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雾霭沉沉

【北涉】星屑

怀刀

2024/12/07 0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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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42年秋。受行星引力干扰。彗星降临地球的时间比预计提前了六个月。人类的生存空间由地面转移到地下。彗星来的那一日，人们在巨大的地下城市，人造的穹顶没有云的踪迹。人类在地底千米处听见震耳欲聋的轰鸣。四周的建筑剧烈地摇晃着。照明灯接二连三地熄灭。好在电力系统的局部瘫痪并没有持续太久，四十分钟后，电路抢修成功，城市再度重见光明。剧烈地摇晃依然在持续。尖锐的警报声与千里之外爆炸传来的闷响此起彼伏。
随着彗星撞击地面所产生的巨大能量而来的是一系列的地震，火山喷发，海啸。北斗坐在操作室的控制台前，看着屏幕上密密麻麻闪烁着的红点。地球已经不再适宜人类居住了。巨大的撞击带来的灾害是不可逆的。而比这一系列自然灾害更严峻的是地球在巨大的外力作用下偏离了原本运行轨道。大气的破坏加上距离太阳越来越远的运行迹象已经预知了接下来人类面临的最大挑战将是漫长的黑夜和极寒低温。
“听说地表均温已经降到零下八十度了。”涉漫不经心地说着，把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塞到了控制台前的北斗手里。
“你听谁说的？上个星期不还是六十八度吗？”北斗皱起了眉。
“我刚从气象监测那边过来，最新消息。但是一时半会应该不会报道，会引起恐慌吧。”涉喝了一口手里的咖啡说。
桌面上的电子时钟显示现在是早晨七点半。这个时间的操作室没有别人。只有他们两个。一个是前一晚根本没睡，直接在工位上通宵，另一个则是起了个大早来特意传播坏消息。
北斗叹了口气。
“以后咖啡会越来越贵吧……毕竟我们现在温度达不到，种不出咖啡豆。你省着点喝吧。”北斗晃了晃手中的杯子。
“我们不喝也会有人替我们喝的。”涉满不在乎地又喝了一口继续说到“咖啡是我们的必需物资，每个月都是凭工牌补贴的。”
“是，每个月的咖啡补贴把我们的命都给买下来了。”北斗不满地说着，端起咖啡浅浅抿了一口。
“你一宿没睡？”涉盯着北斗熬出来的黑眼圈看了一会，惊讶地问。
“嗯。”北斗点了点头。“我们四组昨晚没人值班，我就直接留下了。”
“你也不知道偷懒。”涉上手拿走了北斗手里的半杯咖啡。
“没收了。我盯一会，你去休息室补一觉去吧。”涉冲休息室的方向扬了扬下巴。
北斗被这么一说，顿时觉得有点困了。便摘下脖子上挂着的工牌递到涉的手里。
“一会八点半记得帮我打卡。”
目送北斗离开后的涉在控制面板上点了几下，从地表环境监控页面切换到了太空环境监测页面。距离彗星与地球相撞已经过去了两个月，撞击所产生在地球周围的碎片密度也在逐渐降低。大概再有个两三个月时间，就能恢复到可以进行下一轮的航天器发射的程度。本轮飞行周期总计八个月零三天。出于对地球周边环境及多方面的考量，本轮执航航天器总计六架，其中一号舰和二号舰均为无人飞行器，为环境探测作用，三号至六号六架舰体均为载人航天器。目前五号和六号舰的驾驶员还处于待定状态。涉看看显示屏上的环境状况，伸出两根手指放大可视范围，在脑内模拟了一下五号舰与六号舰的航线。接着从口袋里摸出手机，看了看近期的行程安排。两次考核自己全都赶不上。涉默默把手机放回了口袋里。把空纸杯丢进垃圾桶，端起北斗留下的那半杯咖啡继续喝起来。
其实早在地球遭遇撞击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人类就已经陆续移居至地下了。随着那颗彗星离地球越来越近，他挡住了一部分太阳，这让地球上的人类偶尔抬头的时候，总是会看见太阳上有一块巨大的黑斑。再后来，彗星离地球更近，有些地区会出现持续24小时以上的极夜现象。赤道地区有时出现持续高温异常。彗星来的那一天，基地的全体人员都在岗位上待命。那天涉被分到操作室。和今天一样，他操作着控制面板，看着巨大显示屏上映出的人造卫星拍摄的彗星撞击的瞬间。那天被分到这个房间里值岗的四组成员只有两个，除了自己之外，另一个就是北斗。撞击发生的前一个夜晚，他们都一夜没睡。地球最后的一夜，操作室的冷气开的很大很大。北斗不知道从哪里带来了两条毛毯。毛毯很厚，角落的位置绣着他们所属基地的标志。涉猜测这大概是什么战略物资。北斗把其中一条披在自己身上，另一条递给涉。显示器被调至地表实时监控界面。那时候天已经很黑很黑了。比以往自己所经历过的任何一个黑夜都要黑。北斗连续校准了几个坐标点，所拍摄到的画面以肉眼均难以分辨。北斗没什么多余的情绪，事到如今，只感到一种平静的悲哀。那天晚上，两个人都披着厚厚的毛毯，隔着毛毯与薄薄的衬衫，两个人肩膀靠着肩膀。
“35.6895,139.6917。”
“36.5551,139.8828。”
“26.2124,127.6809。”
……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报出一串接一串的数字坐标。显示屏随着语音控制切换到一个又一个如出一辙的黑暗画面。但是北斗知道，涉也知道。摄像机其实拍到了，那些东西都还在那里，只是眼睛看不见。北斗努力地想透过那片黑暗看到点什么。但面前只有死寂一般的一片漆黑。夜间的操作室一向只会留下几盏幽暗的长明灯。那灯光不足以照亮四周的环境。大型机器发出滋滋的运做声听起来像他们在在地面上淋过的最后一场雨。待机状态的机房目所能及之处都闪着幽幽的蓝光。北斗偏过头看向涉的侧脸，这是他在黑暗世界中唯一能看清的事物。蓝光打在涉的脸上。北斗莫名想起了很多年前自己与涉的初遇。那天的涉和自己隔着一条长长的讲桌，用班上的投影仪放了一部制作粗糙的老电影。那时候电影制作技术落后，要想营造恐怖氛围总是要打上许多又蓝又绿的灯光。关于那部电影，北斗没看进去多少，那天他光顾着生气了。现在在回想起时只记得那诡异的光线和大喊三声“Beetle Juice”即可召唤出阴间大法师的无厘头设定。
黑暗的环境，冷色调的光。怎么看都像是粗制滥造的恐怖片场景。涉的表情变化幅度很小。即使是这么近的距离，也仅仅只是能捕捉到极细微的变化。时不时轻轻颤抖的睫毛，和偶尔会微微扬起的嘴角。涉的视线一直落在那块漆黑的显示屏上。北斗知道他和自己一样，也什么都看不见。但透过那块漆黑的屏幕，他一定看见了些别的什么东西。一些曾经留存在那些坐标点上的渐行渐远的幻像。
“35.2952,139.5713。”北斗报出今夜的最后一串数字。
显示屏中浮现出“正在载入中”的字样，片刻后跳转到于之前别无二致的黑暗画面。
涉转过头来看向北斗的眼睛。他沉默了一会，大概只有几秒那么长。但北斗却觉得有一个世纪那么久。
良久，涉露出了一个很浅但十分温柔的微笑。
“北斗在想什么。”涉开口道。
“什么都没想。”北斗不假思索道。
这是实话。即使北斗在这之前有想过很多漫无边际的东西。在刚刚的那几秒里也全都从自己的脑海中清了出去。
“一百年前，网络上会经常出现那种话题吧。类似于，如果明天就是世界末日那今天要做什么？但是在人类真正的观测到那颗卫星的那天之后，这种话题的讨论度反而降低了呢。就好像一旦知道这一天真的会到来，并且越来越近，反而会因为过量的恐惧而变得忌讳起来。”涉边说边把毛毯往下抖了抖，似乎是觉得有点热。深灰色的毛毯滑下，露出白色的制服衬衫，蓝色的光线落在上面，衬得涉的面色更加苍白。
北斗不知道他想说什么，只好默默继续听下去。
“但是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喜欢思考这个问题。世界末日那天我会在哪里呢？我会在做什么呢？我会在想什么呢？后来渐渐地，随着时间的流逝，身高的增长。这些问题的答案的轮廓慢慢浮现出来，它们在我的眼中越来越清晰。直到现在，彗星即将降落地面。一切答案降临在我面前。好像也没过去多久。”涉说着，好像陷入到了漫长的回忆里。他歪着头看着北斗，眼神意味深长。
“那现在，这个答案你还满意吗？”北斗沉思了一会，缓缓开口。
涉眯起眼睛露出了一个懒洋洋的微笑，接着他轻轻点了点头。
“我刚刚在想，如果能像那天一样。在地球最后的夜晚去看看那片海就好了，去看看海滩上的字是不是已经好好的被冲走了。然后我就真的看到了。真是个很了不起的惊喜啊。谢谢你，北斗君。”
被喊到名字时，北斗的心脏剧烈地跳动着。他想他大概是喜欢日日树涉的。并且已经喜欢了很久很久。在千千万万个心脏为他剧烈跳动的瞬间。而在这一刻，爱意具象化。他长久地凝视着身旁的人，终于确定了自己的心。
于是他们就这样长久地坐着。在地球最后的夜晚，在地底千米的操作室面对着沉默的黑幕。落锁的大门隔离了外界的一切，仿佛世界上只剩下了这个房间，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等到明天清晨，地下城市的照明灯会再次亮起。人造火光会再一次照亮他的人民。繁野中的夏花一片也没有凋落，果壳中的宇宙至今也没有枯萎。即使人类已渐渐失去地球的庇佑，步入一个新的阶段。时钟显示到06:46。如果将时间回溯到一年前，这是个太阳初升的时间。然而这一次，太阳没有照常升起，随着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整个地下城市都随之剧烈地摇晃起来。周遭响起刺耳的警报声。向世人告知彗星已正式与地面产生接触。台面上可以收起来了东西已经早在前一天就收好了。耳畔传来的唯有大型机械受到晃动发出的吱呀声。紧着，剧烈冲击导致了大规模电路不稳。基地的紧急制动辅助系统被触发，所有机器断电休眠。蓝光熄灭，操作室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
