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画地为牢的那一座

百浮城

Prydw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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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房间不大，唯一一扇窗子开向港口，窗框钉得不是太好，一头耷拉下来。楼下被用作了指挥部，嘉木守和她的将领们进进出出，地板嘎吱嘎吱响。楼上倒很安静，水面停满大大小小的战船，只能听见水鸟叫声和湖浪拍船舷的水声，还有隐隐约约传来的话。泉奈抬头时，刚好看见千手瓦间从一艘船跳上另一艘船，惊飞了桅杆顶上的海鸥。
“我还是想不出好办法，”泉奈放下笔，伸手去包里摸罐子，拧开倒出红色的粉末，“将台镇那样的松散联盟肯定不行，那是战争时期特殊情况；但是要说在这些人里选出一个，变成贵族……”他皱起眉头，没往下说。

扉间从文献里抬起头：“你不是说平时不用吗？”
“不行啊，我看不清纸上的字，”泉奈揉了揉发干的眼睛，“这不是改良过吗？”
扉间伸手拿起他正写了一半的几张纸，匆匆浏览一遍，问泉奈要不要他来口述，自己替他写。泉奈摇头说只是个备忘录，就快写完了，于是他只得把纸还回去，接上刚才的思路：“确实。而且还有一点，按千流藩律法，我们这种领受赐田的人原则上不能解除附庸关系——话说回来，斑或你其他亲戚名下有守护代赐的土地吗？”
泉奈正要回答，门外就传来上楼梯的脚步声。紧接着柱间推开门，却在门口猝不及防地停住：“……这是怎么做到的？”

他知道扉间有座房子藏了不少乱七八糟的东西，虽然只在最初造访过一两次，但他对房间里的书架和桌子记忆犹新，却不知它们怎么能被大老远搬来这里。泉奈坐在桌后支着下巴，袖口滑到胳膊肘，弯起的眉眼隐约流露出得意，说他也不能白吃白住。
“也是时空间忍术吗？”柱间这么问的时候已经准备好下一秒就开口称赞他了，但泉奈回答说并不是。非要说的话，也只有通灵术这种程度而已：他只是学习了扉间早期的研究笔记并改了自己熟悉的固定结界术式，这种——用他的话说，小伎俩——唯一作用只是弥补飞雷神作用限于感知范围内的短板。
“所以缺点是，他要想随时随地展开工房，只能跟我在一起。”
柱间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又问是不是别人也可以用。泉奈回答当然可以，只要你也会飞雷神，我就也帮你做一个。

“……够了，”扉间听得脸上发烧，不得不在对话越来越离谱前打断他们，“出什么事了吗？”
柱间才想起自己是来干嘛的，告诉他千流使者到了军中，叫他去一趟。扉间只得放下手头工作下楼，柱间正要跟着下去，却被泉奈叫住了。
“怎么了？”他半转过身，问。
泉奈来到他面前，似乎短暂地犹豫了一下：“我听扉间说，你也许能救我哥。”
这话倒让柱间觉得有点意思：泉奈问的并不是能不能救他自己。实际上，扉间一早就和他说过这事，柱间自己也不太确定能不能治。最难的是他只有两个病人，两个都至关重要，没有什么犯错的余地。
“你可以用我试，”泉奈说，“我有两只眼睛，就算一只不小心瞎了……”

“别，别，”柱间连忙制止他接下来的话，“你别着急，再给我点时间，希望还是挺大的。”见泉奈没表示明确反对，只是轻微抿了抿嘴唇，他突然话锋一转：“你想的还真多。不过，既然你总想替你哥铺路，不知想没想过战后怎么办？”
这问题引起了泉奈短暂的迷茫，只说打算把天水睦交给斑，这样就有了和筑江乃至君藩谈判的资本——这一点是柱间已经知道且赞成的。但现在，千手的年轻族长以一种颇为轻松的姿态站在门边，闲聊似的问他：
“要听听我的想法吗？”

