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霜寒降临

破晓

原力敏感戒律牧

2024/12/25 16: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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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离那个可怕的清晨已经过去了一年有余，人们在这不长也不短的时间里已经习惯了白天的缺失，也习惯了身边总是环绕着各种来自奇幻世界的元素，仿佛一切都已经尘埃落地。
然而每当有人提起那一天，依然还会引发人们的讨论，就着到底是黑夜诅咒了他们不能再接受阳光的拥抱，还是那天的阳光本身才是邪恶的诅咒，一直都没有得到个准确的答案。
但无论他们怎么看，对于现在的飞羽真来说都不重要了。
他无声无息地来到了真理之剑南区基地的王座厅。这一年多里，为了剔除神田伊扎克留下的阴影，组织内部发生了不少的人事变动，其中最为重要的莫过于伦太郎在众人的推举下成为了新一代的真理圣主，贤神的位置则由多方剑士代表组成的议会替代，两者平起平坐，带领着新一代的剑士们进入了一个新的时代。
这会伦太郎正坐在那把被无数剑形装饰簇拥着的王座之上，正在耐心地为新晋的剑士们指导工作。飞羽真没有直接过去打扰他，而是就这么站在一旁，直勾勾地盯着自己这位过去的好友。
感受到了对方灼热的视线，伦太郎望向了他意外的访客——虽说有些突然，虽说对方的眼神这会看起来不太友善，但见到一位多时未见的老友本身就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于是伦太郎屏退了左右，为他们留足了私人的空间，收起了在部下面前板起的面孔，走下了王座，热情地欢迎了他的好友。
相对于伦太郎表现出的热情，飞羽真则表现得相当冷淡。他没有应和伦太郎的寒暄，直接掏出了两把当年被他带走的圣剑，塞到了对方的怀里。
伦太郎对此举动显然是感到诧异的。他低头仔细打量了手中两把剑形物一番，它们都被破旧的布条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若不是对方明说了这是什么，他也认不出那是自己两位挚友过去的佩剑。
虽说被封印的圣剑对于他们来说也就是个用起来更趁手的武器罢了。但对于真理之剑这个组织而言，每一把圣剑都承载着过去无数前辈们不可磨灭的意志，都有着无可替代的意义。像这样的东西，无论如何，能够被收回就是一件好事。
伦太郎天真地把它们看作是飞羽真单纯地为他这个老朋友带来的礼物，就这么傻乐地把它们捧在手里，也不急着去拆开它们，倒是聊起了对方的近况。
「我还以为你把贤人带到奇幻世界后就不会再出现了，没想到才一年——啊，我不是说一年的时间就很短，只是比起流苏先生那两千年的时光，就像是几天前发生的事一样——总之就是——我没想到作为个寿命普通的人类，在有生之年我们还能再见，而且仅隔了一年。」
「我其实一直都在自己的书屋里。」飞羽真扶了下头上的帽子，冷冷地说道。
听到他这冰冷的话语，伦太郎的心里一个咯噔，想起了先前飞羽真的藏尸行为。「那...那贤人他...还好吧？」他便试探性地问了出来。
「.............」飞羽真盯着他的眼睛，沉默了半晌，似乎是在思考着他的意图，片刻后才继续了他们的话题。「他很好。带他回家后，我就把他安葬在了屋子的后面——奇幻世界里的屋后。」
「这样吗，那真是太好了。」伦太郎轻拍着自己的胸口，如释重负地长舒了口气。「我还担心你会像上次那样...呃...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这样一来，贤人也总算是得到安息了吧！」
但一转念，他又觉得飞羽真的话听起来好像哪里怪怪的。他把贤人带回了家，却葬在了奇幻世界，而他自己则是一直待在书屋里...？
