血丝却灿若阳光的金色瞳眸，像极了寻人启事上那抹被毁去大半的颜色。男孩迎着他们抬起了头，石榴般殷红的眼睛使夫妻俩不由自主地怔住了一瞬。

“我的孩子……阿斯代伦，我的孩子……”

女精灵嘴唇颤抖着呜咽出声，男孩被晨光照亮的脸和她有七分相似，她几乎想立刻冲过去把孩子拥入怀中，但还是克制住了。他们同警察交换了一个眼神，征得同意后缓缓接近男孩。那位美丽而憔悴的女士伸出双手轻轻摩挲阿斯代伦的脸颊期间又开始不住地哭泣，男孩有些迷茫，似乎在努力拼凑着七年前的记忆，好在他并不抵触女士的触碰，反而侧头靠在她右手掌心，眼里渐渐泛起了泪花。

“阿斯代伦，真不敢相信……真的，真的是你吗？我，我是……”男精灵温和地张开双臂，出口的话语磕巴又颤抖，“我是爸爸……”他的手即将触碰到男孩时被巧妙地避开，和他说出的最后一个词一样尴尬地凝固在空中。男孩投向他的目光并非看向陌生人的眼神，但是那一闪而逝的惊疑不免令他疑惑而伤怀，男子尴尬地眨眨眼睛将手收回，男孩却在此刻打破了沉默。

“是的，我是阿斯代伦，阿斯代伦·安库宁。”

他的话在接下来的快速DNA检测中被证实，至于眼睛颜色变化引起的关注更加集中于他的健康状况，好在医生给出的结论是对视力没有负面影响，尽管原因不明。安库宁夫妇为寻回孩子喜极而泣，就算先前舟车劳顿，他们还是一刻不离地陪伴在孩子身边悉心照顾，常来探望的德卡里奥斯夫人和身在同一病房的星溪夫妇也帮衬着这对疲惫又欢喜的夫妻，两个同病相怜的孩子也一点点好转起来。然而事情对于负责这起案件的警察来说就没有这么美好了——从他们与两个孩子有限的有效交涉可以看出他们确实认识了一段时间，而且感情很好，因为两个孩子的关系对其他人高度封闭，他们怀疑阿斯代伦是那狡猾恶毒的绑架犯吸引新受害者的诱饵。因此，他们自然需要更进一步获取绑架犯相关的信息，可两个孩子似乎因为巨大的创伤而对此闭口不提，甚至如同断片般完全想不起来，唯独不约而同地给出一个笃定的陈述：“他无法再伤害任何人了。”

“我倒希望是那两个孩子直接宰了他！天杀的！”问询结束后，年轻的人类警察情绪激动地在走廊里喊起来。这起案件相关的物理证据几乎为零，仅凭两个孩子创伤性失忆后一句肯定到令人脊背寒凉的陈述就结案，那局长看到报告的当天一拍桌子鲨蜥兽都能原地起飞。

“看在提尔的份上我可求你闭嘴吧祖宗！这是在医院！”他的半兽人搭档忍不住一巴掌拍在这愣头青脑后，压低声音怒斥，“况且你还嫌他们创伤不够是吗？”

“证词这方面一时半会儿应该是没戏了，他们需要心理干预。但是……”这位经验更丰富的女警回头看了一眼病房的方向，有些迟疑地吞了口唾沫，“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他们俩至少说最后那句话的时候思维非常清晰，事情也许真的已经结束了，以一种我们想不到的方式。”

“不要告诉我你信那些妖精绑架之类的鬼话。”人类警察投来不 赞成的目光，他在镇上听过一些风言风语，如果一名执法者做出类似陈述，几乎会立刻被定义为掩盖无能的荒谬借口。

“七年前我就负责这案子，那孩子真的，毫无痕迹地人间蒸发，跟他现在出现得一样扑朔迷离。我当时去查过这个城镇还有附近地区跟人口失踪拐卖相关的卷宗，有一起56年前发生在那个地点的案子极其类似，失踪者是一个小樱国来的八岁孩子。”而在他之前，每十几年到上百年不等的间隔，在同一个地点，都会有至少一个孩子不留痕迹地失踪。女警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剩下的内容是她在图书馆一本陈旧的本地志怪传说中看到的：妖精从这个世界带走孩子，窃取他们的眼睛，吃掉他们，然后被他们吃掉，孩子们在诅咒中扭曲蜕变成为新的妖精，循环往复。泛黄的书页有些损坏，在这个章节的结尾，她只能看到一段不完整的，诗一般的预言——

So long away he's going
　　The stargazing soul
　　He'll hear his own heart calling
　　A friend faith true and pure
　　
　　Come back, O elven child!
　　To the warmth and the smile
　　With a child, hand in hand,
　　For the world's more full of weeping though they will understa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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