扉间见到千流城使节前还以为是派来找他们的，见了才知道对方目的地是东面，还有一个日向华旸跟着。嘉木军只需把人安全护送到凌日城、交给现在在那里的日向家就好，只是从阳川渡到凌日城在平日也需要两三天时间，现在这段干流江面被敌军控制，扉间和华旸商议后，决定从江北一些大船进不去的水域绕路。正好，菖蒲在他们攻下阳川后来运送补给物资的，现在人还没走，干脆就让他开船去。泉奈一听这么多熟人，立刻说他也来。
虽然要一路穿过敌占区，但也不是时刻都身陷险境。菖蒲把船交给扉间，自己一矮身穿过船舱，来到船尾。这里光线比较好，泉奈支了张桌子趴在那写字。他挨着泉奈坐下，告诉他再不回旦月镇，老板娘就要把房子收走了，有人等着要呢。泉奈才意识到还有这么一件事，抬起头反问菖蒲还有没有别的地方住。
“我你就不用担心了，”菖蒲放松地靠在护栏上，“最不济我还能睡船上呢。倒是你，不打算回去了？”
“肯定回，”泉奈吹了吹未干的墨迹，“不过一时半会儿还走不了。我手里没钱，房子也是以管我报酬那人的名义租的，要不我立个字据，你直接去找他拿……”

“都说了不是那个意思。”菖蒲拿眼瞟了瞟使节，那人坐在靠近船头的地方，抱着胳膊一动不动。阳光透过船舱顶篷间隙，在他脚下陈旧而浸透水汽的木甲板上投下雾蒙蒙的一片白光。他半掩住嘴，压低声音告诉泉奈：“我走之前听说，琼华城新接收了一批嘉平藩来的俘虏，其中好像还有个宗室。我在想是不是你哥……”
“说到我哥，”泉奈打断他，“你知道他现在驻在哪儿吗？”
“这我哪知道。消息就算传到我耳朵里，怕是也早就过时了。”
泉奈便没再说话，写满字的纸晾干，他把它折了起来。

船有惊无险地穿过了敌占区。扉间把人送到后就打算返回，但华旸一个劲儿地劝他们天亮再走，说是太阳就快落山，夜路不安全，点灯很容易成为袭击的目标。话是这么说，但扉间不觉得自己和泉奈组队会出什么问题，而战事不等人，他们越早回阳川越好。华旸却坚持让他们晚点走，哪怕几个时辰也行，近乎请求的反常态度让扉间很奇怪，也引起了泉奈的疑心，问她到底想干什么。
她陷入长久的沉默，最后说，她需要一点时间才能把要交给扉间的东西偷出来。
“……是伏风城的布防图。我有族人一直待在凌日，花了很长时间，现在做完了。”她移开了目光，面无表情，“千手家想救那个王子吧？别不承认，我又不傻。拿了地图就赶紧去，晚了他就死了。”

顿了顿，她又小声补了一句没别的意思，只是图个心安，不想到了还对不住他。扉间虽然觉得后面这句莫名其妙，但前面那句显然问题更大：“你是被派去刺杀他的？”
“不是。我负责送他到涡潮列岛。”她回答得很干脆，却没和任何人目光接触，“漩涡水户走之前，有没有对你提过夏海之兽？她说没说，如果它现在被放出来，会发生什么？”

她被从伯阳城突然召回千流时，并不知道等待自己的是这样一桩差事。守护代平常地召见了她，平常地吩咐她护送使节一路到海上，并且特意强调，这是因为她的护送任务从来没出过闪失。她像往常一样保证完成使命，离开时却被人拦住，得知华晏大小姐请她去坐坐，船就等在湖边。
梅川镇明明离千流不远，但她很奇怪地只在小时候来过一次。那次还恰好是冬天，金色的腊梅花开满河谷两岸，她跟随父母前来祝贺梅川夫人的新宅子落成，不过对房子一点印象也没有，只记得空中弥漫着香气，落花堆在水边像一层层金箔。然而眼下是夏天，梅川不过也只是个绿油油的、平平无奇的镇子。船在她上岸后就调头离开，她一步步登上台阶，才第一次仔细看这座漂亮的别馆。

