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夜】未定的过去式

纸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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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
世界承认灵魂的存在，可即便如此，人也好像浮萍一样埋没于众生之中。
浮萍和浮萍的相遇可以造就奇迹吗？那又算是谁的奇迹？神明的恩赐，他人的怜悯，抑或是，自身的求救呢？

— 阿圭罗 —
昆·阿圭罗·阿尼亚斯最近养成了一个习惯，无论是清醒时分还是睡梦时刻，他总是谨记着第二天上午要去钓鱼，然后理所当然地翘掉了课程跑到湖边去，找那条特定的湖，找任何一处岸边、任何一块砖，坐下来抛出鱼钩，风雨无阻。
今天湖面上飘起了冷蓝色的雾，隐约地扭出旋涡，就像一扇幽深孤苦的门。昆把鱼竿放在手心里，却把心放在那扇门上，不知不觉间，盯得那雾都散去了，像沙一样。昆吸起一口气，再徐徐吐在手心里，感觉到聊胜于无的暖意。
“你是谁？跟着我到这里看了这么久，满意了吗？”昆把眼神递向身后。
出现在孤寂的码头，凝望着昆背影的女孩，虽然素不相识，但是只要见到那标志性的蓝发蓝瞳，任谁都会明白：这个人是昆的子孙。
“对待姐姐就是这样的态度吗？和传闻中一样不讨人喜欢呢。”她笑着说，“我叫玛利亚，要记住哦，A.A。”
“姐姐？别说笑了。还有，那种指导老师似的语气是怎么回事？”昆把头转了回去，以一种不对板的失礼姿态作应对，企图只用背影就把玛利亚击退。
但女孩似乎比昆更懂得如何挑战别人的耐心，她就站在昆的身后不多于1米也不少于50公分的位置，反复跳跃反复丈量，仿佛弄不清这一小段距离到底有多远似的。一旦察觉到昆有回头怒瞪自己的想法，她就会立刻把自己变成一座只会微笑的雕塑，除非有风吹过，否则她连发梢都不会移动哪怕1厘米。她可以热闹也可以沉静，真是个了不得的麻烦。
“明天我就不会再来这里了，你死心吧。”昆试图以尖锐的音节敲打雕塑。
“你在劝我离开？”而雕塑纹丝不动。
“这么简单的人话都听不懂吗？”昆不耐烦地反问道，已经不再掩饰自己浑身的刺。
“臭小子……！”雕塑总算是跺了跺脚。玛利亚松了松僵硬的肩膀，像不合适的油彩终于剥落，泥做的像流露出一点真切的神态。“你最近一直都到这里来吧？有什么东西，值得你这么迷恋吗？比考试合格还要重要？”
“嗤。”吐息与舌尖齿缝摩擦出刺耳的嘲弄，没等玛利亚发出抗议的声音，昆就继续说了下去，“比合格更重要的事情可多了去了，我不想把时间浪费在那种无聊的事情上。倒是你，你跟踪我？”
“你也没想着掩饰吧！”
“哼，但是你会来问我，说明你不清楚我来这里的目的，并且你迫切地想要弄清楚……我说得对吗？”
“嗯！精彩，不愧是你。”玛利亚走上前来一步，侵入到半米以内的空间，“竟然这么警戒，让我猜猜，是和很重要的人的会面吗？”
——鱼在此时上钩了，哗啦啦湖水四溅，把镜子一般的湖面搅得纷乱。
昆收杆，把鱼扔回湖里，头也不回地转身就走。
“非要说的话，我只觉得像是做了一场梦。既觉得十分异常，又觉得，好像遇到了奇迹。[ 化用自漫画S1-53话，原句是昆对玛利亚的评价。]”
风卷走了晨雾，阿圭罗放开了小鱼。玛利亚留在原地，并不急着追上去。她似乎怀疑自己的眼睛，那个执拗地活在自己世界里的A.A，什么时候拥有了雪亮的眼、明朗的笑？就像是冰河突然照出了太阳。

— 유일무이 —
蕾哈尔的絮絮叨叨把第二十五夜抓回了幽暗的洞穴。他是一条小鱼，悄无声息地随着声音流回钢铁般冰冷的鱼缸里来。游荡，游荡，令人发晕的黑暗重新罩在了他的头上。
“夜，你在听吗？”
“抱歉，蕾哈尔，你说你要回去了吗？”黑暗的水下，夜的眼瞳闪着水光。
“对。夜，你要乖一点哦，我下次再来陪你。”她背对着光说，好像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的表情。
“那……我可以过去吗，和你一起上去！”夜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直视着逆光的蕾哈尔，自认乖巧而端正。有人跟他说，只要表现得足够驯服，让人满意，就能得到额外的嘉奖。那么他这样做，算是足够令人满意了吗？
