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真的爱神

天真的爱神

一房通行

加载中……

又来了，一护想。

某节课间之后他感受到来自邻座过于热烈的视线。朽木露琪亚会像这样子盯着他的原因可能性非常有限——不是从同班女生那里听说车站东的甜品店打折，就是听说车站西的蛋糕房搞活动。这位来自亡者世界的死神小姐对甜食的爱好异常，因此事情早就不是第一次发生了。一护自己也深深感到快要被训练成为专业工具人和人形自走钱包。果不其然，如他预想中的一样，下课铃响起露琪亚就嗖地在他桌边蹲下，一双紫色的大眼睛有所企图地从边缘露出来看他，压低声音与他讲哪家店又有了怎样的新品怎样的活动，颇有传播秘密情报的架势。想要隐蔽行事，实则起了反效果。请吃甜品的问题上一护的话术永远敌不过露琪亚，在同班同学或是八卦或是敌意的注视下久久论不出个结果也对他无益，于是他只好妥协。他数度都妥协了。看着比自己年长不知多少的女孩立刻笑开了颜，他每次都暗暗在心里嘟囔：是不是被她耍了？

空座町里小阳春的日子天气温和。露琪亚与之前一样脚步轻快地走在稍先他一些的位置，仿佛兔子，每一步都带着跳跃的趋势，简直就是一个快乐的普通女高中生，嘴里不休地说着些关于将西点引进尸魂界的宏伟计划。一护把书包搭在肩上，用“嗯”和“喔”适当地进行敷衍，心说有女性死神协会和朽木家的实力，再加上她本身那股子行动力，指不定不久的将来就真的会有一家门头画着丑兔子的西式甜品店在流魂街街头崛地而起。等等，她刚刚是不是说要叫我过去当苦力？稍微跑神的期间，他自觉好像听漏了什么不得了的信息。

为了吃上活动期间的限定甜品，他们走上的是平时无论如何都不会绕来的远路。大半路程都是居民区的街道，没什么好看有趣的东西，周围零零散散有些同校学生的身影，大多是女生结伴，有几对看起来局促不安的高校情侣。我们走在其中又算是怎么回事呢？没等一护有空去思考清楚这个问题，随着露琪亚开店计划演讲越来越放飞跑偏，他们终于在目的地门前站定。粉红色系过于少女心的装修风格，更适合老老实实待在童话书里，放进这个世界来看多少有点辣眼。面对着看起来就甜美，也确实散发着甜美香味的甜品店，一护只觉得自己的心情沉重得像是被迫跟老大来别人地盘踢馆的混混。他的“大姐头”右手紧抓着书包包带，仰头向他绽出一个充满了战友之间信任之情的笑脸，抬起手用不大不小的力气拍了一下他的后背——因为够肩膀太费劲了。露琪亚说：“好了，我们走吧一护。今天也要靠你了。”

今天也要靠你了。

果然是又来了，一护想。

这声“靠你了”让他无法抑制地消沉起来。当然，露琪亚又不会随身携带现世的金钱，不管店家做不做活动，最后掏钱结账的都会是他。然而“靠你了”之中并不只简简单单包含着这层意思，还有其他没有一护就无论如何完成不了的她的愿望。

“欢迎光临，请问是两位吗？”

推开玻璃大门，站在门前笑容可掬的服务员扎着高高的马尾，戴着方格头巾，露出圆滑的额头，显得整张脸都白白净净很让人产生好感。露琪亚跟她搭话，又用她那种看了奇怪的书后学来的谜之大小姐腔调。“哎呀，贵安。”她说。一护抿着嘴唇，只是站在她身后，什么也不用讲。他看着露琪亚的后脑勺，对这颗黑色小章鱼头产生了一丝微妙的火大。她回答道：“没错，我们是两个人，我和我的……男朋友。”

露琪亚笑得眼睛弯弯，用手指掩住自己的嘴角。

男朋友，男朋友。留下回音。没错，这也不是第一次了。然而这个词汇一旦落入耳中，不管几次都会像一颗小石子忽然从很高的地方掉进平静的水面一样，激起一阵飞溅，也让一护不自在地颤抖。

这一切的开始究竟是在何时，他想不起来，也许是因为实在不愿去想所以才变得想不起来了。

似乎那一天同样也是露琪亚趴在他的桌边，无心但又狡猾地睁大眼睛向上看他。驯服男生最好的办法是什么？扮演可怜又粘人的狗狗。露琪亚不知何时对此无师自通。然后，一护当然被那双眼睛看得心烦意乱，最终在争论中败北了，“心甘情愿”要请她去吃活动限定甜品。站在甜品店的柜台前，露琪亚正如今天一样承包了一切的交流事务，与店员女孩畅聊着，不时发出欢快的笑声，而他满脑子都还是自己可怜的打工钱，心情并不美好，就只是一如既往地皱紧眉头，看上去若有所思。那时的店员问什么他没注意去听，但恍恍惚惚没漏过露琪亚的回答：对，没错，我们是两个人。我和我的男朋友。男朋友？他猛地看向露琪亚，思考还一团浆糊，所以一时间什么都没来得及反驳，店员就又说了：虽然不是怀疑你们，但根据规定，需要来证明一下你们的情侣关系呢！证明？情侣关系？他还没反应过来是个什么情况，胸前传来的一阵拉力就让他不得不弯下身去。露琪亚的脸不知为何靠在很近的地方，他的视线在那双紫眼睛和紧扯着他衬衫领子的手之间来回三次，眼前的露琪亚却突然变得很模糊了。嘴唇上传来了仿佛虚假一样的柔软触感。他花了不少时间，慢慢才意识到自己和露琪亚嘴巴贴着嘴巴——俗称在接吻这个事实。

“你在搞什么啊！”

回忆中的露琪亚后来坐在摆满各式点心的小圆桌的对面，伏下身去时脸在两杯豪华芭菲形成的缝隙中间可以看见，仿佛与他相隔一座甜点之城进行对话。与焦头烂额的一护相对，她好似是城的女主人一样优雅地交叠着双腿，端起茶杯的手还翘着小拇指，悠哉悠哉品味红茶。她把店员的解释流畅地复述一遍：“甜品店活动，情侣来店立享五折优惠，还送红茶一壶。”说完，她象征意义地抬了抬手中的杯子。

