咖啡（下）

【城拟】三联

沧海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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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病院也有探视的权利。
最初宁煜不想见他，沪生尊重他的想法，但保持申请。两人一直电话联系，沪生事无巨细告诉他外面世界的变化，宁煜的沉默令他想起当时没有呼吸的画面，沪生即将爆发时电话那头说，“知道了，谢谢你，小沪。”
然后他就挂了。
后来因为不耽误治疗，他们变成了写信沟通，整整倒退一个世纪。小沪虽然一表人才，字却写得很差，中学起就是如此。
终于在第五周的时候，宁煜同意他来探视，
但见到沪生的第一句话却是，“我们重新写公证吧。”趁他发愣的空隙宁煜接着解释，“出来以后……如果能的话，我想真的去乡镇一级工作，那离市区太远了。”没等说完沪生就打断他，“我跟你去！”宁煜料到似的，“小沪，你不用为了我浪费自己，你的天地在上海。到此为止吧。”末了又补充，“你没有任何问题，不要自责。”
“你真的以为我会同意解除公证……？”
他最讨厌自以为是的判断和关怀，捏紧了话筒。宁煜还是不以为意，说话精准又快速，不愧是动过手术刀的人，“你不愿意也没关系，实在不行我们可以走法律程序。”
“我不会在这时候离开你的！”
小沪站起来，“只要契约一天不解除，我还是你法律上的伴侣，事实上的丈夫！你想现在摆脱我……门都没有！”
很好，此时他也像一个精神病患者了。
沪生的话仿佛激起执念使宁煜陷入思考，于是又没有声音了。他恐惧安静。趁这间隙沪生仔细观察宁煜的脸，能读到的只有疲惫。
“小沪，你知道什么是「吊桥效应」吗——”
在遭遇危险的时候，会感觉自己更爱对方。“但是，感觉是会消失的。”
药物使神经迟钝麻痹，进入一种仿佛按下快退和慢速播放的状态，浑身都痛。维持思考很累，他不想和任何人争辩，勉强扯出一个笑容，
“你我现在已经站在桥上了。”
“…你可以尽可能考验我！”
宁煜按下结束，很快沪生就看不到他了，而他还在拳打脚踢——他觉得自己要疯了，“但是你不能让我放弃你！！”
因为我，因为我……
看到走廊旁边那个小房间了吗？
就是为他这样情绪失控的家属准备的。

「你这么好，为什么要哭啊？」
或许宁煜已经忘记了，又或许他误会了一些事情，因为恋人从没有向他提过自己的过往。对于追求精英主义的沪生来说，那也不是什么光荣记忆——他不是一开始就很优秀的，至少进入高中之前不是。重点学校之于青春期，始终存在着压力。
“你在这里做什么？”
因为总在举家搬迁转学，成绩也一直不稳定，他不知道这样下去自己的未来在哪里。苏省历来注重文教，对于学生来说，教育就是天大的事，以至于完全不会想象另外的可能。这个人他却认得，常年盘踞在毕业班龙虎榜的学长，但最近好像因什么事情刚休学回来。头一次面对风云人物，他一时词穷，“我……”
哭的地点刚好是张榜公布的地方，所以对方很快就明白了。
“想哭就哭吧，没关系。”
学长拾起地上的试卷还给他，
“眼泪和脆弱也有价值哦。”
然后他走了。后来上榜的沪生听说学长当年高考并没有从文或从商，而是填志愿时爆冷门去了医学院，并在本科转成了心理系。
他从以前就知道，宁煜不会嘲笑眼泪。
所以沪生理所当然地接受他的脆弱。

终于宁煜可以出院了。
沪生开车接他回家，他已经请好长假且有被辞退的打算，因此在南京接着找兼职，即使到这个时候他也闲不下来——做最坏的打算，然后尽力而为。宁煜从刚认识沪生就知道，所以只是默然旁观，没有发表任何看法。工作室暂时歇业，这意味着为了接下来的生活，他们必须节俭一点。
而经济常是快速压垮关系的稻草，这个时代没有人不希望回报大于付出。
有时候沪生会感觉宁煜在等，等他们关系的这只瓶子出现裂痕的那一天，届时他会精准送上最后一棒，他一向这么狠心收尾的。不能让他得逞，睡梦中他都在想。
宁煜的苦恼在于，他知道自己拗不过沪生。
小沪是那种下了决心就不会回头的人，或许正是他的克星——有些强迫症，偏执狂，大概还有点神经质，可是加起来又不让人讨厌的程度。是现在这个世界上的疯子实在太多了么，稍微遇见一个不那么疯的都能很难得。宁煜无法描述小沪对他以及他对小沪恰到好处的感情，虽然宁煜也是讨厌自己的疯子，尽管他不讨厌别的患者而且尽心治疗，但他仍旧对自己保有「病耻感」——这是沪生新近学到的，常常对别人保持微笑的人其实自己最需要鼓励，他的专业之前和心理学毫无关系。而且宁煜吃完药总是很困，似乎对一切失去了兴趣，也提不起精神。他是医生，他知道自己应该按时吃药的，但是——小沪还是能从他枕头下翻出忘了，或是故意没吃的药。宁煜也不反抗，要么自己乖乖吃了，要么沪生喂他，尽量不以威胁的方式。
他想起大学时因为想看学长而辅修护理，被兄弟们嘲笑了好久。

