漂流奥加

漂流奥加

白德培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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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海城市的风暴之夜总是格外难熬，夏秋季节前后尤甚。海风呼啸而过，呜呜降临，渔民既恐它会毁坏船只，又期待海风能卷上些鱼鸟尸体，有些额外收获，总得来说是喜忧参半。
但对于已出海的船来说便只剩全然的绝望，空手而归都是小事，能顺利回港就已万幸。因此一旦有亲朋出海后不幸起风，我们在岸上，经已知道他们的结局。
在这里，我们的哭丧葬礼甚至超度都是提前的，而遇害对象，能够回来最好，回不来也已走完了全部流程，遭遇风暴就是这样，家人买上几尾大鱼，等着供奉死者，或是迎接生还，总能有用的。
这是我的初次出海，和我爹一起，刚行至深海域便遭遇了暴风，网内仍是一无所获。
而此刻我们正躲在船舱避雨，期望能捱过风暴。
夜已深，我不知风要持续多久，而我们生存的可能又有多少，我看向父亲，他正贴近墙角，双手合十呈祷告状。见我呆愣，他急骂我，叫我也同他一起祈祷。
这很奇怪，他并不是一个信教的人。
而当我脑子还不知应做什么，手早已合了紧。爹在喊我快些唱词。在这个国家，无信仰者能够向之祈祷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我们的统领帝皇，白首男。
帝皇之伟大，在人民的心中便应是神一般的存在。
轰隆一声闷响，雷落了下来，爹更加着急，我念叨着首男帝皇的丰功伟绩，祈求祂能降下神恩。
爹却打了我脑袋一巴掌，未来得及闭嘴，我将自己舌头咬出血。
风吹的船只左摇右晃，是他站不稳，一下撞在我身上，连带着我也晃悠一下，但我赞美帝皇的唱词未受影响。而他早就停止，似是感应到什么，他要走到甲板上去。
雨水冰一样打在我脸上，舱门被风裹挟哐哐砸在门框，我放心不下爹，便紧随其后自舱门探出头。
他的身子近乎狂热地向护栏外伸去，我看不清他的脸，但他处境极度危险，近乎是要跳船的姿态，却仍是牢牢立在甲板之上。
“快去拿抄网！！快！”
他的腿绷紧，仍没有回头，保持着凝视海面的诡异姿势。
我的脸被雨水打湿，头发粘在脸上，看不清他双手的动作。
他要抄网做甚？这种时刻还想着捕鱼吗？还是有别的什么？！
我根本不敢走出船舱，甲板湿滑到根本不能站稳，我很难想象爹是如何做到，又是如何坚持。
难怪他们都说爹是幸运星。我在甲板艰难爬行，终于拖着抄网爬到了爹附近。
“撒网！！我已快不能支撑！”他的声音我已听不太清，鼻子里大概也灌了雨水，一吸气便鼻酸眼痛，我张着口大口喘气，被雨水呛到也不停歇，尽快抓着栏杆站起将网撒了出去。
爹很兴奋，他又踢了我一脚，伸出围栏的身子终于有所动作。他飞速收着网，喊叫着让我帮忙，但我已睁不开眼，他正好踢在了我胃部。
闪电再次划过，接着惊雷声跟着出现，闷响一声很是吓人，我蜷在爹脚边痛苦干呕，他把捞上的东西同网一并扔回甲板便也浑身瘫软跪了下来，却还死死抓住围栏。
舱门挂的油灯早就爆裂，借着忽明忽暗的闪电，我撇了一眼爹捞上来的东西。
那是一具长发男尸。
我终于吐了出来。