“……夜，我说过了。”可她悲哀地看着他，然后抱住了他，“那上面是被选中的人才能生活的世界。对不起，夜，我也想带你上去，但是……不能那么做……”[ 引用自漫画S1-73话，夜与蕾哈尔下棋的情境。]那声音听起来很犹豫吧？但是却一点都不痛苦。她究竟是在犹豫什么呢？她的手指是僵硬的，覆在背上的掌心是冷的，一点温度也没有，她的嗓子里压着很重很重的心事，她的话语也是重复的，没有一点新意，就像她讲述的故事里每天傍晚在西方的天边没入海底的太阳，总是在带走希望。
有人对他说，低头是说谎的罪证。他看不见蕾哈尔是不是低头了，但他也不愿意对这件事追根究底。无论如何蕾哈尔都为他带来了光明，是他的恩人。
他仅仅是，不想怀疑这份恩情。
所以，一定是他有哪里做错了吧，因为他做错了事，所以蕾哈尔才没有办法带他上去的。对，一定是没有办法。
“下次一定陪你多玩一会，到那时之前，你就自己玩吧，夜。”[ 同上。]
不应该产生对视的，目光应该落在稍稍下面的位置；姿势做得也不够标准，怎么能那么急切地把臀部翘起来、身体往前倾呢？不够忍耐。而且……说话也没那么有自信。这样是不可能让谈话的对象认同我的！
“……蕾哈尔，我！”夜抬起头，光芒在这一瞬晃了他的眼睛。等到他终于睁开眼能够看清眼前事物的时候，蕾哈尔却已经不见了。他像是被落下的一束麦穗，潦草地躺倒，然后被混进由光圈和石块组成的麦田。
“啊，走掉了。”夜躺在地上恍恍惚惚地说着，心里有什么东西溢了出来，松松地包裹住他，就如同从指缝间流泻下来的光一样，他和它们是同类，都是被筛剩下的东西吧？
不一样呢。有自己一套规则的人，所处的世界和别人是不同的。这样的话，以他人的标准来审视自己，就不对了吧？
光芒缓缓地消失，夜阖上双眼蜷缩起身体，手指按上地面，刷呀刷，把细碎的砂石刮到一边，这样靠着敏感的指尖解读地面上的加密日记，全部的记忆就会一点点地显现在他的脑海里了。
和蕾哈尔来时完全不同的奇迹。不是从头顶降落下来的，而是逐渐浸染了身边每一寸空间的；不是耀眼得令人不自觉流下眼泪的金色，而是沉静而安全的，湖水一般的蓝；不是无法通过的，而是可以去到那边见自己想见的人的……
蓝色的汽泡就那样围住了我。它们出现得好突然，对我来说既不算亲近，也不算温暖。可他实在太显眼了，即便黑色和蓝色那么的相近，他也能散发出自身的光彩使得自己的存在变得显眼异常。我拼足力气靠近他、学习他，很努力地跟上他，也许这样就能让看起来脆弱无比的汽泡停留得久一点了吧？
就像是从童话里走出来的存在，我真的曾经见过那样的人吗？
如果不记下来的话，就会觉得好像一场梦吧？
假如、假如哪一天，我的声音能传达到你那边的话，我希望你能知道：感谢你，愿意让我到你那边去——去见你。
梦结束了，梦境却还能勉强继续，只要继续做梦，他就能寻回属于自己的那一座暖洋洋水族箱。夜摸了摸记忆里的那块蓝色的石头，它一瓣一瓣的，像花一样，把它握在手里，兴许是一如往常的温暖。即便石头已经消失了，但那份温暖，他恐怕永远都无法忘怀吧。
又酸又甜，好像背着蕾哈尔做了什么坏事一样。怀着忐忑而又满足的心情，夜跃入了梦乡。
到了那一天的话……能再见到你吗？

01
封闭、沸腾、混乱，这就是昆家族的课堂。随时都会有人在测试中死去，即使逃过一劫，也不一定能承受得了接下来越发艰苦且残酷的训练。这个家族的所有人，在开始登塔之前就已经深陷于高塔规则之中无法自拔，说是命运？可笑。这一切不过是因为某人不可违逆不可申诉的命令。
命令，可不是非得遵守的东西吧？
阿圭罗在拖着影子的他与她之间穿过，不熟悉却过分相似的眉眼都远离而去。路边光秃秃的树伸着枯瘦的枝，犹如变形的无力手臂。喷泉里纯白的水波上涌，向四周溅射出淋漓的珠子，似乎透明得能够透过它看到另外一个世界。它们散乱在水池里，点开一个又一个标准而优美的圆圈。树枝的影子被搅碎，又被完整地替代掉。
阿圭罗分秒不停，无视了擦肩而过的所有景色，离开广场走向预定的终点。日暮时分，他毫不动摇地踏进焚烧的落幕天穹里。
把复杂的光景抛在身后，出现在眼前的是平静无波的湖。湖水就像由镜子砌成的，偶尔阿圭罗会忍不住走上去，摔出大片的水花。他容易被这样的东西吸引：纯粹的、简单的，同时又十分神秘的。包含水的东西无论何时都十分符合这几个特点，比如课堂里教过的“神水”，又比如眼前这个湖。
湖当然是好东西，只是存在于此就足以使人停驻，望上一眼心里就充满平静。无风时，蓝得澄澈，被天光照到之后，立刻把整个视野都映成雪白，可它本身却没有颜色，让人只感到有趣。在这个地方不需要拼尽全力谋求什么东西，光是坐在这里的行为本身就是一种获得。