巨大的噪音让北斗一时间感到有些若有若无的耳鸣。不知是出于自身对灾难的恐惧还是对身旁人可能对此会产生恐惧的担忧。总之这是个下意识的本能举动。黑暗降临的前一秒，北斗猛地抓住了涉的手。涉不太明显地怔了一瞬，他不知道他这仅有一秒的迟疑有没有被北斗捕捉到，他没时间去想。接着他拉着北斗冰凉的手指，紧紧地握了回去。
“北斗很怕黑吗？”
涉的尾音微微扬起。如果此时环境安静，大概能从他的语调里听出那么一丝近乎于调笑的意味。但是此时四周不断传来巨大的噪音。几个微弱的音节穿过空气传到北斗耳朵里已经破碎成不完整的模样。或许是地球力场受到严重破坏影响导致的，北斗觉得自己的耳鸣更重了，他现在几乎听不到那些远处的爆炸声，脑子里全是一阵一阵的嗡嗡声。他在说什么？他想对我说什么？破碎的音节在北斗混乱的脑子里拼不出完整的话。无边无际的黑暗让他看不清涉的脸，这进一步断绝了他想从涉的嘴唇上捕捉到什么相关信息的可能性。
“你说什么？”北斗抬高声音问。
涉看他的反应，大概猜到了北斗现在所处的状态。自己受力场破坏的影响倒是没他那么严重。他凑到北斗的耳边，用空着的那只手覆上他的耳根，轻轻揉着。
“我说，北斗原来这么怕黑。”
温热的呼吸打在北斗的耳廓。透过无数尖锐撕裂的轰鸣声，这一次，涉的声音清晰地传达到了他的耳朵里。
“我没有！”北斗抬高声音为自己辩解道。
像是为了证实自己的话一般，北斗想放开从刚才起就一直牵着的那只手。发现却怎么也挣不开。在不知不觉中，对方早已回应过来，并拉得更紧了。北斗放弃了这个念头。任由他拉着，并抬起了自己的另一只手，学着涉的动作，给自己揉着耳朵。
那段时间里，没有光。黑暗使人对于时间的感知变得很弱。北斗估计着那黑暗大概持续了半个小时左右。没了空调的换气，处于地底的封闭空间内很容易感到胸闷。再后来，机械的运转声再次响起。涉打开了房间内的照明总开关。
距离那一夜已经过去六十多天了。在那之后，好像一切都没有什么变化，但又有许多东西悄无声息地改变了。基地的每一个人都像往常一样，打卡上班打卡下班。彗星的撞击所产生的影响大部分都在预先估算范围内，当然也有小部分的预期以外的问题。当然也产生了大量有关于地表与地球周边环境的监测分析工作。这段时间几乎是所有的部门工作量都增加了许多。北斗在实验台前过夜的次数越来越多。涉一开始并没有察觉到这件事，他源于他更习惯踩着点上班。直到有一天，涉在更衣室里拉着防辐射服的拉链时，同组的HiMERU突然神秘兮兮地凑了过来。贴在他耳边小声说到“我们组的北斗君最近是不是太勤奋了。”
“嗯？他不是一直很勤奋吗？”涉奇怪地看向HiMERU，反问道。
“不。HiMERU是说，他最近好像经常在实验室过夜。我基本上是我们组每天上班最早的了。即使这样也已经在早晨的实验室里遇见他好几次了。”HiMERU停顿了片刻，似乎是在思考接下来的话要怎么说会更委婉。
    “我的意思是。我们的工作基本都是需要吃射线的。那些设备即使是待机状态辐射也很大，防辐射服没办法完全抵消掉。上次体检我不知道你的结果怎么样。我有四项指标都严重不正常。再加上现在力场波动也不稳定……”
HiMERU那张精致漂亮的脸上露出了为难的神色。他就差没把“人不能在工位上待太久”几个字清清楚楚地写在脸上了。
涉明白了他的意思，点了点头叫他别担心。下次自己会去和北斗说。
HiMERU说的涉自然都懂。他们所从事的是很典型的辐射暴露行业。如果放在非特殊时期，他们的作业强度不会这么高，并且工作年限要远远低于一般行业。辐射对人体的伤害是不可忽视，长期且巨大的。涉其实一直都有一个很恐怖的想法，那就是假设大家一直处于这个工作环境下，并且一直没有找到适合人类生存的第二星球，那大概这个实验室里的所有人都活不过五十岁。自己和北斗都属于自身身体素质本就比较好的那一类。而且近期自己有意向参加接下来几轮的驾驶员体检，所以有刻意减少非必要之外的出入实验室频率。但即使是这样，上次体检自己还是有两项指标都被标为异常。北斗与自己不同，他本身就是比较努力的类型，且非常容易从内部给自己二次施加压力。他有猜到北斗这段时间压力会比较大，但是这个程度还是有点吓人。于是在他决定早起几天，直接来工位上抓现行。HiMERU的担心不无道理，因为在自己计划的第一天，就成功在操作室逮住了昏昏欲睡的冰鹰北斗。
成功把北斗打发到休息室后。涉坐在高脚转椅上想了很多。北斗的压力并不是空穴来风。地表降温远比人们预期的要快得多。正如北斗说的那样，在地下是种不出咖啡豆的。不只是咖啡豆，按这个速度发展下去的话，大量其他农作物也会逐渐不适宜生长。几十年前地下都市建造时，把种植区建在了人类居住区下三百米左右的位置。目的就是保证大多数温带作物的可持续生长。从高中那会，自己由于被早早选进了国家项目组，他半数的高中时光都是在基地度过的。坦白来讲，在基地的那一部分时间里，日日树涉过得算不上舒心。园区上下，几乎找不出比自己年龄还小的了。而日本社会的前后辈文化又颇为根深蒂固。这使大部分时候，即使谈不说上夹着尾巴做人，也绝对算得上是恭敬谦卑。
涉高二那年，正好赶上他们基地自主研发的载人航天器发射。作为半个基地的成员，涉也有幸被邀请来到现场见证这伟大的瞬间。那天下午他在学校那边有个发表。为了节省时间，索性穿了制服。发射现场围了许许多多扛着长枪短炮的新闻记者。涉穿过人群，去找自己的组长进行登记。涉刚签完名字的最后一个字时，突然被人从身后拍了肩膀。想着可能是同组的哪位前辈，涉刚准备回头打招呼。却看见了一张自己完全陌生的脸。对方看起来和自己年龄相仿，留着一头浅金色的短发。五官非常柔和，但表情却充满防备。
“你是梦之咲的学生？”那人指了指他胸前的校徽，接着视线又落到他的领带上，“二年级生？”那人再次发问。
涉奇怪地点了点头。
“你是……？”涉迟疑地问。
“我和你是同校的同级生。但你应该不认识我。我是天祥院英智，城市规划与建筑专业的。你呢？”金发少年率先做了自我介绍，接着把问题重新抛回给涉。
城建的学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等等，他说他姓什么？天祥院？好像基地最大的那个投资方就姓这个。涉在脑子里一通分析，初步得出结论。眼前这个看起来人畜无害的金发少年是个关系户。
“我是航天工程专业的日日树涉。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本着资方的少爷不好得罪，涉老老实实地做了个友善本分的自我介绍。
话音刚落，涉看见对方微微拧起了眉，好像对自己这个答复并不满意的样子。涉还在想自己是不是说错了什么话，接着对方的眼睛又亮了起来，一转刚才的态度。
“你是航空工程的？我也觉得会出现在这里的只有可能是航空工程的学生。你是在基地实习吗？你平时会也来基地吗？”英智的表情十分欣喜，接连提出一连串的发问。
真是个奇怪的人。涉在心里默默评价道。
“嗯，我现在在跟着冰鹰工程师的组学习。偶尔会来基地吧。”
英智沉默着点了点头，他的眼神完全没落在涉身上，好像是在心里盘算着什么。
涉没把那天的相遇放在心上。以至于他再次见到英智的时候一时间都没想起来他的名字。脑子里只有“老板家的小少爷”。涉所在的小组活动范围大都集中在三楼。他碰上英智是在三楼的大厅。正赶上午休时间，涉想着先去负一层食堂吃个饭，然后去休息室歇一会。没想到被无所事事的英智拦了个正着。
“好久不见，涉。你要去吃午饭吗？”英智笑眯眯地抬手打了个招呼。
“你要跟我一起吗？”涉点了点头，直接略过了对名字的称呼，同时大脑飞速搜索着有关于眼前这个人的记忆。
英智对这个客套性质的邀请没有拒绝。于是两个不太熟的同学，或许同学一词对于他们来讲都过于熟络了。总之两个并不熟悉的人一起去了食堂。
涉端着餐盘刚坐下，还没等拿起筷子，就听见英智说。
“原来你们中午吃的就是这些。这是什么？”英智用手指了指白瓷碟里的一块金色的油炸物一脸茫然地问道。
“啊？”涉的大脑似乎被清空了一秒。“那个是可乐饼。天祥院君还真是幽默啊。”涉干笑了几声，试图缓解尴尬。
英智只是依旧茫然地点了点头，好像懂了又好像没懂。
“叫我英智就好了。这是我第一次在食堂吃东西。我的食物一般都是由专门的厨师负责，我几乎没怎么吃过这种平民的食物。”
哈？英智几句话说下来，让涉无言以对。明明每个字都知道是什么，连起来怎么就让人听不懂了呢。但好在现在知道对方的名字是什么了。涉无语地想着他这话应该怎么接，对方到是先开口了。
“本来我想去你们实验室门口找你的，但是我不可以去辐射区。”英智说着，夹起那块可乐饼，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
“好吃！”英智的眼睛瞬间睁大。
“那个，不能去辐射区是什么意思？”涉的好奇心促使他开口发问。
在这个基地里，辐射区会用黄色的胶带在地面上贴出一条警示线。涉所属的这一栋楼，整个六层以下，几乎是除去每层的中央大厅全部都属于辐射区。就算不单单只看这一栋，整个基地内少说也要有个六成以上的区域都被贴了黄线。他上次说他是城建专业的学生，但今天是平日，他却没去上学，而是出现在基地。在基地又不可以接近辐射区。涉实在是没明白这其中的逻辑。
“很奇怪吧。”英智扬了扬自己的手，露出手腕上的一条黑色的手环。
“我的活动范围是受到实时监控的。如果我去了黄线以内的地方，这个就会响，之后的十五分钟内，一定会有人出现来把我带走。”英智平静地说着，他注意到随着他的话，涉眼神里逐渐流露出不敢置信的色彩。英智继续补充道。
“听起来很夸张吧。涉不如来猜猜我为什么学了城市规划与建筑这个专业吧。”英智饶有兴致地托着下巴，观察着涉的反应。
禁止接触放射性物质，并且入口的食物有专人管理。那说明他的家人对他的健康管理非常严格。涉的脑海里浮现出了几种可能性，但说出口难免显得冒犯。于是他索性装傻，摇了摇头，表示猜不到。
“你猜到了。但你不敢说。”英智反而是突然笑了出来。
“在校期间可以被选到这里的人脑子都很聪明。”英智停顿了一会，买了个关子，“况且你还在三楼。”
