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 【APH雪国组】时间之岛

【APH雪国组】时间之岛

6

Prydwen

2025/03/03 2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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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萨莱后，使团进入了一望无际的草原。白日高悬，青天旷远，飞鸟掠过高空，伏尔加河保持沉默，目之所及渺无人烟。无怪乎威尼斯传教士第一次踏上这片国土时会怀疑自己的理智，否则旅途怎么会漫漫无尽又一成不变，而美轮美奂、没有城墙的萨莱城又毫无预兆地在地平线上凭空出现。伊利亚位于队伍末尾，在他身后，使团用大车拉着帐篷、食物和锅碗瓢盆，曾和他搭档的亚美尼亚工兵正和人慢悠悠地聊天，他前方则依次是士兵、书记官、骑着高头大马的千户长，最前方他看不见的地方，伊万催马前进，来到术赤身边。
“可汗的堂弟昨天被处死了，”伊万开口说，“我让他临死前最后祈祷一次，他说自己已经诚心悔过。之后，我们用毯子裹紧他，用马把他踩死了。”
“他的血洒在地上了吗？”术赤问。
“没有。”
“你做得对。”术赤得到了唯一关心的答案，满意地点了点头。

但伊万不这么觉得：“真的吗？这是你想要的吗？”
术赤不解地转向他，金色瞳仁像两泓清澈的井水。伊万有些不耐烦：“如果你这么想看他被杀，为什么不亲自去？”这是一个被权力的诱惑冲昏头脑的蠢人，他想，但不可恨，甚至死前还侥幸地希望大兀鲁斯能屈尊亲自来送他上路，让他有机会当面忏悔，灵魂无挂碍地升天。术赤没给他这个机会。
“他没那么罪大恶极，不必由我亲自去。”术赤回答。确实如此。他的罪过只是一次规模不那么大的叛乱，甚至轮到他起兵时汗位争夺战已近末尾，来自克里米亚的摄政王已经入主萨莱、被术赤迎为了主人，他见势不妙，早早便放下武器，之后就一直被关在萨莱的牢中，拖到现在才问斩。
“而且他都投降了。”伊万仔细打量术赤的表情，最后下结论道：“我懂了，你也觉得过意不去，才打发我替你。”

“这不重要，”术赤立刻反驳，“挑战可汗权威的人只能有一个下场。”
伊万从鼻子里哼了一声：“除非他们挑战成功、自己变成可汗，是吧。”术赤白了他一眼。
“你以前不是这样的。”过了一会儿，伊万轻声说。
实际统治大兀鲁斯的第一位可汗拔都被他的主人尊称为兄长，小主人发誓保护他的子孙后代，并从驱车离开拔都新就的坟墓那一刻起一直信守着诺言。一百五十年间，伊万看着他在阴谋和政变像家常便饭的宫廷里努力维持平稳的权力交接，几十年如一日看守着脆弱的贸易线，并且一刻也没放松对罗斯的统治。如果不是在现在的情境下相识，伊万甚至可能称赞他的努力。甚至，拔都的后人们改了名字、改了信仰、改了使用的语言，不再记得祖先故乡具体的位置和远征的细节，术赤也从他们的战友和兄弟变成长辈、导师和一种家传守护精灵，他也毫无怨言、乐在其中地扮演了所有这些角色，以致于在五年前，拔都家族一个叫别尔迪别的后代通过一系列血流成河的弑亲行为上位后，出离愤怒的大兀鲁斯拒绝接受他的权威，以致于双方最后闹到兵戎相见，并演变成了遍及全国的汗位争夺战。

“然后你我都知道发生了什么，”术赤干巴巴地回答，像抖落灰尘一样摇了摇头，“不了，谢谢，我没兴趣让萨莱在未来两年内再换四个可汗。我还想留着那些漂亮宫殿呢。说起来，交给你的工程怎么样了？哈吉塔尔汉拉来的石材符不符合你的要求？”
“说到这个，”伊万清了清嗓子，“我之前听说，到莫斯科后你会派人带伊利亚去另一个目的地……”
“谁跟你说的？这和我的问题有什……”
“我想送他去。”伊万看了一眼对方扬起的眉毛，忽然有些心虚，“确保他办完无论什么事情后离开你的领地，你懂的。”
“不，”术赤一口回绝，“这点事用不着劳烦你。”
伊万思索了一下，再接再厉：“你没有话要捎给别的罗斯王公吗？不需要派人突击检查总督们的工作，以防他们仗着天高皇帝远和我的同胞合伙欺骗你？”
术赤摆摆手：“我会叫人去的。”
伊万松开缰绳，双臂交叉在胸前：“我已经替你一刻不停地工作了大半年，总能休息休息吧！”
“好啊，”术赤十分赞同，“要不要替我养几天兔子？”
“你怎么还在养兔子？”
“养着玩儿，”术赤耸了耸肩，“我喜欢兔子。怎么说，十天时间够不够你休息？”
伊万叹了口气，知道再这么拉扯下去没完没了，终于还是如实交代：他想借送伊利亚走的机会去一趟维尔纽斯，看望被带走的姐姐伊琳娜。术赤在听到她名字时脸色变了，伊万的心也随之沉下去。