眨眨眼、摇摇头甩掉那些混乱的思绪，伦太郎低头瞥见了手中捧着的两柄圣剑，这才想起要拆开检查一下。一圈一圈地解开那些包裹在上面的布条花了他一些时间，可当他终于窥见两把圣剑的真容时，脸上的表情忽然僵住了——这哪是什么烈火和黄雷啊？代表着圣剑力量的纹章被硬生生地抠了下来，剑身上的符文也被粗暴地抹掉了，刃口都卷了边，还回来的部分只是两块根本认不出是什么的光秃秃的废铁！
伦太郎非常生气，狠狠地把这两块已经不能称之为圣剑的东西甩回到飞羽真的身上，对方没有伸手接住，碰撞到他身上后就“哐当”一下掉到了地上。
「你到底对它们做了什么？！为什么会让它们变成这个鬼样子？！你这样对待剑还配称作为剑士吗！！而且不只是火焰剑，雷鸣剑它怎么你了？你这样对待它们，你对得起历代剑士、对得起贤人吗？！」
「我对不起贤人？」
飞羽真轻蔑地从鼻孔里哼出笑声，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缓缓地蹲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拾起了地上两把圣剑的残骸，像抱着个小婴儿一样把它们温柔地环在臂弯之中。那动作、那神情，哪怕是在怒火中烧，伦太郎仍看得出他对圣剑的珍惜——可是既然这般珍惜，又怎么把它们搞成这副样子？
「那两个纹章去哪了？」连续深吸了好几口气强压着怒火，伦太郎不断地告诉自己对方说的不过是气话，他现在已经是个成熟的人了，不能轻易地就被对方挑衅，故作镇静地以颤抖着的声音问道。「你要是能把它们交出来，大秦寺先生也许有办法修好它们——那样的话我也能当你对圣剑做的那些大不敬之事没有发生过。」
这也是他最后的通融。
「卖了。」但飞羽真并不打算领情。「换来的钱也就只够吃两顿烤肉。」
「你说什么？！」“啪”地一下，伦太郎感觉脑子里有什么断掉了。「你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吗？！」
「当然。」
这时伦太郎才发现眼前的飞羽真已不再是他所熟悉的样子。随着几次眨眼，眼前人物那经典地戴着黑色圆顶帽、穿着合身的休闲西服、面容清爽儒雅的模样如幻觉般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戴着皱巴巴的渔夫帽、穿着一身松松垮垮的泛黄的衣物，加上缺乏打理的面部毛发，虽说整体看着还算整洁，但就是给人一副不修边幅的样子。
「整个真理圣剑、乃至整个世界都亏欠了他——」那位曾经的火之剑士举起了手中残破的火焰剑，猛地一甩，摆出了一副准备进攻的架势。「——若不是看在他的面子上，像这样索然无味的世界，我早就想舍弃了！」
「你知道吗？」他继续说道。「当我用露娜残存的力量连通两个世界的时候，当我将奇幻世界的一切传送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当那一缕缕、我明知道会杀死被照射到的人的、奇幻世界的阳光、投射到这边真切地给人带来了死亡的时候，我的心中竟升起了一丝难以言喻的愉悦——活该，这些靠蚕食贤人灵魂苟活下来的杂碎们——哪怕我马上制止了这种可怕的念头，但从那天开始它就一直影响着我。」
「贤人不在了，我已不再是从前的那个我了，你也改变了不少，伦太郎。」他举起了手中的剑，指着身材发福了的旧日好友。
眼看着对方有明显的攻击意图，可他的话语却伦太郎却愣在了原地，没有采取任何应对措施。
他以为贤人为飞羽真带来的那些痛苦会随着时间慢慢愈合，只要他冷静了下来，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
但他没有。
伦太郎这才明白过来，那些——遭受挚友的背叛、对世界的崩坏无能为力、无法履行拯救露娜的约定，以及最后和他依旧离心离德的贤人的死亡，对飞羽真造成的影响，远比他表露出来的要多得多——他一直都在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在他们面前假装自己还是那样地乐观坚强，永不言败。
「空有力量却无法在关键时刻起到作用的圣剑，就让它们他妈的见鬼去吧！」
说时迟，那时快，飞羽真一个跃起，在半空中挥出了数道闪耀着火光的剑气——那炽热的光芒就好似烈火从未被封印、也从未遭受到任何的损坏——剑气直冲装饰在王座背后的的各个圣剑的纹章，仅在一瞬间，就在它们的身上留下了深刻的印记。