“就因为这个？就因为五折优惠加一壶红茶？！”

“什么叫‘就因为这个’。方法是班里那个短发的女孩子教我的，这不是为你省了一大笔钱吗！”过去抱怨钱包被掏空的不也是你，露琪亚说。

“就算是这样，这也太不正常了……绝对是不对的！笨蛋啊你，你就、你就没有觉得羞吗？”

一护感觉火辣辣的，从哪到哪都是。整张脸、双手、胸口都火辣辣得像是要溶解掉了，尤其是作为发源地的自己的嘴唇，如果不伸手触碰，他简直难以确认它是否还在该在的位置，是否依然正常被自己操控。为了让自己冷静下来，他端起面前的那杯茶，茶水滑过咽喉，他才意识到自己有多么口干舌燥。而与他对面而坐的露琪亚听完那语无伦次的胡乱质问后沉默了一阵子，伶俐的紫眼睛动也不动地注视着他，半晌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仿佛终于从那异常通红的脸上意识到一护揪着不放的问题所在。

她说：搞了半天你是在意这个。

她说：接吻而已。我现在这是义骸嘛，说不定连接吻都算不上。没什么大不了，而且我们是有目的的。一护，不要难为情了。

“鬼才难为情！”

羞耻、混乱之余，一护越想越气。朽木露琪亚，这个年龄是自己约十倍的死神，她怎么敢随随便便拽过一个正值青春年华（也就是说躁动期）的高中男生就亲嘴？同时，也越想越头疼。一旦得知自己的壁橱室友竟是如此的缺乏常识，他就不由得担心露琪亚姑且作为一个女高中生，如果脱离了他的监管能否顺利平安地在现世生活。气归气，头疼归头疼，露琪亚没觉察到一丁点儿他的复杂心绪，自然也没有一丁点儿改过自新的意思。甜品店再做类似活动，她依然趴在一护桌边，依然与他辩论，依然在去店的路上走在前面，依然说“两个人，和男朋友”，然后依然与他接吻。不知怎么一回事，他总是来不及去反对。

这一次也不例外。

今天也要靠你了，一护。一护悄悄回想起进门前露琪亚的声音。靠你了。靠你了。

“哎呀，真的吗！”在露琪亚说明的话音落下后，那位有着白净额头的女店员两手拍在一起，情绪很高昂地应和道，笑颜简直在发光，顺便把一护的思绪一并带回这一侧的现实世界。她露出对“高校情侣”这一让人心痒痒的概念无限憧憬似的表情，很明显地将眼神在一护他们脸上来回挪移数次，即使如此，也没有忘记自己工作的使命。像每一家有情侣优惠活动的甜品店里的每一个店员一样，她从激动中回过神来，不好意思地垂下眉尾，说道：“看来你们感情很好呢……虽然我也没有怀疑的意思，但按照规定，必须要请你们现在在这里证明一下情侣关系的真实性，我想应该没问题吧？”这要求尽在意料之中，所以并没有引起任何的惊慌或是失措。一护插着兜，依旧不开口，露琪亚还是笑得眉眼舒展，手掩着嘴巴：“当然没问题。但是……可不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呢？”

店员女孩眼睛睁得圆圆的：“拜托什么？”

这或许也是我行我素的露琪亚从一护那里听进去的唯一一件事。两人在校园中都是微妙的惹人注目，丝毫不掩人耳目地做这些事情的话必然会出现让人困扰的结果，不管怎么说都不很合适。即使是这方面神经大条如露琪亚听完一护的说明后也明白了这一点。那之后，他们再去甜品店，再遇到同样的情况，露琪亚都这么做——用手指轻轻把鬓角的碎发挽到耳背后面，低垂双眼，白皙的脸蛋上不知怎的飘出一抹红晕，再支支吾吾道出那所谓“拜托”——固定一整套程序了。

“因为我们还是学生，被认识的人看到的话果然有点……所以，可不可以让我们在柜台后面做那个证明呢？”

面前有这样娇小可爱的年轻女孩面露羞涩地做出请求，又是为了酸酸甜甜的高校纯情恋爱才开口，论谁都是不忍心拒绝的。再说了，请求内容其本身也并不是过分的事情，没理由拒绝。

店员女孩望着面前的露琪亚，八成也是被那无意识的上扬视线给看得心绪乱了，跟着微微红了脸。她说：“哎呀，这种事呀，当然可以了！”然后很快侧身让他们二人进入柜台的后面。还是一如既往的好演技，一护用口型对露琪亚说，露琪亚回复：黑崎君真是的，那怎么敢当呢。她真听不出好赖话。

他们就又一次在甜品店柜台里面面对面地蹲下身子了。

一旦陷入这样的状况，在至近距离下彼此凝视，就仿佛是这一刻自己的世界中就只存在眼前一个人，一切都无所谓，只用看着对方，思考对方就好了。一护这么想着，觉得很有戏剧里爱情的意思，可惜如此认为的大概也就是他一人而已，硬要说的话，得算单向的悲恋故事吧。不对不对，他摇摇头，自己又不是恋上了露琪亚或是如何！

店员女孩站在他后面的地方张望他们的情况，广播里轻松的纯音乐萦绕在他耳边，他却觉得无暇顾及。露琪亚的脸靠在很近的地方，像他们第一次这么做时，像他们每一次这么做时。在这样的距离下，一护甚至能去数露琪亚睫毛的数量，那双能魅惑人的眼睛也格外功力强大，像是要吸走他所有思考能力似的，把他拖入一片无边紫色之中。他挪不开视线，也几乎只注意去听露琪亚小小的呼吸声。

距离越来越近。先把鼻尖错开，感到温热的鼻息微微扑在脸上，露琪亚变得越来越模糊，数秒后，他们的嘴唇才终于合在了一起，对此早已等待许久似的。只是相贴，蜻蜓点水地，是非常平和舒心的东西，尽管如此仍然使他心跳不已。

