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神|发郊】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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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郊在两年后的一个春天的清晨回到人间。
他披着霞光走过新翻垦的田埂，泥土和草露无法沾染仙人的衣角，镐京的城门为他敞开，人间的新王亲自为迎。
“你怎么来了？”做了周王的姬发尽管依然年轻，却已学会在朝堂上端出沉稳如山含威不露的架势，但此时乍逢旧友，殷郊在他面上仔仔细细看了又看，终是被他找出三分喜上眉梢的破绽。
“我呀，”殷郊目光一瞬不瞬地盯着对方，缱绻笑意藏在眉宇之间，一如少年时无数次的注目以望，“我今年当值，特来看看你这天下共主——当得怎样。”

**春耕**

百姓说，武王亲厚爱人，忧民如子，颇有文王遗风。
宫人说，武王戒奢拒淫，勤政不休，常常达旦未寝。
朝臣说，武王事必躬亲，兼听明达，实为人主之范。
殷郊法相未露，端得是一副美玉无瑕的好相貌，伐纣之乱时隔未久，众人知他神人下凡却不知是哪位上仙，只见他笑盈盈的十分和善，便纷纷将陛下的好话一股脑说给他听。
“好了好了，”倒是姬发先听得耳热，拉着殷郊的袖子就走，“听这些做什么？你要见人间如何，且跟我来。”
姬发带殷郊去到内朝，给他看各地呈上的卷宗，“鲁国现在是姜文焕当家，齐地封给了尚父，殷商遗民则安置在宋……”
那一摞摞竹简堆得像小山一样高，殷郊不由咋舌，“这要看到什么时候去？”
姬发也颇有几分无奈，“天下初定，百废待兴……比起前两年却好多了。”他这几年处理政务已成了习惯，手上箭茧都软了，却多了笔刀磨砺的痕迹。
殷郊见他说着话又坐回案前，摊开的竹简上正是今年的春报。
窗外日头从东到南，从南到西，落日余晖照在殷郊背上，投下一片影子。
姬发抬头唤人点灯，又突然想起什么，回头对殷郊道，“是我疏忽了，你如今成了仙人，还能进凡食吗？”
殷郊蹙着一双俊眉望他，轻声道，“姬发，你日日如此吗？”

太岁神辟谷已久，无论粗茶淡饭或人间至味皆不入眼。
但姬发将生的麦粒摆在他眼前，粒粒金黄饱满，“这是前年的，这是去年的——”他指出两者之间细微的差别，“去年的比前年的更实沉一些，今年雨水充足，又垦了不少荒地，想必收成会更好。”
“殷郊，此刻我只当你还是殷郊，”姬发抓过对方的手，将那几粒麦子放入他掌中，“我知你怜我孤苦，忧我多劳，但两年前你我尘缘已断，你不该来。”

有那么一瞬间，殷郊怒从心起——他修道多年，磨去不少少时的火爆脾性，但面对的是姬发，他好像又可以是当初那个任性率直的殷商王孙了。
“你！”他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瞪视武王，“你可知我为……”他说不下去了，咬着嘴唇微微颤抖。
“回去吧。”姬发低头避开那如火如灼的视线，叹息道。
“不，”殷郊冷静下来，用仿佛当真秉公办事一般的口吻说，“春日当耕，明日，我要你带我去看。”
说完，他走到姬发身边坐下，理所当然地伸出手，“我知你政事繁忙，你分我一半。”

看过下种，还有粪田，青苗初出，又需除草。
太岁神恪尽职守，一样样都要过目。待回宫中，便以考察为名同周王一道审批卷宗。
殷郊是旧商王族，亦学为政治世之道，如今改朝换代，时用却不废。姬发见他有心为之，终归不再劝阻，两人对坐看卷，不觉夜渐短，日渐长。

**夏祭**

竹简中的农桑种种渐渐被祭天请占的内容所替代，姬发再一次向殷郊提起归期。
殷郊避而不答，只问，“如今大周祭祀，是如何形制？何等规模？”
姬发答道，“战乱多年，百姓饥苦，生灵凋敝，叔旦提议废人祭、简供奉，我亦以为然。”
殷郊目光沉沉，又道，“供奉不足，何以求天佑？”
“帝辛极尽血肉人牲，何以终至覆国？”姬发反问。
殷郊闻言瞳孔微缩——但倾覆了大商天下的周武王正坦然地看着他，殷郊喉咙干涩，哑声道，“陛下，你已为天下求得诸神庇佑，姬发，你当为自己求……”
他说不下去，姬发牵起他的手大笑起来，“好啊，太岁大人，原来在向我讨供奉呢。”
殷郊急了，他说，“我不是……”
不等他说完，姬发却打断他道，“可我如今当真穷困潦倒，”他低下头，将那一双神明的手举至面前，轻声道，“你容我赊一回账吧。”

