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俞亮时光】爱逾山海

海雪

2025/01/28 04: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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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看着拉面在发呆，对面来自许厚“呼哧”的嗦面声，伴着头顶老旧风扇“吱呀”的转动声，为时光隔出一个短暂抽离的空间。
收音机里主持人的播报声慢慢流淌进这个空间里。
“本届中国名人头衔战本赛于今日拉开帷幕，32名进入本赛的棋手，两两抽签决出16强。以下是今日赛果：今年状态火热的成朔七段中盘胜，淘汰了刚刚取得新人王冠军的俞亮三段……”
俞亮的名字一下子惊动了时光。
他问许厚：“俞亮输了？”
许厚一心吃面，含糊着回答说：“输了，还挺惨的，一百多手被屠龙了。”
时光担忧地搅动面条，觉得不至如此。
“想什么呢？”许厚不满地在他面前挥手，“我说你小子，光惦记俞亮了。你还记得你师兄兼队长我也进了名人赛吗？”
“啊？“时光赶紧顺着他说，“那师兄你赢了吗？”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请你吃面？”许厚被他搞得无语，时光尴尬地笑了笑。
“我说，你这么惦记人家，又干嘛一直躲着他啊？”许厚真是一脑袋问号，“输了棋，也不至于连朋友都做不了吧？俞亮现在可是天天来找你，你看看，我为了替你想借口，头发都掉了一大把。”
时光支支吾吾地回答道：“没说不做朋友……我就是，还没调整好。师兄，你再帮我几天……”
“几天？”许厚真想翻白眼，“我已经替你顶了一个星期了。我连大老师结婚摆酒都编出来了！我说俞亮也真有一股驴劲，那是真难搞啊。你就给个准信，到底多久？”
时光一咬牙承诺到：“再一周，就一周，求求了师兄。”
“唉……”许厚摇摇头，没办法，自己找来的队员自己担着呗，“行，就一周，说好了的啊。”
时光长出一口气，他也是实在没想好要怎么面对俞亮。
新人王赛后，他一时情绪崩溃。他可以搪塞所有人说，自己第一次进决赛，心态不好。但这骗不过俞亮。
时光不是输不起的人，他只是在这场胜负上寄托了太多。但如果俞亮问时光这比赛背后的意义是什么？时光要怎么说？难道说，这是因为我时光喜欢上你了，怕你知道后讨厌我，所以想着证明我是个可厉害的棋手了，你如果跑远了，可就再也找不到我这么厉害的对手了哦？
想想就离谱。
说到底，这本来就是我的一厢情愿。无论是喜欢，还是自我证明，又关人家俞亮什么事呢？人家说不定还纳闷呢，怎么这个时光这么事儿，乱发脾气，还输不起了。
“还有件事。”许厚严厉起来说，“你自己现在状态怎么样？师兄理解你输了比赛难过，但你前天围甲还是输的太难看。”
“我知道，我一直在复盘。”时光闷闷地说。
“好吧。”许厚叹了口气，也不想太过苛责他，“你路还长着呢，别被一盘棋困住。”
是啊，前路漫漫，时光吸了吸鼻子，但他有点太累了。

俞亮终于见到时光是在一周后的国手预选赛上。
时光踏入会场门口，就与靠在签到桌旁边的俞亮对上了双眼。他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大步流星过来的俞亮紧紧抱在怀里。俞亮把头埋到时光颈窝里，炙热的呼吸烫的时光那块皮肤生疼。时光放纵自己依赖了他的怀抱片刻，随后推开了他。
时光看向俞亮，他的眉头蹙着，亮晶晶的眼里委屈似要流出来，脸色很难看。
“我还以为你再也不打算见我了。”俞亮哑声抱怨。
“没这回事。”时光打着哈哈，好像真的是放了个长假回来，“我……我去兰因寺修炼去了，哈哈。”
俞亮深深看了他一眼，他当然知道这是假话，但他不敢拆穿，怕眼前人又逃得远远的。
“你……”时光细看俞亮，状态差了太多，“还好吧？”
“你看我名人赛了？”
“啊，看了。”
俞亮有些难堪，那盘棋他心神不定，下得大失水准，赛后方绪少见的骂了他一顿。俞亮不知道怎么解释，只能紧紧捏住时光的左手，抿着唇不说话。
时光也陪着他沉默，他们仿佛被困住了手脚，封住了嘴巴。
“今天好好下。” 最后是时光打破这安静，“没事的。”
“你会等我吗？”
“嗯。”时光点点头，既然已经收拾好了自己来见他，自然不会再躲开，“让这件事过去吧。”
“……好”
这是一个心照不宣的谎言，他们都知道，谁也没过去。