这人性格好恶劣……涉此时心里对英智只有这一个评价。
“好啦，谜底揭晓。我从出生时，身体就很弱。自打我有记忆以来，大部分时间都在医院里度过。国小，国中，包括现在，我几乎没有在学校完整的度过任何一个学期。我的身体状况无法支撑我进行正常强度的学习工作活动。我其实本来很想学你们那个专业的。但是放射性物质对我来说是绝对禁止的。”英智端起面前的汤碗润了润嗓子。
“所以不能上学的期间我通常都会在这里。园区配备的医疗系统相对来说还算是比较完善。况且在这里我也能学到点东西吧，不算完全的荒废掉。我通常都在你们那栋楼的顶层。涉休息的时候可以来找我喝茶。”英智漫不经心地提出后续的邀约。
顶层是安全隔离层。涉只是听说过，自己一次都没有上去过。英智的经历让他不免产生几丝同情之心。这人虽说脾气古怪性格恶劣。但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同情心使然加之自己在基地偶尔闲下来的时候确实也没什么年龄相仿的朋友可以说话。涉时不时会乘着电梯去往顶楼和英智喝喝茶聊聊天，一来二去也算是结识了一个朋友。
人类是复杂且有趣的生物，涉对此深信不疑。因此他很少给人按照第一印象下定义。如果说他对一个人的印象是一张纸，上面写着一些基础信息。那么在这之后的一次次交谈中，那人便会逐渐延伸出许多面，逐渐成为一个立体的人。几次相处下来，涉对英智的看法倒是少了几分同情，多了几分钦佩。英智的身体状况比涉最初的猜测还要差，但身体上的劣势并没有让他在学业上比起那些身体强壮的同龄人弱上多少。即使地下城市的设计与规划这一专业并不是他真正想要从事的领域。但平心而论，他在这个领域的学术成果并不算差。甚至在谈到某些话题时可以看出他其实是个很有想法的人。家族的原始资本积累也给他提供了更多普通人难以拥有的机会。曾经有一次英智问起涉有没有去过地下。涉摇了摇头。英智有些得意地笑着说我有去过哦，已经建的差不多了呢，种植园的玉米已经长到有这么高了。他说着用手比了比自己腰部的位置。涉为他感到高兴，他静静地听着英智滔滔不绝地说着他在地下城市的见闻。突然，英智停住了，他沉默了一会，涉好奇地看向他。
“很有意思对吧。但其实我啊，并不想搬到地底下去。其实我有的时候很羡慕你们。涉以后会去参加飞船驾驶员选拔吧。真好啊。在我很小的时候，死亡就像一个一直追着我的影子。它追不上我，但却总在离我不远处的位置看着我。后来长大一点，我知道了死亡不只是追着我跑。就像那颗彗星的运行轨迹，它离地球越来越近。人类寻找新地球，在我看来更像是一种人类对死亡本能的逃离。而地下城市，则是一个暂时的桃花源。偶尔我会想，如果我也能乘上那艘飞船，是不是就可以逃脱对死亡的恐惧。”英智说话时眼神眺向窗外。
下午的阳光依旧很足，照在落地窗上，摸起来烫烫的。
“涉，前段时间你常常和我提起你们组的那个新人。冰鹰君。其实我对他这个人并没有太多的印象。你知道的，我在学校的时间并不多，同专业的同学都没几个熟悉的，何况还是不同专业不同级的人。但每当你提起他的时候，眼神里总是带着希望的。这让我觉得，奇迹就会在你们身上发生也说不定呢。”英智把视线转回到涉的脸上，微笑着对他说。
在几年后的今天，涉坐在操作台前的高脚椅上，想起了很久以前的事。桌面上的电子时钟跳到了“08：28”。涉站起身，从白大褂的口袋里掏出两张工牌，去门口打卡。等午休的时候问问北斗要不要也考个飞行员好了。涉在心里默默打算。
不知道是涉的理由太无懈可击，还是北斗本身就有这个意向。总之，在日日树涉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提议下。北斗几乎是立刻接受了他的建议，从今天开始，停止在工位上的自我献祭式科研。之后去考个飞行员证，这样后续有实际飞行任务时，自己去报个名再等二轮筛选也方便。
北斗对于涉的建议感到很高兴。对于涉，他本就带着几分不可说的私心。而对于成为飞船驾驶员这件事，北斗一直处于中立态度。那就是，当也行，不当也行。这年头，相当宇航员的人都数不清。人人都想让自己的照片登上新闻版头条，边上再用加粗红色字体写上“救世主”三个大字。说穿了，现在宇航员根本不缺人。可选择范围的扩大从而提高了最终人选的综合素质。在航空人才储备这件事上，北斗没有丝毫的焦虑倾向。这让他自然也从未刻意去往那方面想。比起将自己的证件照贴在各大网站上，还不如站好自己这班岗。确保距离地球几千万公里以外的太空作业飞船能时刻与地球保持准确联络对于北斗来说才是最重要的事。载人航天器作业过程中，能与地球进行有效的信息交互是很重要的一环。但是涉既然提了，且在这基础上提出了一个让自己难以拒绝的，极具诱惑力的邀请。
“北斗有没有想过成为飞船驾驶员。我们同时报名同一艘舰船的话，一个人报主驾驶，另一个报副驾驶，运气好的话说不定可以一起去往宇宙找到新地球呢！”
说话时，涉那双浅紫色的眼睛亮晶晶的，闪着漂亮的光辉。
冰鹰北斗向来难以拒绝日日树涉的一切请求。更何况这个假设也的的确确附着了北斗内心深处的一丝期待。
人类在一百年以前酷爱科幻小说。似乎在那个预言出现前，人类对宇宙的幻想总是神秘又浪漫的。那时候人类作家的幻想放在当下看来，充满了数不清的漏洞和错误。地球表面的寒潮似乎也带走了人们对于宇宙之爱的温度。人们对未知的未来总是恐惧更多，彗星每向前一公里，人类对于宇宙的浪漫幻想就消减一度。这份爱越来越少，直到两颗星球相遇那天，被消磨殆尽。但是在很久很久以前并不是这样的。北斗曾在儿时对那些已经消散的爱窥探一二。年幼的北斗捧着电子阅读器，用手指戳着屏幕划线做标记。“这里是错误的，航天器在高椭圆轨道的运行速度受距地球距离影响。”北斗一页一页的划过去，一本书被他揪出了不少大大小小的错误。这让年幼的北斗在心底埋下了一个问号。科幻小说作家并不是真正的科学家，而科学家对于宇宙的了解也受时代发展限制。在北斗看来，他对于地球以外的事可以说并不了解。但他依然可以虚构出这些人物，在一个虚构的宇宙中，演绎出一个故事。书里的宇宙和他所知道的那个宇宙不同。他所认识的那个宇宙是这个世界上大多数痛苦的来源，人类对宇宙的探索更像是一种别无选择无法避免的责任。而在一百年前的人类眼里的宇宙似乎并不是这样。彼时年幼的北斗在想，一百年前的人类是怎么发现这个秘密的呢？人类一定也像现在这样，时时刻刻观测着宇宙，观测着太阳，地球，每颗行星之间的纽带。人类可以观测到那颗彗星的轨迹，就像那个作者写下那本书，在很久以前，人类对宇宙一定是怀着某种热爱的。这种热爱离北斗太远了，以至于北斗从未感受过，自然便难以理解。就像幽灵，有人说他存在，有人说他不存在，但总之北斗从未亲眼见过。在往后很长的时间里，随着身高的增长，北斗渐渐忘记了自己读过那本书，忘记了人类对于宇宙最初的爱。是爱引领人类走到这里的，是爱让人类获得了这百年的仁慈，让人类在最后关头或许还有得选。
在遇见日日树涉时，北斗产生了第一个奇怪的感觉。十六岁的北斗不能理解日日树涉，正如年幼的他关掉那个电子阅读器一样。他不满日日树涉轻飘飘的态度，哗众取宠的言行举止。然而渐渐地，他理解了日日树涉一点，涉看见的宇宙和自己看见的是不一样的。只有听不见音乐的人，才会说跳舞的人都疯了。涉是凭借爱走到这里的人。他看向天空和地面时，北斗在他的眼底看见了和百年前书中记载过的相似的东西。但那只是很像，又不完全一样。北斗想，那一定是一种更加强烈的感情，爱化为信念，支撑他走到这里，然后我们在这里相遇。
一起去往宇宙也不错呢。北斗这样想到。在更远的地方，在宇宙深处。一定藏着某个名为奇迹的碎片。那是百年前与百年后的人类共同埋藏在那里的。奇迹被创造时被赋予了希望与爱。想要得到它，也必须拥有同等的力量。白沙滩被树枝划出一个又一个字，被浪花卷入大海。但是手持树枝的人在落笔的那一刻是满怀希望与爱的。细密的沙被赋予了同样的重量，承载着祈祷者的愿望回到大海里。在那一刻，世界上便多了一个愿望实现的可能性。北斗想，我要把海带回来。我们或许可以把海带回来。我和涉一起，我们是无所不能的。等到那时候，我们就可以再次光着脚踩在沙滩上。阳光会把沙子晒得暖暖的，海水冲过来，漫过脚踝，凉凉的。或许我们会在树荫下接吻。海鸥飞过发出尖锐的鸣叫，穿着制服的少年少女们沿着海滩漫步。我们都能有平凡又幸福的人生。
北斗从不觉得自己是个悲观主义者。放眼自己二十出头的人生里，他几乎从未出现过“不想活了”诸如此类的念头。所以每当涉说他太悲观了时，他都觉得这是他和涉从根本上的一种思维差异。简单来说，在北斗看来，不是自己悲观，而是涉太乐观了。然而，直到北斗去参加宇航员体检，在体检表格上被盖了一个明晃晃的“未通过”红章，他才意识到涉对自己的批评不无道理。在此之前他已经自认为休养生息了一个多月，但此前无意识的身体透支还是让他多项指标不合格。北斗收起那张体检表，暗下决心。还好还年轻，养养不是没机会，下轮再来。
    舱体内没有通电，密闭空间内气流稀薄。本就不低的温度让北斗感到越来越闷。他脱最外层的白大褂，把它叠起搭在小臂上。接着他又卷起了袖口，露出半条小臂来。他正在监督新来的实习生在五号舰船的驾驶舱里安装量子通讯器。本次执飞的航天器除一二号无人驾驶舰以外，均搭载了传统通讯器与量子通讯器双系统。对于新系统的操作也成为了宇航员新的一门必修课。北斗目不斜视地盯着实习组员的动作，一滴汗从他的后颈流下，划过洁白的脖颈，在衬衫的领口处消失。
    “呜啾！我来看看我的船什么样了！你们有没有好好的工作来造我的船！”
    北斗背身后突然传来的笑声吓得一激灵，瞬间挺直了背，转头看去。
来人是月永雷欧。北斗对这人的印象停留在，认识，但不算特别熟。作为同是一个学校的校友，现在在同个基地工作，自然也会互相多关照一点。读书那会，雷欧比他大一届，所属的又是不同专业，联系自然也少些。偶尔的几次见面还是他来找与自己同组的濑名前辈时打了个照面，混了个脸熟。在北斗的印象里，自己的这个学长好像学的是城市建设，所以在北斗前段时间拿到本轮航空组成员名单时在上面看见这个名字还小小的震惊了一下。要知道即使是自己这种专业对口的，想通过驾驶员选拔也是一件需要额外另花时间学习的事。更何况是雷欧这种从根本上就风马牛不相及的专业。北斗虽然略感莫名其妙，但对此事仍是心怀敬佩。