“我不懂。”在一阵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沉默后，术赤冷冷地开口，“你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在意？就算见到又怎么样？”
“……也没什么，”伊万不舒服地缩了缩脖子，试图显得没什么大不了，“无非是告诉她照顾好自己，不要忘记我，希望能早日再见……这类的。就像普通人一样。”他瞟了眼术赤的脸色，还是决定继续往下说：“我很遗憾没能在分开之前见到她最后一面，这一点已经和你解释过。这不代表我想背叛你。甚至那天晚上我也没想真的背叛你。”
这是真的。尽管现在每当他照镜子、看见自己脖子上那道显眼的伤疤时，会回想起空气混着鲜血涌出喉咙、意识因窒息而快速陷入模糊的恐怖，尽管每当无意识抚摸那道疤痕，会再一次体验被吊在树上反复经历死亡的屈辱，尽管他认为这恐怖和屈辱的体验将永不会被忘怀，但他没想过背叛。一百五十年过去，他仍然没有恢复和任何一块土地间的联系，所以生命依然仰赖领主的庇护，一旦被抛弃将瞬间退化成脆弱的人类少年。无亲无故、无家无业地行走在世界上，早亡几乎是板上钉钉的结局，所以他不能背叛。一百五十年过去，萨莱已经了他唯一的容身之所，或者说他的家。只有等罗斯人想起和渴望他，他才能回应召唤；只有当罗斯军队将所有术赤珍爱的宫殿、庙宇、集市和街道付之一炬的那天，他才能离开萨莱。
“不要忘记你！”术赤高声重复道，“好吧，是我小看你了。你真的很会自作多情。你指望她像只害了相思病的小狗一样，坐在台阶上用自己无尽的余生思念你吗？”
他的嘲笑不出意外点燃了伊万的愤怒，几乎让他回到了拖着满身是血、没有气息的伊利亚返回萨莱的那个夜晚，指缝间仿佛又填满了湿润的泥土和青草，鼻腔里弥漫着木材清香和马粪的恶臭。但他可不再是当时那个又冷又饿、舟车劳顿的自己了，他知道术赤越是表现得咄咄逼人，越代表他心里很紧张。
术赤对他的观察和思索无知无觉：“你想多了。我本来不想说，但这是你自找的——她得知自己要被送走前根本没想起你，没有不舍，没想同你再见一面，没有要转达的话，没有信物。如果她提了我会答应的，但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很平静地接受了安排。她根本不在乎，不管是我还是你。”
伊万抿了抿唇。
术赤乘胜追击：“还有呢。梁赞，几年前说自己身体不好，软磨硬泡求我放他回老家修道院隐居，还不愿我告诉你，留你一人在萨莱受累；诺夫哥罗德，年年给我带贵重的礼物，给你就只有几句场面话，只字不提当年亚历山大·涅夫斯基在她和你之间选择了牺牲你；切尔尼戈夫，不听劝阻在大混乱期间逃出萨莱，加入叛军，转过头来对你挥剑——他们中有谁念过旧情？哪个不是口口声声喊着亲兄弟、亲姐妹，一有事立刻就互相背弃、互相出卖。怎么就你这么傻里傻气……”

