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津AU】漠河

【城拟】三联

沧海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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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贼

“你是干什么的。”
“做‘贼’的。”

好吧，这个笑话不好笑。
后柜一排排杯子都码好，他仍旧取下来擦，因为除了一遍遍擦无事可做。时光流逝，在这地下十米昏天白日震耳欲聋的地方他像来买醉的，他呢，正好像个卖酒的。老套的情节与开展。他点支烟说，“据我所知这地界没有专职公关——你原来是做什么的？”灯刚好打到红色，DJ推响最高音使得台下男男女女振臂狂欢，光像颜料打翻在人群里。因此既看不清他的脸，也听不清声音。
“什么？”他故意凑近些，才听见他以最大的音调嚅嗫，“说相声的！”
哈哈哈，一点都不好笑。
你说的大概还没这句话好才会来这。他仍旧端着笑意，卡刷了一万，“攒够提成才能离开，当是刚才的赏钱了。”
“别别别——”
“嫌少啊。”
又是不下八千。横七竖八在他心上划来划去，钱可是个好东西。
——这人有病吧。
津不是专职销售，他之所以站在这只是托了朋友的朋友暂时找个栖身之处。他孤身一人来北京，未能立足已经差不多要打道回府了，目前只想再攒点路费，说相声只是对陌生人的托词，没想到浑身酒气的人还当了真——可那双眼睛雪亮得很，一点没醉意，让人想起遥远村落的极光。这地方最低消费就一万，皇城根下虽然不乏囊中羞涩的冒险家，一掷千金的主儿也多得是。
但。按住对方，他听见他说，“要么咱找个光线好的地方聊聊？”
——小爷真不是这种人！
“有事儿可以来这找我。”
不由分说扯过酒保袖口刷起，他在臂上用油笔写了一串地址，眉目泼洒笑道，
“当然了，报案骚//扰也请走这。”

人一旦堕落下去，那就没边了。
这是北京城的第三场雪，昨夜大雪压断了院中老树桠，给墙都压塌了一小段。燕平一直想找机会给老厂房修修，但管理局居委会硬说文化遗产不让动，好了，现在他连方便都得跑去胡同口的公共厕所，再这么冷下去怕是夜里撒尿都得冻住。虽然燕氏二环内六环外还有住处，但他暂时不想去。他得等一等，没准还能逮到往树上撞的兔子呢。
这天半夜三点刚好听见厂房外有人敲门。
——嘿，兔儿爷来啦！
慢悠悠揣钥匙，燕平披大衣以上厕所0.1倍速去给新来的老宝贝开门，等这么久了也不介意再冻对方一会，万一，是吧！越冷柴越烧得旺嘛！名门闺秀燕大小姐好容易给夜奔的如意郎君拉开门，还故作惊讶，“哎哟，怎么了您这是！”“哎我——”没等津说完编排半天的托词，北风看不惯他俩这般扭捏作态竟呼啦一下把门吹上了。还闭了锁。
两人才都着了慌。
在北方，“冻死了”不是形容词，是死因。
“这不是您家大门嘛？您到底行不行啊！”
“急什么，又不是做贼，自己家还怕进不去？！”
得，锁芯彻底在冰天雪地冻住卡死了。
燕平的脸绿了吧唧的，他早就想把这锈迹斑斑的门和锁换一换，但是——他怎么知道兔子会今天上门！早不来晚不来，没准他明天就换了。
“哎您干嘛呢——”
“小爷兼职说相声，既然您也是做贼的，那咱们就是一家了。”
一脚蹬在号称百年老墙根上。废话，他大老远跑来人都要冻没了，难道还真冻死在大门外？津瞅见墙塌了一块，纵身跃上又踢掉两块砖软趴趴落在雪里。回头看主人一点没被冒犯，只是那眼睛在暗中还是亮晶晶的，狼一样，喊他也拉一把。津说这不是您家嘛，自己想法子进来吧。
嗨，还真是古怪的大少爷。
很久没动静，他怕屋主出事正欲伸手探个究竟，那厢一把抓住就跳过来了，跟从墓里爬起催命似的正落在津身上。
“哎哟，对不起，您还在这哪！”
两人一瘸一拐往屋里走。津看不清路，就觉得这院子比从外面看起来大得多，到处都是树，影影绰绰荒村一样。鬼怪取人心也是在这种地方。“这边请。”燕平招呼他过来，又推开一扇生锈的铁门。里面晾着衣服，架子床旁边还有盆炭火。
……喔，原来这就是京城万元户的生活。
北京人的迷惑住宅。不光门漏风，暖气好像还不咋地，交费了吗？影火映在墙上形似鬼魅，将交叠的影拉得无限长。月挂西山就别寒暄了，他索性脱下外套放火边烤着，因为湿把领口沾雪的毛衣也脱了，丝毫没在意有人正盯着他，反问，“您看什么呀？我有的您都有。”答，“同行相轻，咱们今天究竟谁做贼？”
“这是您的地界——”
脱掉最后一件绝对不是因为热。
“我想只能是我了！”