很可惜今天他的运气并不太好，鱼群失约，偶来的幼苗又没什么可吃的。忙活半天时间，阿圭罗只钓到几条小鱼，连做鱼干都够呛。他提着桶把战利品都丢回湖里，看了看天色，只好收起了钓具。越过人工修整过的湖岸，再往前一段是不见人踏足的天然禁区领域，杂草长到大腿高，露浓雾重，凉得骨头缝隙里都发涩。阿圭罗撸起袖子就往前递出一步，他准备抓几只螃蟹回去。水边的石头表面长满青苔，水流长时间的推挤冲刷造出圆润湿滑的路途，难走得很。
起初光芒在周围飞舞时，他还以为是萤火。直到进得深了，阿圭罗才猛然发觉，哪里有萤火？它们一直围绕在身旁，装作不经意的样子，把自己一点点地引进岩石洞穴的深处。阿圭罗暗叫不好，刚想退走，却见旁边水道已经开始闪烁蓝光。只不过是一瞬，像眼睛开合、风把书翻页那样，眼前的景象整个就变了样。
“哈？”阿圭罗首先注意到自己的掌心，“开什么玩笑，把我的螃蟹还回来啊！”他握拳的动作好像抓握窗帘一端，仿佛再做个扩胸运动就可以把眼前的一幕揭开，好让他把借着巧合逃脱的螃蟹捉回来。
然而，很显然，同样的怪事不会在同一个地方连续发生两次。
“该死的，这什么鬼地方。”意识到这一点的阿圭罗立刻把注意力收回，转而观察起四周。
这里并不是什么开阔的地方，当然也不算闭塞，一眼望过去似乎只能看到满眼的蓝，像是什么恶趣味的人制造的巨大水族箱。没有见到光源，柔和的光芒却无处不在。看起来随时都会有个变态大叔跳出来作出杀人宣告，比如什么？视十大家族为眼中钉的杀手组织之类的？如果真是那样反倒好说话了吧，他只需要回答“啊啊随便你们啦，我倒是希望那个家族快点毁灭比较好呢”——骗人，这么说显然是不可能交涉成功的。
虽说阿圭罗有着各种各样的猜测，但幕后的存在也太有耐心了一点，在他进来之后三分钟的时间里都没有任何动作。时间毫无意义地匆匆流逝，阿圭罗察觉不到这一“绑架案”背后的意图。
乍然蓝色光点如同雨珠在他背后下落，阿圭罗拧腰转身，像箭离弦一般冲出，这一刻时间慢成水中漂浮的水草，当狂风落地时，阿圭罗发现他捉住的只是一节孱弱的手腕。沿着手臂向上看去，一头栗色的长发，一件脏兮兮的破烂白袍，一个单薄的身影，就这样慌乱地跌进视野。
可怜小鹿突然暴露在满是柔光的水族箱里，本就潮湿的眼睛立刻又蒙上一层水雾。他把脸抬起来，和阿圭罗对视了一眼，立马就像小角承受了不得了的触碰一样，眼神一寸寸地挪了回去。什么嘛，看着就不像是黑幕。
“等会，别跑。”阿圭罗掐着掌心里的手腕，沉声问道，“你怎么进来的？”
“唔、呜。”小孩用瑟缩不安的眼神无声地抗议着，可他还是太乖了，连反抗都不懂，只知道拿一双毫无威胁性的瞳眸盯着人看，甚至不敢眨一下。
“连话都不会说吗？”阿圭罗眉毛打结，心情是前所未有的暴躁。等了这么久，以为这次起码能得到一点线索了，结果来的却是一个连话都不会说的小鬼，这气他该往哪撒？就眼前这个弱得肉眼可见的小孩子，硬要把他说成是幕后黑手，恐怕阿圭罗自己都不会信。更何况阿圭罗自认从不出错的直觉也没有报警。于是他哼出一声又冷又硬的气音，很干脆地放开了这只可怜的小鹿。与其和这个一脸茫然的小动物置气，不如存下一些力气，等着和说不定什么时候出现的敌人拼命。
想想就很麻烦，阿圭罗吹了满肺腑的气一下子都漏了，他瘪下去，不像样地摊开肢体坐了下来。失望像黏在墙角的蛛丝，持久地占据着心底的一处小角落，它不间断地捕获每一种不慎从它面前通过的情绪，然后把它们一个个地全都吞噬干净。
“不要靠过来。”低哑的嗓音自说自话地从嘴里跳了出去。阿圭罗虽然已经放弃了从那个突然出现的人身上寻找突破口，但是也不代表他就把注意力转移到别的地方去了。然而让他感到疑惑的是，这个像是被抛弃的小动物一样的小孩一点都不怕他，稍微整理了一下情绪就平静下来了，甚至还跃跃欲试地想朝他靠近。开玩笑，难道会有人随便靠近刚刚还在逼问自己的、从头到脚都写满了类似“我不好惹”这样字眼的陌生人吗？哪怕是刚出生的昆家人都不会这么干吧。
好吧，看头发都知道不是昆家人了。
被喊住的小孩僵在原地，又来了，那种被风吹得发抖的带露花瓣似的眼神。阿圭罗索性扭过头去。过了一阵子，窸窸窣窣的响动又出现了，还硬要装成什么都没发生的样子，小心翼翼地动一下停一下，阿圭罗把头一甩，哈！小孩马上就地一趴，把自己当成软绵绵的棉花糖。阿圭罗几乎觉得自己能听到他在碎碎念：我不存在不存在！不过这孩子不会说话，大概只是幻听吧。阿圭罗的视线在棉花糖上戳了几下，然后又扭了回去。