“因为我能理解！”伊万咬着牙截断了他的话。他知道丧失和土地与同胞的联系、在黄金打成的囚牢中苟延残喘是多么消耗身体和心灵，他一点儿也不怪罪他们，“你不能是因为你很可怜。”
“噢，可怜起我来了，”术赤皮笑肉不笑地说，“是我给了你住所、食物、珠宝、绸缎、令人尊敬的名声。为您效劳，王子殿下，不用客气。”
伊万凝视着他的眼睛。“我宁愿用你给的一切交换我在世上有哪怕一个真正的、彼此牵挂的骨肉同胞，以及一个永远能回去的故乡，”看着术赤怀疑地眯起眼睛，他感到腹内阴燃的怒火像毒蛇般爬上舌头，“但我很幸运，不用交换也能拥有这些。而你——”
“好，好，到此为止，”术赤警告道，“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不要说会让你后悔的话。”
术赤可怕的脸色让他知道自己说对了，心跳声砰砰砰，在耳膜里像战鼓一样悦耳。尽管，在他的脑海边缘，理智用微弱的声音发出警告：住嘴，住嘴，住嘴！但是，哦但是，另一个声音唱道，看看我不可一世的主人紧握缰绳时发白的关节，他是想起了自己的故乡在锡尔河而非成吉思汗的斡难河畔吗？或是想起了他的两个便宜姐姐，当年曲雕阿兰高傲的双胞胎少女，如今一个战败被俘远至天边，据说投降了拔都某个摇身一变成为中国皇帝的堂弟，另一个朝不保夕如丧家之犬，辛苦收集的波斯文诗集和游记流散殆尽。或者，他是想起了海对岸那个几乎素未谋面、却把他当作一生之敌的弟弟吗？他还活着吗？据说他终于陷入了疯癫，在荒原上游荡，衣不蔽体、茹毛饮血，说不定已死在术赤自己手下了。
伊万知道他小主人全部的故事。他诞生在钦察草原的星空下，拔都的父亲、名叫术赤的可汗收留了他，而他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成吉思汗，只是为了带去术赤汗的死讯。那时他差点被人用铅灌进喉咙，为了惩罚他带来不幸的消息。接着，在两个新拥有的姐姐漠然的注视下，怀着诞生以后最真诚的第一次心碎，他继承了死者的名字，起誓追随成吉思汗的子孙，向西夺取一切陌生人的王国，将那里变成绿草如茵的新家园，仿佛如此就可将斡难河永远抛在身后，再大言不惭地指认它为自己唯一牵挂的故乡。
可术赤为他对外宣称的过去披上的虚假柔光实则是爆裂的火星，裹挟着黑烟，吞噬弗拉基米尔的木质城墙和郊外甜美的原野。伊万还记得自己徒劳地泼水，徒劳地射箭，直到手臂筋骨尽断，血液被火烤干。想到这些，他怀着一种冲动的恶意无视了警告：
“——你背井离乡一万里，手上沾满陌生人的血，你曾发誓保护的黄金家族的血，却还是得不到想要的一切！”

尽管术赤声称知道他要说什么，此刻看起来仍然惊讶极了。他像在极力压抑怒火，又像是不知该如何反应。重重地喘息了几下之后， 他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句：“滚到队伍后边去。”
“你欠我一个道别的机会，这是我应得的。”看见他的样子，伊万心中已隐隐开始后悔说出的话，但仍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并不松口。
术赤打了他一巴掌。“滚！”

※

那天晚上，伊利亚坐在自己帐外、就着营地的火光奋笔疾书时，听见有人不紧不慢朝他走来。他抬起头，只见术赤已经端着酒杯来到了他身边。空气里弥漫起葡萄酒和香料的味道，术赤向他伸手，拿过那叠手稿，然后盘腿坐了下来。
“这是什么？”术赤看了两眼速记稿和他龙飞凤舞的批注，露出迷惑的神情。在请伊万帮自己口述了其他调查员记录的内容、并把它们转录下来后，伊利亚正在将它们重新整合编排，写成和几十年前上一份报告相同的格式，之后再找个会波斯文的人（或许万尼亚连这个也会呢？）帮忙转录，因为他听说大兀鲁斯的公文语言已经变了，就是这两年的事。术赤边听边露出一种一言难尽的神色。
“现在后悔也没用，”伊利亚从他手里把笔记拿回来，“如果你找个专业的书记官来办，新报告都已经在你桌上了。”
“我是没想到你这么认真。”术赤放下酒杯，随手翻了翻被放在地上的手稿，举手投足间有几分困倦。伊利亚怀疑他喝得有点醉。“那不然呢？”他意有所指地说。
“当然，当然，”术赤挥了挥手，“我没有骗你。到莫斯科后你就不必再留在我身边，拿上我的信去诺夫哥罗德，能找到一个叫玛尔塔的修女帮你。但我已经很久没见她，不知道她研究进展如何，所以没法保证你一定能顺利回家。而且，”他在此处故意戏剧性地停顿了一下，“我得向你解释清楚你面临的局面。”
伊利亚耸耸肩，做了个手势。“请吧，我已经有不少烦心事，不差这一两个。”
术赤把那叠手稿轻轻放在地上，抬头和他对视，张口时话突然在嘴边拐了个弯儿：“你是不是变老了？”
伊利亚顿觉心跳漏了一拍。
“真的，”术赤一扫刚刚微醺的醉态，仔细打量他，“你真比刚见面时老了——这么说吧，刚见你那会儿我会觉得你可能还没娶妻，但现在我觉得孩子都得会跑了……”
“什么？！”伊利亚被货真价实地吓了一跳。术赤把酒杯递给他，他接过来，试图在晦暗的液体中看清自己的倒影，但不知是光线太差还是心理作用，他真觉得杯中那个人比自己看上去更棱角分明、冷酷无情，不怀好意地瞪着他。他深吸了一口气，把整杯酒喝了个见底，耳边传来术赤站着说话不腰疼的声音，说没事你看起来还是挺帅的，我想快点长到这个岁数还没门儿呢。
“这不是重点，”伊利亚眉头紧锁，“从我失去领主权到现在，一共才过了——”不到三个月，他粗略算了一下，可他的外表却发生了这样明显的变化。意识体是不会变老的，或者说没有经历战争、屠杀、饥荒、灾害以至于国家毁灭的意识体是不会老的，那么他——他不是领土国家，那么也就是说——好啊，他还是背叛了我！他眼前浮现出伊万·布拉金斯基新雪般光洁的面容，骄傲的、含着笑意的眼睛，心在愤怒中狂跳起来。那个长大后的万尼亚，口口声声说不想失去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救我，甜言蜜语，虚与委蛇——他摇摇头，三个月，我现在看起来得有三十来岁了。三个月约等于十年时间，也就是说——