露琪亚的嘴唇好像比他反复多次体会过的要更加柔软。他想，两个人就像这样子躲进柜台下面，一次又一次地接着吻去进行某种证明、某种确认，不断往脑海中重新记忆对方的模样、触感、温度，简直像是真正的秘密恋情。然而，他们的嘴唇却很快就彼此分离，甚至是没有唇音作响，仿佛打从开始就只是不小心相撞才产生的意外。一护将不由自主闭上的双眼睁开，与近在咫尺的她视线再度相遇。店员拍着手说“好了，完全相信你们了”的欢快声音中，他只是专注于眼前的人，心沉甸甸地又想道，即使多么像，这到底并不是真正的恋爱。

因为露琪亚连脸颊都不会红一下给他看。

虚假的恋情即使是在怎么评价都甜度爆表的这样一家店里，也丝毫品尝不出甘美，只有一阵苦涩的后味迟来却又深深扎在舌根。这种苦味不会因为他们所谓“接吻的证明”就有所折扣，倒反而让人感觉它加倍袭来，简直是对说谎的家伙的惩罚游戏，还仅针对口是心非的一护一个人。

望着那情绪平静得多少有些残酷的少女面孔，一护暗暗咬牙，要去压抑一些自身体深处燃烧起来的、会让这家店、眼前的她，以及自己都融化的干烈的火。

烦躁。一护只能得出这样一个词去形容自己的情绪。这样的事情再来，他是绝对无法继续忍受下去的。

可是露琪亚不会注意到这一点，在她心中，只会有“又为这小鬼省了笔钱，自己真是太贴心可靠了”这种谜之自我肯定存在。事到如今，如果他顺应自己的本心，直言不讳地说他要终止这种错误的行为，也只能让露琪亚觉得莫名其妙。我们明明在很早之前就讨论过这行为的问题，那时你也没有再说多余的抱怨，怎么事到如今又突然犯起脾气来呢？他知道，露琪亚肯定会这么想，肯定会觉得现世的男子高中生真是太难懂了。

确实如此。在他真的拒绝再一次的邀约之时，露琪亚也的确是充满了这种疑惑的。

她如每一次一样蹲在邻桌人的旁边，只露出一双眼睛试图通过眼神交流来进行说服，谁曾想对方压根不打算接受她的视线，下课铃一响，身体往前倾倒的速度比她采取行动快得多得多，等她凑过去，一护趴在桌上，已经只剩个橘子头的后脑勺对着她了。

喂，一护，她叫他名字。干嘛？他回。之前去过的那家店好像又有新品……停！话还没说完，一只大手就猛地伸到她眼前，把她吓了一跳愣愣闭上了嘴。别说了，橘子头后脑勺语气坚硬地对她声明，我没有陪你去的打算，像那种扮演游戏大概也不会再玩了，你还是放弃吧。起初露琪亚觉得只是男高中生闹别扭，几句话就能搞定的事情，结果无论她再说什么，另一人都不再出声音，好像睡死了，但又明显没有那种入睡后平稳的呼吸。看来是打定主意不配合。露琪亚撑住膝盖，缓缓从桌边站起，蹙着眉低头望向黏在桌上的一摊一护，神情活像对落到地上的冰激凌依依不舍似的。

“可难得一次活动，为什么今天不愿意去了？如果是身体不舒服的话……”

“啊啊啊啰嗦死了！真的那么想去吃的话，能让你叫去陪同的家伙哪里都有吧？随便揪个谁一起去啦！”

被念念叨叨那么久，本就心烦意乱的一护终究也没能忍耐住他的爆发，并非出于本心的难听的话就这么冲出了口。毕竟是男子高中生，这种没办法的事情就还敬请原谅。话吐出来，顿时有些神清气爽，胸口积压的负面情绪好像一次性排出了大半。一护紧紧闭上眼睛，嘴也死死合住，这次再也不打算理会任何外界的消息了。而露琪亚站着，沉默，半晌后好像终于是选择了放弃。好吧，既然你不去的话。她说完便走开去别的地方了，室内鞋踏在地面上的声音渐行渐远，只有一句几乎不可闻的碎碎念传进一护耳中：“真是个怪家伙。”

你才是怪家伙，明明对别人的心情什么都不明白。

对那样的露琪亚，一护觉得满心愤怒和不甘，趴在原地，在心里诉说着当面无论如何都不可能讲出来，即使讲出来了她大概也不会懂的话。这是他第一次拒绝露琪亚向他发出的甜品店邀请，他想，是好的开始，任何错误的纠正都是需要一个起点的，所以放轻松点吧黑崎一护。可是不知道什么地方，他总觉得还是闷闷的、是很沉重的。刚畅通了的心转瞬之间就又变得比本来还要拥挤，在那里有什么东西严重地堵塞，仿佛一大团污秽的黑泥。他身体内部的火势头不减反增。他颓着背坐起来，摇摇头，假装把重物从自己身上甩走，强迫自己不要去想些乱七八糟的东西。

别去想了。最后的最后，他肯定能达到他的目的，露琪亚终究会理解他的苦心，他也能从长久的忍耐之中解脱出来，一切都会变得很好。你说寂寞？为什么会感到寂寞？只要能解决两人之间发生的问题，一切都足够了。什么？难道露琪亚不会去找别的男生结伴吗？不不不，那再怎么说也太不谨慎了，即使是她……即使是她那个没常识的小章鱼脑袋死神，也是无论如何都做不出这种事的。

一护不知道自己这种谜一样的乐观心态到底从何而来，再有什么更坏的可能浮现，他也根本不过脑子，只管摆摆手像挥开烟雾一样将它们拍散。能怎么样呢？到底也不会怎么样的。他想起过去对他说“不用担心我”的露琪亚的身影，目送许多个露琪亚说完这句话后背向他离开，仔细追溯……似乎大多数时候最后的情况都不会是“不用担心”的状态。唉，没有没有，没有的事。他尽全力无视某种蒸腾而起的不祥预感。别去想了，越想越是可能招上坏运气。