唦——咚、唦——咚，不用回头都知道对方是怎么蠕动的。木头人吗？！阿圭罗忍无可忍，扭身就把还在蹬腿的小孩揪起来抖了两下。可耻的是他的怒气在望进对方清澈可以见底的眸子里的同时就全泄光了，留下一点微不足道的热度，把半边耳朵浸成了红色。他才注意到小孩白袍底下空荡荡的，多么落魄。
“……喂，听好。”阿圭罗把小孩安置在正对面，摆成正坐的样子。长头发的白袍小孩像洋娃娃似的，异常听话，反倒是阿圭罗没法贯彻自己的恶人主义，差点没能撑出一张严肃的方形脸。他学着指导老师的语气说：“同为被卷进来的人，我理解你作为弱者试图依靠强者的本能，但是假如你连姓名都没和别人通过，贸然靠近就会被当作侵犯他人领域，你知道吗？咳，世界上像我阿圭罗大人这样懒惰的好人可不多的，要是别人，你早就被砍成两段啦！”
小孩眨了眨眼睛，好像听懂了似的冲他笑。
“呃。”仿佛被噎住了。这种纯粹的好意无论在哪里都没有见过，哪怕是湖里都会有能吃人的鱼，怎么能指望天生就怀有劣性的人类毫无恶意地亲近一个陌生人？见惯了各种各样的坏，再见到这样的友善示好，阿圭罗反射性地感到反胃。“看来你首先要记住的就是，不要对着陌生人微笑。”
小孩愣了一下，这回阿圭罗确定他的确是听懂了。这是什么学习能力？嘛……也许只比自己差一点点。眼看小孩脸上又要开出灿烂的花，他心里马上奏起鼓点，不，别笑了，哪里能有那么多让人愉快的事情啊？
当他深吸一口气，垂下眼帘的时候，水族箱与他的视野一同落下了黑幕。不那么美好的初次相遇毫无预警地从他身边抽离，他在原地回想，他只想起一双繁星闪烁的眼睛。
“对了。”阿圭罗喃喃自语，“螃蟹。”他举起手，发现螃蟹仍乖巧而安详地躺在手掌中间，安安静静地吐着泡泡。

02
说是漠视的话就太过分了，阿圭罗还没有到那个程度，他不过是非常轻易且干脆地放弃了对人际关系实施经营策略。无论是哪一种人，都属于不安定的因子，无法完全掌控的存在，放在自己身边是非常危险的，还不如远离他们独自生存来得轻松。
而如果是留下来的，那就是能够利用的。
可糟糕的是，在“水族箱”遇到的小孩，对于阿圭罗来说既没有坏处也没有好处，怎么都好，只是无法丢掉。只要到了那个空间里，阿圭罗就必须面对他……真是块堂堂正正的牛皮糖。
更糟糕的是，阿圭罗连那个地方到底是哪里、自己是如何被带到那个地方的都一无所知。他试图研究其原理，然而搜遍了那个洞穴却依旧一无所获，施术的残留、可能存在的启动装置、当时曾出现过的那种蓝色的荧光……任何可疑的痕迹都找不到，就好像这里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
未知的情报像浮游生物一样挤满水面，阿圭罗站在岸边，感到无从下手。
不论如何——阿圭罗告诉自己，这一切远远还没有结束，显而易见的道理。

闪烁的蓝色荧光是开始的讯号，阿圭罗随手抓了把水果刀往桌上刺去，与此同时他碰翻了玻璃水杯，在心里倒数：1——
世界顷刻被渲染成水一样的蓝色。
啊啊，果然带不进来吗？阿圭罗凝视着空空如也的手掌，眼瞳竖起来，感兴趣地笑了笑。相当有意思。真要说的话，他并不排斥这样一个独立于壅塞俗世的小小宇宙，就像喜爱湖边一样他总是偏爱空旷无人的角落，只要是看不到嗅不到碰不到“昆”的地方都是能让他拍手叫好的绝妙去处，这个“水族箱”所拥有的正是他需要的。它来历不明也好，想要获得什么东西的时候总是要付出相应的代价的，阿圭罗自认能够支付得起这份价值。
只是唯一让他产生疑虑的……
裤腿被另外一个人揪住，阿圭罗没有露出太多表情，很是平常地低下头看了眼，果然是前几天和他一块被卷进来的那个小孩。小孩身材清瘦得过分，身上仍旧套着那身白袍，除了变得更脏以外和前几天没有任何区别；一只手还在揉着眼睛，脸微微扬起，阿圭罗隐约从他的发丝缝隙里见到了闪着光的泪花。也许那是困的，但也许是别的理由。阿圭罗是信奉不干涉他人主义的，因为不需要朋友或是别的什么，秉持这种原则能帮自己减少许多麻烦。
只是心里稍微有点涨，这没什么。
“不是说了吗？别靠过来。”

“过来，阿圭罗。”
“……”
“坐在这里听。端正你的坐姿，你要学会更像话一点。”
“……”
“我没教过你要怎么回答吗？”
“……是，母亲大人。很抱歉，我失礼了。”
客人来访的日子是训诫最为频繁的时候，母亲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在营造自己和周围所有亲人对外的形象，就像被打磨得闪闪发光的，放在展览柜里的宝石，务必保持最完美的状态。那明明是父亲赠给她的，她却不会戴在手上，反而捧得高高的拿给客人当展览品，和别人一块围坐起来评论它的品相。在说到宝石来历的时候，她心底究竟是怎么想的呢？还是说，已经什么都没有余力去想了？