※※※

「卖了？！」
索菲亚讲述的故事让贤人感到非常诧异。在他有限的认知里，从来都没有把圣剑及其相关的东西视为可交易的物件，真理之剑里应该也不存在认为这些东西是拥有商品属性的人。但索菲亚的眼神告诉他这是个事实。
「Blades因此和他大吵了一架，最后两人不欢而散，哪怕Saber这些年来一直都呆在自己的书屋里而不是什么遥不可及的地方，但他们至今都没有再见过彼此。」
「那...纹章怎么样了？」贤人继续问道。
索菲亚摇了摇头。「虽然Blades不再跟他来往，但真理之剑不是。我们之后有派过人去找过他，得知他把那两个纹章当做饰品卖给了当地的某个当铺。我们派了许多人去寻找纹章的下落，却连稍微符合Saber描述的店铺都没有找到，更别说查出纹章的去处了。」
「那飞羽真他...现在过得好吗？」
索菲亚还是摇头。
「Saber的心态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他变得沉默寡言、深居简出，从来不和人打交道。哪怕曾经是个名人，但随着时代的变迁，周围认识他的人也越来越少。
现在的他，在附近的人眼里就是一个对周围的一切事物都提不起兴趣，却在偶尔出门时会随手逮着个路人，对其喃喃着疯狂呓语的古怪老头。」
「但值得庆幸的事，圣刃现在仍在写着小说。」说到这里，代理圣主的脸上的表情才稍微明亮了一点。「只是失去了两位最重要的读者后，他不再愿意给任何人阅读他的文章，自然也不会需要发表他们。但作为他过去的责任编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哪怕出版社已经放弃了神山飞羽真这号人了，哪怕Blades也和他闹翻了，芽衣还是坚持着上门找他要稿子，但每一次都遭到了对方无情的驱逐。」
贤人感到有些恍惚，连着后退了好几步，后背撞上了从前他总爱倚在那里的楼梯扶手。
尽管索菲亚的话语里没有半点责怪他的意思，但飞羽真的转变无疑是这条时间线的他造成的，是他欠缺考虑的后果——当时被无尽的幻象折磨得执拗又疯狂的他只想着怎么能让飞羽真活下去，完全没有考虑过就算他那样活下去了是否快乐、日后又会变成什么样子，也从未料到自己在他心中竟会有如此分量——他一直以为，他们三人之中，在飞羽真的心中，露娜的分量会更重一些，何况她还关联着世界。
不...就算考虑到了飞羽真事后的痛苦...他也会认为时间能够治愈一切，只要给他足够的时间，飞羽真一定会走出来的。但...现在看来光是时间并不足够，他似乎还需要有人帮他一把。
「那...伦太郎...还有芽衣...他们现在又怎样了？」稍微整理了下思绪，贤人又问起了另外两位友人的状况。
「他们曾经幸福过。」
「...曾经？」这个词让贤人有不好的感觉。
「你也知道Blades是个在表达自己情感方面非常笨拙的人，而芽衣又非常地执着于让他亲口说出对自己的感情。」索菲亚无奈地叹了口气，话语中充满了惋惜。「结果他们明明相互喜欢，却一直拖到了四十多岁才完婚，芽衣怀上孩子的时候都快五十了——高龄外加难产让她未能见到自己的孩子就离开了人世。对此Blades很是自责，但孩子还是给了他很大的慰藉。
他把孩子教得很好，他拥有他父母所有美好的品质，还是组织不可多得的一位优秀剑士，和各位前辈们的关系也十分融洽——那孩子无疑是Blades的骄傲。
——直到世界之锚消失为止，我们都认为尽管父辈充满了遗憾，但新的一代仍然充满了希望，世界还能够继续延续下去，却没想到就在眼看一切都要好起来的时候，毁灭会再一次降临。」
所以如果不是飞羽真的坚持，就算他当时完成了对所有圣剑的封印，最终也不过是延后了世界毁灭的期限，把问题丢给了后人罢了。而且最关键的是他还让飞羽真感到这般痛苦——如果说他在黑暗世界的经历是可以快速重开、不断试错的短痛的话，那他留给这条时间线飞羽真的，则是没有任何试错机会、无法回头、穷极一生的长痛。
贤人把脸埋入了手中，再一次梳理了索菲亚的话，忽然发现无论是他和父亲还是上条先生所做的事情都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他们都太过于关注圣剑了，但这也是出于他们身为剑士的思维习惯。毕竟在他们平时的战斗中，都是以奇幻书去增强和辅助圣剑的。在他们这些剑士的眼里，奇幻书和刀鞘、磨刀石之类的东西是一样的，不过是让圣剑的状态变得更好的工具罢了。
但圣剑是诞生于全知全能之书的，而奇幻书本身就是这全知全能的创世之书的残页——拥有如此伟大力量一部分的它们的作用，不该只是被利用和抢夺的工具。
「...是书，是故事。」所以飞羽真才会被选中吗。想到发生在自己原本时间线的奇迹，贤人喃喃自语道。「....问题的关键还是全知全能之书啊。」
「这便是我认为你会被召唤到这条几乎被遗忘了的时间线的原因。」
索菲亚的眼睛忽然就亮了起来，从见到她起一直都是阴郁神色的脸上终于展露出了喜悦的光彩。

