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霜 04

心霜 04

最是蓝关风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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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4、为什么要笑他？

抱着一纸箱的书上了三十二层，温佑澄走到家门边，感觉自己两只手都酸得没了知觉。他把箱子扔在门边，开锁后弯腰拖了进来。
警长翘着尾巴，精神抖擞地匍匐在玄关的鞋柜上，胡须一抽一抽的。
“别闹，今天没力气替你收拾。”
温佑澄随手拍亮客厅的夜灯，直挺挺把自己整个人栽进沙发。他出门前没有关玻璃窗，这会儿穿堂夜风正一阵一阵吹拂而过，轻盈的纱帘微微晃动，连同垂在地板上的浅灰影子。
原本围着纸箱嗅来嗅去的警长立刻转移了兴趣，蹭蹭跑过客厅，跟着地上摇曳的影子蹦个没完。
倒是在一旁喝水的辛巴心里还有这个躺在沙发上喘气的人类活物，从水碗中抬头，迈着少爷样的矜贵步伐，轻盈一跃，懒洋洋地窝在温佑澄的身边。

辛巴是褚意养的一只金渐层。她是徐聿川的前女友，也是温佑澄在秣城附中的同学。前段时间说是要去外地出差一个多月，便把辛巴放在温佑澄家寄养。
此猫是从猫咖赎身出来的，深谙人类喜好，乖巧粘人，一口夹子音喵得千回百转。温佑澄仰躺在沙发上，伸手搂起辛巴，让它平躺在自己胸口，手指一下一下地摩挲着它下巴和脖颈的软毛。
不远处和窗帘斗智斗勇的警长留意到了沙发上的温情互动，喵呜一声也挤了上来，一个飞扑摔到温佑澄身上。十三斤重的大猫差点给他砸出内伤。
一黑一金的两只毛团滚在一起，不管是闹腾的还是安静的，玩起来都顾不上他温佑澄。
他在沙发上阖眼躺了五分钟，翻身坐起，去收拾那箱扔在玄关的书。

前段时间他们团队接了一个挺有意思的项目。有款法语原作的历史演绎游戏想要在国内平台上线，外包给他们来做文案的汉化。翻译从来不是一个机械死板的过程，要想准确理解那些词句中的含义，需要对游戏故事背景的历史文化也有一定了解，更别说里面还包含了一些古法语和拉丁语的专业词汇。为此温佑澄特意回了一趟秣城的舅舅家，收拾了一些他读研时看过的专业书，打包后快递到现在的住处。
他在秣城的房间一直维持着原样，打扫阿姨很简单粗暴地按书脊高度把他的旧书都放在柜子里，找起来废了一点功夫。回去那天舅舅和舅妈出门办事，偌大的房子里只有温佑澄一个人。
他的目光在一排排书架上逡巡着，然后，停在了那本书上——《我的理想之花》。
温佑澄将它抽了出来，站在书柜前出了好一会儿神。

其实在看到这本书之前，他真的已经很久很久没有想起过常叙了。
他的生活在向前，他谈过恋爱，也有新的朋友。
他很忙，没空一直去想一个早就消失在他世界中的人。

时间在往前，可总有一些留在过去的旧物，能这么猝不及防地、触动记忆中那些久远的回忆。而回忆就是有这样的魔力，轻飘飘地就将自己的这颗心拉回生命中那个邈远的坐标，让人不禁自问，原来我还记得这么清楚吗？

离开前温佑澄顺手将这本书也塞进了箱子，那时他心中其实很平静，对待它，就像对待一个寻常的纪念品。
那时他还不知道，他会在浦东机场再一次见到常叙。

夜灯黯淡柔和的暖光下，温佑澄坐在地毯上，将这本书重新拿起。书页老旧泛黄，甚至有点漏光，哪怕手上动作放得再轻，翻快了，也能听到一声薄薄的脆响。真的是年代久远的一本书了。
就像他对常叙说的，十年，真的很久很久。
久到他冷着一张脸，目睹二十七岁的常叙拉着行李箱坐在自己的对面。心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这个人和十七岁的常叙比起来，陌生了好多。

每次长假的前后，是秣城附中教职人员最头疼的时候。刚放完十一黄金周，学生们玩野的心还一片松散，管束起来事倍功半。温佑澄披着校服外套，一脸无聊地站在列队的后边，听班主任耐着性子，一声一声地维持纪律，可惜收效甚微。
褚意在女生的队伍里踮起脚尖向后张望，和温佑澄对上视线后朝他比了个手势——等下听完演讲后，直接去食堂吃饭。
温佑澄朝褚意点了下头，目光随意地上移，看到礼堂正上方挂着一条宽大的红色横幅。
——“热烈欢迎优秀毕业生陈德同学回校演讲”
右下角还写着这天的日期，2014年10云9日。