7月7号，俞亮、时光国手预选赛第三轮被淘汰。
7月9号，围甲第六轮比赛，时光、俞亮中盘负。
7月13号，俞亮止步于龙星杯第二天，只取得A组第七的名次。同天，时光在围甲第七轮三连败。

15号，方绪带着俞亮即将飞到山城参加中韩新人王对抗赛。这段时间的连败导致对俞亮的质疑声甚嚣尘上，无论是方绪还是俞亮本人都承担了太大的压力。时光实在放心不下，也跟着来送机。
“放轻松。”时光不停地给俞亮加油鼓劲，“高永夏，那是我的手下败将，你别有负担。”
“你觉得我会输吗？”
时光把头摇的像拨浪鼓，尽管俞亮知道他是在哄自己，还是忍不住笑了出来。
“该登机了。”方绪走过来说。
“行，快去吧。”时光催着俞亮起身。
“啊，对了。时光啊。”方绪看向时光，“老师明天就回来了。他让我转告你，他想和你聊一聊。”
时光心里一颤，他这心里有鬼，哪敢去见俞老师。方绪接着说：“他约你在兰因寺上见面。时光知道在哪吗？”
“知道知道。”时光并没有松一口气，他最近这状态，围棋也不敢聊啊！
“小亮，还有你。”方绪严肃地看向俞亮，“之前不论，这次中韩对抗赛你真的不能输。常教练那里应该是没希望了，但如果你能直升七段的话，至少明年能正式进名单。”
“绪哥，别给他这么大压力啊。”时光连忙护着俞亮。
“你也没好到哪里去。”方绪觉得自己迟早要为两小孩掉光头发，“我说你们怎么瓶颈期也要一起啊？你们是双子星，还是双胞胎啊？”
时光和俞亮一个望天，一个看地，都不接话。
方绪愈发觉得奇怪，就算是好朋友，好对手，他们两个对彼此的影响力也未免太大。尤其他了解俞亮，绝对是个心性坚韧的孩子，却被影响至此……真不知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走吧，走吧。”方绪无奈转身。
俞亮最后重重地握了一下时光的手，跟着方绪登机去了。

下午，时光去棋院领取棋圣战预选赛的对战表。他拿了资料离开时，路过一楼的小会议室，被一阵清脆的落子声吸引了。时光往里一看，居然是桑原棋圣正在摆棋。他似在沉思，抬眼看到门边探头探脑的时光，笑着招招手让他进来。
时光老老实实地过去打招呼。
“桑原老师好。”
“嗯，小家伙，今天怎么来棋院了？”
“我来拿棋圣预选赛的对战表。”
“哈哈”这一下引起了桑原的兴致，他问，“怎么样，有没有信心今年坐到我的对面？”
桑原蝉联棋圣好多届了，只有赢下挑战权才能挑战他。时光苦笑一下，回答道：“老师，您别打趣我了。我最近都五连败了……预选赛能不能出线都不知道。”
桑原渐渐收起笑容，上下打量着时光，他沉吟片刻，用扇子示意时光去看棋盘。
时光仔细一看，大吃一惊。原来桑原摆的正是新人王决赛的最后一局。
“这局棋，我是在转播室看着你下的。”
时光闷闷地不说话，心里难受得紧，尽管他复盘了无数遍，看到这局棋还是仿佛回到那天绝望至极的感受。
“输棋不可怕，但是绝不能输的不明不白。这局棋，你找到输的原因了吗？”
“嗯，许厚师兄有帮我复盘过，主要是右上角那里没算清楚，然后56和100手我——”
桑原收起扇子敲敲时光，打断了他的自省，说：“我不是说这些表层的缘由。在我看来，只有一个关键。这局棋，你没想赢。”
时光睁大眼睛，一下子感觉愤怒沿着神经烧上了头脑，即便是大前辈，桑原说的这话也未免太过。
但桑原像是知道时光心中所想，他只给时光留下一句话。
“怕输，可不等于求胜。”

