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喻】酒泉子

【叶喻】酒泉子

枕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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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向醴泉沽好水，怎得绿蚁浮新醅？
——若无美酒出烈意，何处清流识淡甘？

“怎么这时候还来，年节不顾了么？”
枯草飘萍的塘边趴着一个人。还五九的寒天里，纵使出了太阳，池里也是淬了浮冰的。而这人就这么坦荡荡地浸在冰水里，算不得少的行人步履匆匆从旁而过，竟也都不看上一眼。
世言，物反其常必有妖。
来人却早已习惯了，手里提着个缺角的陶罐，面上懒懒散散，走路左摇右晃，没个正形。
“过年便过年罢，总归我一个孤家寡人，没得个强装欢喜的兴致。”
“喔。”池中人直了直身子仰脸看他。持罐者蹲下身，两人距离蓦地缩近，冬日里带了暖意的吐息直拂过对方面颊。被吹了一脸生人气息的怪人倒也不闪不避，饶有兴味地分辨着其中似有若无的那缕酒气。“今儿个喝的‘寒潭’？”
“入口清冷刺骨，恰衬得一衬破落门庭。倒是你，怎么突然对去年时候的‘秋白’起了兴趣？”
“谁说活得久了不需过年呢，总得有几分念想。”池中人笑，“你那‘寒潭’，虽说酒烈，气味却清淡。你这一身倒重的很，别是出门之前痛饮一壶？”
“正是来前痛饮一壶。”被揭穿的人老神在在。问话的也不觉得这话多么不妥，只笑着屈起手指弹了他一脸池水：“老酒鬼。”
“别闹。”虽让冰水冻得一个激灵，却还是伸手握住作怪的手指将陶罐塞过去。那手指冰得要命，想也知道在池里浸了多时。
“助你三分清醒，莫要谢我。”池中人也习惯了，接过陶器，整个人却向后漂去，往池里行了。这画面极是悚人，蹲在岸边一直注视的人却还是个漫不经心的模样，甚至不忘举手打个招呼：“记得只要树荫底下新涌的那些，杂了落雪最好！”
“知道了，拢共你要求就那么几种，还按时节变的——我几时给你带错？”
挨了嘲的人目送他消失在水底，终于拍了拍前襟站了起来。

路那边的一个孩子看了看他，又转回去扯母亲的袖口：“娘，这人怎么对着个空池子说话？好生奇怪。”
妇人赶紧拍他。“休得胡言，那是村外头的叶疯子。——吃你的糖去。”

这边稀疏柳条下的“疯子”叶修倒是听得一清二楚。言语惊惧的不独那对母子，他早已见怪不怪。哼着不知哪学的调子，他还在妇人急忙转身的一刻抬手向孩童打了个招呼。
母子避之不及地加快步子远去了。

“若知道你是七十年前叶家长子，约莫他们得吓得咬了舌头。”喻文州托着罐子从湖心向叶修漂来。
“回来得这么快？”叶修有点诧异地拿回沉甸甸的陶器，既没有被人刺伤的愤懑，也没有得到安抚的欣悦。他一向如此。
“大过年的，帮闲人积些口德。”喻文州随口解释。
叶修盯着他的脸。喻文州慢条斯理拂干了衣襟，仅沾着水的一圈略微洇湿。

“这个年，”叶修说得一顿，“你一个天生地养的水精，我一个半路出家的酒鬼，不如凑个对一起过了？”
喻文州似笑非笑看了他一眼，施施然上岸。
“好啊。”