强装的乐观一直持续到他听见同班女生聊的八卦内容时。

“我说，你们知道吗？”那是下午三点过后，室外阳光明媚，一天中最受他们年轻人欢迎的时间点——空座一中放学铃声响起之时已经到来。距他不远的一个座位上有些女孩聚成一团，一年到头都一个样的裸腿在桌子下面交错，分不清谁是谁的，在快要入冬的现在显得像是另一种生物相互紧紧依偎着取暖，给旁观者以谜一样的心中感触。

一个女孩很不客气地坐在桌子一角，弯身去与同伴们耳语，一手掩在侧面，粘着水钻的指甲在脸边微微发光。标准的传八卦动作。然而当她要讲的话从嘴唇之间流出来，那音量确也不与那动作上的小心翼翼相符，实在算不得什么“耳语”了。并且在之后，她的好友也一个接一个，一声比一声响亮地复读了她的话：“什么，你说朽木同学和一个外班男生约在校门口见面？！”顿时整个班里在意或不在意的人都得知了这消息。

一护书包拉锁刚关到底，提拽用力过猛使得包的底部狠狠砸在了桌面上。后来教室里其余的嘈杂都没能传进他耳朵。露琪亚。他视线转移，确实，铃响后不久，她的身影已经不知不觉从邻座消失了。露琪亚，和一个外班男生？他想把平常不在乎，今天却很难忽视的刚听来的信息在脑子里进行整合，却觉得无论如何都没法正常驱动思考回路。乱糟糟的，任何事都变得乱糟糟起来了。

有人注意着一护的动向，从学生聚集成的热闹人堆里向他走来，手很自然地搭上肩膀，还亲昵地轻轻一拉。一护后知后觉地回过头，差点和那人额头碰额头，鼻子对鼻子：是浅野启吾。

“启吾。”一护如实叫出名字。

“真是寂寞啊，一护。”与立刻选择拉开距离而向后仰的一护相对，启吾倒是一如既往那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贼兮兮样子，一手抓着人制服的肩部，一手滑下去，牢牢揽住了腰，强行把脸凑在一护侧面。很不怕死的举动。一护问道：“什么寂寞？”显然若不是想探明白朋友今天又在说什么无聊的鬼话，此时一定已经挥出拳头送他从窗户回家。“那还用问啊？”启吾眯着眼睛看他，“那个可爱的朽木同学，似乎现在正在校门口等待别的男人同行呢。原本的护花使者先生看起来却是孤身一人，所以我来慰问一下。”

嗯，果然是无聊的鬼话。

“哎哎哎，别急着恼羞成怒嘛！”见迟来的拳头已经准备就绪，启吾慌慌张张解开黏在一护身上的手，后退两步保持安全距离，“不逗你了，但你看上去真的心情很糟哎，一护。”

“我？”

“嗯，犹如性格乖僻猫儿般的大型犬，被抛弃在车后还一时半会不知该不该奔跑着追上去似的，看上去好叫人心酸。”

我倒想说是好叫人不知该如何评价的比喻。一护生来第一次被比作是狗，一时间想不清楚该作何反应，干脆牵牵嘴角，不以为意地笑了下：“怎么会心情很糟？这事又和我没关系。”确实没什么关系，他想。虽然在背地里他确实和露琪亚之间有着秘密的亲密羁绊，但归根结底也是因为那力量——死神的力量，当初的月夜由她传给自己的。朽木露琪亚是来自尸魂界的死神，而他是半推半就当上的死神代理。他们某种意义上是上下级关系，又是共住一个屋檐下的室友关系，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同伴关系。生死相依，无可替代的同伴。

那当然，这么说来露琪亚确实是对自己而言很重要的存在了。可是就算这样的露琪亚要去和不知哪里的谁约会，伪装情侣或是真正成为情侣，又同自己有什么关系呢？他无法插手其中，根本没有相应的立场去干涉。他自己，黑崎一护在这件事中只是一个无关者罢了。这是不容置辩的事实。

可是启吾好像不这么想：“还是在能摆出更像样点的表情的时候，再说逞强的话吧。”

“……别啰嗦，我可好得不得了。”

启吾抱起双臂，表情活脱脱一个看着不成器儿子而干着急的老爹模样。瞅一眼他那样子，一护硬是挤出声“走了”，声音若要化为实体，那必须得是个皱巴巴的葡萄干。然后他就提起书包往肩头上一甩，不再回头去看。

友人的话他一般都是听听过个耳朵，三分钟后就能忘得一干二净，可惜今天却不是这样。他三步并作两步经过走廊，走下楼梯时，他脑子正不受控地开始想事，于是先前不自然加快的步速就这么慢了下来。

还是在能摆出更像样点的表情的时候，再说逞强的话吧——脑内有人说。自己在否定启吾的说法时，到底是摆出怎样的表情了？难道没有正常地、好好地、心平气和地在笑吗？可是说“这事和我没关系”也不是假的，是比什么都要确确实实、没有任何矛盾之处的实话。

朽木露琪亚于黑崎一护而言是同伴，是重要的存在。然而对于她的恋爱事情，一护实在是没有权限也没有资格去感到寂寞，也不可能自以为是地出手干涉的。是这样的，确实是这样的。

是这样的没错……

既然没错的话，为什么心里却乱糟糟得发慌，不管怎样都无法让那把火静静熄灭，只能干等它把五脏六腑全部烧尽呢？

嘭！

真是没完没了！一护不自主地把没对启吾施展的拳头砸向墙壁。一声闷响后他感到自己的右臂阵阵发麻，当麻意平息，耳边残留的余响也迅速散去了。于是他继续往前走，在楼梯口不明情况的同学带着探究的注视下，怀着满心不知所谓的怒意，大步大步地往学校前庭迈开腿，只管前去。