而等我避开秽物再想爬回船舱，爹已缓过劲来。他趴在甲板上，迅速将尸体身上的渔网拆解，接着又将其身上缠绕的水生植物拨开，露出尸体的脸。
至于怀疑我为什么看见长发铺散还说这是具男尸...谁眼见比正常人大出两圈也不可能认为是女性吧！
我爹似乎在他的脸上动了什么，我看不清，正因为船晃而头晕目眩，然而未等我再次瘫软趴下，爹又开始了祈祷。
搞冇搞错啊啊啊！我的爹啊！
我的崩溃不值一文。他跪地模样虔诚真挚，如果不是在暴雨狂风下，想必就连试图徒步前往观月台的那几个信徒也挑不出错来。
爹俯下身，他嘴里念叨着飞快，内容却肯定并不是有关首男帝皇。他所说的那种语言我从未听过，绵延而粘腻，如蚁虫般钻入人脑中。貌似几十年前，在蓝梦公司管辖区域曾是规定。
而那具尸体，就心安理得接受着。
我同样正跪，重心稳了稳。爹的祈祷大概结束了，我便向他那爬了爬，试图看清那尸体的脸。
紧接着，他伸手将我头颅抓住，揪住我的头发就向船板上磕，我已冷得近乎失去意识。
脑袋一下一下砸在木板上，貌似磕出了血，我开始犯晕，但挣脱不开我爹的钳制，雨一直在下，眼睛很痛，我在持续失温。
舌头又一痛，我未闭嘴，又被牙磕到，这下让我清醒了些。爹呼吸粗重，我勉强抬眼，额上鲜血混着口中血水流在甲板上，眼花缭乱。
上身压着盘曲的腿，这样搅得像是我在给人磕头。
而我爹，终于也愿意停手了。隐约听到一声啼鸣，他泄了口气，身子一软，终于肯松手。
我也得以起身。
此时船也已不再摇晃，雨却还在下，风刃呼啸而过，但波涛汹涌好像与我们无关。这很奇怪，我看着头顶乌云，又几滴雨滴进了我的眼里。
爹一脸后怕，脱力般同那尸体躺在了一起，他已没气力说话。我便拿起船舱内备用光源，向围栏外照去。

......漆黑三角背鳍，是一大一小两只杀人鲸紧靠船板。
我迅速跑向另一侧围板，那里同样有两只杀鲸贴靠，很明显，是它们四个用身体将船体稳住。
动物帮扶人类，这属实罕见，我一时呆愣。
“叽————”甲板一晃，我差点摔倒，是有一只杀鲸仰头鸣叫，那声音似从远古传来，在胸腔幽长回荡，我的内脏有所震动。
“嘎呜——叽叽——”又一种声音回应，却不是属于杀鲸，俏皮尖锐。
我跑到船头，那里有一群海豚，正顺着船头水流翻滚，似乎很是惬意放松，就连杀人鲸这天生猎食者在身后也丝毫不惧，豚群其中甚至混有一两只杀鲸幼崽。
这两个群落似乎关系良好。
“爹——！这些是——”我很是惊奇，这两种海洋生物都是首男帝皇规定禁止捕猎的，一般人在浅海很难遭遇的。
难怪...难怪...我看向爹，他正在把那具尸体向船舱里拖，动作小心翼翼，生怕让其磕碰。
“吭、吭咳......”我上前帮忙，尸体、不，祂的皮肉松散细嫩，虽然肌肉饱满，触碰起来还真如死去多时的尸体般松软。
祂皮肤不怎么白，虽然是从水中出现的，仍是代表健康的肤色，黑色长发湿粘在后背，还有一些发丝在前遮蔽脸孔。
鬼使神差，我伸手去将发丝清理，让祂的脸露了出来。
尖利眉峰在最高处弯折，虽双目紧闭，仍能看得出威严肃穆，只是眉心紧皱，似乎很不开心。
我手一抖，恐怕还是活的。
转入船舱，我真真正正朝祂行了个礼，这并非爹所迫的。
...沉睡海中的强者，异常交好的杀鲸与海豚，蓝梦公司常用的语言...我大概确实已明白了。
“爹...这就是，”我咽了口口水，压低声音，“地狱道中所记载、将自己心脏与首男帝皇替换的，...杀人鲸奥加？”
爹吸了口气，对着那闭目身躯行了个我从未见过却又庄重的礼，才转身向我。
“正是，奥加领导。”
我们将祂倚靠墙壁，蹲伏在奥加面前。我不敢有任何小心思，回忆却止不住出现，难以心无杂念，我便学着爹的样子对祂拜了拜。
一切断片，至此也都明晰起来了。