这位陈德同学是何许人也？看贴在礼堂大门口的介绍海报，好像是一名国际交响乐团的小提琴手，但说实话，没几个学生关心。
附中热衷于搞这种将学生们叫过来动辄坐牢两小时的活动，不过前段时间才翻了车。九月初，附中请来一个慈善机构，给学生们在礼堂举办了一场感恩教育，还硬性要求如果没有特殊情况，每一位学生的家长都要参加。
温佑澄的父母常年在外地，那天陪在他身边的是他的舅妈，也就是表哥徐聿川的母亲。
那场演讲中，该慈善机构的负责人慷慨陈词、声泪俱下，痛呼父母养育之恩多么不宜，而世界上那么多留守儿童的生活是多么孤独凄凉，说到动情之处图穷匕见，号召学生和家长为贫困山区的留守儿童捐款，为这些孩子的幸福生活贡献一份力量。
附中每学期光是学费就要收三万块，学生们大多家境优渥，据说那场演讲最终收到的捐款数目高达百万。
然而没过多久，这家慈善机构被调查记者爆料贪污挪用善款，顿时在附中掀起轩然大波，连带着组织活动的几位教导主任，都被学生嘲笑了好久老眼昏花。
有了前车之鉴，大家对这次新举办的演讲活动平白多了几分轻视，都凑在一起三三两两地猜测，别到时候又是找理由从人兜里掏钱吧？

附中是一所初高中联办的中学，礼堂修建得宽敞大气，可以同时容纳几千名学生。温佑澄被班主任按身高分到左侧的最后排。离演讲正式开始还有一段时间，初高中的学生们都在老师的安排下陆续落座，窸窸窣窣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吵得温佑澄心烦意乱。
他也的确烦得很。十一长假，他常年远在南洋的爹妈终于想起自己还有一个扔在哥嫂家的亲儿子，趁着孩子放假，一家人抽时间短暂团聚，最后却吵得鸡飞狗跳急赤白脸，不欢而散。
他爸温老板温辙在公司说一不二的土皇帝当惯了，理所当然将这种作风沿袭到了儿子身上，见面没多久，先是皱着眉过问温佑澄的理科成绩，得到的结果却不甚满意。
温辙先是皱着眉训斥了他几句，又自顾自地给他安排好了未来的蓝图：先在国内读个金融，再出国读个商科镀金，毕业后直接进他们家的翊腾学习，预备接手……
“爸，”温佑澄打断了他，干脆道，“你别想了，我以后不会学理科，也不会进翊腾的。”
温辙顿时瞪起眼睛，从鼻腔中发出一声冷哼。
“嗯？你说什么？”
“我说，”温佑澄拔高了声音，一字一顿，“我以后要做什么，我有自己的安排。你说的这些，我一点兴趣都没有！”

“真是反了天了！”
温辙一拍桌子，丝毫不顾及哥嫂一家人还在场，冲温佑澄大吼：“你有安排？小孩子家家，你还有什么安排了？”
“我以后会读文科，”温佑澄直视着他爸要吃人的目光，“高中、本科、研究生我都会学文科。你的翊腾，还是另外找人吧。”
“你再说一遍？”
温佑澄在心里嘟囔他爸是不是耳背……继而认真道。
“我有我自己的理想，你能不能尊重一下我的想法，哪怕是一次呢？”

于是直到他父母离开秣城回到南洋，温佑澄和他们都没再见过面。
收假前一天，舅妈来他的房间找他，柔声安慰说，为什么不暂时顺着爸爸的话，一家人难得见一面，结果闹得这么难看，多可惜。

温佑澄的想法也很简单，这个人，从小到大都没有管过自己，凭什么枉顾他的意愿，对他的未来指手画脚？
就是心里哽着一口气，一种很单纯的倔。

可当他得知爸妈就这么回了南洋，心中没有半分自由的松快，反而像是淋在一场挥之不去的愁雨中，难过又茫然。
血缘关系上最亲近的，没有一个人愿意理解他，陪伴他长大的舅舅舅妈和表哥，也只是把这场争执看作叛逆期小孩与控制欲家长之间的一场寻常不过的摩擦。
也许他们在内心深处都认同着温辙，所以会温柔地责怪他、劝慰他，为什么不愿意服个软呢……
没有一个人看到他的认真执着，或者说看到了，但并不在意。

想起温辙那副吹胡子瞪眼的模样与轻蔑的语气，温佑澄就烦得提不起一点精神，还有点委屈。而就在学生们压根管不住的闲聊声中，那位叫陈德的毕业生走上了礼堂的讲台。
这种场合，大家还是很给面子的，四下顿时响起一片掌声，温佑澄抬起手，了无生趣地拍了几下。
礼堂的音响将这位学长的声音传遍了每个角落。
“尊敬的领导老师，各位亲爱的学弟学妹，大家好！我是07届的毕业生陈德，今天很荣幸站在这里，和大家分享我的故事……”