“用不着烧火。”即使是腿上缺了一角的木凳，喻文州坐在上头也是端端正正的。他脚边放着个糊得到处是泥早看不出原本精细花纹的瓷盆子，里头树枝木柴烧得劈啪作响。他转头看着叶修弯着腰忙碌的身影，说得有点无奈。“池水经年偏冷，不过常态。”
“知道。”叶修叼着截木枝，声音模模糊糊的，“总归我一个人也得烤火。”
喻文州看不透叶修的修为。天地自成的山精野怪，总不太熟悉高门大派的那些个奇技巧诀。但叶修是谁？被挑中根骨点名拎走的大家少爷，虽说后来不知怎么出走宗门落得个落魄境地，只凭酒度日养得自己七十年后还是个青年模样，还是轻轻松松毫不费力的。
怕冷？你也就骗骗妖怪。喻文州这么走着神，手上却动作流畅接过他递来的简陋酒具。
只这片刻一嗅，眼睛就亮了。
“‘兰生’？这么大方？”
“难得捉得个人相伴，总得先表几分诚。”叶修说得简单，嘴角却弯了起来，“怎么说，诚意到否？”
“足矣足矣，不敢妄求。”喻文州一副很舍不得的样子，打量半天酒液，只小啜了一口。“汉武的酒方啊，终是叫你复原于世了。”
“也没哪里可称难，不过是采百草花末为料一步稍显繁琐。”
百草花末啊。喻文州奇道：“王杰希突然这般大方？”
“过年嘛。多年的交情，他总该表示表示不是？”
“怕是多年的交情，你总想打家劫舍。”喻文州看着他常年自带嘲意的那张脸，不由对远在城外的百草之精生起三分的同情。
“那是，这不还得要你那口醴泉一年间最清冽的那点水来浸么。”叶修指着他手里那点酒，说得理直气壮，“切记自带回甘，不然再没得酒给你喝。”
“……呵呵。”
“打劫你这般久了，也不在乎一次两次。”
“可没那么便宜。取水可以，酿的东西须得有我一份。”
“好酒哪那么易出。”
“好说，毕竟叶兄技艺精湛。”
“真是亏不得你。”叶修深吸一口气，将自己手里那盏一饮而尽，就着一手空杯，蓦然转向窗外就是一句长吟：“冻泉将酒激狂意，不羡王孙安主第——”
嘴上刚刚讨价还价，喻文州眼睛里却还是温温润润的浸着笑意，由着叶修偏转话题，分明还坐在地上，却借着一腔酒气发起疯来。
这本就一场谈笑，没得哪个人认真。
“——小壶天外驾云螭，莫笑醉丹溪。”
叶修拖长着音。本该狂放的半片词，硬是拉着调子弯弯绕绕。念到“莫笑”的时候正转回头看火盆那侧听得安安静静的人，半醉半醒的眼底一片意味不明。

酒气蒸腾在四壁可见的屋子里。
拿这般破烂得只有一张残凳的居处来比丹溪仙境，得亏叶道士一张面皮久经历练。

于是喻文州被熏得也有几分酒意上头。
“新填的《酒泉子》么……潘逍遥的变体？怎的只有下片？”
“上片不过起个兴，没什么好吟。”
专拣烈酒还一日先后混了数种豪饮的人终于垂下头教自酿的酒水激得呛了一声。这话答得有点模糊，喻文州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
潘阆体《酒泉子》全词四十九字。谁拿二十三字起兴？约莫是描景中夹了什么私情去。

他们中间从来夹了这么多的省略。字句隐去，不需说，不想说，不能说。
都是习惯。

“寒液朝汲。”叶修突然出声。
这便是他词的首句了。也不知怎么突然回心转意愿开金口。

喻文州意外：“今早之事起笔？”又想，依叶修的性子，兴致上来，不拘时事，再正常不过。与其说作得仓促，不如说全词因自己而起更使人惊异。“‘清冷之泉俟朝汲’么？”
叶修点头笑道：“中夜无人时自负万分，天明方知不过水桶。”
“……我倒还罢，你一个散修读劳什子的《玄怪录》。”得到确认的水精神色无奈。“不过是讽小妖小怪见识浅薄自视却高，你又是哪门子的自嘲。”
“有甚么不能读的？”醉笑的人无意也有三分猖狂，遑论叶修。“不过是细品红尘。”

“多少年的老妖精，还嫌品得不够？”

“何止——再来上个百年、千年才好。”

喻文州定定看他。
“叶修。”他唤道，“你醉了。”
“是啊，醉了。”叶修回以放肆的笑容。“请君莫笑。”

“……有何可笑。”喻文州移开视线，长吁一口，手上却把乱散在边上的棉被扯起来。“莫看我面上镇静，八成也是醉了。——你酿酒技艺又进一步。”

“别找了，有盖无铺，有被无床。”酿酒自醉的人又恢复了懒散的样子。酒气最狂的时刻已经过去，余下只有昏昏欲睡。
“互相靠着便是。”喻文州说得半分不惊，只自拖着被子走到叶修身旁。
叶修有些意外抬眼看了看他，伸手扶了扶坐到旁边轻车熟路把被子卷到两人身上的家伙。
“总归我们又一回不谋而合。”
好像过去百十年的寒潭冷意终于一朝激发，喻文州当真向叶修身上倒去。叶修只好撑着他，于是谋略一流的家伙得寸进尺向下滑了一段，原本扶着腰的手改为抱着。虽坐在地上，却分明是拥抱的姿势。
“酒意上头便睡罢，睡起来正好守岁。”喻文州隔着棉被声音发闷，叶修只看得见他后脑。
结果是醉得晚的家伙先睡了么。脑中闪过这么个无奈的念头，他抬手摸索着把被拉高到近乎阻了喻文州呼吸的被沿向下窝了一窝，然后安然阖上眼。

孤独便寻人相伴，闲便酿酒，乐便斗嘴，狂便痛饮，醉便抒怀，醒便……
……守岁。
“新年快乐。”
睡着的前一刻他迷迷糊糊地念。

附：叶修的《酒泉子》

寒液朝汲，不待池冰一二解。
天清水湛阔飘萍，赤日上楼京。

冻泉将酒激狂意，不羡王孙安主第。
小壶天外驾云螭，莫笑醉丹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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