一护第一次感到从教学楼门口到学校大门的距离有这么长，但他远远投去视线，发觉那女孩的身影实在太容易就能注意到——小小一只，侧身站着，身体隐在道旁树木的阴影之下，低头看着手里的什么东西，八成是传令神机——如果是他的话，就算是以死神形态快速飞过学校上空，也只消一眼就能确认她的所在。撇去灵压的感知后，还能做到这种事的世上恐怕不会再有更多人了吧？他不知道为什么如此无厘头地想了这种蠢事情，越想越是气愤，越觉得是要怒极反笑。

放学时间的校门口与过去的每一天无异。他气势汹汹，从三两结伴的学生中间穿行而过。可能是在如此艳阳高照的天气，他所散发出的气压实在过低，带来一种暴风雨将临之感，众人都仿佛做台风事前准备似的自觉朝路边避开，没有谁乐意挡在他面前，就形成一种疑似空座一中校霸上路清场的谜之画面。不过，在那里唯有那么一个人没有正确接收到“台风预警”。一护微微眯着眼睛，似瞪人又似只不过是在嫌阳光太刺眼。

眼前灰色制服的背影步伐松散，身体摇晃，平平无奇的黑色短发后面甚至昨晚睡翘的头发还没有理整齐，怎么看都不像是聪明角色，两个字概括之：普通。不过他此番前去的目的地明确，这一点非常使一护觉得易懂。什么嘛，就是你呀？无聊传言中的那个“外班男生”。

就是这个人，让露琪亚毫无知会，踩着放学铃声响起就从教室里隐去身影吗？

一护微微放慢了步子，走在那男生后面，一撮睡翘的、小鸡般的绒毛在他眼皮底下一晃一晃。这人，既然是能放学约定见面，一起去甜品店的对象的话，和露琪亚难道是关系很好吗？如果真是的话，又是在何时何地有了交点，关系才好起来的？

说是关系好，关系又好到什么程度？好到他知道关于露琪亚的很多事情吗？比如，露琪亚是来自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世界的死神的事；再比如，露琪亚并非什么普通女高中生，实际年龄已经一百五十岁的事。他会知道吗？想必不会吧。

接下来这些事情又如何？像是露琪亚喜欢的丑兔子的名字叫做“恰比”的事，像是露琪亚很中意布袋屋的白玉汤圆的事，像是露琪亚不会用吸管的事，像是露琪亚早晨坐在壁橱里一边发呆一边吃早餐的事，当然还有露琪亚上课时含着笔尖打起瞌睡时表情很蠢的事……等等等等。像这些事情，就连一护都是时时刻刻行在露琪亚身边，才得以拾取落叶般慢悠悠收集起来的，露琪亚这一人物的种种碎片，难道眼前的男生会知道吗？想必，不，绝绝对对是不会吧。

那么接下来的事情，他一定更加没有可能知道了。一护想，眼前的男生，他会知道自己吗？他会知道“黑崎一护”这个名字吗？

也许他曾在高中生活中某个时间点听到过“黑崎一护”这个名字，没有办法，这无可避免。也许他也曾听到有人把这个名字和朽木露琪亚关联在一起提到。可是无论他怎么去联想，也是有他无法得知的事情的。

他不会知道在那个月夜，挡在自己面前的露琪亚的背影是什么样子，不会明白月光照耀下露琪亚的袖白雪闪着怎样的清冷的光。也不会知道他们每一次并肩作战的时刻，更不会理解每一次他们视线交错的一瞬究竟完成了怎样的交流。眼前的人，他是永永远远无法触及到那么深的地方去的。

露琪亚的身影愈发清晰。她始终保持一护第一眼所见的站立姿势，专心得异常，带着显然不适合女高中生身份的严峻表情，甚至至今都全然没注意到有人正朝她走来。不知名的男生越是靠近，整个人散发出的感觉越是飘忽，肩膀不自觉地耸着，小鸡般的翘发同时化为天线笔直竖起，耳朵也烫伤似的嗖地红了，每往前挪一点，犹豫和扭捏都在加重。为防止他忽然停住脚步引发多余的碰撞事故，一护偏开路线往他侧面移动，且加快了速度。就快要经过露琪亚了。一护和男生走在平齐的位置，就要超过去的那一瞬间，余光中，一护看见男生番茄一样涨红的脸蛋、鬓角亮晶晶的汗水、难掩兴奋又强硬克制的微妙的嘴角弧度。那张嘴已经快要张开了。嘴唇轻轻嘟起，只留出一个小小的出口，下一秒就快要叫出来了：朽……

“露琪亚。”

一护超了过去，也先一步大声开口，不留一丝余地地盖住那小小的呼唤声。同时有两束带着诧异的目光向他投去，他如同根本未曾注意到来自身后的那其中一束，脸色平静，步伐坚定地迎着露琪亚愣愣的注视走上去。他说：“走吧。”然后极其理所当然般地伸出胳膊，拽过露琪亚垂在裙角的手，擅自迈开大步往离开的方向扬长而去，将无关者完全抛在身后，一眼都没看过去。露琪亚的手小，但绝不柔软，手掌附着着一层常年使刀磨就的茧；也绝不温暖，从手心一直凉到了指尖。她的手很轻易地被包着攥住，却还闹腾得像只小兔子。那也是当然的事。她对这现状半分不清楚，满心迷惑，可能还多少有些火大。一护，这又是怎么一回事，要去哪？她问。一护则头也不回地答道：那家甜品店啊，不是要去吗？

话音落下，露琪亚果然立刻就安分了下来，似乎只剩下一点点怀疑，把锐利的视线狠狠地直钉在橘子头后脑勺上：“明明才说过不愿去，又主动拉我走？真是个怪家伙。”

“随你说。我又不是为了吃才要去的。”

“什么？”

“别管啦，反正以后我也会陪你去的，做活动的甜品店也好，卖汤圆的布袋屋也好。”

一护说完，露琪亚没有接话，不知是在想些什么。

他们又走上那一条绕远的路。居民区，家家户户都是别无二致的小复式，没什么有意思的景物。一路上照旧零零散散走着同校学生，一样多是女生结伴，几对紧张得走路都快要同手同脚的高校情侣混在其中。一路上，一护和露琪亚没有交谈，一护抿着嘴只顾往前，连“我们在这人流之中看上去像是什么”这种问题都没再去想，露琪亚似乎也没有继续发表上次那开店计划演讲的意思。他们就那样走着，一言不发，目不斜视，手牵着手。