可能是她来早了，也可能是传话出了差错，总之女主人似乎不在。她在前厅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只有靠远远辨认窗棂上的雕花打发时间，不知不觉看入了神，发现似乎是个连环故事，便试图推测它的内容。正琢磨着，门口冷不丁传来堂兄的声音：“你已经到了。”
她拘谨地问好，天忍来到她面前，略微一笑：“不是她要见你，是我。我想让你不要执行守护代的命令。”

华旸愣愣地听着他说，脑子里一片空白。堂兄不仅知道她效忠于守护代本人、知道主公一直越过自己差遣她，还知道她此去是要送千流的谈判使者到漩涡家，以土地和身份做交换，让他们释放化为波涛的狂暴海兽，淹没整片海岸，包括在七条河与三十二座桥上修筑宫殿的伏风城。她第一次听说平静的海面下几百年间一直封印着怪物，但天忍说不仅如此，不是因为他亲眼见过，而是因为他接触过足够多的信息和人们应对灾异的历史；于是她才知道，在自己闻所未闻的远方存在这么多诡谲故事，关于风之国南方神出鬼没的沙暴和被沙丘一寸寸吞噬的农田与村庄，关于土之国遥远、蛮荒的北方沸腾的硫磺火湖，漫长岁月以前曾有只言片语记载过浑身着火的巨兽，而当地人相信火湖正是它融化而成，传说它有九条尾巴，每一条都是龙。还有蝗群跨海而来吞没绿色的农田，居民不得不抛弃土地和故乡逃生，还有白如新雪的沼泽，雷之国的雪山神，据说近些年还有人见过它，身覆像琉璃又像火的皮肤；还有水之国时至今日仍由漩涡家女镇海人主持的海神祭祀——天忍看着她，问，你以为他们拜的是什么？
他说决不能让千流开这个先河，不是因为控制不住局势，而是因为，一旦他们第一个这么做，这种鲁莽、傲慢、不受控制的欲望就将有能力在每一个子孙后代身上还魂。人是会死的，藩国也不能万世永存，唯独欲望啃噬一代代新鲜血肉，永葆青春。

“所以不行，”他声音很平稳，但视线投来时，华旸居然控制不住退了一步，“送他出海然后杀了他。不要让守护代的人找到尸体，也不要让他们找到你。”
“什——”华旸刚刚心跳得飞快，这话一出，猝不及防地整颗心被冻成了冰块，“什么叫……不要找到我？”她呆呆地重复了一遍，突然猛醒，“不行，我父母还活着，我哥哥姐姐还……不对，不是这个意思，我——”
天忍放柔了口气，说他都会好好安排，他们后半辈子一点儿都不用担心。看华旸仿佛天塌了一样的神色，他又叫她别误会，不是让她赴死，反倒是她要真回千流，守护代一定会要她的命。
“咒印不能消除，”年轻贵族的声音平稳而温柔，“但答应这件事，我就释放你。”

不。华旸的脑袋里雷鸣一样回响着，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
“求您……不要……”她哀求地抓住他的袖子，“我……”
天忍脸上淡薄的笑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脸困惑：“这不是件好事吗？”

但她打死也不会在千手家的人面前说这么多，只当无事发生地告诉扉间，要想救天水睦就尽快动手，别让千流派去杀他的人赶在前头。
“我还是没明白你的思路，”泉奈听了半天，问出了从刚才起就困扰他的问题，“你到底执不执行任务？还打不打算活着回来？”
华旸被戳中了痛脚，有点恼羞成怒地说和他无关，反正情报她给了，他们自己看着办。泉奈一看就知道她根本没下定决心，便顺着刚才的话往下说：“不然这样吧，我替你杀人灭口，你也别拿什么地图了，直接带他去。这样的话，要是运气好，谁都不用死。”
她还沉浸在负面情绪里，完全没跟上思路：“……去哪？”
“抢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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