宁煜看不出自己有好转的迹象。
倒不如说这是他二次发作，完全复原的可能微乎其微，但对于沪生来说就是百分之百——有时候宁煜真心羡慕年轻人的一往无前，沪生相信他可以达成任何既定目标，这种人定胜天的情绪也会满溢到宁煜身上。他没有提及过他的过往病史，他揣测对方多少也知道。小杆子这个小控制狂，在一定范围内宁煜是可以接受的，毕竟他确实需要沪生帮助他安排一些事情。服药期间宁煜尽量避免情绪激动地同任何人说话，因为他失去了精准控制语言的能力，一件显而易见的事都要想好久。而沪生显然在厌蠢症晚期，而且随时处于崩溃边缘，看得出来他想吼他，不过被撕扯着不忍心——可不吼自己往往就会吼别人，从这个角度宁煜宁愿他发泄在自己身上了，至少吼他除了沪生，不会再给别人造成负面影响。愧疚，补偿，习惯直到下一次循环，总是这样的。宁煜甚至对他说你可以吼我，“其实我会因为激动导致大脑空白，一个字都听不见。”
小炮子又怎么会听他的？
宁煜只有坚持一件事，写下自己的独白。
当然，他也委婉（或者直接地，记不清了）提示过沪生如果发现他已经处在和他不同的方向，那么他确实需要重新考虑一下了——没用。宁煜设想过恋人会像从前声泪俱下甚至歇斯底里，没想到沪生就答了句“晓得了”，都没有从屏幕前抬头。好吧，他会更清楚他决定的事十头犟牛也拉不回，为表示反对沪生甚至主动提了降职，从总监降回工程师，为的就是在家灵活办公，在两地间来往更方便。宁煜得知时窝在沙发两眼望天，
“我对你可真失望。”
“没关系，会从别的方面补起来的。”
小沪把电脑搬到旁边，枕着键盘声，他很快就靠在对方背上睡着了。
后来他们甚至退掉市中心的公寓搬到宁煜的老房子——沪生发现他生病的地方。
他也看出，小杆子暂时没有发疯迹象，尽管他的强迫症和控制欲又加深了一点，但沪生比他想的要坚强——虽然现在不是他原本想要的生活，也不是宁煜想要的，也许。
这意味着他可以再依赖对方一段时间。
沪生依旧按时带他去复查，开药，督促他吃药，像钟表一样精准。有时也会引得宁煜不高兴，他想他对小杆子的折磨也该到点了，小沪到底什么时候碎掉——这开始变成一场无尽的拉扯，他还是寂静无声的，直到有一天沪生对他说，“你可以对我发泄，没关系。”
“……什么。”想好久。
“对—我—发—泄，没关系。”
“……我”
没有……
“……”
沪生凑近他，他想不起来要说什么。
——只追求最好的有什么错？
不是吗。

你是不是也曾经愤怒过。
对于他的藏药行为，沪生的耐心确实将耗尽。那是他第一次吼他，接着就后悔了——他崩溃意味着宁煜胜利，那样他们就都输了。但是对于宁煜，并不见得好到哪里，因为沪生的愧疚会让他再多耽一会，他已经耽搁得够多。他属实担忧他的沉没成本。不过，没有人会因愧疚永远留在另一个人身边，是吧？
“其实，小沪应该对我，发泄……才对吧。”
“什么，为什么？”
“因为你的时间——”
为另一个人改变自己原本的人生轨迹，是不是值得？
假如你收不回成本呢。
他开始动手脱衣服，十一二月的天气哪怕江南也已经很冷了。虽然沪生开了空调，宁煜褪毛衫的时候还是瑟缩了一下，见鬼，这已经有些吃力了，药物总是令他昏沉，更不用说过别的生活。沪生呢？为什么不考虑自己——他似乎抓住了对方的衬衫想「质问」，但是解个扣子都费劲。“不好意思，嗯……帮我一下？”
啪嗒。一滴水珠落在宁煜肩头。
啪嗒，又是一滴。
室内下雨了？
“不要，这样……”
“……小沪？”
“为什么要这样——”
喂喂，发泄不是让你抱着哭啊。
宁煜叹气，他明白沪生不想输的心情，但是——“沪生，你知道这个过程是不可逆的吗？一旦对大脑造成损伤……”
“我知道，可，可——”
在这个能把医生逼疯的世界，究竟有多少人是「正常」的？
也许他只是不能接受破碎的，没用的自己罢了。
虽然可以离开，但沪生依旧选择了留下。
为什么。
他不是只对最好的感兴趣么？

那你知道爱情的本质是什么吗。
是门当户对，是金玉满堂，还是只有成为精英才可以拥有——
都不是。
爱情的本质是一个灵魂愿意填补另一个灵魂的空缺，并在这个过程中不断完善自我，不计成本，不计代价。

“其实你想依赖的吧。”
夜深人静，沪生睡着了。宁煜和坐在床头的小孩聊天，好像可以看见自己躺在爱人怀里。床头放着他写的「病历」剖析，自从生病以来宁煜一直坚持的事情，也许还能陪伴小沪漫长岁月。身体柔弱不代表精神也柔弱，凤凰哪怕火焰凋零也会理羽。钟表照常走动，设定会在七点准时响起。小孩低头凝视对方熟睡的脸，道，
“你想要依靠，而又恐惧失去。”
“如果真的依赖对方，会连自我一起失去的。我不想这样。”
“又有什么关系呢，也许自我本来就是一个谎言。”
“或许。但是对于小沪来说不是，所以不能是。”
“你也只展现了你想要展现的一面罢了，对于真实，始终充满恐惧？”
“总是在想如果不够好的话，要怎样呢。”
靠在墙上，宁煜无奈笑道我已经形成这种思维模式了，对不起——习惯性道歉也是。小孩的眼睛从沪生脸上转回他，道，或者可以再信任他一点的，他会高兴。
「是啊。」
但是不能因为他高兴，就——
“谢谢你。”
新一天太阳就要升起，晨曦令人变得透明。他低头在他额上吻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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