手牵着手。

露琪亚不知何时不再扭动手腕试图挣脱一护强硬的牵引，习惯了似的任由他拉着。而一护有点出汗，但也实在抓不到松手的合适时机，于是只好就这样始终顺其自然了。心脏在胸腔里，让他微微痛苦地不断震颤。

一段无言的时间之后，他们终于在目的地门前站定。还是那样子的店——粉红色系过于少女心的装修风格，更适合老老实实待在童话书里，放进这个世界来看多少有点辣眼。面对着看起来就甜美，也确实散发着甜美香味的甜品店，一护深吸一口气，让空气中的甜味沁入心脾，然后低垂视线看向站在身旁的那人——真是不知道拿她怎么办才好的家伙。

“一护？”露琪亚仰头与他对视，想要弄清他的意图。一护突然很想抬起手弹一下这颗黑色小章鱼脑袋的脑门，却注意到他们的手直到现在还仍旧彼此交握，于是只好打消念头。“不用说。”一护语气故作轻佻，“我们进去吧，今天也还得靠我呢。”

说完，他率先迈出一步，用空着的那只手推开店门。又来了，终究是又来了。一护想。想时心情无可奈何，只好干脆坦率地笑上一笑。

首先进入视野的服务员依旧是高马尾、圆额头、方格头巾，宛如牙膏广告的女性代言人般粲然一笑，用银铃般悦耳的“欢迎光临”迎接了他们。

“哎呀，我记得你们。今天也是两个人亲亲蜜蜜地来的？”服务员女孩眼前一亮，话音都带着跳动的愉悦，似乎还隐隐意有所指。一护脸热热地把手从露琪亚的手上滑开，应了一声并走上前，这次没给露琪亚过去交谈的机会。“因为有的人一听说新品推出就在我耳边不停吵来着。”话音落下，他收获一个瞪和一个松软的微笑。

“真是甜蜜的烦恼呢！那么，事不宜迟……”服务员女孩的笑容仿佛一碟草莓蛋糕，她后退两步，自然地为他们让开进入柜台后面的通路，“今天也要麻烦你们先来做一下那个……情侣关系的证明。没问题吗？”她简直像是一位要指引他们去秘密地点的友善的引路人。

嗯？明明上一次就已经证明过了关系，并且这次还记得我们，有一定要再做那个的必要吗？一护对这谜之显而易见的矛盾思考了半晌，忽然觉得，好像也没必要非得想个清楚，这对自己并没有什么妨碍。身后的露琪亚怀抱着书包，似乎用不着出面交流的话她就毫无顾忌地全面放空，现在只是愣愣盯着地面上不知道哪一点在看，也不清楚刚刚服务员的话她是否听了进去。“露琪亚。”一护喊她的名字，她的意识终于回到了现实世界，“来吧，惯例的那个。”这么说了之后，露琪亚很快反应过来，没有任何踌躇地朝他的方向靠近，跟在后面进入了柜台。下蹲，面对面，躲在阴影里，一如过往每一次他们所做的那样。

店员女孩关切的视线和店里轻柔飘扬的纯音乐，此时此刻在一护的世界中又凭空消失了。他与露琪亚沉静地对视着，只看着她，只想着她——也没有办法想别的了。

露琪亚的双眼波澜不惊，能够理解其中的善意与信任，但似乎隐隐还透露着至今未完全脱去的青涩，像只有梦里会出现的紫色眼睛的梦幻的鹿。她眨眼，光彩就从长而密的睫毛下泄露而出。对于这片紫色，他是无法抗衡的。紫色越是平静，他越是深陷其中，心就越是吵闹。露琪亚的气息隔着短短一点距离传过来，春天的风般的温度，吹来某种征兆。忽然，在头脑的深处，有从未在现实中存在过的人的声音这么问他：你跌进恋爱的网里了吗？

这八成是一个顿悟的时刻。一护想，蠢货啊，也许这就是了吧。

一直以来积压在他最深处的、沉甸甸而让人透不过气的污泥一样的东西，仿佛被什么激活一样此时此刻鲜明地涌动起来。闷闷的拥挤的心脏追寻到解放的希望，就连那团始终让他痛苦万分的火焰，其摇曳方式也变得貌似可爱。在黑暗尽头出现的，是一堵尚且关闭的门，门前有人驻守，面目神态都与露琪亚一模一样。他之中的爱神。外表这样温柔，实际上却如此残暴吗？他想，可能真是这样的。他感到自己还在门外徘徊，但他比任何人都要清楚，这扇门为他敞开之时，他还怀有的一切困惑和苦涩的愤怒、他所有的忍耐，都一定能去到该去的地方，消失得无影无踪。

距离越来越近，首先将鼻尖相错，然后顺从趋势地闭上双眼，等待嘴唇之间的神秘吸引力发挥作用，他们就得以亲吻。依然只是相贴，瞬间就会分开似的，是带着一丝幼稚意味的东西。一护不由得屏住呼吸，于是更强地感受到自己心跳的重而有力。他们的嘴唇仿佛是早在十几年前，或是几百年前就被谁有所用心地雕刻成恰好能够完丝合缝相重合的形状，这一切的一切，都令一护不得不这样认为。

在露琪亚柔软的触感快要离开之时，他早有预谋地向前凑了一下，做了个很坏心眼的举动：不算很轻柔地咬了一下她的下唇，然后立刻松开退远。那个服务员女孩当然对这毫无发觉，情绪高涨地为他们祝福。而在她的欢声笑语当中，一护缓缓睁开双眼，同样又和露琪亚四目相对，不过这一次，他心情可是格外的好。

露琪亚在离他很近的位置，把那双紫色的眼睛瞪得很圆很大，仿佛是在诉说“难以置信，你究竟干了什么？！”似的。被咬了的下唇当然不至于出血，不过是留下了个不出一分钟就会淡化的痕迹，微微发红。她看上去再也不如往日那样平静得让人感到残酷了，白皙的脸颊上浮起了一层生动可爱的红晕，清晰可辨。

