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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轲觉得嬴政是故意的。 此处地广人稀，八百里不见一个人影，……夸张了，但离那个深入简出孤家寡人的居所的确隔着几十里的距离，荆轲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嬴政为什么会一个人到这种荒郊野岭来，当然，他也不想明白。即便这遍地矮草不见一点路，但只要想走哪里不是路，何须在他面前左右碍眼，……和他想到一处去了，不是往一个方向走、却是往一个方向躲，荆轲不愿承认，大概遇上谁都一样，不过是相向躲避谬误在作怪。荆轲甚至懒得抬头看这位千古一帝一眼，兜帽拉的极低，莫说眼睛，及至嬴政是连他的下巴颏都看不见。 这还是他第一次在忘川遇到荆轲。 他初至忘川，便被自称为忘川使君的小矮子拉着哭了一场，一时让他搞不清楚自己这是活了还是又死了，父皇这称呼如何流传下来的再论，总之听着心烦意乱、嬴政虽不畏惧怪力乱神之说却总觉得这忘川使者不像个正经人物。但对方好像就是走个过场，哭完嚎完本章就此掀过去，整一副公事公办的端庄相，好像又合眼了。总而言之最后忘川使者端着硬壳本子——屏幕会亮还不必翻页的那种，划了两圈将他丢给了韩非，美名而曰：忘川互帮互助共建社会主义小组给予韩非同志的严肃任务。韩非颇不在意，闻讯赶来对着忘川使君露出一个微笑并比划了两个手指，此番笑容倒是和蔼可掬，只忘川使君眉间却有恐色，后问先生不过是框了那小使者几坛美酒罢了。 “两坛？” 嬴政且轻而易举从韩非眼中读出陛下你还太年轻这样的说辞，只见原本领着他大跨步往前去的韩非公子脚步一顿，方明媚一笑。 “二十坛。” 而后此间种种暂不细说，若说了不免有在写政非的嫌疑，总而言之忘川虽大，却不是处处都可居住，一则鬼王虎视眈眈，二则修缮费用实在高昂，莫说忘川使者出不起，连地府也是没把这方面规划的预算算进去的，所以大家差不多住在一起，这个一起往大了不好说，往小了说不过城池尔，但自从秦始皇得知秦并战国春秋至此间者不多亦不少，不过韩非先生、巴清夫人、范蠡先生同干将莫邪等等……还有荆轲和高渐离，便闭门谢客再不从府间出来，月余始终如此，但不出府门却不代表不知外界世事，譬如五湖商社新进的清漆和饕餮居新鲜推出的外卖。……。常人不知始皇帝心思，兴许就是懒得出门，总之，大家都没怎么见过秦始皇本人出没。 所以今天在这里遇上荆轲实属是个意外，他外出来与巴清核对单子，再托阴差送回住所，却不成想自己走到一半迷了路，才走到这荒郊野岭来，毕竟他一皇帝，即便巡游四海也不必自己记路，忘川的地理图纸甚是不清，始皇帝陛下眯起眼睛盯着看了半晌便将那卷纸塞回袖里，而后只得出忘川使者这鬼府小吏确实做得不怎么样这个结论。听闻后世有善游者将至忘川，若能修整图例也该算那忘川使者可喜可贺。 而后他一抬眼就撞上了荆轲。 他与荆轲交集并不多，生前不多，死后到现在算起近乎为无。 但那所谓的不多又好像够多了，生死一瞬，一眼便是八千岁。 他自燕北来，还携着燕北的凌冽，与老秦的土格格不入。群臣肃穆，他称使臣，他呼大王，不卑不亢低垂着眉眼，只似乎瞥了一眼身边颤颤发抖的小童，而后郎朗出声解释这年幼之子的无知和胆怯。他便不无知？他便不胆怯？嬴政事前不知，事后冷汗落去方才能冷笑一声，他确实不无知，也确实不胆怯。不但不胆怯，恐怕连胆子都没有，否则怎么会连怕也不知道。荆轲在殿上拔出匕首的时候身上是断然没有恐惧这两个字的，他握匕首的手足够稳，只是嬴政反应也足够迅速，他虽高兴燕国来降，但他总有隐隐的不安，这不安不来自远方的燕，只来自面前这个步履平稳恭敬捧上地图的使者，他该是这样吗，嬴政自问，他好像不该是这样。 他担的是求和称臣的担子，该被燕里有志之士无知之民唾骂，有心者惴惴不安，无义者或想谋一手老秦的富贵。面见他国大王该或惊或恐，或言辞卑微，或神色间隐有愤愤不平之色，但他似乎什么情绪都没有，平静的太过头了。 只待图穷匕首见，电光火石之间，嬴政才窥得他的神色。 乍燃的火，转眼便熄了。 荆轲死于他手，嬴政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失了控，断其股，又刺其八剑，剑剑穿透肌理捣坏骨头，估计他的脏腑也早乱做一团，荆轲早就死了，不知是因为哪一处伤死的，还是因为血流如注死的。但直到嬴政彻底冷静下来，他才发现荆轲死了，就这么死在他的面前，不由得他去问，也理应没什么好问的。但他还是好奇，但他还是想知道，燕丹给了他什么样的承诺什么样的待遇、他才肯远赴他乡行必亡之事。违大势者难求一生，嬴政无需知道他为何决心来寻死，却又想知道他为何来寻死。不管他嬴政死不死，荆轲是必然要死的。但他却能隐忍到最后而不发，这该是个什么样的人。 或许是为君者自有的遗憾，这样的人却不能为他所用，或许是替荆轲遗憾，这样的人不该就此赴死，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因为转瞬即逝的那道目光，因为乍燃起烈火的那双眼睛，因为荆轲就此死了，以犬狼撕食之态作飞蛾扑火之势，而后便死了。嬴政少有承认他确实怕了，在那一瞬间，恐惧之后才是愤怒。也少有的承认他确实为此而感到可惜和遗憾了，那是只仓促一眼，也不知算不算惊鸿。 但他却记了一世。 直到现在再遇到了，也不能忘。 他眼见荆轲右手摸到腰后，拿出来的却不是匕首而是把小锄头。嬴政眼角一跳，总不能在这荒郊野岭又要上演一场荆轲刺秦的闹剧，他虽然带了剑——但这里连梁柱都没有——即便这不是重点。他看不见荆轲的表情，他兜帽戴的太低了。秦始皇稍稍往后退了一步，他面前的刺客似乎身形顿了顿，更为气恼和僵持，而后却在他的面前单膝蹲了下来。 “拿脚。” 他右脚踩了一株白草底下的叶子，这刺客只是为了这株草。荆轲说时不带一丝好气，抬起头的瞬间，锄头便落了下去，嬴政脚底闪得快方没被那锄头直截了当砸在脚上，那双常无神色的淡色金瞳露了狠戾，好脾气的荆轲先生却是一遇见始皇帝当场便着。 嬴政挪了脚，却想：是那双眼睛。 但他真不是故意的。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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