“诶！北斗，好久不见。”雷欧绿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惊讶看向北斗胸前的工牌。
“原来你是四组的啊！那刚好，我就跟你说了吧。”雷欧大笑了两声，心情似乎十分愉悦。
北斗沉思了片刻。他没明白雷欧的脑回路。北斗绞尽脑汁也没想到自己和雷欧有什么工作上的重合。即使是四组和城建那边有什么项目要谈，好像和自己也并没有什么直接关系。
“嗯？什么事？”北斗发问。
“你们不是说要去上面找信号吗，前段时间涉找我画了块地，我把场地规划图画好了，但后续建设我就不能跟进了。”雷欧说着，环视周围。用目光解释了自己不能跟进的缘由。
“之后你们就要跟鸣对接了，鸣你认识的吧。虽然我的暂时停职申请还没批下来，但今天遇见你了就提前和你说了吧。”
“知道了，鸣上是吧，我们一年级那会是一个班的。”北斗点了点头。 
鸣上岚，一年级和北斗短暂地当过一学期的同班同学。升上二年级后就因为不明原因转了专业。在这个学校里，学生读着读着换了专业是常有的事。等再见到昔日故人就已经是自己去城建局递项目书了。
雷欧莫名其妙的脑回路也算是意外地歪打正着。一星期后，雷欧的停职申请审批通过，日日树涉被借调，又刚好赶上地表项目启动。于是这个项目双方的的对接人自然而然的变成了鸣上岚和冰鹰北斗。
北斗坐在显示屏前看着建模，听着岚讲了半个多小时的地表项目现在启动风险有多么多么大。最后落下一句“小北斗要有预期时间做不完的准备哦。”
北斗对于这个答案并不意外，反而深表理解。现在地球表面有关的项目审核都非常严，这个项目还是涉当初托了关系才批下来的。上面能同意多给他们在地面上建一个场地就已经很不错了。北斗掏出印章，在文件的最后一页印上了自己的名字。
鸣上岚是这个基地里少有的好沟通的那一类人。合同签完岚提议一起去喝个下午茶。说是下午茶，其实就是去单位便利店刷工牌买两杯热可可，然后随便找个没人的地方坐坐。北斗坐在室内花坛边，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似乎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自己都很少和部门以外的人说些工作以外的话。像朋友一样在某个下午喝点东西说些漫无目的的话，这种看似寻常的事情总是离自己很远很远。
“月永他，为什么突然想去做宇航员了？我记得他现在的工作做得还不错。”北斗思来想去该说点什么，一开口还是没离开工作。
“雷欧呀，他从一开始就并不是因为有多喜欢建筑才来学这个的哦。”岚说着吹了吹杯中的热可可，白色的水蒸气被吹散到空中。岚看着北斗充满疑惑的神情，继续说了下去。
“他只是觉得用一些冰冷的材料建造出一个城市这件事很有意思。就像在一张白纸上打出五线谱，在上面写曲子。我刚和他认识那会，他说过，如果早出生个五百年，他说不定会去当一个作曲家，而不是在这里盖房子。但是他只能在这里盖房子，因为人人都说你房子盖得好，你就不能不盖房子。所以雷欧呢，他说他最想做的事是去宇宙，他说那里一定有一个星球，一个他可以成为作曲家的星球。他一定要找到这个星球。”岚温和地微笑着说道。
北斗一时语塞，沉默片刻才开口。
“那恭喜他啊，希望他可以找到那颗星球。”北斗说话时盯着纸杯中的深褐色液体，杯中映出自己模糊不清的一双眼睛。
五号舰是找不到那颗星球的。北斗心里清楚。即使那颗星球真的存在，五号舰的任务也不在于此，从一开始的航线规划上就抹杀了这种可能性。月永雷欧他自己一定比谁都清楚。那他是怀着怎样的心情登上那艘飞船的呢。北斗想起那天他们短暂的会面，雷欧笑得很开心。北斗在心里叹了口气，祈祷人类可以再早一点找到那颗星球。
人类是幸运的，或许是幸运的。
两艘无人舰带回来的消息比想象中的还要好，接着四艘飞船陆续如期启航。四号舰起飞的前一天，涉把正在休假中的斋宫宗骗回实验室。喊上了四组的全体成员围着他鼓掌给他送行。站在中间的宗尴尬的憋红了脸。北斗根本不敢直视宗的脸，他怕自己会忍不住笑声出来。结果倒是一向冷淡的HiMERU没控制住先笑出了声。
“只是二号驾驶位！涉，你太夸张了！”宗拧着眉毛大声说道。
“你是我们中第一个被选上的！当然要好好庆祝，祝宗一切顺利，带回来好消息！”涉眉飞色舞地说道。
“记得多用我们的系统。”HiMERU趁机插话。
宗不负众望，大概是因为他是这批全体宇航员中唯一一个参与了本套系统开发的。四号舰的消息回传频率是最高的同时也是最准确的。连带一些之前难以观测到的图像与指数现在也能更精准的接收到。宗所在的飞船在预设好的两个点上投放了两枚搭载了量子传感系统的小型卫星。就在宗安全返航的数月后，其中的一枚传来了一种从未见过的波动。那天是北斗值班，他给涉发了条消息，接着把复制下来的波动数据进行二次转换，再输入到传统的数据分析系统中，得到了一个振奋人心的结果。这段奇妙的波动与近百年前一段古老的波动高度重合，相似度达到了惊人的90%以上。那串古老的数据来自于前人某一次常规的地球大气层勘测。卫星运行轨迹所显示，三小时前，这种异常波动初次出现，而三小时前那颗小型卫星进入了一颗人类从未观测过的行星的辐射范围内。受该行星大气外层和辐射带影响产生了一系列的波动。与此同时，偏差时间不过数秒，远在千里之外的地球地底控制室，接收到了这段讯号。
北斗难掩内心的激动，他睁大双眼，屏住呼吸。双手颤抖着敲着键盘，接连导出几段数据进行比对。北斗的心跳的越来越快。放在一旁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北斗瞟了一眼屏幕，来电人“日日树涉”，北斗拿起手机，短暂的一秒钟的心理建设，不然他怕他一张嘴，心脏就会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什么情况北斗！”涉的声音听起来也一样的激动。
北斗咽了口口水，试图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静些。
“涉，你听我说。不管你现在在哪，立刻来控制室一趟。不出意外的话，我们可能找到了。”
“明白了，等我二十分钟。你告诉别人了吗？”
“没有，目前只告诉了你。你来先确认一下吧。”
北斗挂断了电话。
二十分钟后，来到控制室的涉，看到了北斗在草稿纸上用铅笔打出的几幅凌乱草稿。北斗见他来了，把手里的笔转了个方向。用末端点着显示器上的图像解释道。
“这是斋宫前辈当时投放的二号卫星，约三个半小时前，他接近了这颗行星。”北斗用笔在屏幕上轻轻画了一道弧线。
“此时它与这颗行星的距离是12,543公里。”北斗继续说道。
“你的意思是它至少是接触到大气外层了。”涉的视线落在了一旁的电脑屏幕上，屏幕页面还停留在北斗事先提取出的几组数据对比。他几乎是瞬间明白了北斗的意思，继续问道。
“相似度能达到多少？”
“我目前提取了六组，最早的是距今160年以前的，最近的也要往前数80年了。我觉得再近的数据可能会受到彗星的影响，参考性不强。这六组比对下来，相似度都能达到90％以上。”
北斗看见涉的瞳孔在颤抖。北斗看着他的眼睛，心中多了一种微妙的喜悦。
“你把这两个，画的再具体一点。”涉伸出手点了点北斗刚刚画到一半的草稿。
“这个是一号，这个是二号。越快越好，画完送到二组。找乱凪砂或者巴日和。这两颗卫星从设计到研发都是他们两个做的。让他们在下班前按照你这个编成新的航线输入进去，再观察一段时间。”涉按捺住内心的激动，好让大脑可以高速运转。他快速把北斗的草图过了一遍，选出最高效的方案。
“知道了，估计他们那边今天也没法下班了。”北斗说着，把手里的笔转了回来，拿起草稿本，在涉指过的两张图上标上了数字，把它撕了下来，另起空白页开始画图。
北斗听见断断续续的键盘音。画图的空隙，他偷偷抬头看向涉的方向。涉目不转睛地盯着屏幕，时而皱起眉，时而又露出喜悦的神色。
“北斗，你的证考下来了吧？”
北斗循声抬头，涉的目光没有离开屏幕半步，只是这样悠悠然地问他，一副你知道我指的是什么的样子。
北斗长出一口气。
“从我的证下来的那天算，这已经是你问我的第四次了。”北斗本来想问涉到底有没有把自己的话放在心上，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我知道！但我想多听几次啊北斗君~况且这次是真的要派上用场了呢。”涉终于舍得从屏幕上分出目光，转过头神采奕奕地看向北斗。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北斗心里那点不快通通烟消云散。他用力点了点头，郑重其事地说。
“嗯！”
北斗紧赶慢赶，卡在临下班前不到半小时，敲响了卫星设计与建造二组的门。来开门的不是别人，正是一脸“别临下班前给我找事”的巴日和。北斗把手中的几页纸塞到他手中，尽可能简洁地概括了目前的发现，只见日和的眼睛逐渐亮了起来，直到他的脸上的表情完全被惊喜所取代。他回头冲着屋内喊了一声“泉，下班别走，今天加班。”里面传来一声熟悉的“超烦的。”日和掏出手机，一边解锁屏幕一边大声说“你先别烦，一会让你走你都赶不走。”
“喂喂！凪砂君，你的假期提前结束了，来单位一趟吧。对，现在。有超级大的好消息哦，是好日和！”日和挂了电话，冲北斗扬了扬手里的图纸。
“随时联系。明天上班前保证做好。”日和露出了一个把握十足的笑容。
“我的图画的非常草！实在赶不出来晚点也行！”北斗看着日和远去的背影喊道。
“日和大人出马，你就走着瞧吧！”
虽说目前可获取的情报犹如管中窥豹。只要有人盯着就行，并不需要所有人都连轴转。但在这巨大的喜悦下，北斗和涉一样，都不想离开这控制室半步。最后两人一致决定，换班睡觉，一个人睡四个小时。加在一起怎么不算保证了八小时睡眠呢。
