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相见欢

岁长梦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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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凉如水，叶白衣回到房中打坐，六合神功游走筋脉，周身蒸起一层薄薄的雾气。六合神功，世人趋之若鹜，却无人知晓，一旦踏入天人之境，便要永居雪山，不能再食人间烟火。长生的代价，便是成为长明山上的一具活死人，无悲无喜，冷眼看尽自己认识的人一个一个离开，最终成为这世界上唯一被留下的人。
世间事从来不尽如人意，他从未追求长生，却得到了世人求不来的长生，只想潇洒过一生，却一生困在雪山上。直到有一天，他也有了想拥有的东西、想陪伴的人，终于明白世人为何孜孜以求。他仿佛一团熊熊燃烧的火焰，千年不化的长明雪山，遇到了他，也会融成鲜活的涓涓细流。
也许一生的孤苦，都是为了遇见一个，本来没有机会遇到的人。
他也曾在空无一人的长明山上，怨怼上天薄待命运捉弄，感慨天人合一只是一种无穷无尽的诅咒，然后在漫长的岁月里渐渐学会与之和解。
到如今才发觉，上苍对他已是厚爱。本该是一段我生君未生、君生我已老的憾事，因缘际会，变成一场跨越时光洪流的相逢。

一夜过去，内力轮转了几个周天，略有滞涩的经脉被逐一打通，叶白衣长出了一口气。
晨光熹微时，叶白衣站起身来，推开了房间的窗。远山薄雾冥冥，遥遥有鸡鸣狗吠之声，张成岭已起身在院中练功，对面温客行房间的窗户昨夜忘了关，温客行还未醒来，叶白衣目力甚佳，透过窗户远远能看见温客行蹙着眉头，睡得不甚安稳。叶白衣盯着看了半晌，温客行忽然坐了起来，额上挂着汗珠，似是做了噩梦。
温客行垂目发了会儿呆，又突然抬起头来，正好隔窗对上叶白衣关切的眼神，温客行愣了一愣，叶白衣颇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子，好似偷了东西被抓包似的，温客行嘟囔了两句，起身下床捯饬自己去了。
院中的张成岭是没听到什么动静，耳力极好的叶白衣可是听了个分明。
“有贼心没贼胆的老妖怪！”
！！！叶白衣郁闷地望了望天。

一顿早饭吃得那叫一个没滋没味，叶白衣和温客行默契地互不搭理，仿佛昨夜一室旖旎未曾发生过，张成岭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不知道平日里说不了两句话就吵起来的叶前辈和温叔今日怎么如此安静，又看了看另一侧的周子舒，也是一脸呆滞心事重重地盯着面前的早饭却没动筷。
昨夜子时，被七窍三秋钉折磨醒来的周子舒打坐了一会儿，听到外面温客行与叶白衣拼酒的声音忽然小了，便推开窗看了一眼，好巧不巧地看到叶白衣抱着喝醉的温客行回屋，好巧不巧地看了场缠绵悱恻的吻。想不明白两人究竟怎么在他眼皮底下就暗通款曲的，他似乎还停留在那个两人一言不合就打架的雨夜，人却早已走远了。
“阿絮？”温客行一声轻唤把周子舒的魂叫了回来，“可是早饭不合胃口？”
周子舒尴尬地笑了笑，“没有，我本就五感渐衰，吃什么都没太多味道。”
温客行皱了皱眉，心中记下了，待去了龙渊阁回来，总归要想个法子解决这个问题。卖惨的意味太明显，叶白衣也放了碗筷看了周子舒一眼，这一眼并未刻意带了压迫，周子舒却觉得脊背发毛，赶紧催促起张成岭来，“成岭，吃完了早饭，再把流云九宫步练上五百遍。”
“啊？”张成岭一脸苦哈哈地看着周子舒，“师父，我已经练了几千遍了，走得很熟了，能不能少练一点啊？”
“不能。”周子舒板着脸，“已经练了这么久了，还跟狗熊跳舞一样，笨鸟先飞的道理懂不懂？”
张成岭求助般地看向温客行，温客行看他有些可怜，便劝了两句，“阿絮，拔苗助长是祸非福，孩子呀还是得慢慢教才行。”
“是你徒弟还是我徒弟？”
温客行叹了口气，拍拍张成岭的肩膀，“成岭啊，你好好听你师父的，努力练功，温叔去给你买点坚果补补身子。”