也许燕平并没有看上去那么有钱。
意识回笼，津醒来的第一件便朦胧想到，北京城也不是没有落魄过。
看得出这是二环外四环里一处厂房，也许是燕平父辈留下来的，但业已倒闭。没有被拆也是奇迹，好处是这地儿无论他们弄出多大响声都没人能听见，倒给檐上的雪震掉了不少。他想燕平要么是拆迁户，要么守着父辈资产过日子，心中替他算了算无论哪个都不是长久之法。睁眼有人依旧在笑，而且盯得津发毛。
“有没有很失望？”
“嗨，还凑合。”
他翻了个身，
“您要是住这，干嘛还在酒吧一掷千金的？”
“对我们这号人，没有出便没有进哪！”
笑语暗香，疏影横斜，撩起一缕头发，
“怎么？替爷心疼，担心某天爷花光了钱养不起了？”
掸开，
“可开不得玩笑，先别说我是不是那号人，您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燕平的肩膀在抖动，很明显要憋不住笑了。
“你跟我来。”

“他妈的神经病啊！！”
开门瞬间津破口大骂，屋主终于放声大笑——别有洞天见山不是山。他没看错，这地方的确大，只是昨晚黑灯瞎火又忙着办事因此没瞧见厂房后面便是四合院，打开门总算有了人住的样子（除了没厕所）。装潢不豪华，胜在古朴质感。这人的确有病，还病得不轻！！津在内心下了结论，说不准是个渣到透顶的主儿，丝毫不顾及他在全是灰的地上跟床板上滚了一宿有多累（虽然人陪他也滚了），还好开了暖气——“试试这边暖气更好！”燕平简直迫不及待要让他回忆「痛苦」，前后笑得狡黠，“刚缴了费的！”
不是很能理解二代的生活。
……但地暖是还不错。