怕输，不是求胜。
时光坐在那盘棋前，反复咀嚼这句话。我怕输吗？他问自己。
是怕的。
怎么能不怕？他怕输掉比赛，他怕被俞亮丢下，他怕对不起褚赢的教导，他怕……再一次跌入深渊。
挣扎在风浪中的溺水者，当然害怕失去最后一块浮木。
而这所有的害怕，最终汇聚在他的棋上，就是处处妥协，步步退让。他只想着稳住局势，却一次次错过制胜之机。反观俞亮，即使是在掌握了大优势的后盘，他也从未想过要放慢步调，反而是继续大力进攻，锱铢必较。
他是求胜，而我是怕输。
时光仰头，泪自然地滑下，可我的害怕，恰恰是因为我在乎！
世事常常是这样，你咬牙切齿、苦心孤诣地努力，到头来是背道而驰。正是因为太过在意，反而如捧流水、如握细沙——一场空罢了。
终究是我，困住了我自己。

第二天，俞晓暘果然回了方圆，方绪打电话给时光替他约在下午。
时光沿着熟悉的石阶而上。山中无岁月，兰因寺还是那副样子，时光一边向路过的各位师父行礼，一边步履不停地往藏经阁走去。他比约定的时间来得要早一些，懒和尚大约是还在睡，时光敲了半天门也无人来应。
这可就不能怪我了。时光心里默念着，他大咧咧地推门而入，大声喊着：“懒和尚！该起了！”
一卷书册从书架后面飞出来，时光赶紧蹲下躲过，他绕过架子，果然是睡眼惺忪的懒和尚躲在这里。
“哎！别睡了。你还记得今天这里有约吗？”
“急什么啊？这不还没到点吗？我再睡会……” 说完懒和尚就往回躺。
“师父！”时光可不能放过他，“先陪陪我！”
时光拖着懒和尚坐到中央的棋桌边，摆好两筒棋子。懒和尚一脸无奈地说：“行吧行吧，我就陪你啊，手谈一局。”
与懒和尚下棋和其他人都不同，也许是因为他知道褚赢，也许因为他是方外之人，时光这一局下得分外轻松灵动，简简单单就赢了下来。不知不觉间，懒和尚已经下不赢时光了。
懒师父放下两颗棋子，看着时光叹了口气，高深莫测地说：
“因有所念，方生执着；因有所执，方不可得。施主，无染无所著，无想无依止。”
“……说点我能听懂的。”
懒和尚翻了个白眼，他不耐烦地说：“就是让你放下！”
时光摇头，他倔强地回道：“我不。为什么偏偏是我要放下？”
懒和尚还要说话，一阵敲门声打断了他。原是俞晓暘来了。
“俞老师。”他走进来坐好，时光乖巧地站在一旁，“您爬山辛苦了。”
“你别小看我，这里我常来。”俞晓暘很是和蔼地看着时光，他又去拜托懒师父，“冒昧前来。我想与我这位小友聊聊棋，能否请师父行个方便。”
懒师父自无不可，他让出座位，时光忐忑地跪坐好。
“时光啊，你能给我摆一摆你和小亮决赛第三局棋吗？”
时光简直头皮发麻，这可比桑原棋圣更可怕，然而他也只能硬着头皮一步步摆好这局棋。
“俞老师，我知道我这局下得不好。”时光主动认错，“桑原老师昨天也说我了。”
俞晓暘没有急着说什么，反过来问时光：“你的老师看过这局棋，说了什么？”
时光一愣，眼睛变得酸酸的，他低声回答到：“我的老师……他……他已经不在了。对不起，俞老师，没有及时告诉您。”
“这样啊，难怪……”