次日清晨，HiMERU依旧是第一个来到岗位上的。像往常一样，七点四十他就端着杯热气腾腾的咖啡，拉开了控制室的大门。他看见日日树涉在操作台前鼓捣着什么东西，心里嘀咕着他今天怎么来这么早，刚想打个招呼。只见涉转过身对着他，举起一根手指抵在唇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HiMERU这才看见一旁的沙发椅上北斗正盖着一条毯子窝在里面睡觉，他的半张脸都缩进了毯子里，从这个角度看只能看见黑色的发旋。
“控制室不能睡觉。”HiMERU几步走到涉跟前，用气音小声说道。
“空调开这么大会感冒。”HiMERU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
“其实，控制室也不能喝咖啡。”涉同样用气音说着，冲他露出了一个油盐不进的笑容。
眼看着HiMERU的表情变得无语，上面挂着“懒得管”几个大字。涉冲他招了招手，解释道。
“他才睡了三个小时，让他多睡一会。”接着他看了一眼桌上的电子时钟，继续说“还有四十五分钟，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好消息。”涉冲他快速眨了眨眼睛。
在HiMERU看来，日日树涉的话并不可信，他嘴里的“好消息”太多了，含金量有待考证。HiMERU起初并没在意这个所谓的好消息，直到八点半，控制室的门口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本就没关严的门被“唰”的一下拉开。
“好日和！日和大人率领着二组全体成员提前五分钟完成任务！”日和抬起手指向远处的巨幅显示屏喊到“呐呐！快看！已经跑起来了！”
窝在一旁沙发里的北斗迷迷瞪瞪的被吵醒，他坐直身子，毛毯嗖的一下滑落到地上。北斗反应了一会，俯身捡起了毯子，看看屏幕，又转头看看门口吵吵嚷嚷的巴日和。
“没那么快，至少得半个小时才能看出来呢。而且那上面根本不是那个页面。”北斗面无表情，一本正经地解释着。似乎是完全没意识到这句话在旁人听起来颇有几分“不要睁着眼睛说瞎话”的意思。
涉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日和刚要发怒，就被涉抢先一步打断了。
“人都到齐了，我宣布一件事。日和君，麻烦回头帮忙关一下门。”涉眯起眼睛微笑着，双手合十做了个“拜托了”的手势。
“164天前，我们伟大的四号舰二号驾驶员斋宫宗，在浩瀚的宇宙里投下了两枚小小的卫星。”涉说着，摊开手掌，掌心向上，指向宗的方向。众人的目光随之投向宗。涉继续说“这两枚小小的卫星，凝聚了我们全体四组和二组成员的心血。”涉又把手移到日和的方向。众人的目光从宗的身上转移到日和的身上。日和骄傲地昂起头，闭起眼睛点了点头，对其受到的夸奖表示认可。
“就在昨天下午，其中一枚接收到了一段极其Amazing的讯号。”涉停顿了一会，卖了个关子，等众人把目光再次转移回他身上的时候，他才继续开口。此时此刻，北斗不合时宜地打了个哈欠。
“简单来说，就是这颗卫星进入了一颗我们从未观测过的行星的辐射范围内，从而产生了一连串的波动。我和北斗从昨天下午开始，提取了数组地球百年前的大气数据进行比对，重合率均为90％。可以初步判定，这颗行星具备可供人类生存所需的气体。现在二组成员已经将新的航线录入到这两枚卫星中，更多的情报还要继续观察。大家可能要忙起来了呢。”涉说到最后，抬手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
控制室内陷入了短暂的平静，所有人的脸上都写满了不可置信。
“真的吗！涉，你没开玩笑？我们真的找到了！”最先反应过来的是宗，宗的表情十分精彩，他嘴唇颤抖着惊喜地说道，已经完全失去了往日优雅端庄的形象。
“这次真是天大的好消息啊……”HiMERU抬起头，目光放空，若有所思地望向天花板，喃喃自语道。
一时间，众人进入到了一种，不用续咖啡也像打了鸡血的状态。这个消息无疑是给所有人都打上了一针强心剂。
理论上来说，对于一颗完全陌生的星球，想要知道它是否可以适宜人类居住，这个观察周期是相当漫长的。然而时间不等人，地球的环境每况愈下。环境监测局传来最新数据，地表温度已突破零下150摄氏度。粮储局预测下个季度地下农场由于受温度影响，也会面临一定幅度的减产。而此时，人类对于那颗行星的了解还不足三个月。
上面的意思是尽快把下一轮的载人航天计划提上日程。对此，卫星二组的组长守泽千秋和通信四组的组长日日树涉皆持反对意见。理由为目前对于该星球掌握信息较少，应按照原有计划继续观测，不应贸然加速进程。然而这种抗争也仅仅是是给地球的研究组多争取了三个月的时间。在某个看似寻常的一天里，日日树涉接到了一条消息。发件人一栏上显示“一组：朔间零”。
“下个月的会，我会站在他们那边。提前告诉你一声，你有个心理准备。”
涉点开屏幕，不禁发出了“啊？”的一声，他看见对话框上方显示“对方正在输入中”，但他等都没等，直接一个电话拨了回去。
“你什么意思？”
没有问候，没有称呼。对方的语气听上去来者不善。零抬起一只手，用拇指痛苦地揉了揉眉心。
“吾辈和汝说件事，汝要有个心理准备。”零缓缓开口。
心理准备？又是心理准备。涉一股火上来了，语气也变得更加激动。
“什么心理准备？你说。”
“地球已经挖不出矿来了。”
零的声音平静，听不出一丝波澜。另一端的涉却像是被定住了一般。
“其实已经有一段时间了，燐音君和晃牙在地面的考察也一直不顺。现在别说按照原有的计划执行了。按照吾等现在的原料储备，很快就连船都造不出来了。下一轮的作业舰，能不能按照原有的标准制造都是个未知数。”
“那你怎么现在才说？”涉的声音已经因为绝望而听上去有些有气无力。
“因为上面的人不允许。不然汝以为他们为什么那么急着要把计划提前。吾辈现在和汝说已经涉嫌严重违纪了。算了，反正下次的会议一结束立刻就会人尽皆知了。帮吾辈保密两个星期吧，涉。”
“知道了。”
电话挂断，涉无声地叹了口气。
两个星期的保密工作，涉做的滴水不漏。他像往常一样，每天早上打卡上班，工作之余和同事开几个莫名其妙的玩笑。远在千里之外，那两颗小型卫星依旧好好地转动着。涉看着北斗鼻梁上架着一副防蓝光眼睛对着电脑目不转睛地敲敲打打。看到关键处，他微微把头向前倾，露出一块光洁的后颈。涉的心头突然涌起一股十分复杂的情绪。这个房间里，除了他自己，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自己所保守的那个秘密。这个“任何人”中，自然也包括冰鹰北斗。然而明天中午会议结束，所有人都会毫无防备地得知这个晴天霹雳。在这之前，他们都会抱着自己会同往常一样，在明天的会议上力排众议，以保证研究可以顺利进行的一贯想法。口袋里的手机传来震动，是朔间零发来的消息。内容是“晚上有事吗？一起吃个饭吧。”涉切到电子日程表页面看了一眼，检查了自己的行程安排，回复到“好的。”
临下班前，涉在更衣室把白大褂脱下叠好，放进储物柜，一旁的北斗不动声色地用肩膀轻轻撞了撞他。涉转过头正对上北斗的视线。涉用眼神问他怎么了。
“你今天心情不太好。”北斗压低声音说到。这是个肯定句，他没有给涉任何可以否定的可能性。
“是发生什么事了吗？”北斗捕捉到了涉眼中一瞬间的停顿，继续追问下去。
“没有啊，北斗看错了。”涉干笑了几声，试图蒙混过关。
北斗皱起眉，奇怪地看着他。似乎是并没有相信这句话。
“要是因为明天的会议的话，你也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了。你顶不住的话也不会有人怪你的。”北斗说着，从衣架上取下自己的外套，抖了抖，穿在了身上。
“我先走了，明天见。”北斗说。
涉看着北斗关门离去的背影，长出一口气。掏出手机，点开零的消息界面，再次确认了一遍地址。穿上外套，准备出发。
涉推开包厢的门的时候，零已经在里面等着了。零把手中的电子菜单放在桌上，往前推了推。示意涉点餐。
涉接过菜单，随便点了几个。便把手中的菜单放回一旁的架子上。
“所以今天的主题是……串供？”涉说完自己都觉得好笑。
“吾辈和汝有什么好串供的，不是早就串过了吗。单纯是和与吾辈共同保守秘密的老朋友来享受一下这最后的平静罢了。”零笑了笑，继续说到“要是放在几年前，大概没人会把这当做平静的日子吧。”
“但是往前追溯一百年的话，他们会的哦。”涉想了一会，接着说“那时候人类的想象力可是相当丰富的呢。在那些有关于世界末日的幻想里，可是有很多比明天还要恐怖得多的场景啊。”
“人类……变无聊了吗？”零说着，不由笑了几声。
“那倒是没有。这又不是人类的错。我倒是觉得，在未来的某一天，或许人类可以找回原有的想象力？也说不定？”涉摸着下巴，思考着。
“涉还是一如既往的乐观啊。果然，吾辈把这件事先告诉汝的考量是正确的。”
“千秋君那边呢？你有跟他说吗？”涉捕捉到关键信息，话锋一转。
“还没，吾辈打算明天早上再告诉他。虽然这么做可能对他有点残忍，但是如果在告诉汝的同一天告诉了他的话，那现在吾辈应该已经坐上军事法庭的审判席了。”
“千秋君也不会说的啦。但他说漏的可能性倒确实不小。”涉赞同地点点头。
“所以今天这顿饭我请，就当是谢谢汝帮吾辈保守秘密的谢礼。”零说道。
涉摆了摆手，表示这点事是他该做的。
“不能这么说哦，就算保密这件事是该做的，但这段时间给你增加了不少压力吧。看着全力以赴的组员，却说不出鼓励以外的话呢。你也辛苦了，涉。”
“不，就算这件事东窗事发我也不会对他们说鼓励之外的话的。我可没有给并肩而行的战友泼冷水的爱好。”
“也是呢。是吾辈担心过度了。”零笑笑，端起面前的汤碗小口喝了一口。
“比起我，倒是零，你那边压力更大吧。我记得弟弟君和你在同一个组吧。”
“是，两个弟弟都在呢。天城家的那个前段时间也来我们组了。但凛月这段时间反而干劲十足……倒是晃牙，他一直在地上做考察，接连的打击让他很受挫呢。”零微微叹了口气，接着说“那天小狗在物探车上给吾辈打来视频，一脸不甘心地对我说‘朔间前辈，对不起。’的时候，在那一瞬间，吾辈确实产生了久违的，无能为力的痛苦的感觉。”