※※※

『水之剑士无法理解友人的转变，他想不明白这个转变是怎么发生的，直到许多年以后，他也付出了代价。』
窗外的雪又下了起来。新雪落在格栅状的窗棂上，破坏了早前积雪的微妙平衡，使得旧的雪块滚落在地发出一阵闷响。壁炉中的炭火“啪”地一下弹出了一粒微不足道的火星，随着最后一根木柴的烧尽，里面已经没有了明火，只有如呼吸般在木炭表面闪烁的橘红色斑驳还在为这个冰冷的房间里提供着微不足道的暖意。
『仅在瞬间，他就理解了炎之剑士的转变。他没有保护到自己最为珍惜的人，他的心里只剩下了悲伤，不再有理想，不再有爱，曾经赤忱的心一层一层地蒙上了千尺的寒霜。』
金属的笔尖在纸张上迈着笨拙的舞步，却一再被绊倒。洒落的墨水在纸面上晕开成一团黑色的污渍。执笔者的手颤抖着悬在半空，片刻后气愤地把笔甩到了一旁。更多的墨水在桌面上溅开，也溅到他的衣服和胡子上。
男人重重地呼出了一口白色雾气，站起身来走到壁炉边上，抓起一把细碎的干树枝，不耐烦地一股脑塞进了火炉里，又随手拿起旁边一根被熏得乌漆嘛黑的扁形金属棒把它们捅到更里面的位置。
屋内的温度稍微回升了一些，但这明显还不够暖和。男人又转身走向就在一旁嵌在墙内的柜子，掀开前面伪装成书柜的挂帘，拿出了两瓶麦酒，对着屋后的空地方向扬了扬手中的酒瓶，翻转了其中一瓶的瓶口往自己的嘴里灌了一大口，又把它们放到了壁炉架上，借着石头传来的热量加热其中冰凉的液体。
等待酒热的时间有些漫长。他该再弄点肉来。男人这么想道，又叹了口气。屋里已经没有可供下酒的食物了。虽然他实际上根本不需要进食，但感受着酒精混合食物的香气、牙齿撕扯血肉的感觉的时候至少能让他觉得自己还活着。

※※※

尽管贤人认为自己应该马上去找飞羽真，但索菲亚还是建议他先去看望下伦太郎，说是他近来的状况不容乐观。这不禁让贤人想起了那名剑士队长的话。结果关于那个房间怎么回事，他就没找个机会问出口。
辞去真理圣主的职务后，伦太郎就一直呆在当初为了和芽衣结婚在篝市的郊外买下的大别墅里。当初他为了能够用华丽浪漫的辞藻流利地向芽衣求爱，便想方设法地锻炼自己的口才。他练习过脱口秀，学习过怎么当一名主持人，甚至在真理之剑的工作之余还干起了销售。可哪怕是他混到了销售王者，口袋里有了大把的钞票，也住上了大房子，可到了心爱之人的面前还是成了结巴。
按照索菲亚的说法，伦太郎已经很多天都不愿意见人了，情况确实让人担忧。可贤人很是怀疑，一个对于对方来说死了很久、根本就不属于这条时间线、和他们还少了五十年共情的人，真的能给他带来什么帮助吗？
伦太郎的宅邸华丽得就像一座宫殿。但这本该辉煌的庄园在没有灯光照耀的黑夜中也不免显得黯淡无光，与刚才贤人走过的那些灯火通明的街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贤人透过正面紧闭着的雕花铁栅门的镂空，隔着空旷的庭院望向里面的建筑。偌大个房子，只有一个偏远的房间是亮着灯的，他猜测伦太郎应该就在那里。但除此之外，他不敢相信这座宏伟华丽的庄园竟被一片死寂笼罩，找不到其他任何生命存在的迹象，就仿佛他误闯了一处连鬼魂都会感到胆战心惊的地方。
正当他发愁该怎么进去找伦太郎时，门铃上的对讲机忽然亮了起来，一个充满了机械感的声音询问起了他的来意。看来这是个AI管家。不过这声音除了电子感强了些，听上去和芽衣的有几分相似。就在为此分神时，那个声音又重复了一遍它的问题。
「我是来找伦太郎的，是索菲亚小姐让我来的。」
『很抱歉，主人目前没有任何接待客人的意愿。』
「...那告诉他，」贤人抿着嘴唇顿了顿。「富加宫贤人想要见他。」
对讲机的另一头陷入了沉默，但数十秒后大门的门锁发出了“咔哒”的一下声响，缓缓地向外打开了。
贤人闭起眼来做了个深呼吸，为自己鼓足了勇气后大步地走进了这座寂寥的庄园。
建筑内每一个地方都相当精致。地面铺设着考究的香脂木豆地板，绣着金色花纹的红色地毯从门口一直延伸至通向二楼的楼梯前。左右对称的弧形阶梯中间是一堵装饰着丝质挂饰的墙面，上面挂着一副有一人高的装裱在金色画框内的女主人肖像画，旁边还有两盏造型雅致的壁灯。
但包括它们在内，这座有着高高的天花板的大厅中无数华丽精美的灯具都处于关闭的状态。
屋子里很黑，只有从窗外投射进来的、来自远处城市的微弱灯光。等到眼睛完全习惯了这昏暗的环境，贤人往刚刚在外头看到亮灯的房间方向走去。