燕平替他换了工作。
津总算不用上夜班，也不用睡厕所旁边了。断断续续的水声搅得他睡不安稳，搬家了也有还点。新工作和津专业搭边在电商公司，他至今记得燕平开车带他过去脸上的笑和总管见到燕平的笑。燕平是这样的，喜欢操纵着人玩儿，替人付出过就希望说他好（也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总管，不知道，总之津看了不太舒服。能留下来就行，他也没想太多，他知道这还不是自己的地盘。住四合院津自动承担起了家务，因为一看燕平在家就不干活，本来应该养一屋子人伺候不知为什么一个也没有，每周到点才请家政公司。感谢老宝贝儿替爷省了这笔钱。燕平敬他，作为餐前活动。您太客气了。津也回敬，笑容跟泛了冰碴子似的。
他不清楚这段不对等的关系何时结束，也许就在燕平认为他们足够「熟」的时候。为了不让燕平跟养花养猫似的养他，津工作也更卖力。他本身并不喜欢闲也不爱换工作，会发慌，会迷茫，四九城又那么大。关于他的来历办公室早有风言传开，津也可以不挂在心上，每天跟茶渣子一起滤出去。令他真正内心不平衡的是猜不透燕平究竟是干什么的，有在挂职但好像不上班。居家办公那会儿津每次起早贪黑从房间出来差一步就原地升天都能看到他坐在地上看电视，仿佛燕平唯一的工作就是发微信打电话。通讯录两百多个名片满满当当比金牌销售还多，偏偏他每个人过段时间都联系到。燕平给他找工作也是这么找的。
津问他为什么不加自己微信，燕平抬了抬眼皮说那多没意思，
“爷的电话要随叫随到。”
“我又不是您的贴身太监——”
“不许不接！”
赤裸裸地威胁。
看来燕平很有钱，至少是不差钱。但燕平说他没钱，有的是钱买不到的东西，是「下三滥儿」，是「孙子」——“朝上看都是屁股，朝下看都是笑脸儿。”津时常感觉他和燕平实际是两个世界的人，因此也不能完全理解对方说“不开张便不开工，不开工就不开张”的实际含义。燕平则说他主攻「人际关系艺术学」，一门古老的学问，中华老字号了。
“像这么似的，您睡过多少人啊？”
“没有一百，也有八千吧。”
“这数儿听着不对啊——玩呐，您数学体育老师教的？”
“爷爱说多少就说多少，也可能，一个都没有！你信吗？”
信，我真信。手在被下攥紧床单，他面上依旧咬牙笑道，“怎么我一个都没见过，谁知道您是不是搁这吹嘘呢。”燕平语调不乏得意，这不有个为住处占了坑的嘛，“今日客满，恕不接待。”津听红了脸作势打道“吃亏了您，赶明儿我就搬走！”他呵呵笑了两下，面目在津眼中有些模糊，翻身掣住他压好，
“急什么，你想想怎么报答我吧！”
过后。津要睡着了，燕平不知这会哪根筋搭错话还没完没了，躺床上拽着他说，
“来这地方求什么的都有，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说不出来的。求户口的，求名的，求利的，为了孩子的……”
“还有求「屋檐」和「工作」的。”
“爷说的是我家！”
燕平少见地怒了，见吓醒人便敛了神色换上平时似笑非笑的样子。“‘好兄弟’，你非得这么想爷那也可以，总之爷没什么损失……”津打呵欠说不敢，我嫌我自己脏了。他压根没听进去。“但是”，燕平思考道，“还没有谁是为了求‘我’而来的，你就当是吧。”
“原来”，津止不住笑了，“您才是那个被挑剩下的啊！”
他笑得开怀，乐不可支。这会竟也没使好面子的燕大爷难为情，仿佛「被挑剩下」这件事让捡来的情人取笑取笑也未为不可，乃至心中竟泛起一丝奇特的蜜意（虽然他已在盘算过会怎么让津连本带利还回来，笑多大声叫多大声）——是他的话也可以吧。那时燕平心里想。

“啤酒那个？”
“…对。”
“合着认识了半年，您还没告诉我您叫什么名字啊。”
夏天。两人在街边撸串。身份证上赫然写着“燕”姓，后面却不是“平”。津拾起来看了两眼，桌上的油因此沾上指腹。他擦干净还给主人。燕平有些小心地说，“爷以前真叫‘燕平’，户口本上写着呢，要不回头你给看看？”津摆手说不必了，“您哪爱叫什么叫什么，我反正就一个名字。”
……「燕京」。
这名字真太有意思了。
办公间。茶杯旁边，津把它写在手臂跟地址相同的位置，看了一会又笑着擦去了。
什么傻*名儿啊。