“一护！我说，喂，你给我等一下！”

踏上归程时已是夕阳西下。一护自顾自地迈开腿顺着路走远，边活动脖颈还边碎碎念着“这下子甜品填了个半饱回去吃晚饭怕是要被游子数落了”云云，露琪亚不得不走两步加个小跑才能勉强同他走在一起。就这么辛苦地共行了三百米，她总算彻底确定眼前这人是在故意无视自己的搭话，于是毫不犹豫伸手大力揪住一护的制服下摆，让他冷不防一个趔趄。

“干什么啊，露琪亚？”总算回了句话，还在装事不关己。露琪亚视线上扬着看他那眼一闭头一扭光顾着挠头的不耐烦样子，显然火气更盛，一双短眉紧紧蹙住了。她说：“刚才开始就一直在叫你不是吗？我说你今天怪里怪气的，还干些不明所以的事情，所以问你到底怎么一回事！”于露琪亚而言，今天一护的一系列奇行都太令人匪夷所思，理解不了的话也只好认为其中一定有什么缘由在了。终究还是要被这么问啊……一护像是打从心底里感到麻烦一般，再次偏离视线抓抓后脑勺。露琪亚再次出声：“喂！”他才顺了她的意思低下头来。

“那在回答你的问题之前，让我先问一件事吧。”

“问我？”

“今天下午放学时本来约好要和你一起走的那个……不知道叫什么的男生，你和那家伙关系很好吗？好到他能答应你一起来甜品店的程度？”

也许是背着夕阳的一护表情无法清晰分辨，而眼里的光又显得认真而执着，露琪亚虽不至于下意识挪开目光，但还是被盯得微微一梗，连问题的先来后到都没想起来去考虑。半晌，她用比想象中更弱一些的声音回应，神色和语气都极其莫名其妙，又因自己感到莫名其妙这件事本身而有些心虚似的。

“不……我想，连名字都不清楚。”

“哈？”一护愕然。

这是他下定决心开口问这个问题之前怎么也没能预想到的回答。

不清楚名字？换言之基本可以等于不认识的陌生人，自然，和露琪亚关系好不好就已经不值得再去讨论，他曾暗自纠结的各种问题也就顷刻之间化为虚无的泡影了。等等，可是这不对。一护在脑内对自己喊停。如果按露琪亚的说法，那他们相约在校门口汇合也就不合常理了。再说了，甜品店呢？他们在那之后还打算去甜品店的啊！他感觉自己的头脑此时此刻高速运转，在夕阳的金辉下愈来愈烫，再不久就会发生过热开始冒烟。可是即使如此，他也没办法想出个所以然来。与陷入沉思的一护面对面，露琪亚也回忆起来，约莫三秒之后，便开口诉说了其中的缘由。

“从一开始似乎就没有进行过自我介绍，不管是我还是他。但不知怎的他好像一早就知道我叫什么，真奇怪呢。”一边说着，露琪亚用手指摩擦着自己的下巴，好像真的在努力思考是否有什么被她遗忘的事情，“当时我一个人在走廊上，想你这小鬼到底为什么又在闹别扭，那男孩忽地凑了过来，问我可以的话是否要放学一起走一段。”

“……你答应了？”

“答应了。因为……放学后确实没有别的事情安排，想着偶尔和现世的人们交往一下也不错吧。而且，他也是男子高中生，和他聊聊的话也许就可以理解……啊。”

露琪亚的理由说到一半，突然想起什么似的顿住了。一护皱起眉头问怎么了，而她摆摆手用一句没什么随便搪塞过去。虽然觉得话说到一半又可疑又令人心里不舒服，但一护此时此刻的心情复杂，也并没有在这种小事上逼问不休的余裕。现在，一种难以言喻的预感涌上他的心头。那绝不是好的，绝对是会使他胸闷气短的什么事情即将发生的预兆。

露琪亚隐约看出一护没什么精神，眉毛垂了下来，姑且还是把该说的话继续说下去：“然后，就那样了，放学后我也按照约定在校门口等他出现。”

“至于你说的什么去甜品店……我不是很清楚到底怎么一回事。要说到甜品店，今天不是你突然出现不由分说地拽着我就来了吗？”

不是很清楚到底怎么一回事。今天不是你拽着我就来了吗？

露琪亚的声音像是空谷传响一样，一遍又一遍地回荡在一护的脑内。顿时，一阵空前绝后的无力感席卷了一护整个身体，他弓着背部，双膝一软，冷汗哒啦哒拉顺着额角淌下，露琪亚见状，双手停在空中不知作何为好。

所以，什么“露琪亚的神秘男性友人”，什么“露琪亚和不认识的小子的甜品店之旅”，原来打从一开始都只是自己一个人被暗示被刺激，擅自产生的误会和多想罢了。得知这一明确的事实，一护自然不能否认心中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然而同时，这一天内他无数次自乱阵脚的时刻在脑海中飞速闪过，使他恨不能原地蹲下抱头，直接缩进柏油路面的某个小裂缝里去。真是的，这一天到底都是在为了什么烦躁，为了什么愤怒，为了什么做出那么多傻事呢？即使现在再去开什么事后批斗会，发生过的事情都不会再改变了。就算再怎么不愿承认，今日这一役，他黑崎一护都是输家，彻底败在朽木露琪亚的制服裙、死霸装之下。

……不，不对，似乎也不能说得那么肯定？

虽然输是输了，但不得不说收获颇丰。一般来讲，惨败之后才是战局的正式开始。今天，他自认为基本理清了心绪，也总算寻找到了烦恼的解脱之路，姑且能够放下执拗好好面对自己，接下来，只是时间问题，以及要怎么做的问题了。露琪亚看着他忽明忽暗的脸，有些面露难色，而一护回礼似的也看那双尚且什么都没意识到的毫无杂质的紫色眼睛，忽然感到有一丝乐观回归。逆转不能着急，是要从现在起呢，死神。他暗暗在心里下了这样的宣战誓言，然后深吸——大大叹了口气，要把一身倦意全都呼出去、挤出去似的。露琪亚被他突然的大动静吓了一跳，肩膀僵硬，头顶仿佛有三个具现化的问号悬浮。