俞晓暘低落了些，人生难得一知己，能在生涯末年得遇这样一位高手，本来是他的幸运。谁知，那一盘，就是结局了。这位世外高手，来去都像一个传说，唯独为中国围棋留下了一点星火。
“时光啊。你还记得我和你老师的那盘棋吗？”为着褚赢，俞晓暘也打算点拨眼前这个孩子。
“当然！”
“那你摆摆看。”
时光不知他意，但还是老实地摆好那一局棋。随着棋子落下，懒和尚也跟着看入了迷。
“好棋，好棋啊！”懒和尚不由得赞叹。
俞晓暘怀念地看向棋盘，对时光谆谆教导：“在这一局棋里，你的老师是在告诉我。围棋是自由的，我们也是自由的。这局棋罢，我才明白，棋之道，在于变化，在于纯粹。”
时光懵懂地听他说。俞晓暘最后感叹道：“孩子，胜固欣然，败亦可喜。最珍贵的，正是赤子之心啊。”
心如赤子的，是褚赢——那个一千年还保持着对围棋热爱的棋士。可我已是红尘中人，心有所属，再回不到过去。时光泪眼婆娑，连忙擦掉，不让俞晓暘发现。他想转移话题，拿起黑子对俞晓暘说：
“俞老师，我和老师复盘这局时，曾经发现了一步棋，能够让黑子反败为胜。你看，黑棋这里有一个断点，实战中黑棋是直接补断的，但是如果黑棋在这边角上点一个，白棋挡，黑棋再回去补断，这不就便宜了半目多。黑棋就赢了！”
时光一口气说完，再抬头去时，才发现，空气里一阵寂静。另外两人均是一脸震惊，呆愣愣地看向棋盘。
“怎……怎么了？俞老师？”
“时光。”俞晓暘声音都颤抖了起来，“这是你想出来的，还是？”
“是我想的，哪里错了吗？”
“这……这……”俞晓暘震惊又失措地对时光说，“这是，神之一手啊！”
神之一手。
时光第一时间怀疑自己的耳朵，他赶紧低头看自己下的这一步，这怎么能是神之一手？
“你找到了神之一手！”俞晓暘目光复杂，他想起当年冒冒失失的那个小男孩，大言不惭地问他，是不是和他下棋就能找到神之一手？俞晓暘从没有想过，竟然真的是这个孩子，找到了所有棋手都梦寐以求的神之一手。
是我，找到了神之一手。
时光脑袋一片空白。他想起那天晚上褚赢的欲言又止，想起他之后的时隐时现，想起他悄无声息的离开。时光一直都还是在意的：如果他亦父亦友的老师曾经许诺过的“永远”，都是这样轻薄易碎，那他怎么能不怀疑，“失去”是他命中注定的结局。
比离别更可怕的，是无缘无故的离别。但那个缘故，如今就这样不期而至。
是因为我找到了神之一手，所以褚赢离开了。
时光压在心底最深处溃烂的伤口，终于迸裂开来，流出脓血，撞上心头。他死死地盯着那步棋，有些神经质地一声声追问着：
“为什么？！
为什么不告诉我？！
为什么不能跟我说一句再见？！
为什么是我啊！”
一句比一句撕心裂肺，他怎么能接受，原来他们的终点是由自己亲手划下。
时光此刻才意识到，原来他对褚赢，终究有一丝怨怪，怪他不守承诺，怪他弃他而去，怪他……不肯诀别。他说不出话了，只能无助地趴在棋桌上哭着，像个没了家的孩子。
懒师父摇摇头，默默诵经，俞晓暘老泪纵横地抚摸着这个孩子的头发，既是欣慰，也是惋惜。
“时光，往前看吧。遇见你这样的弟子，你师父，想必无憾。”