张成岭苦着脸被周子舒抓去练功，温客行围观了一会儿，觉得无趣，便开溜了出门闲逛去。甩着扇子行至一个酒摊之前，温客行住了脚，呆呆地站了会儿，心中不宁，猛然回头，发现身后居然跟了个小尾巴。叶白衣正背着手跟在他的身后，大约是出门时便跟着了，叶白衣并不遮掩，只是以叶白衣的武功，不出声他没可能发现。
温客行略微紧张地捏了捏扇子，微微仰头，垂着眼眸挑衅地看着叶白衣，“跟着我干嘛？”
叶白衣背着手，晃晃悠悠地走到温客行身边，肩膀挨着温客行， “你要去哪儿啊？”
还是那副淡淡的样子，温客行却莫名觉得，今天的叶白衣似乎比平日开心。之前虽然天天嘴欠爱怼人，可一旦安静地坐下来，却是冷冷清清如高山积雪难以靠近。今日却似雪山上生了暖阳，化了那层屏障。
温客行收了手里的扇子，暗暗运了劲，肩膀把叶白衣向另一侧拱了拱，“你管得着嘛？你跟我什么关系？”
被温客行突然袭击拱得一个趔趄的叶白衣也毫不客气地回敬回去，“没关系你干嘛爬我床？”
温客行陡然提高了声调，“谁爬你床了！”
声音太大，把路上行人吓了一跳，听到这话纷纷驻足翘首吃瓜——在大街上说爬床的事情哎，这么劲爆的吗！
叶白衣这修炼百年的脸皮早就厚如城墙，无视四周吃瓜的眼神，摆出一副可怜无辜的样子来，“你是不是想吃干抹净不负责任啊？”
哪有一点剑仙的样子！温客行怒而捏着扇子用力敲了敲叶白衣的心口，“老妖怪，你摸着你的良心说话，是谁吃干抹净……”
“是我是我~”叶白衣笑眯眯地赶紧顺毛，“我负责我负责。”
吃瓜群众满意而离。
温客行咬牙切齿，“叶白衣，老子的名声都被你败坏了！”

闹了一阵子，温客行指着远处排着长长队伍的坚果店铺，肘尖捅了捅叶白衣，“老妖怪，我要吃坚果，你去给我排队去，我去打两角酒。”
叶白衣斜着眼睛瞟他，“昨晚还没喝够？”
想起昨夜，温客行的耳朵又红了红，鹿眼灵动地转了转，攀上叶白衣的肩膀，手里的扇子挑起叶白衣的下巴，轻轻在人耳边呼了口气，“就这点儿也想打发我？”
叶白衣自然知道温客行意有所指，推开他的扇子向排队的人群走去，只扔下一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目送热豆腐走远，温客行敛了脸上笑意，伸手拨开酒摊前的悬帜，背后墙上印着几个骷髅图案。没想到薄情司这么快就找到了这里，接过打满酒的酒壶，温客行转身进了旁边的小巷。
小巷深处一个不起眼的院落里，两个红衣女子跪在下首细述近日所发生的事情，温客行高坐桌边心不在焉地听着，“所以你们之后便再也没有见过鬼谷中其他人？”
“是。除了湘姑娘和艳鬼姐姐，我们这群女子武功有限，若没有谷主和主人的庇护，只怕是对谁都是砧上鱼肉。我们躲藏了好些时日，后来风波渐渐平静了，湘姑娘说您在蜀中，我们四处寻找谷主的踪迹，还好我们姐妹幸运，有幸碰上了谷主。谷主，我们薄情司几十名姐妹，该何去何从，还请谷主示下。”
温客行端起手边的茶水啜了一口，“你们有何想法？”
两人面面相觑，“我们……我们全凭谷主做主。”
“我是问你们自己想去哪儿？”
“若是谷主没有别的吩咐，我们便回青崖山，等候谷主、主人归来。”
他一心想要埋葬的万恶之地，却有人还想着回去。温客行不明白，“天下之大何处去不得？你们就非得回那鬼地方？”
“谷主，我们都是一些走投无路的薄命女子，人人都是踏上绝路前蒙主人相救，自愿为奴为婢相报。天下之大，唯一勉强算得上家的，也只有咱们鬼谷了。”
家……温客行想起了叶白衣说的话——“鬼谷创立的初衷，原本是想在无尽迷津中，搭一架天梯，给那些坠入鬼道的人，一扇改过自新之窗。正邪善恶，岂是一个身份能够区分的？不是所有堕入鬼蜮的人，都是为祸江湖的恶鬼。”
他放鬼谷出山之时，并没有考虑过这些以鬼谷为家的薄命女子该何去何从，在他的计划里，重演青崖山之役，江湖里、鬼谷中，每一个人，都会葬身青崖山脚，无一例外。计划已经开始便无法停止，青崖山鬼已然作乱江湖，叶白衣也不可能袖手旁观。鬼谷，迟早是会被夷为平地的。
回去便是一死。世人谁不贪生，连他现在都想要活着了。
温客行站起身来，“既入鬼谷，或是噬人，或遭人噬。你们既然连自保之力都没有，还回什么鬼谷。往后任你们去哪儿，不得再踏入青崖山一步，违令者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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