屋后旧时的花园被拆掉了，母亲打算把那里改建成更大的庭院，他很喜欢的井自然被封实不用。院子已经开始动工，花销一天盖过一天，徒增的数字看起来很没有必要。姐姐抱怨衣柜里的衣服都穿过了，打算丢掉，叽叽喳喳地指使着女仆把它们全都剪成布条。
斥责和鞭笞停下之后许久，手心仍然一突一突地痛。阿圭罗把自己扔在床上，曝光于镶满天花板的夜明珠之下。冷淡的光芒刺中了他的眼睛，他忽然明白了原来水底见物是这样的景象。他本不想流露出任何的脆弱，可奈何雨点打湿了他的眼眶。
后来他就几乎摒弃了他的房间他的家，即便肉体还在那里，可灵魂却时常飘起来，随便去到何处，只要不在昆家的领域范围内。

阿圭罗收回了目光，自顾自地坐下来，等待这一回的落幕。他已经对这个“水族箱”的运作方式有了大致的猜测，只等回到那边进行验证了。从目前的状况来看，这水族箱似乎没有什么目的性，把他们召集起来的行为也看不出什么规律，难道它并没有智慧可言吗？那么他们会出现在这里的理由究竟是什么？脑内编织的疑问犹如蛛网般扩大，丝线与丝线绞在一起拉紧至极限，几乎要绷断了。
在这时，小孩的脸蛋突然放大凑到他的面前，心脏毫无防备地猛烈跳动了一下，好像被迫暴露在阳光底下的吸血鬼，马上就要无力抵抗地被烧成灰了。阿圭罗停止思考，愤怒而又慌张地朝小孩瞪了一眼，却看到他也一样慌张，上半身迅敏地退了回去，一下子把头缩回了手臂搭成的小帐篷下面。
窃笑声无可奈何地冲刺过线，卑劣的昆家人无视礼貌原则肆意宣泄着他此刻的心情。可怜小男孩一点也弄不清发生了什么，眨巴着一双纯洁无辜的小鹿眼，扭动着身体把自己掩蔽得更严实了。
阿圭罗笑够了，也趴下来。他难得做这么孩子气的动作，显得很不熟练，既像大人逗小孩，又像小孩愣愣地装大人。他把脸移到帐篷外面，两只手指屈起，佯作用指节叩门：“喂喂？梅花鹿在家吗？狐狸大人勉为其难地来找你玩了哦。”
小梅花鹿在门内不安地撞来撞去，最后拖拖拉拉地拱出一个小脑袋，像偷瞧似的和狐狸大人对视。
不由自主地释放出笑容，阿圭罗于此刻突然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他终于拾起了被他丢在一旁的礼仪，自我介绍道：“我的名字是……”他略过了姓，“是阿圭罗！”他指了指自己，然后又说了一遍。“阿、圭、罗。”
“啊……阿、阿圭罗？”小孩不确定地重复了一遍，声音干涩得如同铁板刮着砂石。他怯怯地张望一眼，又缩回去，在阿圭罗逐渐放大的无声笑容里感受到了隐隐的鼓励。于是他又钻了出来，好像撞出笼子那样，把头仰得老高。他喊：“阿圭罗！阿圭罗！”让人错以为是家里的狗正在仰天长啸。
“嗯、嗯。”阿圭罗欣慰地眯眼笑，暗自想着果然还是得先教敬语吧，一边想一边按着小孩的脑袋压制住过于兴奋的他。
连话都不会说的小孩，只有一身衣服，脏兮兮的。只要看到他就会知道他有着怎样的境遇。艰难的贫苦家庭？战乱地区的居民？被抛弃的奴隶？不论如何，他是个安全的相处对象，既不懂得抵抗也无法对自己造成伤害。他是一块空旷，要挥霍要涂写要描画要复刻，都随阿圭罗的心思，多么衬人心意的，完美的“朋友”。
“我想到了！‘유일무이’[ “유일무이”，发音为“Yu il mu i”，意为独一无二。]，这是只属于你和我的名字。”阿圭罗伸出双手啪啪啪鼓掌，“Yuil，今后我会这么称呼你，怎么样？”他把小孩捞过来，捧住对方的脸颊，坏坏地扯扯嘴角，喊：“Yuil。”没了平常欠揍样的嘲讽，认真得都不像话了。他一字一顿地把嘴形印进对方的眼瞳深处乃至脑海里，喊人名字好似叹息。得到“Yuil”这个名字的人只觉得不明所以，一张过度失血的脸噌地冒上窘色，红红白白，煞是有趣。
在外头是决计体会不到如今的心情的，它泛滥，它柔软，它黏稠，它使人焦虑，它解放人头脑里的限制，它会叫人说出平时不会轻易说出口的话。阿圭罗仔细地体会着这种陌生的情绪，龇牙咧嘴地露出一个绝对会被母亲痛批的，更加不像话的笑容来。他就要张大嘴露出口腔，才不管到底是几颗牙齿几度弧线；他就要把嘴角扯开来和脸颊相亲相爱，才不管脸会皱成什么样子。他要说自己的话做自己的事，他要求一个能够完全属于自己的空间，他肯定也会有一个只听自己话的朋友。