不知过了多久，只剩时光一个人还枯坐在原地。一只蜡烛被点燃，给这幽暗的房间带来一点昏黄的光——天快黑了。
一枚小小的棋子，承载着多少人的希望和绝望，它只是存在于那里，不声不响。追寻千年的人没有找到它，穷尽一生的人没有找到它，偏偏它出现在天真无知的少年手中。神之一手，当真是“神”的捉弄，他是否就是恶趣味地要看人们为之痴狂潦倒。
“为什么，偏偏是我呢？”时光喃喃地问道，脑海中只剩下这一个疑问。难道说，他与褚赢相遇，爱上围棋，就是为了这一手棋，为了圆满这一千年的追寻？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懒和尚从门外踏步而来，和尚伫立在灯火中，面容慈悲，又有金刚神志。
“施主着相了。若你找到了别人找不到的制胜一步，只有一个原因：强。”
“我……强？”时光不可置信。
“至少在这一局、这一步，你比他们，强。”
和尚直视时光，目光如炬，一瞬刺伤了时光的双眼。
“是吗？原来我…曾经做到过吗？”
话音刚落，一片亮白吞没了时光眼前的一切，随即他的意识就跌入了无边黑暗中。
时光倒下了，在一切尘埃落定之时。

时光进医院了，原因是过度劳累导致的贫血，引发了脑供血不足。方绪一收到这消息就觉得头痛。今天是中韩新人王对抗的第一天，俞亮输了，他把自己关进房间里，谁敲门都不应。
方绪一方面担心时光的消息进一步影响俞亮状态，一方面又觉得只有时光的消息能把俞亮叫出来——好歹要吃点东西。几番踌躇，他还是敲门告知俞亮这件事。果不其然，俞亮立刻就打开房门，他头发乱糟糟的，眼眶通红，脸色黑得能滴下水来。
“怎么回事？”俞亮一把抢过方绪的手机去看沈一朗的短信，里面只是简单地告知了现状，没有说多余的话。
“不应该啊……”方绪也很困惑，“今天下午，时光应该是在和老师见面的。”
“爸爸？”俞亮顾不上别的，立刻就拨通了俞晓暘的电话。
“方绪啊？”俞晓暘疑惑的声音传来。
“爸爸，是我。时光怎么样了？”
“小亮？”俞晓暘只愣了一下，也觉得理所当然，“时光在寺里晕倒，我把他送到医院了。应该是他之前练棋太过拼命，身体撑不住了，现在正在打点滴。时光的妈妈已经在赶来的路上。”
俞亮嗓子堵住了，彻底说不出话，他只恨自己不能立刻飞回方圆。
“你今天的比赛如何？”
“……我输了。”
俞晓暘叹了口气，如果是他还在役的时候，俞亮肯定是免不了一顿骂。但他退役后松弛了不少，加上今天时光悲痛的样子勾起了他作为父亲的爱子之心，他不忍过多责备。
“你们这些孩子，虽说下棋要勤奋，但也不可过了头，没有一个好身体，怎么能走得长远？今天输了棋，明天赢回来，回来之后再好好复盘。”
多年的威严让俞晓暘说不出太多软和的话，但他的关心已经溢于言表了。
“是。”俞亮此刻却还在想着时光，“爸爸，时光严重吗？”
“毕竟年轻，应当没有大碍。你可千万别影响自己的状态，不然你的朋友醒来心里能好受吗？”
父亲说得对，俞亮深呼吸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他不能让时光再背上更多包袱了。现在他能做的就是赢下比赛，然后带着奖牌去见时光。挂了电话，俞亮打起精神来，他把手机还给方绪，主动问他：“师兄，还有吃的吗？”
“你终于想通了。”方绪长舒一口气，庆幸自己正确的选择，“走，现在还不晚。”
俞亮一走进餐厅，就正面遇上了高永夏，他还是那副桀骜不驯的样子。韩国的舆论比国内严苛得多，北斗杯他输给时光，回去后没少受责难，但他好似半分没有被影响到。
“俞亮。”高永夏眯起眼睛扫视俞亮，随后嗤笑一声，“这么狼狈？”
俞亮不欲和他寒暄，只冷漠地点了点头。
“我本来以为你会是我的劲敌。”高永夏不屑地摇摇头，“今天交手，不过如此。”
俞亮停下脚步，目光灼灼地看向他。
“能输给这样的你，看来那个时光也就这样了，北斗杯恐怕就是他一生的高光。”高永夏一脸无趣地说，“亏我还以为遇见了强大的对手，真没意思。”
俞亮捏紧拳头，一步步走近他，高永夏也毫不示弱地回瞪他。
“不过是赢了一局，还真以为自己有多厉害。”俞亮轻蔑地直视他，“我会让你看看，自己差的有多远。”
熊熊的战意在俞亮眼中灼烧，烧掉了他脑中所有的杂念，俞亮怒极后反而冷笑一声，头也不回地走了。他脑中愈发清明，这场比赛必须赢！他赢下了时光走到这里，也就背负着两个人的荣辱，而俞亮，决不接受任何人轻辱时光。
“是啊……”高永夏看着俞亮的背影笑了出来，“这样才有意思嘛。”