零的话让涉联想到了北斗。他想起北斗盯着电脑目不转睛地专注模样，想起北斗在下班前对他担忧地说出的那句“不会有人怪你的。”涉深深吸了口气，又呼出。
“因为自己有过这种不好的体验，所以主观地猜测了汝的感受还真是惭愧呢。”
零的话说的云里雾里，不知道是因为涉本身刚刚就想到了北斗，还是零的话里确实有射影含沙提及北斗的成分。涉突然被戳中了心事，脱口而出了一句更莫名其妙的话。
“也不是，但我和你情况不一样。”涉说话的时候还在神游，目光并没有落在零的身上。
听了涉的话，零愣住了几秒，突然大笑起来。
“嗯，确实不一样！因为你喜欢人家！”零大笑着放下了筷子，连那个奇怪的称呼都忘记维持了。
涉的脸“蹭”的一下红了。手足无措地辩解起来。
“我，我没和你说过吧！”话说出口涉才反应过来自己这相当于不打自招。
涉把手中的筷子重重放下，一只手撑在桌子上托着下巴，把视线移到一边，不去看零。
零在一旁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涉羞耻的不行，狠狠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你为什么会知道啊！”
“啊？我为什么会不知道？比起这个惊讶的应该是我才对吧，你们两个居然不是已经在谈了。”零笑得气还没喘匀，好不容易凑出这么一句话。他整个人靠在椅背上，深呼吸两口，平复了一会，继续说。
“当时，就我们毕业后的第一年那会，全基地联合大演练，新人除了你和我没一个敢请假的。我是去参加我弟弟的毕业典礼。但是涉，你怎么也去参加低年级的毕业典礼了呢？我到现在都很好奇，你到底是用的什么理由，说服了他们给你批这个假的。”
涉眨眨眼睛，绝望地看向天花板。
“我前一天下午就在实验室装我感冒了，然后请的病假……”
看着零睁大眼睛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涉点了点头，再次告诉了他一遍就是这样。
“好吧。吾辈对你们之间的事也没什么好多嘴的。吾辈只是觉得小家伙也挺喜欢你的。”零愉悦地哼了几声，感慨到“真好啊，这就是青春啊。”
零提出了一个严峻的问题。对于这个问题，涉没有太大的意外。这两个星期以来，涉不是没有预想过原材料供应不足所会引发的一系列连锁反应。但是当问题摆在眼前时，涉才意识到情况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糟糕得多。
原定计划，本期执航舰船总计七艘。依旧是一二号舰为无人驾驶的探测舰，三号至七号均为配备双驾驶舱的载人舰。现在由于原料短缺，一二号无人探测舰已从计划中删除。但从这两艘小型无人舰上可以省出来的材料依旧是杯水车薪。制造一组和领导层协商出来的结果是将上一轮作业中状态最好的六号机体进行改造，二次利用。另外新造四艘单驾驶舱的小型载人舰。这就会引发一个派生问题。那就是除了已经定下来的一号舰的两位驾驶员不会有所变动以外，另外四艘的驾驶员都会产生变动。
“一号舰是宗，还有一个你们组的那个，叫什么来着？我不熟。”涉用食指敲着桌子，想了半天，还是没想起来那个人的名字。
“立原君。”零补充道。
涉表示不认识，他沉默了一会，小心翼翼地开口。
“二号的话，是你和弟弟君吧……你们是怎么决定的？”
桌上的餐盘已被清空，只剩下两杯热气腾腾的餐后红茶。零眯起眼睛，端起茶杯吹了吹，喝了一口。
“凛月去。”零幽幽开口。
涉好像是听见了什么难以理解的话，表情变得匪夷所思起来。零看了看他，解释说。
“本来吾辈是想自己去的。但是凛月态度很坚决。可能是因为吾辈上次体检结果不太好吧，凛月明里暗里的意思都是不想让吾辈再吃射线了。”
零很轻微地皱了皱眉，但嘴角却是微微扬起的。那张精致的脸上仍是幸福的表情占大多数。
“吾辈想凛月也有他自己想要坚持的事吧。况且吾等还因为这件事大吵一架。凛月发了好大的脾气呢……”零惶恐地摇了摇头，似乎是不愿再回忆起那些记忆的样子。
涉点了点头，表示理解。接着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零是一个分寸感很强的人，他很少会把话说满。例如此时此刻。零并没有顺着涉的话把后续几号机体的人员变动说出口。他给涉留出了一个可供他短暂思考的空间。涉回忆着其他几艘舰船的人事安排。这样的话，三号舰会在天城一彩和大神晃牙之间选一个。四号舰一定会保留守泽千秋。那么剩下的就只有自己与北斗原定的五号舰。涉思考着，突然从这些冰冷且公式化的人员调动中体会到了一丝来源于自己内心深处的的卑鄙念头。如果只有我提前知道了这件事情，用多出来的时间来思考，那对北斗无疑是不公平的。就像两个人参加考试，其中一个在考试前夕得到了某种可以把时间的轨迹撕裂，然后往里硬塞进去一段可供复习的额外时间一样不公平。这种卑鄙感更多的是源于，在作为获得了额外道具的那个获利者时，涉惊讶于自己的第一感受居然是暗自庆幸。坦白来讲，涉远没有他预想中的那么擅长应对北斗。涉心里清楚，北斗其人比他所呈现出来的还要韧很多。在北斗心里，一旦认定了的事，外界因素很难将其影响。如果是自己与北斗同时得知这个消息，那北斗大概会和凛月君做出一样的决定。北斗固执又认真，自己并没有十足的把握能说服他。而这次航行本就准备不够充分。时间紧迫，受地球环境恶化的影响。四号舰与五号舰的航行计划中都有登陆那颗星球的部分。对于那颗星球的地表环境人类所了解的不过是沧海一粟。加上机体设计上的变动，总体风险大大提升。出于私心，涉不想让北斗去冒这个险。这次的航行危险系数和以往根本不是一个量级的。问题出在，北斗一定也是这么想的。涉连猜都不用猜就知道。零很敏锐，他的两个猜测都猜中了。自己确实喜欢北斗，同时，他也知道北斗也喜欢自己。但也正因为自己知道，所以给这件事情的决定上增添了许多难度。按理来说，自己大可以直接用自己那点小权力直接定下来人选，北斗和自己所在同组，不会涉及到跨部门协商的问题。但情感上他不想这么做。北斗这人，你越用权压他他越不服，他就算没办法最后妥协了心里也不会就此接受。而且如果自己真的这么做了的话，北斗大概会对自己很失望。那种画面光是想想就已经够痛苦的了。涉晃了晃脑袋，试图把这些恐怖的画面从脑海里晃出去。
“谢谢你啊，零。”涉说着。
他是由衷地说出这句话的。谢谢你，零。谢谢你给出的这段额外的时间。让我可以做出方案ABC，然后从中选出一个最完美的，以确保万无一失。
次日大会议厅。涉把自己桌上的名牌正了正位置。抬头看见了魂不守舍的守泽千秋走到离自己距离不远的位置，僵硬地坐了下来，目光呆滞。涉环视四周，目光落在了另一边的零身上，零回看过来。涉心领神会，大概零是已经把那件事告诉他了。他在心里为千秋君默默祈祷了一秒钟。紧接着再次挂上和往常一样温和无害的微笑，若无其事的和周围的其他代表打起了招呼。
“诶，朱樱……司君？”涉刚和身旁的人打完招呼，一回头看见手上缠着胸牌挂绳的匆匆忙忙地从自己身旁的过道经过。
司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脚下一顿，循声回头，目光锁定到涉的身上。
“前辈！帮大忙了！天祥院家的哥哥大人的位置在哪？您知道吗？”司的语气急促，大概是已经找了好几圈了。
涉抬手指了指远处。
“今天怎么是你？英智呢？”涉问道。
“哥哥大人今天早上身体出了点状况。桃李送他去医院了。临时换了我来。我还不太熟悉这里。”司露出一个抱歉的笑容。
“谢谢前辈，那我就先去那边了。”司指了指涉刚指过的方向。道谢后便匆忙离开了。
生病了？涉沉思片刻，想着会议结束发个消息问候一下。又联想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事。不由感叹，可惜了，错过一场好戏。
大概是由于零事先疏通的太好，把两块最难啃的骨头给成功攻克。这次会议几乎没什么人投反对票。反倒是比预期的要顺利很多。零顺理成章的宣布了改动后的航空计划。新的单驾驶舱小型飞船的模拟视图被投放到大屏幕上。零面向众人，单手握着手机，拇指在屏幕上来回滑动，大屏上的模型随之切换角度。
台下鸦雀无声。虽然零只说了“受原材料短缺影响”，并没有讲怎么个短缺法。但通过双仓改但单仓的这个新设计，众人都猜了个七七八八。一时间，场内温度将至冰点，气氛十分凝重。零抱着“应该没什么人提问真是太好了”的心态，快速把新机概况过了一遍，穿过人群，回到座位上。
会议结束，有关于会议内容的消息不胫而走。以比病毒还快的传播速度迅速传遍了系统上下。
涉下午才回到单位。拉开门的一瞬间，数双眼睛齐刷刷地向他望过来。
“涉，那原定的驾驶员怎么办？他们有说怎么安排吗？”最先发问的是宗。
涉看向宗，又看了看一旁面色凝重的北斗。
“怎么传的这么快，你们全知道了？”涉环视一圈，视线再次落回到宗身上。
“你不是没收到邮件吗？一号舰是这次唯一的双舱舰。你和那个，那个谁来着。你们两个不动。”
涉看向北斗，北斗也同样看向他。由于紧张，北斗深蓝色的眼睛睁得很大，一副像是在期待涉说点什么，又担心他说出点什么的样子。
“北斗下班后先别走。”涉冲他扬了扬手机“邮件在我这里。”
北斗一整个下午都坐立不安。几乎是隔三差五就看一眼时间，自打参加工作以来，北斗还是第一次对下班产生一种恐慌的情绪。临下班前，HiMERU早早换好衣服，路过北斗的位置时轻轻拍了两下他的肩膀，示意他自求多福。北斗谢过前辈的好意。静静地等到房间内只剩下涉和自己两人。
“抛个硬币吧北斗君。数字的话是我去，樱花的话是你去。百分之五十的概率，交给天意吧。怎么样？”涉从口袋里掏出一枚一百日元的硬币，在北斗面前晃了晃。
北斗不敢置信地看着他，他的表情似乎在说“这么重要的事你居然就这么草率的决定了。”
“不是哦。总是要留下来一个的吧，这是最公平的方法了。”涉看出了北斗的疑惑，解释道。
