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迷宫的出口（上）

云端的法则

惬意的幽灵鲨

2025/06/03 09: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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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这是怎么回事？”林下站在书房门前，手上拿着祖父的回忆录。
林先生为了庆祝林惜的生日，最近待在家中。但林惜总是闷在石塔里，她似乎并不愿见自己的父亲。
“什么怎么回事？”林先生皱眉。他正一丝不苟整理好书案上的文件，与林下擦肩而过，准备出门办事。
“您说过，我们家族世代合法继承洋馆，对么？”林下一路小跑追着林先生，没有丝毫退意。
“对。怎么了。”林先生口中含糊应着，步伐不减。
“那为什么在祖父的回忆录里，写着大小姐根本不是死于急病，而是死于中毒？而且曾祖父根本不是洋馆的继承者，他是从外地前来投奔，是大小姐死后他才得到了洋馆所有权？”
林先生闻言停下脚步。
屋内高高悬挂林下曾祖父的肖像画。在曾祖父年轻的脸上，一条刀疤清晰可见。
“而且负责大小姐尸检的验尸官不久后也死于非命，真正的尸检报告也一直没公布于众！您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见父亲没有回答，林下的声音在发颤。很难得，他居然会选择与林先生正面对峙。但为了自己的姐姐，这些不足为奇。
“把它给我。”这就是林先生的回答。
“您这是……”林下不知所措，他本能地护住手里的回忆录。
“是他老人家记错了。这些话如果流传出去，只会变成损害我们家族名誉的流言。”林先生说罢伸手，要求儿子交出回忆录。
见林下没有让步，他只好摊牌：
“我再警告你一遍，这种事情不该你问。”
这是他的最后通牒。
林下最后还是屈服了。他知道父亲的脾气。但显然，此事大有隐情。
林先生让管家把回忆录放进展览室，锁好。
经过这番遭遇，林下也不敢回去见姐姐，怕她再问起。闷闷不乐的他只好回房，打开电脑，继续搜寻有关抑郁症的信息。
理论知识他已经吸收完毕，接下来他想去看看网络社区，看看真正的抑郁症患者是什么样的。
这是他从未涉足过的领域。他唯一知道的，只是姐姐无时无刻不在承受痛苦。
“今天我心情不好，我一定是得抑郁症了。大家快来安慰我！”有人在网上这么说，顺手附上自己精修过的自拍。
“加油，你可以的！”
“明天又是美好的一天！”
“小美女真漂亮，一定可以战胜病魔的！”
图片底下可谓一呼百应，陌生的网民们把自己的鼓励纷纷献上。
“靠吃药又熬过一天。今天先留个言，以防突然出事。或许对于我，死亡才是最有价值的吧。”
也有人这么说。
“一天到晚叽叽歪歪，想死就死呗，还编一个病出来。”
“哪个抑郁症会光明正大说出来。哗众取宠。”
“我比你还惨，我怎么不去死？”
“傻逼。”
底下却大多是这样的评论。
又看了很多，林下感到越发困惑，他甚至渐渐分辨不出哪些才是真正的病人。或许在这种地方寻找素材并不是一个好点子，还是关注现实吧。他关掉电脑，开窗透气。
人与人之间不可能做到真正的感同身受。就算是如此挂念姐姐的他，也无法体会她承受的痛苦。
林下所能做的，也只有尽量多的陪在姐姐身边，以防她做出傻事。
明天就是林惜的生日。林惜依旧待在石塔，午饭也她依旧没吃。借着阳光，她把饭粒黏在窗台，撑着脑袋，看麻雀们争相吞吃米饭。林下则在她身旁，有些手足无措。
窗外晴空万里，艳阳高照。
“你知道么，在我看来，死亡其实是一个过程。”突然，林惜用手指拨弄着头发，看似自言自语，“在你不知不觉的时候，你其实已经在死亡了。先是你的灵魂，后是你的内心，接着是你的知觉，最后是你的身体。”
她没有追问曾祖父的事情是真是假，也对回忆录的去向不再过问。
但林下确信，大小姐之死的谜团已经深深伤害了林惜的心。祖父本意应该是希望后辈能正视这段历史，并将其公开。可这对于林惜来说，只是徒然加重了心理负担。
如果真如祖父所言，是曾祖父为了从大小姐手中攫取洋馆的继承权，痛下杀手害死女孩，再掩盖历史，甚至篡改尸检报告，别说姐姐，林下恐怕都一生不得安宁。
可仅靠祖父的记录，还不足以证明真相。看林惜心神不宁的样子，证明也好，推翻也罢，只要能有决定性的证据，或许她便不会这样郁郁寡欢了。
林惜却貌似对事情的结果没了兴趣，她趴在窗台说道：“我感觉自己就在迷宫里。一个无论怎样都走不出迷宫。而你们却站在迷宫外等我。你们隔着墙，不停地朝我喊话，鼓励我。抱歉添了那么多麻烦，如果我真的出不来了，就别等我了。”
她的语气很平淡，就像在讨论明天午饭的食谱。林下则一言不发。他陪在林惜身旁，直到夜幕低垂。
林下的哥哥也没闲着。他正背着父亲四处寻医，查找可以治愈姐姐的方法。但各大医院了解林惜情况后，给出的答案出奇一致：林惜必须要住院观察。