“……算了。好啦。”一护催促说，“已经累了。快点回去吧，游子等久了会生气的。”

话音落下，她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话题会如此戛然而止，但还是愣愣地、没过脑子地答应了一声，然后盯着阳光下橘得有点发红的一护的头发，跟在放慢步伐的他后面再次开始朝家的方向行走。刚迈出三步左右，她忽然觉醒了什么似的，一声“慢着”，两人又在道路中间停了下来。

“干嘛啊？”还有啥事？一护发自内心地不解道。

“我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不是吗？”

“啊……我都忘了。”

没想到居然又想起来了，真是个棘手的家伙，没有办法啊。这话一护当然不可能当她面老老实实说出来，不然容易被她的鬼道狠狠对付一番。

一天中最后的太阳落下得很快，如今整片天空都被染红，平常的街道、寥寥无几的行人、路中央的他们两个也在日光中未能得到幸免。一护望着天上红渐渐过渡为紫的那一部分，思索究竟该给出怎样的回答才能顺利蒙混过关，过了许久，他态度极差地开口了。

“嗯，没什么特别的事发生。”

露琪亚迟疑地喃喃：“……你说什么？”

“所以说，你不是问我‘怎么回事’嘛？就没什么事啊。”

“咕”地，一护好像听到露琪亚额头上青筋暴起的声音。嗯，说实在的，像这种答案果然是很难轻易接受吧，他想。可是除此之外，真的没有任何话能用来回答她了。

“那你，今天这一系列行为到底是有什么缘由？！在甜品店的时候，最开始还咬了我不是吗！”露琪亚的怒火终于爆发出来，两拳硬硬地攥着要往一护身上招呼，而一护小小惊呼一声，反应快捷地环住露琪亚的手腕。一男一女两个高中生，在傍晚时分的道路中间彼此颤抖着相互僵持，若不是这一段路鲜有人路过，不然引发围观也保不准。露琪亚鹅毛一样轻的小小身体到底哪来这么大力量？一护觉得两手都有点发酸，恨恨地想要质问朽木家给少爷小姐都吃些什么东西，又突然回忆起过去有一次，露琪亚徒手掀翻争执的自己和那个红头发怪眉毛死神的事，一下子又不是很敢去探究其中原因了。

“笨蛋，等等啊！那个的话，我可以解释！”回过神来，他已经叫出声了。

“哈？！”

露琪亚总算是缓和了手上的力度，但仍未肯放开攒紧的手指，目光如炬，在此刻显得颇有死神风范。“快说”——那张脸上似乎是这样写着的。一护喘了两口气，觉得思绪一团乱麻，终究是选择了自暴自弃。

“那时的那个不是‘关系的证明’，而是……啊啊啊，算了！总之就是我自己想做才做的罢了，是亲你！亲你懂吗？！所以，分开的时候也想咬就咬了，仅此而已啦！”

“哈……？”

露琪亚的脸又在很近的距离下，听完这番话，刚刚流露出的寒冰般的凌冽悄然逝去。她面朝着不大一会儿后就要消散的夕阳，面孔被渐弱的阳光染红，分辨不了原本的颜色，所以难以确认她是否听懂什么，又是否在想着什么。哎呀，反正八成是没听懂了！一护情急之下话脱出口，一时间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胡言乱语了些什么。不顾眼前的露琪亚不知为何垂下头去，双手也在未察觉的期间不再贯入力量，他就像是要自己先从自己制造出的窘迫场面中逃走一样，忽然松开了手，小跑着领先几步出去，然后又回过身朝着露琪亚的方向。

“……这种答案你满足了吗？没事了就快走咯！”

露琪亚停滞在原地不知道想说些什么，半晌，也只说是知道了，然后双手抓着书包肩带，赶了上来。

奶油的甜味逐渐从他们呼吸的空气中淡去，落日在他们前进的方向缓缓隐入远方的城市群，高楼上信号灯仿若无规律地交错闪烁，天空由红到紫，又到蓝，一遍一遍加深墨色，直至全部暗下来，星月从云间浮现，归去途中的路灯也点亮指引的光。一路上，他们并肩行走相对无言，就和来程时一样，只不过这次没有把手相牵，只有制服的袖子偶尔擦在一起发出簌簌的声音，引人心头发痒。一护从高处偶然瞥去一眼，结果就那么盯着露琪亚的发旋一不小心发了会儿呆，而后又发觉她的额发已经长长，差不多过段时间就该修剪。

他想，死神与死神代理，一与家族世仇无关，二有比常人更久更久的时间相伴，似乎注定很难走向剧本中那样令人郁郁不欢的分离结局。然而，要说秘密恋情由假变真的前途，却的确尚还希望渺茫。

要问为什么，爱神实在是太过残酷，太会折磨人心了。

单向的悲恋故事还剩多久才能迎来终慕？按现在的进展来看，他是否也可以暗自期待一下情节的反转，期待一下爱神一改往日的凶残，转而对他露出微笑呢？

一护和露琪亚拐过最后的街角，远远可见，只有一户人家温馨地亮着，毫无掩饰地透过玻璃门将暖光倾洒在街道上。黑崎诊所。格外漫长的回家路终于走到尽头，他们彼此对视一下，没有产生笑意，露琪亚不知怎的移开目光要快上一些，一护看着她的侧脸愣了几秒，感觉有什么东西悬而未决，但这会儿也说不清那究竟是什么，只从短暂的视线交错中感到一种安静的温情在心底扩散开来。然后，他们不约而同地迈开脚步，朝光的方向走去。

反正现在想这些有的没的也毫无用处吧，一护心说。而天真的死神、同时又残酷的他的爱神——露琪亚步频微快，兔子一样脚步略有些跳跃地一直走在他身侧的位置，默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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