和上次那个打了鸡血似的慈善机构负责人不同，这名陈德学长一身修身西装，看起来温文尔雅、文质彬彬，说起话来语调不疾不徐，温润的嗓音像一股能吹进人心底的风，不知不觉就这么听他说了下去：

“……其实我的家人，一开始非常非常反对我学音乐，他们希望我能按照他们的想法，去追求那种普世意义上的成功，像我几个同辈的兄弟姐妹一样，做一名律师，或者一位建筑师。”
“但当我这双手第一次握住琴弓、按下琴弦，我听到在我双手下拉响的第一个音符后，心中就有一种奇异的相信。我相信我的这双手、我整个人，就是为小提琴而生的。不知道大家对于理想这个词，有没有这种感觉？你的这份从心底挣扎着生长出来的相信，不会被任何人的质疑与轻视所动摇，并值得你付出全部的坚持。”
“……时至今日，我非常感谢当初那个坚守着、相信着的自己。我依然相信，就算我没有成为乐团的首席小提琴手，只是做了一个普通的小提琴老师，我同样会感到无比的幸福，因为我明白，至少这一生，我选择了忠实于理想，忠实于自己。”

……
礼堂里专心听演讲的学生压根没几个，现在想想，这番话其实并没有什么过人之处，只是在那个特定的时间、那种特定的情绪里，完美地熨帖在温佑澄的心上。
他挺直了腰，直勾勾地看着讲台，搭在膝盖上的手都不自觉地攥得死紧。
理想、相信、忠实……这么多美好而充满信念感的词一齐涌上他的心头。他感到自己的鼻腔泛起一阵压抑不住的酸意。
眼眶也热了起来，温佑澄用力眨了眨眼，讲台上的镁光灯在他的眸光中模糊闪烁。

“诶，橙子，你坐在这里啊？”
一只手在他身后按了一下他的右肩。温佑澄如梦初醒，下意识地回过头，看到表哥徐聿川正一脸好玩地看着自己。
“我去，刚刚大老远看到你这小可怜样，我还在想你不会被这种鸡汤话搞哭了吧？真哭了？”

高中部的位置安排在礼堂的右侧，要想出去，得从初中部的最后排经过。徐聿川身边还围着几个同学，一看就是小团体无聊坐不住，打算提前开溜。
温辙痛骂温佑澄的那天，徐聿川也坐在旁边被迫尴尬地听了全程。这会儿看到温佑澄眼角未干的泪花，稍一联想，他都没忍住笑出了声。
“不是吧橙子，这有啥好哭的，一听就是哄你这种小孩的好吧？”
旁边有个女生问：“徐聿川，这是你弟弟吗？”
“嗯，我表弟，”徐聿川点了点头，看向温佑澄，脸上又露出那副竭力忍笑的神情，“我还会因为这种鸡汤嗷嗷哭的单纯小表弟，可爱吧？”
那帮同学应和着，发出一阵低笑。
说话的女生忍俊不禁地朝他眨眨眼：“这种矫情演讲有什么好哭的，弟弟你还不如和我们出去玩呢。”
“就是啊，说得酸不拉几的，听得我想吐了。”
“一听这种调调就烦，还什么做小提琴老师也幸福，鬼信啊！”

这些轻慢的、讥讽的声音，和前几日温辙对他暴怒的斥责混杂在一起，充斥在温佑澄的耳边。礼堂最后排的灯光最昏沉，他感觉心里的温度都随着这些嘲笑，一点一点地流走了。
他从来不是什么好脾气的人，但凡换一个场合，徐聿川都会被他骂得找不着北。
但此时此刻，围着他的有那么多陌生的高年级同学，温佑澄张了张嘴，嗓子干涩得说不出一句话。
他的肩膀微不可见地颤抖起来，温佑澄抬手狠狠擦了一把眼睛，低下头去。
好丢脸，怎么可以这么丢人……

徐聿川还在那儿无知无觉地越说越兴奋：“我弟弟啊，前几天才因为这个事情和家里吵架，哈哈，他就是说他有理想……”

“徐聿川。”
突然，站在徐聿川右手边最近的那个男生说话了，听起来，像是在制止徐聿川这么口无遮拦地说下去。

“你为什么要笑话他？你没有理想，就不能让别人有自己的理想？你都不懂这种感受，啰嗦个什么劲啊，尊重一下你弟弟好吧？”

这个人的声音带着一种温和的、轻快的笑意，像一只落在温佑澄耳廓上的蜻蜓。
蜻蜓点水，涟漪一点一点地散开，刹那间，那些不绝于耳的嘈杂悉数散去。
温佑澄感到心中某一个地方，仿佛被人轻轻地捏了一下，一切一切的烦躁与酸楚，就这么散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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