※※※

大理石质的壁炉里炭火在噼啪地燃烧，为这个屋子的男主人驱逐即便在夏日，在郊外寂寥的夜晚也能钻到骨子里的寒气。壁炉架上放着两个有着细致雕花的木质相框。里面放着的照片一张是五十年前一切还正常时北区基地众人的大合照。而另一个相框里面的，则不是真实拍摄的照片。它是庄园的男主人让人用高尖端的图像技术绘制的，一张他一家三口永远都不可能凑到一起拍出来的合影。
和照片上的自己相比，如今他的头发已是一片雪白，满脸由岁月的刻刀划下的如沟壑般深邃皱纹，褶皱间散落着深色的斑点。松弛的皮肤耷拉着让颧骨的轮廓更为突出，凹陷发黑的眼眶让他看上去总是疲惫不堪。也许是在这个和平的时代里缺少战斗与锻炼，他已然没有了过去健硕的肌肉，取而代之的是宽松的衣服也无法遮盖的大腹便便的臃肿身材。即便他步伐依旧稳健，但比起锻炼，现在的他更喜欢听着舒缓的音乐，品尝着在玻璃杯回荡带有淡淡果香和甜味的茶色液体。
音乐声音变小了许多，由他许多年前过世的妻子的声音为音源制作的AI管家，透过桌上的智能音响说话了。管家所说的内容对于他来说已经见怪不怪了，伦太郎的注意力依旧集中在自己手中精心切割打磨出来的水晶杯中来回转动的琥珀色液体上，根本就不打算理会这条消息。自从他返回这座宅邸后，真理之剑每天都会派人来看看他这个没用的老东西是否还活着。他让管家像平时那样直接帮他打发掉这些无聊的访客，却没料到对方忽然搬出了一个他仿佛在上辈子听过的名字。
好吧，既然如此，他倒是要看看索菲亚又找了个什么样不得了的家伙来慰问他了。
脚步声由远及近，伦太郎凝视着炉火，轻轻啜饮了一口杯中的波特酒，浓厚的葡萄香气在他的口腔中回荡。不一会，礼节性的敲门声响起，一个纤细高挑的身影被壁炉中的火光映在了门边的石墙上。屋子的主人不耐烦地转向他的访客，下一秒手中的水晶杯就落到了地上。
由于地毯的缓冲，杯子没有粉碎，只是发出了一声闷响便滚到了茶几腿旁，里面的茶色液体几乎全洒在了地毯上面，迅速地渗入了这厚实的织物的纤维之中。音响中播放的古典音乐也恰到好处地如针头被卡住了的唱片机，戛然而止。
「...真他妈是见鬼了！」挤压着肥大的腹部，房间的主人艰难地弯下腰，拾起脚边的水晶杯，一把将它甩到墙上访客的影子上，内里残存的些许甜腻的酒精混着杯子的破片溅到了对方的脸上，划出了一道浅浅的血痕。「上辈子听过的名字，上辈子见过的脸，嗯？」
「伦太郎，我...」
「少给我套近乎！」名为伦太郎的老者几近咆哮地说道。「我不知道索菲亚上哪找了你这么一号从脸到声音甚至到气质都跟他一模一样的人物的。」他大瞪着满是血丝的双眼，大口地喘着粗气。「我已经发誓不再当剑士了，世界什么的，就算世界现在就被米吉多吃了也与我无关——你回去告诉那个老虔婆，少拿这种过去无聊的回忆糊弄我——有种让她找个“须藤芽衣”来、找个“新堂勇次郎”来啊！我又不是神山飞羽真那个疯老头，富加宫贤人这种早八百年前就死掉了的家伙，跟我半毛钱关系都没有！她以为那些过时的情谊能干些什么？！」
听闻伦太郎的话语，贤人的心感到一阵抽痛。酒精扩大了伦太郎的情绪，但他也确实不知道对方经历了什么才变成现在这副模样。想说些什么安慰对方，可他与这条时间线伦太郎相比，缺失的五十年时光会让他所有的话语都显得空洞且无力。
「我确实无法劝说你些什么。」贤人用力地咽下了一口唾沫，无奈地承认了这一点。他扶着因暴怒而浑身发抖的老人一起坐进了柔软的皮质沙发里，轻柔地抚摸着对方的后背，看着他的呼吸逐渐平稳下来，又拿起桌上另一只完好的水晶杯，为他倒了一杯温水。「但至少让我知道你如此难过的原因吧？」
「哼，让我对一个过去的幽灵述说心肠吗？」伦太郎闷哼了一声，抬首轻蔑地瞥了这长着富加宫贤人的脸的年轻人一眼，接过了对方递来的水杯，自嘲地苦笑着连续点了好几下头。「那好吧。」