那个烈如山火，凛若晨霜的俞亮回来了！
他一扫首日颓势，踏纹枰作地，拍棊子为天，金戈铁马，声析江河，势崩雷电。高永夏也并不怯战，铁甲裹身，白刃出鞘，游龙乘风般杀入敌阵。两位力战派棋手上演了一盘彻头彻尾的暴力美学。
最终是俞亮棋高一着。
他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承让”，掸了掸衣袖，身姿挺拔，看也不看地离开了对局室。方绪迎上来，还来不及说一句恭喜，就被俞亮追着问时光的情况。
“好像还没醒。”方绪没办法只能直说，“医生说他太久没休息好，现在是身体的自我调节，不是坏事。”
他到底多久没好好睡觉了？俞亮心揪着，咬紧后槽牙，不过是一个月没有盯紧他，时光就把自己折腾到这样，他怎么能放心得下？

此时的时光，正静静地躺在病床上。
他半梦半醒，意识浮浮沉沉间，一会听见妈妈气愤夹杂着心疼的埋怨，一会听见沈一朗、洪河的呼唤，一会儿又变成了渺远之地传来的叹息声——是褚赢。
时光睁开双眼，他正站在熟悉的竹林中央，沿着小径过去，果然是那间亭子，中央摆着棋盘，褚赢一身青袍，手执折扇，静静地看着缓步走来的时光。
“褚赢。”时光站定在亭门处，泪眼朦胧，“我好久没看见你了。”
褚赢不说话，只招他过来，在棋桌边坐下，为他打开棋笥，抓了一把黑子，示意时光猜子。
“这么久没见，一来就下棋啊。”时光破涕为笑。褚赢只是温和地笑着，并不催促他。
棋士之间没有比手谈一局更好的交流方式了。时光执白，褚赢执黑，就在这梦中竹林间，安静地下起了棋。时光心神逐渐舒展，指尖是熟悉的触感，眼前是熟悉的棋路，棋随意动，一局罢，时光小输两目。
“还是赢不了你啊。”时光伸了个懒腰，随意地说。
褚赢用扇子指了指盘上白棋的几处妙手，露出回味无穷的表情，笑眯眯地看向时光。时光也俯观棋盘，以局外人的角度再品一品这局棋，只见黑子优雅，白子飘逸，君子朗朗，如圭如壁，当真是一局好棋。
时光似乎明白了褚赢想要说什么。
他幼时与褚赢对弈，只觉对方如棋上神明，他的一举一动皆在对方掌握之中，这份印象深深烙在时光脑海里，他看褚赢是天边明月，自己是月下行人，人再如何努力，月亮也还是遥不可及。
但今天，褚赢用这一局棋告诉他，时光是天上星辰，在宇宙中散发着自己的光芒，成长着，去未来做一轮灿灿红日。
“原来我已经能下出这样的棋了……”时光自言自语道。 
当不安渐渐退潮，饱胀的满足感充满时光的心脏，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走得很远很远。
一直以来，时光总在向外界寻求些什么：长辈的认可，俞亮的追逐，实实在在的成绩…不一而足。他试图用这些确认自己的价值，可心中的空洞从未愈合。
现在他回过头，才发现其实这个世界上真正能支撑他的只有他自己。
他将自己当做无脚鸟，为苦求一块栖息地而哀鸣，但决定鸟儿的从来不是脚，而是翅膀！大鹏扶摇直上九万里，谁会在乎它是否拥有双脚？
“褚赢，我是让你骄傲的学生吗？”时光眼中含泪，微笑着问他。
褚赢露出一个生气的表情，用手中扇子敲了敲时光的脑袋，好像在说“小光是笨蛋”。
时光低下头捻起一颗棋子，夹在食指与中指间，缓缓下在棋盘上，他看到有光芒从他的指尖亮起。
“就算只靠我自己，我也能走到最后，对吗？” 
时光或许是在问褚嬴，又或许是问自己。眼前的景物逐渐变得朦胧，时光看不清褚赢的表情了，只感到一阵风穿堂而来，竹影摇摇，推着时光远离。
褚赢站起来，渐渐热泪盈眶，他双手平举，躬身一礼，送别他最心爱的弟子。
“我会是，最强，最好的棋手！”时光最后留下他声嘶力竭的承诺。这不是一句疑问，因为他不再需要向谁追问了。
他确信，我将踏足高山之巅，我将加冕荆棘之冠。

然后时光醒来了，他在天光中慢慢起身，打开窗户，看见外面天高云阔，飞鸟翱翔。
时光终于笑得眉眼弯弯，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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