水族箱的光芒闪成焰火，接着，犹如进行了一连串的刮奏，一下子旋律就从奢华走入了低调，转变为波纹式的微光。即便如此，依旧看不见外面有着什么，也就无法推测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了。
但是阿圭罗感觉不到丝毫的遗憾。他只是在某一个瞬间忽然想到……也许，他并不讨厌和Yuil待在一起。
焰火在这个念头降落的同时熄灭。咚、咚，心脏猛地跳了一下，两根手指同时伸出来，侥幸地碰了一碰，然后在相互之间的触感中消失。

2、3。
玻璃杯仿佛是和着心声发出碎响的。
阿圭罗睁开眼，目光首先落在刺入桌面的匕首上，随后转移到脚边，水已经流了一地。杯子确实是破了，但关键的不是结果而是过程——水杯是在他“回来”之后才摔下去的。
“肉体驻留”和“时间停滞”……吗？再加上今天没有去湖边，是最开始就不需要特定地点，还是已经在我和Yuil身上做好了标记呢？
阿圭罗呢喃了一句，随后很快放弃了思考，因为在现阶段来说，考虑这个问题已经没有必要了。
“哈，好好享受当下吧，阿圭罗君。”半是讽刺半是期待，阿圭罗躺在床上，用手臂遮住眼睛，张开欲要诉说什么的嘴巴，宛然就是一口至今仍在等着人来汲水的枯井。

03
他在封闭的漆黑里醒来，不像以往那样需要经历挣扎、磨灭疲惫才能扯开眼皮，而是如同脱了旧壳的蝴蝶那样，可以尽情地舒展四肢，怀着希望睁开双眼。有一股好惊人的莫名力量驱使他期待明日，让他激动兴奋，又让他喜极而泣。
脑海中留下的人像在说话，不断地重复着那个独一无二的名字：Yuil，Yuil，Yuil……缠绵暧昧的发音黏在舌尖上，干涩的喉咙挤出一口气把它推了出来，他跟着那个人喊道：“Yuil、Yuil……”好像这一用力，就算再怎么屏住呼吸都没有办法阻止眼泪决堤了，可怜的小孩躺在冷冰冰的岩石上，呜呜地一边哭泣一边自语。一片黑暗里只见到一团浅淡的白色很轻微地发着颤，越远就越发察觉不到，可他呼喊自己名字的声音却那样清晰、坚定，在空旷的洞窟里传得越来越远，为肃清孤独杀死寂寞而去。

“阿圭罗君，火柴，真的可以做到那样的事情吗？”
“嗯……如果使用神水的话，大概可以做到吧。”
“‘神、水’？”
“这个单词就是……解释起来很麻烦，我们用不到啦。”
“哦！阿圭罗君现在的行为，是叫‘偷懒’吗？”
“……那种词汇是谁教你的？”
“是阿圭罗君。”
秒答吗？！好歹尊重一下语言老师吧！阿圭罗后悔死了，没想到这小子会变得如此直球，难道这还是教他怎么说话的自己的错吗？阿圭罗哼哼两声坐到Yuil的背上，俯身一捞，把他的两条腿掰了上来。
“痛痛痛！住手啦阿圭罗君！”Yuil痛得泪花都出来了。
“Yuil身体太弱了，应该再多锻炼一下。”阿圭罗正色道，根本不为所动。
“我、我可是知道阿圭罗君的弱点的！”
“哦？在哪呢？在哪呢？”
“你不要太得意哦？我要挠你痒痒了！”Yuil反手伸到阿圭罗的肋下，屏住呼吸，使出全身力气对着那块痒痒肉拼命地蹭。
“哈、哈哈哈，那里不行啊，住手，给我住手哈哈哈哈哈！”
“噫系航（你先放）！”
“好了好了，我放了，我真的放了！”
阿圭罗笑出来的眼泪，一半是因为真的被戳到软肋了，一半则是因为Yuil这个木头脑瓜，居然会因为试图拼尽全力而忘记呼吸，笨得过分可爱了。
“呼……”Yuil哪里不知道阿圭罗是在笑什么，幽怨地坐在地上仰头怒视，一口水没顺利咽下，当时就呛了起来，眼神显得更幽怨了。
“……噗。”阿圭罗终于憋住，转过身暗自抽动肩膀，不再在Yuil面前光明正大，这一场仿佛能够一直持续下去的喧闹欢喜剧就此偃旗息鼓。
最近几天都是如此度过的，虽然每天只有几个小时，即便把所有相处的时间累积起来也不算多，但他们已经熟稔了很多，甚至可以互相开玩笑了。
“我果然还是没法喜欢上那个故事。”Yuil忽然说，“如果是我的话，宁愿崩溃也不想要假的。”
“是因为无法接受？”阿圭罗饶有兴趣地看向提出话题的Yuil。他从阿圭罗这里学语言才三五天，却已经掌握了绝大多数的常用词，日常对话不算困难，难的是有自己的表达。
“是的，我无法想象如果最后结局不是死去，而是继续活着，那会是怎样的绝望。”Yuil有点踌躇，“我……至少我，一定会变得无法忍耐。”
“你是个好孩子哦。”阿圭罗摸了摸他的头，语气放缓，“不要急着否认，会先想到要靠忍耐挺过去的人一定有着非常坚强的个性，但是，别太勉强自己了，Yuil。如果有人牵挂着你的话，逞强只会使得对方和你一样痛苦。”