※※※

「有一种绝望叫做“失而复得又得而复失”。」
伦太郎还是执意把杯子里的水给换成了酒精。
「也许你听说过，我是个孤儿，没有家人。是真理之剑收留我，才让我有了家。师父就像我的父亲，组织里的所有人都是我的家人和朋友，我从来都没有觉得自己在这方面很可怜过。
但上代真理圣主的疯狂行径，让我险些一次性失去所有的家人。这时我才意识到不管是以什么样的方式，背叛也好、死亡也罢，失去这些与自己关系密切的人，是一件会让我感到非常痛苦的事情。
再后来，我费了好大的功夫，才让芽衣答应嫁给我。至此，我终于有了自己一般意义上的家庭——尽管它从来就没有完整过。但哪怕还有一个家人，我也会直努力地去维护它——当我从护士的手里接过芽衣留下来的孩子时，我深知自己已经到了经受不住失去的年纪了。
我给我们好不容易得来的孩子取名为新堂勇次郎。因为生育时间较晚，虽然我都已经七老八十的了，但那孩子也才二十来岁——与过去我和伙伴们许诺要相互扶持、共创未来时的年纪相当。
他也与当年的我们一样，怀揣着守护世界的理想与热情。好在现在世界处于和平时代——我不止一次这么想过。在这样的时代里，剑士不需要抛头颅、洒热血，却又是一种荣耀的身份，我一直相信勇次郎会在安全的环境下，度过他充满荣耀和骄傲的一生的。
然而米吉多却在这个时候再次出现，世界的崩坏也再次启动。勇次郎和所有的剑士一样投身到了战斗之中，并将其视为一个展现自我的机会。
但今时不同往日，没有圣剑也没有奇幻书的剑士们，在这场新的战争中是处于绝对下风的，每一场战斗的伤亡都十分惨重——坐在真理圣主位置上的我很清楚，再这样死斗下去，真理之剑注定会败走，世界的消亡也不可避免。
而就在这个时候，充满了年轻人的热忱以及真理圣主之子的身份给他带来的荣誉感，让勇次郎觉得自己必须要做点什么。」
说到这时，伦太郎已经喝掉了将近一整瓶的酒了。而为了压制住接下来的话给自己带来的情绪，他连连眨了几下湿润发红的眼睛，又拿起了一瓶新的给自己倒上了一大杯。
「尽管真理之剑南北两座基地的书库中积累了无数代表着知识、智慧与力量的典籍，但在如今这个无法使用圣剑与奇幻书的时代，以它们为基础发展出来的库藏价值已经大打折扣——就算有再多像远古龙那样的书也没有用，在这个时代里它们只是摆设——但在北区基地的某个被说得很离奇的房间里，却早有答案。」
北区基地让人敬而远之的神秘房间——没想到伦太郎自己先说到了这个。
「你也许听说了那个房间？」伦太郎侧了下脑袋，把胳膊搭到了沙发椅背上，稍微拉伸了下自己的筋骨，有些好笑地抽动了下嘴角。「那个房间对于我那一辈的剑士来说，根本一点都不神秘，它就是一间普普通通的剑士宿舍，和其他的宿舍没有任何区别。」
「——唯一谈得上特别的，大概只有住在它里面的人名字叫做“富加宫贤人”了罢——就那个，索菲亚让你顶着的那个名字。」
「但由于房间的主人已不在人世，和他有一腿的神山飞羽真不仅背弃了组织，还做出了毁坏圣剑这种事——哪怕到了现在，光是想想我就觉得来气！那个充满了他们痕迹的房间，不想和他们沾上关系的剑士们自然而然地就对其敬而远之了。