北斗这回是彻底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他想了一个下午的，如何争取这次的机会，他绞尽脑汁为自己想出了几个理由。看似合情合理，实则都是搭建在“这次太危险了，应该我去。”的没谱但真实理由基础上的。甚至想到后面，北斗甚至想到，如果是涉真的很执着于这个，这就是他的梦想的话，那自己也不是不可以接受，自己会主动放弃这个机会，留在地球，盯好屏幕上跳动的每一个字节，成为他在地球上最可靠的后盾。北斗思来想去，没想到涉的处理方式居然是抛硬币。好吧，想到是涉，似乎也没那么意外。北斗沉默片刻，脑海里走马灯似跑过了很多旧时的回忆。最终停留在地球最后的那个夜晚，在不开灯的操作室，眼前是无法分辨的漆黑一片，那是他和涉曾经一起去过的海边。“我们会把海带回来的。”北斗心里想着，点了点头，接受了这个建议。
硬币抛起，落下。只不过是一瞬间的事，但这一瞬间却被无限拉长。最终，硬币平稳地落在桌面，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100”
北斗看到数字的那一刻，心里的石头也随之落地。很多时候就是这样，人怕的是未知的东西，一切的担忧惶恐，往往只是为了等一个结果。结果的好坏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
涉修长的手指按上那枚硬币，将其拾起，重新放回口袋。北斗注视着那枚硬币，所有所思，最终没有说话。
“那就这样决定了！是上天的指引呢！有北斗留在地球的话，我也会很安心呢。要记得好好和我联络哦。”
涉的语气轻快。似乎是对这个结果很满意。北斗想，那这大概就是最好的结果了。他为涉感到高兴，自己心里的那一点微不足道的失落已经没那么重要了。我会在地球为你祈祷一切平安的。
距离预定的航行日期越来越近。临行的前十天，日日树涉迎来了他的驾驶员特别假。这是一种特别优待，其名义为，让他们好好休息，调整身体状态。整个四组一下少了两个核心成员。北斗和HiMERU肩上的担子瞬间变重，带着其他组员一起忙得不可开交。
短短十天的假期里，涉也没闲着。他再次找上了朔间零。对他提出了一个请求。
“借个车，零。”涉已经是本周内第三次给零发去这样的消息了。
“公车不能私用，是违纪行为。”零已经是第三次回复给他同样的内容了。
“求你了……”后面还跟了两个流泪的表情。
“神通广大无所不能的我们的魔王陛下，零，真的不可以吗……”
零的手机一条接一条的进着信息，扣在桌子上的手机嗡嗡响个不停。
“喂，前辈。你的手机一直在响，不要紧吗？”晃牙被吵的心烦，探出头不满地抗议着。
零拿起手机，点开消息页面扫了一眼，接着调至静音模式，把手机重新放回桌面上。
“小狗，汝之前开的那台物探车最近是不是要送检了？”零问道。
“嗯？”晃牙对这个问题感到莫名其妙，但还是老老实实回答到“对，通知的最后日期是下个月中旬那样，我还没来得及送，有什么事吗？”
“没事，借吾辈用用。”
“前辈不需要和我打招呼吧，你刷工牌不就能直接用了。就在仓库里，这段时间也没别人用过。就是你可能得刷一下底盘，我开回来的时候不知道被什么东西给糊住了。”
零比了个OK的手势，表示知道了。他再次拿起手机点开和涉的对话框。
“只能在非工作时间借你。什么时候要用直接下班的时候来单位找我，我把我工牌给你，切记，第二天上班前必须还回来。”
涉抱着手机激动地在床上滚来滚去。他连着给零发了好几条谢谢，接着点开北斗的消息界面。
编辑信息“要不要去海边？”点击发送。
消息显示已读
“？”
“前辈你清醒一点……”
北斗好不容易抽出时间看了一眼手机，看见有来自日日树涉的新消息的时候不可否认北斗心里是有点小雀跃的。没想到一点开就看见了这么莫名其妙的一条消息。北斗把手机丢回口袋里，无奈地揉了揉眉心。“都什么时候了，我上哪给你找海去……”北斗小声嘀咕着。
“去嘛去嘛，北斗下班后有安排吗？”
口袋里的手机依旧在震动着，北斗皱着眉回复。
“今天吗？目前没有。”
“那你现在有了！！”对方秒回。
北斗懒得去想，涉又自作主张头脑一热做了什么莫名其妙的决定。涉的想法总是那么的天马行空。北斗很难猜中他下一步会做什么。一开始会觉得有点麻烦呢，后来慢慢的，自己似乎也适应了涉这种跳脱的思维模式。北斗意识到，自己似乎是并不讨厌这种突如其来的邀约，整个下午，北斗甚至对下班后的事带上了几分微妙的期待。
涉没有告诉他时间地点之类的具体安排，北斗也没问。对于涉，北斗总是有一种没来由的底气。就像自己毕业那年，只要是涉决定好的事，那他总会找到办法与自己相遇。
晚上，北斗换好衣服，与同事告别，拉开门的瞬间被人抓住了手腕。走廊的灯很暗，北斗只看见一个银色的影子。那只手拉着他，温热的体温传递到北斗在空调房吹了一天，冰冰凉的手腕上。那只手的主人就这样拉着他在走廊奔跑起来。北斗的眼睛因为惊讶而睁得大大的。涉拉着他跑过了长长的走廊，又一层一层地跑下楼梯。一路上，两人什么话也没有说。北斗就任由涉拉着他跑。他不知道终点在哪，也不知道涉要把自己带到哪里去。但他什么都不想问，只是这样就好了，像过去无数次那样。如果能一直这样奔跑下去就好了。北斗不着边际地想。
涉在一扇紧闭的卷闸门前停下。他重重地喘息着，回头看向北斗。
“你先等我一下。”涉歪了歪头，露出了一个狡黠的微笑。
北斗刚想开口问这不是一组的车库吗。还没来得及开口，只见涉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工牌，刷开了车库的大门。接着，涉驾轻就熟地找到了一台装备精良的大型地表勘探车。接着他用那张工牌解锁了那台巨大的钢铁怪物。北斗没怎么见过这东西，他只知道这是一组用来进行勘探矿藏和地下结构的，其他一概不知。北斗条件反射般地想问他“你会开吗？”转念一想，涉大概是会的。涉的技能术点的很满。在此之前，北斗不止一次感叹过，为什么涉有精力掌握那么多本职工作以外东西的。
涉把车从车库里顺利提出来，停在北斗身边，舱门升起，北斗踩着降下来的台阶小心翼翼地走了进去。
“这个安全带是两道，还有一道是从这里到这里。”涉用手指了指，示意北斗系好。
“咔哒。”随着第二声落锁，涉露出了个灿烂的笑容，心满意足地欢呼出声。
“好耶！那我们就出发了！”
北斗猜到涉可能会开这台车。但这一路上涉的车技熟练到令北斗感到不可思议的程度。这种车不太适应地下城市的平坦路面，车速反而会降低。北斗看着车窗外掠过的一片又一片建物。还是难抑心中的好奇，开口发问。
“你还会开这个？”
“嗯嗯！有没有很惊喜！悄悄告诉北斗一个秘密，我可是有地表勘探证的呢！”涉的心情非常好，语气也跟着骄傲起来。
“什么？我们难道不是在一个组里工作的吗？你什么时候去考了地表勘探证的？”北斗难以置信，丢出一连串的问题，似乎还是意犹未尽，又补了一句“而且，考这个有什么用啊……”
涉转过头，无辜地看着北斗，眨了眨眼睛。
“现在不就有用了。当初我考的时候，说不定就是为了这一天的到来呢。怎么样，北斗，有没有一种私奔的感觉？”
涉莫名其妙的暧昧回答把北斗打了个措手不及。他抬起手遮住自己的下半张脸，欲盖弥彰地把头偏向车窗，假装看起了风景。
“所以我们要去哪里？”北斗转移了话题。
“显而易见，我们要去地面上哦！”
涉的语气里满满都是喜悦与期待。北斗虽然仍然没搞清楚状况，但也不忍心打消他的积极性。北斗心里犯着嘀咕。从彗星来临的那一天算起，北斗对地面的了解全都来自于实时传导的一些录像和图片。他一次也没回到过地面上去。那些影像资料总是晦暗不明的。地面的能见度很低，到处都是灾难后产生的粉尘杂质。地球偏离轨道，离太阳越来越远。即使借助照明工具，肉眼也难以看见很远的地方。关于曾经那些地面上的记忆，在北斗的脑海里越来越远，直到变成一个小小的微弱的光点。如今的地面，对北斗来说是完全陌生的。
物探车驶入大型升降舱。涉再次掏出了那枚工牌，在屏幕上选择最上层（地表）。北斗借着车内昏暗的照明灯，终于看清了那枚今天带他们一路开绿灯的工牌来自于朔间零。那一刻，朔间零的形象在北斗心目中轻轻崩塌了。一向看起来懒散与世无争且神秘兮兮的朔间前辈居然会做出把工牌外借这种草率的事来。北斗看向车窗外，红色的指示灯跳动着，一个一个闪烁着的LED灯变化组成不同的数字。“我们在慢慢上升，越来越靠近地面。”北斗的心中浮现出这样的念头。好吧，还是要谢谢朔间前辈。
地表的世界早已失去了朝与夜的概念。日星隐耀，天与地浑濯在一起。涉打开强远光灯。透过加厚隔温玻璃，北斗看见坍塌的街道，树木和湖泊混在一起结了一层厚厚的霜。在这里，人类失去了对时间和空间的感知。世界仿佛回到了一切诞生之前的样子。
“我们要去往哪里？”
车内开着暖风，以保证车内环境恒温。透过玻璃窗，北斗的心情却随着几寸外的世界变得粘稠起来。
“35.2952,139.5713。规划路线。”涉并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冲着导航系统报出了一串坐标。
“目的地，35.2952,139,5713。正在为您规划路线。”随着机械的电子女声响起。涉把目光投向北斗。北斗不可思议地回望过来。
涉对他露出了一个心照不宣的微笑。
“那里早就没有海了……”涉的笑容突然让他心头一紧。北斗吸吸鼻子，小声说道。
“北斗，你觉得海是什么呢？”涉语气轻松，脸上扔挂着淡淡的笑意，不以为然地说道。
“海？海就是海吧……”北斗莫衷一是。
“答对了！北斗君加一分！”
北斗更迷茫了。
“‘海’是人类下的一个定义，所以海就是海。同样的还有鸽子，杜鹃花，脆皮炸鸡块。”涉滔滔不绝地例举说明着。
这都哪跟哪啊……北斗对其完全不知所云。
“所以在我们看见海的那一瞬间，我们认为它是海，那它就是海。”涉似乎是很满意自己的强词夺理的一套逻辑，点了点头对自己的话表示赞同。
北斗无言以对，他沉默了一会。指了指面前闪着绿光的仪表盘。
“那我现在说这个是海。”
“可以哦，但我不认同。所以我们现在要去看我们都认同的海。”涉平静地说道。