“太岁仙人在上，请保佑我大周千里沃土风调雨顺，”姬发毕恭毕敬地说着，“太岁仙人在上，请保佑我氏族繁荣昌盛亲爱弥长，”他虔诚祈愿，“太岁仙人在上，”一个吻落在指尖之上，殷郊惊骇之下想要抽回手，却被对方紧紧握住，“我以真心为质，求仙人保佑，”他依然低着头，却抬起一双黑沉眼瞳看向对方，“他日谷仓殷实、牛羊遍野，定会……”
“姬发！”殷郊喊道，声音中已然带了哭腔。

他想起那日，新王登台开榜，以人王之身册封漫天诸神，从此天上人间，再不相见。
他记得自己问姜子牙，“那百年之后呢？”
太公曾为人间饥苦自断仙途，心中有大爱，他和蔼道，“周王定乱世、正天命，是无上功德，死后当魂归天地，不受世间烦苦。”
或许是看出他脸色不对，姜子牙还向他解释，“自盘古开天地后，气息为风雷、双目成日月，又有伏羲死而岘山立——若此身得化旭日之辉、抚岗之风，浩然气与天地共，这是上古圣者才能求得的福泽啊。”
殷郊面色苍白，又问，“他已知晓吗？”
太公答道，“武王既开封神榜，自当知天命。”

他早知天命。殷郊想。
那我呢？
“姬发，”他问他，“你要如何用真心供奉我？”

一声叹息辗转唇齿间，是人间至高无上的供奉。

**秋巡**

暑气将退，秋意渐寒，正是丰收的季节，天子却突然病倒了。
宫中气氛沉默而凝重。周公叔旦请见武王，得允后入，果然见到了那一位。
殷郊跪坐在武王卧榻一侧，素白道袍纤尘不染，低眉垂目无悲无喜。
他是昆仑的仙人，是天上的太岁，也是前殷的太子，是天子的故人。
姬旦胸中悲愤难抑，他想要质问——你为什么不救他？为什么你明明在这里却不能让他好起来？你不是神仙吗？为什么你带来的是灾祸？为什么在你身边我们的王日渐衰弱？
他想起那些秘而不宣的传闻。

殷郊在人间留得太久了。
久到足以有人认出他的面貌，再悄悄地散布于众。
那些隐晦的猜忌随着武王的病重尘嚣日上。
以及侍者悄声细语中口耳相传的，与前朝旧事相映衬的宫闱秘辛。
他当真是来为殷商复仇的吗？无人敢将这样的谏言递至御前。
而殷郊依然留在这里。

姬旦向武王行礼。礼能服人，他一贯如此主张，也亲身践行着。
然而起身的过程中他见到王兄与太岁神交握的双手，手掌覆盖手掌，指缝插入指缝。
“叔旦，”姬发轻声呼唤弟弟，于是姬旦按下心中所有，来到武王跟前，“我的时间不多了，安排一次秋巡吧。”他平静且笃定地说，“已是丰收的季节，也让殷郊看看——春耕时我有没有骗他。”
武王说着看向殷郊，姬旦也跟着转头，他看到仙人微笑，“你从不骗我，我知道的。”殷郊伏下身子，背上的长发顺着他的动作滑落，落到武王的被衾上，“你还病重，别去了吧。”
“我觉得好些了。”姬发说。

又过了几日，武王当真渐渐好转起来，等到秋巡那日，他甚至可以自己骑马了。
雪龙驹与他许久未见，依然亲昵地上前舔他手心。
殷郊和姬旦陪他走访民间，姬发心中仍有忧虑，“天下初定，人心不稳，叔旦，若我去后诵儿不能服众……”
姬旦当即下马跪地，“王兄放心，我自当留朝辅佐。”他咬牙忍住眶中热泪，郑重承诺。
“姬发……”殷郊似张口欲言，却被姬发摇头制止。
“封神之后，诸仙众神不再干预人间事。”他平声静气地说道，“这是当初就定下的。”
人间战火再多惨烈，又哪比得过神魔斗法殃及众生。
可太岁神竟泫然欲泣，“我为你什么都做不了么？姬发！”