英雄武藏二世为成功唤醒帝皇英勇牺牲，随后杀人鲸奥加自月球归来抵挡魔神次男，保下了方恢复斗志的帝皇，更在死亡谷为其换下破损心脏。
帝皇得以将实力恢复，历经年半天空之战才击败次男，重建天国，自此盛世太平。
这是几乎每个天国人都能倒背如流的《地狱道》之记载。
可是...我艰难吞咽了口水，杀人鲸奥加，果真没有就此死去......
思及如此，我垂下头。
竟利用英雄人物的伴生保命...这实在是...我咬咬牙，只觉得成功活了下来甚至有违天意。
我有罪，真的，罪过！
...但我爹，又怎会知道吸引这磁场强者的方法了？
“孩子...不用想太多。”我爹倒没有我的愧疚，“地狱道有些事并未详细记载。”
他看了眼奥加，道了句冒犯了，便上前翻祂的眼皮。
见祂眼珠并未转动，爹严肃起来。整理湿透的衣襟，他继续以那种语言同奥加对话。
我不知道他们在交流什么，亦不能确定奥加能否听见我的忏悔，我低头盯着手上的一块血斑，那是刚刚抹了额头。
“明月圣王并非全知。”爹转过身，他将我的头摆正，正对那阖眼正坐的奥加，祂面容慈悲。
随爹的讲述，我也得知了《地狱道》中未曾记载的，属于奥加与其弟蓝梦的旧事。
帝皇与白次男联手，击败蓝梦公司领导蓝梦，明月圣王紧随其后，将其生命终结。
这是地狱道的记载。
而未被真实记录的，就是首男帝皇...他在此换上了败者蓝梦的心脏！
接着的，英才天网背叛，北帝皇悟道...换心成功的帝皇都未出手...
“那是因为对蓝梦领导的心脏有排异反应。”爹喝了口水，“帝皇仍是无法发挥全力，与先前并无太大区别。”
杀人鲸奥加自月球归来，在死亡谷将自己心脏献出，助力帝皇击败魔王...
“断章取义。”
“奥加领导将自己心脏与蓝梦领导的半颗心混合，赠予了首男帝皇。”
那还取走半颗？
“剩下半颗，就在他自己体内留存。”
我不禁瞄了眼奥加胸口，方才抬祂的时候并未感觉有所跳动，那里，竟有着顶尖强者的半颗心脏...
“只有半颗心脏...是断不可能生存的...”我不解，不管能力怎样，只有半颗心脏的人是决绝活不下去的呀。
“怎不可能了？奥加领导不就是吗？”爹又朝奥加拜了一拜。
“奥加领导怎也不肯用自己血肉填补那颗心脏空缺...所以自与帝皇换心后便保持这种消耗极低的沉睡状态。...正反没有插手的意图，他睡过了天空之战，接着睡过了重建天国，同首男帝皇一同沉眠，在海中漂流直到现在。”
那这些伴生的动物出现，也是有了解释。
半颗蓝梦心脏，吸引了海豚围绕身边，而奥加本身，又被杀人鲸们当做同族。两族群皆是以为找到同类，相聚时却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它们如何相聚难以说明，如何相处和睦也是不得而知。
“世人皆以为他已逝去。”
若不是我们的呼唤，他确实只会漂流沉眠，等待着这半颗心脏的终结...同那些温顺平和的动物一起。
我不再言语，这些秘辛是普通人难以得知，身心疲累。至于爹的身份，我也不愿再细想，大概只是蓝梦公司残党，奥加的心腹下属。
俯下身，我诚心诚意地跪拜了这位隐没烟海的强者。

一路杀鲸护送，海豚开路，没过几日，我们便回到了港口。
遥看属于我们家的联船变为白色涂装，爹与我都笑了笑。见我们还能回来，妈肯定会吓僵过去的。
不过，在回归之前...
杀人鲸先离开了，浅海并不是它们所喜爱的，豚群没过多久也就退散。
爹和我将船泊在了人迹罕至的一处海滩。我下船环望，这里就连小船也没几只，算是安全。
我和爹便把奥加拖到海岸，打算在这里将他送归大海。
裹着毛毯，半截身子入水，奥加未成功被潮水带走，他像死尸般软烂沉重，肢体末端随着海浪漂动，一阵一阵。
我弯腰，上前去推了他一把，他便身子一歪，慢慢滑入水中，像一只搁浅的杀人鲸。
而不久，奥加发尾尚还漂在水面，那群海豚去而复返，迅疾灵巧，几块阴影裹挟奥加汇合杀人鲸，徒留那块白布漂在水面。

距我首次也是最后一次出海已过了十年有余，爹仍是海上幸运星，多次在风暴中死里逃生。我也有了自己的生意。
听随同爹一起出海的人说，他的航线越来越偏，大概也到了要退休的时候，只可惜我这个后代没有继承他的事业。
是的，我和爹回家时着实吓了妈一大跳，接着她便不再允许我出海了。所以，我现在也仍只有过一次葬礼。
而我确实没有继续海边发展的打算，索性去了内地做生意。在首男帝皇的统领下，太平昌盛。我甚至求到了一张仰望帝皇英姿的门票，亲眼看到了最敬爱的首男帝皇。
两只白额虎傍身，帝皇就算是沉眠也是锋芒毕露，我由衷赞颂他的英明神武，却更轻易想到了另一个如此沉睡的强者。
为何当人有了强绝力量，轻易可将天下收于掌心时，偏偏都会去选择沉睡呢？...是力量并不足以代表一切，还只是真的过于乏累...
我知道，爹他不是头脑发昏，他是一直在寻找蓝梦海底城的位置。
但我也不解，蹬上我的洋车子，我势必要先去到蓝梦公司遗址看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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