他们所在的这台巨大的钢铁怪物就是为结满冰霜坎坷不平的极端路面而生的。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反而越跑越快。北斗看向前方。那些或自然或人造的遗迹隐匿在黑暗之中，灯光照向它们时，凝结的白霜折射出刺眼的光，车向前开，眼前景物从两侧快速掠过，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再次归于黑暗。
北斗将视线投向导航仪。预计还需二十分钟。北斗想，自己应该很熟悉这段路的。他在脑海里拼凑着那段他无数次重温过的记忆。试图找到它与眼前的世界的一点联系。
眼前景物的退行速度渐渐慢了起来。涉调低车速，进入滑行减速模式。北斗着电子地图上显示着一条淡黄色的线。那时海洋与陆地的边界线。而代表他们所驾驶的车辆的红色锚点正沿着这条黄线缓慢移动。北斗向窗外看去，两侧的景色并没有区别。都是无边黑暗中有限的白茫茫一片。
“我们在海岸线上。”北斗说道。
“是的，虽然目前海面上的冰十分坚固，硬度足够支撑我们的这台车的重量。但毕竟物探车并不具备水陆双栖功能。以防万一，还是不要去那边比较好。”涉解释道。
滑行结束，物探车稳稳停下。涉在控制面板上戳了几下。车窗玻璃连接处的黑色框架渐渐变为半透明的颜色，直到与相邻的玻璃融为一体。
“全景观测模式，准备完毕。”机械女声再次响起。
茫茫天地，连成一片。世界只剩黑与白两种颜色。北斗看向白的的尽头，再往前是目光无法企及的漫漫黑暗。黑与白交界处模糊不清，洁白的霜雪看久了会眼睛痛，北斗抬头看向天空试图缓解视疲劳。墨色的夜空没有月亮，更看不见一颗星星。人类被黑暗笼罩起来，大自然的庇佑离我们越来越远了。
涉轻手轻脚地凑近。指尖悄悄覆上了北斗的指尖。他顺着北斗手背的肌腱缓缓向上摩挲，直到掌心覆盖住他的整个手背。北斗没有拒绝他的触碰，只是转过头来静静地看向他。暖黄色的灯光把涉紫水晶般的眼睛照成了一汪水。北斗看着那双漂亮的眼睛离自己越来越近。接着，鼻尖碰上鼻尖，涉偏了偏头，轻轻碰了碰北斗的唇。北斗的眼睛因震惊而睁大。北斗嗅到空气中若有若无的雪松混杂着橡木苔的香气。他猜那大概是涉的洗发水的味道。这个蜻蜓点水般的吻转瞬即逝。涉离北斗的距离很近很近，他微笑着注视着北斗的眼睛。北斗闭上眼睛，回吻了过去。四周寂静无声，只能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所以，你不说点什么吗？我们的顺序是不是错了。”北斗开口道。
“嗯，我喜欢北斗哦。”涉温柔地微笑着，他注视着北斗，等待着他的回应。
“……我也很喜欢你。”北斗败下阵来，心上人坦率的回答反而令他一时间不知所措起来，短短几个字说的吞吞吐吐磕磕绊绊。
涉的笑容幅度渐渐扩大，他再次靠近了北斗。双臂环在北斗的脖子上，歪头看向他。
“那北斗再亲我一次。”
涉的声音好像蕴含着一种魔力。北斗再一次吻了上去。
幽暗的天空，漫无边界的，与陆地连城一片的寒冷的海，与两颗雀跃的心。
北斗抬头望向天空，缓缓开口。
“刚刚，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不喜欢你这种可能性。”
涉诧异地转头看向北斗，飞速眨了眨眼睛。北斗见他的反应感到有些好笑，轻声笑了出来。
“没有这种可能！北斗一定是也喜欢我的……”前半句还说的底气十足，后半句却带上了几丝心虚的不确定。
北斗看对方突然后知后觉地紧张起来，也顾不得自己心里那些微不足道的弯弯绕绕了，连忙开口安慰。
“喜欢你的，我是你喜欢你的。”北斗想了想，又补上了一句。
“冰鹰北斗喜欢日日树涉。”过于正式的口吻让话已说出口的北斗感到有点羞耻。这才感到耳根发热。
涉对这个正经得有点傻气的告白十分满意。他再次凑上去，吻了吻北斗的鼻尖。
“我们会把海带回来的。”涉轻声说道。
两人的手紧紧的握着，十指相扣。
“嗯。”北斗用力地点了点头。
涉继续说。
“所以在新地球，也继续说爱我吧。”
涉微笑着。他的面孔，银色的发丝，车内的暖光，与外界的冰霜和黑暗融为一体。北斗想，这大概是他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最幸福的一刻。
我们会把海带回来的，我们在新的地球上继续相爱吧。北斗沉默地想。
预订启程的日期悄悄来临。临行的那天，北斗在发射管制室，盯着屏幕，进行着最后的数据核对。
千米外的地表发射场，迎来了一年中最热闹的一天。临时搭建的准备大厅里难以将温度维持在零上。影片美伽将冻得发红的指尖放在面前哈着热气试图取暖。宗拧起眉毛，语气严肃地质问他为什么不戴手套。美伽听到宗别扭的关心，抬起头，露出红红的鼻尖，傻傻地笑了。
“没有想到今年会比去年冷那么多，上次来送老师的时候，这里还是很暖和的……”似乎是受冷空气的影响，美伽的声音听起来瓮声瓮气的。
“真是的，笨蛋影片。那就把手插进口袋里啊！”
一旁的羽风薰和濑名泉两人一边一个，把守泽千秋夹在中间。三人你一言我一语的拌着嘴。
“小濑，我俩又陪跑一年。我们组竞争真是太激烈了。”薰撘着千秋的肩膀，越过他，探着脖子跟泉搭着话。
“超烦的，名额又不是按组分配的。但没想到我们中最先被选上的会是守泽啊。”泉嫌弃地说。
“喂喂！濑名！什么叫没想到是我啊！”千秋拔高声音表示抗议。
“好好，总之让我们恭喜小守！”薰拍拍千秋的肩膀以表鼓励。
“小濑，接下来的流程是什么？”薰再次伸长脖子看向泉。
“问我干嘛？我又不知道。”
“你去年不是来送过月永君吗？你应该知道的吧，固定流程。”
“这种东西一年一个样吧，今年可是连飞行器都大变样了啊。”泉无语地摇了摇头。
朔间零在对朔间凛月进行最后的飞行教育工作。凛月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不耐烦地表示自己已经都记住了，不会在非休息时间偷懒睡觉的。天城一彩静静地站在窗边，望着远处的飞船。巨大的飞船脚下是一个个全副武装，身着保温服的工作人员，在做着最后的记录工作。那里大都是与他朝夕相处同组同事。他知道那其中之一是和他有着一样一头火红色头发的人，那是他的哥哥。
“一彩君，通讯系统要注意文明用词哦。上次汝的兄长执飞时，吾辈接到了四组发来的无数封投诉邮件，说我们组的宇航员多次发表不当言论。”零在一彩身后幽幽地说。
一彩被突然传来的声响吓了一跳。
“好的前辈，我知道了。哥哥给您添麻烦了，实在抱歉。”一彩乖巧地点了点头。
零又凑到涉的身边，抬起一只手遮住下半张脸，压低声音小声说。
“小家伙怎么没来？”
涉看向零，转了转眼珠，露出了一个略带骄傲的微笑。
“你猜。”
零看着好友的表情，想了想。
“吾辈猜猜……小家伙不会选去发射管制室了吧？”零眯起细长的红眼睛。
涉不动声色地点点头。
“眼光不错，还挺有本事的。”零压着声音轻笑两声。
最先被喊走的是宗，接着是凛月和一彩。墙上的电子时钟已经从上午十点跳到了下午六点。广播再次传来声响。
“四号舰驾驶员守泽千秋，五号舰驾驶员日日树涉。听到广播后请快速前往所属飞行器，准备登舰。”
涉站起身，冲零挥了挥手。搭上千秋的肩。
“走了。”他说。
“9,8,7,6……”发射进入倒计时。
发射管制室内，日和跟着机械的电子音一起倒数着数字。开始只是他一个人在喊，随着数字一个接一个变小，加入其中的人越来越多。
“3,2,1！”数到最后一个数字时人声已经彻底盖过了机械音。
“好日和！”日和激动地大喊。
巨幕上，两艘飞船缓缓升起，底部燃起耀眼的火光。那明亮的火光承载着人类共同的希望。
同天夜里，国立中心医院，住院部的某间独立病房内。
“是敬人啊。”房门被打开，房间内只开了盏微弱的床头灯。英智抬头看了看来者，轻声说道。
病房里只有英智一人，屋内的电视开着，里面传出激动人心的倒计时声。敬人看见屏幕的右上角写着“重播”。
“这几天感觉怎么样了？”敬人拉了张椅子，坐在了英智的病床旁。
“嗯……就那样吧。”英智把手里的橘子掰了两片，递到敬人手里。
“好干。”敬人尝了一片后不禁感叹道。
“在冷库里放了快一年了，有就不错了。”英智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屏幕，幽幽道。
敬人没再说话，他只是靠在椅背上，和英智一起看着屏幕。他有时间的时候就会来这里看看英智。只是最近来的次数少了，临近飞船启航，军队方面的工作也忙了起来。
随着最后两艘飞船顺利启航，重播结束。接着进入了一段欢快的广告。
“敬人，你还适应在部队的生活吗？”英智缓缓开口，他依然盯着发光的屏幕，没有看向敬人。
“还好吧。其实不是很适应，但是我好像还蛮适合这份工作的。你知道我家以前是寺庙之家吧。”敬人摘下眼镜，用衬衣的衣摆擦了擦，又重新戴回脸上。
“嗯……敬人，你有后悔过吗？”英智沉思了一会，再次开口。
敬人知道他这是又在想以前的事了。
“那倒是没有。你不要因为我的选择而感到自责，我当初选择换专业并不只是因为你，更多的是我也觉得比起造飞船，去宇宙这些事，有更需要我而且只有我能去做的事。况且，现在想来，我还应该庆幸我们两家是世交的情分呢。不然的话，现在的莲巳家应该早就随着那个古老的寺院一起走向堙灭了吧。”
英智听着敬人的话，歪着脑袋想了想。
“也不一定是好事，现在的生活都不是大家想要的吧。”英智顿了顿，见敬人没有反驳的意思，便继续说下去“你说这个世界上真的有神明吗？如果有的话，那神为什么没有保佑人类呢？有时候我会想，即使真的有神明，在彗星来的那一瞬间也消失不见了吧。神明没有庇佑人类，人类也不再相信神明了。神和地球一起死掉了。”英智话音落下，终于转头看向敬人的眼睛。英智注视着他，等待着他的反应。
敬人沉默了许久才开口。
“我倒是不会这样想。从我父母那一辈开始就不再念佛了，我对那些经书也是一窍不通。从小便是学着和你差不多的东西长大。只是徒有一个寺庙之子的称呼罢了。但是我觉得，在末法时代，大家反而更应该信点什么，那样至少会多一点希望吧。”敬人注视着英智的眼睛说道。

2.雾霭沉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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