北方冬天很漫长。有时天气好津也拉燕平跑老远去听相声，他现在攒了钱供得起路费和票钱，但燕平偏要搭公共交通去。一摇一堵就半天，真真岁月悠长。坐在台下他揣手说这还不如爷呢，津打趣“哟爷您还会说相声呐”。燕平说回去你给爷来一段，就在车上整，“我保证咱俩比这说的好。”津说我不干，没得在公交上把梦想全断送了。
返程路过天桥燕平非要拉他下车，津骂燕大爷神经病，且拉拉扯扯不健康——天寒地冻的街上连鬼都没有，不赶紧回去搁这想冻疮哪！
“你快说，爷给你捧哏。”
燕平好歹把他推搡到天桥柱子下，旧社会说相声卖艺的地方，那个时候还叫北平。
“不就是做梦嘛，做！在这地方还不疯狂点就是醒了也不痛快！”
那是他头一次看到雪也可能是干净的。

您想过去南方吗？
某天津突然问他。
去南方你不就找不到爷了吗。
…问您想没想过。
差一点，那时候年轻！燕平不假思索，也没藏着掖着，“这不是还差了那么点嘛。”
哦。
好像夜空里的花坠下去，谁在半夜放烟火？
津扣上搭门。
“如果是我，就去了。”

“笨呐。”
后来燕平有些轴里轴气的毛病，且在津面前越来越不收敛，他会什么他都得会。大清早不睡觉就把津从被窝拖起来练字练画吊嗓子，津烦透他这点了，跟燕平儿子似的，燕大爷多的是时间补觉他可没有——谁都跟您打小这个那个兴趣班，素质教育琴棋书画样样全能啊。而且他又不是燕平豢养的「家伎」，教好了能怎地，带出去展示么？
还是辛辛苦苦练。
看不出燕平真就艺术造诣不赖，不光仿古玩字画能仿个七八成，一手国画细致入微能卖出价来。津站不住，一个上午了不起练六七张写意。燕平能在桌前一站一下午，非常专注，他画工笔不起身。他不满意津的画，知道他在敷衍仍说“看好爷是怎么画你的。”津耍赖这要我坐着让您画，腰都得坐断。燕平大言不惭不用模特，爷让你见识见识什么叫成津在胸，搬出祖传砚台开始调墨。
他扭头跑了。

作为回报（复），燕平也会拖他去北海公园看雪。像玻璃折射出的棱角，像七彩光，像人的眼睛。湖面上有人在拍照，津转头问您没找过别人讨债吗？燕平贱兮兮地说从来没有，“因为爷出手大方，办事干净。”
“像雪一样干净吗？”
燕平没听懂。
美丽的梦，何时才能浮现——
他又问有没有一只杯子可以装得住极光。
「您找到那只了么？」
然后某天晚上津等他回来办事。人是在零点前回来了，但叹气看了他一眼就到对面沙发上瘫着了，说“累”。
“您呢这是七老八十了？？？”
这个字的确对津造成了某种程度的精神刺激，摇晃燕老头子——“不是传闻都说您金*不倒一夜七次吗！！就就不行了？！”“忽必烈（胡*咧）都他妈谁跟你说的。”燕平大喇喇躺对面一点儿不带动的，“爷今天就睡这了，你能把我怎—么—地。”没想到津真就狐疑地瞧着他，好像笃定了某件事，“不是吧，您不会不知道0也是可以墙纸1**的吧……”
？？？
“哟！要不咱今儿就试试？！”
——反了丫！燕平瞬间不困了，
“要你没内能耐，怎么赔爷吧！”
“行啊，今儿就让您开开眼。”
反了反了反了！“卫燕津小王八羔子爷告儿你！爷今天晚上要是不把你——哎！哎哎干什么干什么！！！”
于是，某人，在三十几岁生日当晚，第一次尝到了上位的被半墙纸是什么滋味。