**冬归**

当第一片雪花落下时，姜子牙正迈过镐京城门。
“正正好好，如约而至。”他捋了捋花白胡须，悠哉游哉地通报入宫。
他应武王之邀重回西岐，为的是辅佐新王、保天下太平。
姜子牙行过臣礼，又见姬旦带着王嗣前来——姬诵年幼早慧，屋中人人肃然，他也不畏不惧，更不哭闹。
姬发向他招手，他便上前跪在榻旁，“诵儿，”武王并非严父，但天子之威仍在，姬诵伏身将头颅抵在撑着地面的手背上，“你年纪尚小，日后执掌天下，应知治国艰辛，步履维艰。”他抬手轻抚幼子颅顶，心中到底怅然。
姬诵再叩其首，诺然称是。
姜子牙忍不住想起殷郊，想起那位太岁神还在人间当太子时令人啼笑皆非的桩桩旧故。
“尚父，叔旦。”姜子牙被打断思绪，与姬旦一同上前听嘱。
幼主托孤，周天子将身前身后所忧所虑一一剖来，内至民生计事、外至诸侯隐患，上至祭祀天礼、下至民心顺逆。
他想做的事太多，拥有的时间却太短。
姬旦心疼他，轻声劝道，“王兄，诵儿有我，你放心吧。”
姜子牙也心疼他，却与他开玩笑，“武王莫不是信不过老头子我？”
姬发道，“自然信得过尚父，只愿尚父长寿康健，替我陪伴诵儿。”
“你这小子，”姜子牙佯装不满，“亏我还想着将来要替你抱一抱你的小孙儿呢。”
姬发也笑了，“请尚父替发抱一抱曾孙吧。”

话到这里，便快说完了。
但姜子牙知道还有人要来。
姬旦领着姬诵退下，姜子牙也想走，他弓着身退到门口，谁想被突然推开的房门吓了一跳。
“姬发！”太岁神裹着一身风雪闯入，面带轻嗔薄怒，竟有九分肖似当年肉胎凡躯。
“殷郊，你回来了。”武王见他着恼反而微笑，问道，“外面下雪了吗？”
殷郊这才想起姬发病中受不得寒来，忙将外袍脱下，又呵气暖了掌心，才凑近了握住姬发右手。
“你支开我做什么？”虽已如此小心翼翼，殷郊语气却仍有愤懑，“都这时候了，你反倒不想见我么？”
但姬发只是默默地注视着他。
那目光沉静而长久，久到让殷郊感到不安，他抓着姬发的手掌轻轻用力，想要确认对方的存在。
“殷郊……”终于，姬发开口了，“你不该来的。”
殷郊被他气得头晕，一时间居然没能开口反驳。
“我们相识几年了？”于是姬发继续说，“质子营中八年，攻商伐纣你我阴差阳错……能得以相处的时间前后加起来也不到两年。十年时间，不过是你今后漫长岁月中的沧海一粟——殷郊，我本想让你忘了我。”
“你——”殷郊刚要开口，却被姬发阻止了。
“你先听我说，”姬发的声音很低，但殷郊顺从了，他凑近了去听，“你本该忘了我，我下了很大决心，才决定放过你。可你又找来了。”
“我曾想你改命……”殷郊哽咽道。
姬发轻而短促地笑了一声，像是无奈，又像是纵容，“你是我封的神，如何为我改命。”
两人相对无言片刻。末了，姬发继续道，“你来了，我就不想放你走，但我知道我不该留你。所以我想啊想、想啊想……”
“我从春天想到夏天，终于找到一个借口：回首过往，你在人间不是被父亲欺瞒，就是陷于争战，这样的回忆总归是不好的。而我知道你，你一向心软，若想起此番前尘往事，免不得要眼红落泪。那太苦了。”
“可若你无想无念，仙途漫漫，长生又多寂寥啊。”
“殷郊，”姬发抬起手，他太过疲倦，曾经张弓执剑血战四方的手如今沉如坠石，是殷郊将他的手掌抬起，放到自己颊边——他摸到潮湿的痕迹，“你要记得，”他用手指摸索对方的眼角，“太岁神位执掌人间凶吉祸福，以后难免有世人因此怨你怪你、躲你避你，你千万不要难过，不要觉得孤独。”
“你要爱这人世间，”他说，“世人也会爱你。”

“因为我会永远留在人间，所以人间一定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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