随着老一辈的剑士们逐渐离去，知道这房间本质的人也越来越少，新来的剑士看见前辈们总是绕着这个地方走，不免得心中会生出许多想法，再加上里头确实发生过一些奇怪的事，久而久之就成了怪谈。」
「反正那些怪事...嗝儿！都是那个...疯老头搞..嗝儿！搞出来的。」
摆摆手，老者打了个酒嗝。当他还想给自己再来一杯的时候，贤人拉住了他伸向酒瓶的手，轻轻地对他摇了摇头。盯着对方那双在火光中闪烁的暗金色眼睛，年迈的伦太郎咽了一大口唾沫，缓缓地把手收了回去。
「该死！」他把头转到看不见贤人的方向啐了一口。「这世上怎么会有长得这么像的人？！」
「虽然我是跟他断绝了关系，但他并不是和真理之剑没了联系。」他又转回头来继续说道。「根据基地的结界感应记录，他曾经多次偷偷摸摸地使用书门到那个房间里藏了些什么。」
老者忽然没好气地从鼻孔里哼出了一声笑。
「可笑的是，我自己也这么干过好多遍——因为那个房间的特殊性，一般人都不愿意靠近它，所以我私下把它当成了自己的秘密小金库，不时往里头藏些被芽衣或是勇次郎看见会啰嗦我东西。」
「所以在那里撞见过几次飞羽真的勇次郎认为那里有他留下的秘密，并且相信里面潜藏着可以重新唤醒圣剑和奇幻书的方法的线索。」
「他猜得没错，线索确实是存在的，但那孩子就差了那么一·丢·丢的运·气。」说着伦太郎伸出了自己以拇指和无名指挤着末端的小拇指比划了一下，咬牙切齿地吐出了那几个字，看着自己的空酒杯又瞥了眼贤人，重重地叹了口气。
「——不，那应该赖我。」
「他对房间进行了地毯式的搜索，逐字阅读了所有他能找到的带文字的东西。最后在床垫底部的海绵夹层里，找到了由一叠粗糙泛黄的草纸，边上用麻绳绑成的，封面只有简单的手写的《永夜的秘密》这几个字的，简陋的自制书。
但就是这么一本书，不仅藏得这么深，表面缠绕着如铁链般画满了符文、以有着圣刃骑士纹章的蜡封固定的布条——这简直就是揪着你的耳朵对你说：我就是你要找的东西。」
伦太郎深吸了一口气，仰着头，一直强忍着的泪水还是从他通红的眼中落了下来。
「我教了那个孩子许多东西，却唯独没有教他见到这种一眼就很可疑的、布满了像魔法咒文一样的东西时，应该如何应对——在强烈的好奇心驱使下，勇次郎...他...他毫无防备地解开了上面的符文布条——然...r...h...欧，一股强烈的光芒从书中喷薄而出，唤起了整个北区基地的注意——他、他和那个房间附近的人...全都在...y...光带来的痛苦灼烧中化成了灰烬！」
说到这，伦太郎已经泣不成声，像个无助的孩子伏在了贤人的怀里。贤人轻轻拍打着老人的后背，以这种无言的方式给予对方安慰，自己也难过地垂下了双眼——那被奇幻守护者诅咒的房间的真相竟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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