“你记得吗？第一次见面时我说，这里时间的流速与你那里不同，这并不是在吓唬你。”术赤循循善诱的声音恰到好处地插进来，“所以，伊利亚，你现在有三个选择。”
“第一，拿着我的信去诺夫哥罗德，设法见到城主奥莉加·霍尔姆加德。她是一个金发女人，诺夫哥罗德的意识体，伊万的姐姐；跟她说找修女玛尔塔。玛尔塔曾从过去出发来见过我，但我不知道她能否对你做一样的事。而且这种旅行需要消耗你拥有的一些时间作为资源，不知你还剩多少。”术赤摸了摸下巴，“六百年旅途的路费不会很便宜，说不定你费好大劲回去，一落地就因为用完自己的时间而死了。”
“第二呢？”
“第二就是你不去见玛尔塔，继续这样生活，看样子一年半载好日子还有得过。如果你没有很快就老得动弹不得的话。”
“……第三？”
“发誓成为我的附庸，重新获得永恒的生命。”术赤单手支着腮帮，给出了最显而易见的那个答案，“你知道未来，知道我能活多久，可以自己掂量。我想这是三个选项中对你来说最好的一个。直到我命中注定要死的那一天前，你都可以过和从前一样的好日子，甚至我身边还有你本来就认识的人。”

伊利亚望着他，渐渐明白了整段对话的来龙去脉。
“不，”他边起身边回答，“把信给我吧，我要去见玛尔塔。不试试怎么知道？”

术赤显然没料到他会这么说，还坐在地上没起来，只来得及探起上半身拽住他的胳膊：“你可能回家，也可能一上路就死，两种可能一半对一半！你回你那个年代的莫斯科是为了救你自己，”见伊利亚不说话，术赤拽着他爬起来，绕到他面前，“做我的附庸也能继续活下去，对你来说是一样的。”
伊利亚低头看着他一个劲儿说，末了还是摇摇头：“不完全一样。我还是接着写你的报告，辛苦你替我写封给奥莉加的信吧。”说罢他捡起手稿，绕过术赤，撩开自己帐篷的门帘，消失在后面。
术赤被晾在门外，百思不得其解：居然有人不要送上门的永生！但他对伊利亚的想法也不感兴趣，一心想解决自己的问题，于是掀开门帘跨进去，恶狠狠地开口：“你不能就这么走了——我的附庸在你到来后心神不宁，见了你当晚就要叛逃，今天甚至第二次声称要这么做！我给了他那么多东西，绝不会放他走。要么你留下，要么我只能杀了你，彻底断掉他的念想。”
帐内的烛火中，伊利亚的表情可谓精彩，像是诧异，又像在极力忍笑，又似乎有点被冒犯。最后他端着烛台上前，拍了拍术赤的肩膀，温和但不容置疑地把他推了出去：“原来你绕半天圈子是想说这个，我会和他谈谈的。现在——别踩脏了他的地毯。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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