“可是，一味跟随着自己的欲望前进，总会遇到阻碍的吧……”Yuil低下了头，端详着自己的掌心。他曾用这双手搬动比自己还要高、比自己还要重的石头，只是为了靠近在上面的那一点点，微末如尘埃的光芒。即使在遇到阿圭罗之后他也不曾放弃，反而产生了更强的动力。可是他得到的又是什么呢？他只是知道了他或许永远也出不去那个洞窟。
Yuil想他或许和卖火柴的那个女孩是一样的，遭遇的一切尽是不公；但他们到底还是有着不同的，他见到了区别于自己的另一个活生生的人，对方甚至愿意耐下性子来教导自己各种各样的知识。小女孩拥有的虚幻的幸福，和他所拥有的触得到摸得着的幸福相比起来，一定是他更幸运吧？一旦想到这点，他更加难以抑制住发自内心的悲悯。
“那么就去打破墙壁。”阿圭罗轻描淡写地说着，“当你活在别人的规则底下，你当然会这么想。但如果你自己的规则高于一切，那么遇到任何阻碍都将不再成为问题。你觉得呢？”
“啊……哈哈，或许是吧。”Yuil沉寂下来。
水族箱的光线变换如射灯，直直照进心里，一下、两下的，把人心脏吊起。阿圭罗出神地望着头顶水波似的光芒，感觉心跳在逐渐与它的节奏重合，可无论如何都差了那么一点，急切和焦躁在他的身体里打架，打出个难解难分。
过了一会，阿圭罗站起来，令人诧异地做起了沉吟许久的样子。随后他开始讲述一个故事：
从前，在某个很小的村庄里，有一座石像，里面住着一位被封印的女神。每一天每一天都在神像里百无聊赖无处可去的女神，本身并不知道“孤独”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东西。她正是因为无法体会人类特有的感情，才会做了些不好的事情，然后遭到了惩罚。神明们的管理人对她说，假如她能够知晓孤独的滋味，懂得悔过，那么她就能够得到解脱。
女神在石像里待了成百上千年，依旧没有丝毫成长。直到有一天，女神听到了一曲十分美妙的牧笛声。她随着笛声雀跃起来，甚至试图跳舞——可她却没能跳起舞来，石像里面太小了，她只能伸伸胳膊、踢踢腿，却没有办法旋转，当然不可能跳完一整支舞了。终于，她因为少年的牧笛声而体会到了一丝孤独的存在。那的确是孤独吧？无法热闹起来，心情被局限于界内而不能越线。
一开始只是喜欢、欣赏，不知不觉这种喜爱变了质，成为了嫉妒。一方面她爱着少年的笛声，另一方面她却恨着他的自由。她越是忍受，就越发感到酸楚，终于在一次祭神仪式上要求众人把少年带来，她想要他的牧笛声成为永恒，能够一直陪伴在她身边。结果人们误解了神的旨意，把少年绑上了祭坛，最后，他可悲地被烧成了灰烬。
女神承受不了心中日渐沉郁阴暗的思念，一点点消沉下去，过不了多久就堕落成了邪神。最终，她的神像被天上落下的雷光劈成了齑粉，神魂也烟消云散了。
“这个故事，是我前几天看到的。Yuil，你有什么想法吗？”
很像，和自己的状况很像。这是很正常的事情，太阳底下无新事，故事总是在重复，不管是过去还是未来。阿圭罗突然讲述这样的故事，是安慰吗？还是想要说服谁呢？
“我……我觉得如果能够一直那样下去，就算隔着石像，双方也是可以互相理解的吧。”
“对，没错，”阿圭罗很干脆地点了点头，“但是前提是他们有这个时间，并且感情不会被轻易误解。”
“……啊。”
阿圭罗明白他懂了。他安抚似的勾起嘴角，摸了摸Yuil的长发，触感稍微有点粗糙，让他心里涨起浪来。他说：“而只要拥有了感情，那么不管是人，还是神明，都逃脱不了误解与被误解，正是这样才有了矛盾冲突，才会发生争吵乃至战争。”
“那……！”
“女神，最后也的确得到解脱了哦？”
Yuil不再说话了。他仿佛失去了语言的能力，呆坐在原地，感到好累好重。环绕水族箱的光芒似乎也感受到了他的疲惫，颜色骤然深了起来。
阿圭罗立刻敛去了脸上的所有表情，心里纠结了一下，最后还是怀着些许不忍问道：“Yuil为什么会产生那种想法？你明明不是那种安于现状的人，在刚来到这里的时候，不是很积极地试图和我建立联系吗？为什么现在却可以只满足于当下的安稳呢？”
Yuil抬起脸，很小心地寻找着阿圭罗的手掌。阿圭罗立刻把手递过去握住了他。“可能……是因为当时我已经习惯了？我在的地方，非常的黑暗、沉闷，周围突然变亮的时候，还以为自己已经死掉了。在那时看到了阿圭罗君，当时就在想，啊，这么耀眼的人，是不是来接我的天使呢？于是一下子就安心了，平静下来了。”他轻轻地牵扯出一个笑容，说，“也许是太安稳了吧？就不自觉地，想要寻求更多，最后一不小心就搞砸了呢。”
阿圭罗不自觉地加重了力道，正想要说什么的时候，眼前却一下子又黑了下来。他不由得按住鼓胀的胸口，好像不这么做的话，就会有什么东西展开翅膀飞出来。