如果说津观察到燕平有什么固定的职业，那就是收拾摊子。晚上，凌晨，偶尔清早回来还沾酒气。开始他还会先睡，后来睡不着就坐床上等燕平回来，有时等到七点去上班还不见人影，第二天，第三天……总之只能确定人还在城内（燕平说他不出京），电话打过去则可能在六环外的地方。某次第四天还没看见人，津迷糊睡到半夜忽然听有什么东西撞在树上，出门便看见燕平那车冒烟了，吓了一跳。
还好人没事。从车里钻出来津一闻就知道不对劲，“您还喝酒了？！”
“嗨，太麻烦了。算爷运气——”
“你**找死啊！！”
凌晨靛蓝的天，雪骨碌碌映在松柏上好似泼墨写意如履薄冰，好似他发现京城浪子燕平潜意识中也可能藏着「念家」的概念。冷得像冰的手拉津进屋说，“六环外那暖气是真不咋地，我就惦记着还是自家地暖好！”

但是那天早上津没去上班，而且后面天天如此。燕平也问不出个所以然，以为他背着自己偷偷辞职换了工作还数落了一番。津突然睁眼说，“要不以后干脆您养我吧，我嘛都能干。您爱看什么我就学什么，要演给人看都行！”“嘿，今儿是怎么开窍了？”燕平坐到旁边接着数，却是副喜不自胜的口吻，其实他不带戒心时人有点傻不愣登的，
“终于被金钱腐蚀思想啦！”
“……平。”
“什么。”
津很少叫他的名字。燕平有些奇怪，看他的脸色也一样，灰尘吊子似的，听见津笑道，
“我在想还有几次。”

人一旦堕落，就没边了。
无论津在公司怎么努力，仿佛总有一层无形的天花板罩在头上。
除了他，同期的人都升职了。长期接触不到核心业务，这不是第一次给他穿小鞋。津还年轻，面对无处不在的窃窃私语多少有些争强好胜，一次给总管泡茶便侧敲旁击问他。总管也才三十出头，剃着指甲跟他兜兜转转一大圈，津还是听明白了，意思只差没把燕平抬出来明说。
“咱们都一样。”
这句话令他无比恶心，偏偏对方不曾察觉，
“不是燕总提携就不会在这儿。小津你也是聪明人，‘救赎之路，就在其中。’”
“……明白了。”
“回去跟你家那位说吧。我这都好办。”
这是第一次。

问南方那天北风很紧，燕平上午不在家。
津收拾北面书房时一幅画突然哐当一声被风吹掉在地上，他赶紧过去检查，没想露出了遮后面的另一幅工笔字画。被燕平撵着学了大半年，津能将他的笔触分辨个七八成，鉴出只有一半是燕平所绘。落款也的确是两个人的名字。
「对月行单望相护……」
他跟着丹青小楷念，
「只羡鸳鸯不羡仙。」
那不是燕平的字迹。
但人现在又在哪呢？
第二次。

津终于回去上班了。
但在他第三次听到「燕平」从别人口中说出时，津以自己都不相信的平静走过去，极端自然地将手中茶水尽数倒在对方头上，不出意外获得了尖叫。
对，就是人所能想到关于同志的刻板印象。
以及，疯子都很冷静。
擦去手臂名字的同时，津发现自己再也没法将关于燕平的不实言论像倒茶渣一样倒走。他厌烦了总是听到燕平的名字，看厌人们对燕平笑脸相迎背后又编排他的种种不是，二代，家里厉害，祖上沾光……可看到燕少又得做出竭力奉承的模样。关于他俩关系的猜测编造都只是话佐料，佐料主角可太多了。有且只有津能证明极光存在过，说跟燕总有关系的人大概率连他手都没碰到，但是，除了他谁信？津想燕平那层不清晰的厚重外壳一定不是一天形成的，也许早在津出现之前面具就已像冰一样一点一点凝结在燕京脸上，强行摘下只能是血肉模糊。他想追逐初见那道光，却无法忍痛揭开那张脸，水声再度响起时他惊觉自己原来和别人没有两样。
其实并没有什么两样……
喘息还没有停。燕平前额抵在他肩上，不明白他为什么哭。
「雪是干净的。」
他在津头上吻了一下。
从小到大津没对上级长辈闹过脾气说过重话，无论对方多么不占理，这是他第一次展现出不妥协。
他想他应该离开这个地方了。
他要回去了。
没必要告诉燕平，他和燕平又不是旧社会人身依附关系，犯不着什么事都告诉他，什么都由燕平替他做主。燕平控制别人习惯得太久了，该醒醒了。
毕竟交往这么久……
连名字都不对他说。
东西也不要了——
津打算马上走，立刻走。