这难如登天。如果要办理住院手续，势必绕不过林先生的耳目。林先生绝不可能因为这种虚无缥缈的“富贵病”允许自己女儿入院。
“我有点累了，你先走吧。”林下尚在胡思乱想，林惜突然开口。
“我再和父亲谈谈，他总会理解的。医生也说了，如果坚持吃药病也会有好转！”林下坚持留下。
“别瞎操心啦。我会好起来的。生日那天，记得替我向你哥还有爸妈问好哦！”林惜突然转身，紧紧抱住自己的弟弟。
好像她刚刚的消沉全是一场幻境。
但她的身体分明在发抖，冷得像冰。难以置信在这种状态里，她说出的话却温暖如春。
最后，在林惜的一再坚持下，林下提前祝自己的姐姐生日快乐，轻轻掩上房间的木门，离开石塔。
林惜则一直待在塔上，看着远方如同繁星的灯火。
根据林先生的安排，今晚烟火照常升起。光芒映照天空，也勾勒出她苍白憔悴的面容。她从口袋里摸出一小把红色的浆果，这些果实她以前在植物图鉴看过。她还记得在书上如此记载：
马桑果。果实鲜红，成熟后变黑。含有植物毒素，大量食用可致命。
而根据祖父的回忆录，曾祖父就是用这种植物提炼出毒素，杀害了大小姐，夺去了这栋洋馆的继承权。
如果真有大小姐的怨灵，她的恨意浸透洋馆，渴望杀人犯的后代血债血偿；如果真有上帝审判，那些卑鄙之徒因受贿赂，就称恶人为义，将义人的义夺去——这些就都由她来直面。
更何况，她为此精心策划了很久，这一次她绝对不能失败。
为了避人耳目，她打算趁着烟火的掩护，完成自己的解放。
毕竟，她已经被困住太久了。她下定决心使用某个方法逃离这个迷宫：一个人一生只能使用一次的方法。她确信自己终于找到了迷宫的出口。林惜也确信，如果无法拯救自己，那就牺牲自己拯救别人。
她眼前闪现过自己两位兄弟、母亲以及父亲的面容。
没有她这个负担，他们应该也会露出轻松的笑容吧。尤其是父亲，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看过父亲笑了。
其实从她记事起，父亲曾经是很和蔼的人。虽然工作繁忙，要求严格，他依然会抽出时间陪自己。父亲会带她出去踏青，带她去看一年一度的烟火展——而最令她印象深刻的，莫过于他们一起做的黏土罐。在各方面都全能的父亲面对土疙瘩却犯了难，无论他和女儿如何尝试补救，黏土罐都义无反顾向着歪瓜裂枣的模样大步挺进，根本达不到他们预想的艺术品水准。
所以最后父女俩的收获，除了满脸泥印，还有这个无比粗糙的成品。
但他们都很开心。
可是渐渐的，父亲变了。
父亲对于家族的荣誉愈发看重，对自己的孩子要求也愈发严格。小到日常礼仪，大到人生规划，父亲严格把控孩子的每一个细节。看得出来，他希望把整个家族打造成真正的贵族。对此他寄以厚望。
可问题是，如果现在的我们不是贵族，那我们又是什么呢？
她在这段时间总是反复做同一个梦。一个孩子——某个小女孩——背着硕大的烟花来到塔顶，那时天空被阴霾笼罩，在白天看不见阳光，在夜晚看不清群星。
她知道此时此刻，这世上还有无数和自己一样的人，在痛苦中挣扎煎熬。有些苦痛来自自己的病灶，有些苦痛来自他人的冷眼与误解。
她生病了。她需要的是理解与治疗，她需要的是陪伴与关爱。只不过这次的病格外漫长，漫长到她已经病入膏肓。与此同时，她的很多病友们也是——哪怕他们同被病魔折磨，素未谋面。
但这终归只是她一人的战斗。
她留下了一篇日记，详尽记载了自己生病这些年来的感受。她也拜托过林下他们，若自己真的提前离开，就把这些发表。那时候，会有更多的人接触与了解这种疾病，而不是把它简单粗暴视作“富贵病”。这是她留给别人最后的礼物。
如果今晚她能化作惊世的烟火，在燃烧殆尽的那一刻告诉世人——死亡就是这种感冒的最终后果，但在这之前本还有千万种方法可以补救——那么她将欣然接受。
她会照亮整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哪怕只有短短刹那就被黑暗吞噬，哪怕大街上的人们未曾抬头仰望，哪怕下一秒火光点燃身体她随风而去。她决心已定。或许这个烟花可以带着她直冲云霄，拨开云雾看见久违的蓝天，就和她童年见到的天空一样。
她仰头，把果实吞下。她从高高的石塔探身出去，站在塔顶。此刻烟花燃放，绽放出绚丽光晕——
这次，烟火点燃的地方不是遥远的海滩，而是洋馆的庭院。
真的好美啊。
有那么一瞬间，她突然犹豫了。但也仅仅是一瞬间。
身后，隐约传来敲门声。是林下他们。
她没有回答。她只是抬头望向点缀烟花的夜空，深深呼吸。此时此刻，被笼罩的苍穹逐渐褪去乌云，显露出美丽的满月。
重力拉扯身体与内脏，狂风在耳畔呼啸，周围的一切都在飞速后退，包括自己弟弟撕心裂肺的呼唤。
她正在以生平最快的速度坠向大地，她的身体却感觉不可思议的轻盈，仿佛时间停滞，灵魂乘风而上。
如释重负。
她自始至终没有怨恨过任何人。
她的死与任何人无关。
她的死是为了任何人。
此时此刻，她终于笑了。接着，消散在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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