燕平开车在街上发了疯一样找。
津两天没回家，他去公司就听说了那场闹剧，津所做的反抗在众人眼中不过是「争风吃醋」，还失败了，因为他搬离了燕总家——让他们说呗，傻孩子！起初燕平这样想，瞎介意什么呀，难不成爷还不知道，活人还能被话说死？！
嗬，这年头，有谁会相信他燕平还保有基本的善良？
都可以当笑话听了。
但是津也不接他电话，从没有过。燕平打了几个等他打回来，没动静又打了十几个，后来连自己都不相信地打了几百个——还是没人接。卫燕津他大爷的！丫想跑？！燕平不约而同想到津可能跑了，因为也没回酒吧。气得直拍方向盘，跑哪儿去，丫跑得掉吗！也不打听打听他是谁，他可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他不知道津拔了电话卡。
变速器旁是一张纸，那是燕平这大半年来跑前跑后跑京郊给人装孙子才给津办下来的户口，不知费了多大功夫，但是他昨天梦到津当着他的面把这张纸烧了。头一次恐惧是因为感到津的离去可能同自己没有关系。
“您到哪儿去。”
终于让燕平在进站之前找到了津。他特意强调“您”，有点像别扭至极的撒娇——今儿你要不哄爷别想下得来台！哪成想津仅是平淡地说，“回天津。”
“东西收拾好了吗就回去？”
“……我不要了，您帮着扔了吧。”
“那保洁还按小时收费呢！”
某些尘封已久的记忆忽然攥住燕平撕扯，
“你那么多东西，都扔给爷是想怎么地？！”
津愣了愣，转头开始数起钱来——打发要饭的哪！燕平越看越不是滋味，挥手打断了他，平时很精的一个小伙子这会怎么这般痴傻起来。他心里烦闷，说，“你还没‘报答’我就这么走了？”津倏而变了脸色，燕平早就对此见惯不怪，愤怒是压抑到底的彷徨委屈，终是扯出纸说，“你知道爷为了让你留下来花了多少心思吗！你怎么还我！！”
“我不要，谢谢您。如果您记得的话，我从来没找您要过。”
——这是我唯一与别人不同的地方。
津还是尽量平淡，别开眼，“欠您的，我会想办法还您的……”
“别以为你给我钱我就不是在玩——”
“您算清楚了告诉我吧！”
“……”
“多少我都给。”
“你给得起吗。”
跟事先结算不同，在北方彻底谈钱意味着关系结束。一个咬牙切齿，另一个面如死灰，因此谁也没有看谁。后视镜中只有一张完全陌生的脸注视着燕平，愤怒而不甘的，裂痕下深藏孤寂——鬼也会难过么？
他看不下去了。
“油费不算……”
燕平倏而变了脸色，
“房费总得给爷结清吧！”
不给津说话的机会，他开车扬长而去。
“各位旅客请注意，由，北京南，开往天津的乘202X次列车，已经开始检票——”
结束了。

「你为什么想去北京？」
既然总是要离开的。
每天都有很多人来，每天也有很多人走。
那时候家里叔叔婶婶问他原因，他说不知道，想去寻梦吧，「天津卫都守在旁边这么多年了，不去看看怎么行。」
是很多梦碎的地方，因而也最适合做梦。
回到自己家里，一切又要重新开始。
但是——津望着墙根边的荒草笑了。
人生什么时候不是从头开始呢？

秋天的风，一阵阵地吹过。
其实津老家跟燕平的厂房一样，也是大红铁锈门，只是没那么厚重难开。但他家大门以前被拆过，后来换新门就好多了。津这几天合计着再换个新的，声控指纹密码锁，什么最前沿就搞什么。他终于决定换成一个会唱歌的门，想不仅会唱，还会讲相声。
他料定燕平名门黄花闺女似的性格一定不会找来。虽然两地搭界毫无距离，高铁只要半小时，但燕平说过打他出生起，自小就没离开过北京城。
津找的新工作离家不远，还是北京的天津分公司。看到公司招牌他无奈地笑了，其他地方或许能同北京城做切割，在天津卫这块儿仿佛不大可能，因为它从诞生之日就同北京绑定了。
他为什么离开他？
除了不能总是依赖一个人，活在他的掌控之中，并不是因为情感。别傻了，不可能燕平真心爱过别人他就抛弃他，「如冰好水空相妒，枉与他人做笑谈。」与其说津怕这两个人，不如说怕那可能相似的命运——
疯狂地爱着某个人，最后却只能接受分手的结局。
他不想这样。
所以让他好心放手吧。

半年后。
津收到了去年冬天他们在北海公园的照片，还有一筒扎好的墨宝，用绸缎仔细包着。上面两个人还笑得很开心，看起来真有点像两兄弟。燕平曾经说过如果他们一年以后还在一起，就——
就……
那么他终于开始着手处理他的东西了。
好事儿。津已经记不全他留在北京的都有什么。收到那天他原想把照片烧掉，想了想还是揣进兜里。画没打开，没展开，整个烧了。火焰纷飞，门外津港公路下雪了。他沿着雪往前走，边走边唱天桥下的歌，

「如果有时间
你会来看一看我吧
看大雪如何衰老的
我的眼睛如何融化
……
如果真有这天的话
……」

你明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尊严」他给不了，「自由」更给不了，
偏偏这两样又最不值钱。津见过燕平画的枯山雪景，尽管孤洁，也要被迫包纳世间污垢，即使有介意也早就在时光漫长中弥散。没有燕平的地方别人无需避着他，说话也就不用那么好听了，
「若是觉得没问题，希望你以后也碰到这样的人。」
燕平的名声可以雪上加霜，但他不能再身处其处还若无其事。
津差一点就变成别人所说的那样，所以他最终选择了独自离开。

不知不觉又是一个冬天。
太干了笔尖总是发枯，根本走不了墨。老郊区暖气不算好，但也没说的那么差，一片一片儿不同。他离市区越搬越远了。老房子以前是农场，津想把它改成能住的地方。屋后一排木架上码满了杯子，各式各样晶莹剔透的。其中有只用油笔写了号放在角落里，12499008……极光的坐标。
把宣纸晾在窗前书桌上，他往掌心呵口气，今天打算早点睡。几年练习津总算明白了为什么燕平喜欢画画，静下心世界都是安详的，哪怕在闹市也能听见月出。
哗啦——
纸却被吹掉了下来。
“？”
津拾起它又晾到架上。
窗外雪田茫茫似荒野，大音希声。他选这房子八成以后是想种地。没个准，也许真拍拍照讲讲相声？
大风吹得门乱响，竟有吹开的趋势好似故人来——哗！还真叫风给开了。门开始哇啦哇啦唱歌，津披上衣服去关铃，打开朝外望了望，大雪无痕。不是——
他以为，谁会来？
自嘲地笑笑，津关上了灯。
但他仔细听，风并不走「正道」。
一听，雪落的声音。
二听，有人翻墙而过。
三听——津抄起卧室旁的笤帚，蹑手蹑脚走近门边，这个年代还有贼么？
“这呐。”
落在雪中的人说，
“天儿冷，来偷个心暖和暖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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