……真是自以为是的说教啊，太逊了。那些话，不是连我自己都没有做到吗？
不过，一直这样下去……吗？如果对象是Yuil的话……

04
再一次相见的时候，两人不约而同地回避了上回发生的事情。Yuil坐得收敛而拘谨，手指在身边的一小块空地上迟缓地划动着，大约是在练习写字。手指在水光的射线中四处穿行，仿佛那光芒是从他的指尖诞生出来的。
阿圭罗躺在地上，后脑勺靠在Yuil的小腿上，脸被光线照得透亮。他丝毫不被满室的亮堂所扰，再明净再冷彻的明光都是睡意的陪衬，唉看样子好是熟睡，连发丝尾端都散发着惺忪懒散的柔软味道。
“我也有一个问题想要问阿圭罗君。”Yuil开口说了这句话，可实际上他也没有弄清自己想问的是什么。他只是知道阿圭罗没有睡着，那样子不过是闭着眼睛在小寐。紧张和冲动是不冲突的，偶尔前者还会变成后者的催化剂。在箭枝已然搭上弓弦的场面下，他不自觉地找起了话题。
“阿圭罗君，是想要逃避什么才会这么平静地待在这儿的吗？”Yuil持续地写着，没头没脑的问话和脑海里繁复杂乱的思绪混在一块，成了他手中的丝线，他书写犹如纺织般生疏缓慢，最后不由自主地停下来。他在等阿圭罗睁眼来看他，张嘴来回应他。
阿圭罗被惊动，翻身坐了起来，问：“为什么会这么想？”
“阿圭罗君虽然没有表露出多少情绪，但是和我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很放松，甚至有点粘人。每次快要离开的时候，多少会显得有点不耐烦。”Yuil膝行过去，坚持不懈地要看那双眼睛，“如果我猜错了的话，我会道歉。”
一股气流从身体内部上升、悬浮，再一气吐出，离开口腔的时候经过了齿缝，发出嘶嘶的清响。阿圭罗叹了口气，他想是不是自己的教育太过失败，才会导致Yuil经常这般不知委婉为何物。
“没有猜错。”阿圭罗扶着额头，无奈地反问道，“Yuil呢？你不希望我一直待在这里吗？如果我不再来这里了，Yuil又会怎么样呢？”
“那不是我们可以决定的事情……”Yuil垂下眼帘，声音艰涩而为难。
“诚实一点吧，Yuil，你总是不知道要为自己争取什么东西，这是弄不明白自己心底欲望的人才会有的表现。”阿圭罗把身体往前倾了一些，指尖递出去，将他额前的碎发向旁边拨开，“明明有着这么清澈见底的眼睛，你可以看得更多、更远、更深一些的。”
……又能看多远呢？如若只是无止境的深渊也就罢了，可它分明是有界限的。他不在意永远地奔跑下去，可明明拥有终点却不让他通过，究竟是命运还是现实更过分一点呢？又或者……他能够指望别人来救他吗？他能够接受别人来救他吗？
“懂得向别人求救，也是一种勇敢啊。”竖起的瞳仁代表着坚定的认真。
Yuil被他的神情喊回来，差点就要伸手握住阿圭罗。耳朵静悄悄地染上明艳的色调，最害怕的事，最羞于出口的话，最纠结的思考，最深重的担忧，都被这个人一嘴说破了。可——他皱皱眉，说道：“阿圭罗君又想逃避吗？你可还没有回答我刚才问的问题哦？”
“……夜，那不叫‘逃避’，我只是习惯性地趋向自己更为确定且不容易惹上麻烦的那一条路。”
“我认为它们有着同样的意思。”
像掰手腕似的，都太较劲。目光先掉队的人算输，跟小孩子没两样。阿圭罗摆起两只手，说：“我认输，我承认我在建立墙壁，可是只要和Yuil之间没有墙壁就好了吧？我不需要其他的朋友。”他把眼抬起来，眼神缱绻地抚过Yuil的脸颊。“难道你希望我某一天离开你吗？”
Yuil立刻摇了摇头。他好怕阿圭罗会忽然丢了他，怎么会希望这个人转身就走。“我不想说谎，所以我会说我不愿意，但我不希望阿圭罗君因此而感到困扰。”
阿圭罗失语笑了，Yuil会这么说，反而更加可怜可爱啊。“夜，你真是太聪明了。”他不管不顾地将Yuil的头发揉乱。“但是，我对Yuil可不只是如此。我不仅仅是想要和你待在一起而已。你能够接受这样的我吗？贪得无厌、小肚鸡肠、喜欢得寸进尺的家伙——”
和喜爱的人相处久了，就会产生独占的欲望吗？
就如腌制蜜饯时，蜂蜜与果实之间的关系，亲亲密密没能留下一点空间，最后双方虽然融合为一体再不分你我了，却也毁灭了这段关系。
犹如蜜罐般的封闭空间，甜美的味道将会一直持续发酵下去。就像被蜜裹住的果实，只有水分不断蒸发，最后耽溺于最浓郁原始的甜里快乐地死去。最理想也最残酷的朋友游戏。我们就是行走在如此危险的独木桥上，单程通行，禁止后退，必须向前。
Yuil你，是否能够明白？真的明白吗？
Yuil点住他的嘴唇，叫他别再自嘲：“我和阿圭罗君……我认为我们是一样的人。”
“嗯？”阿圭罗怔住。
“每当阿圭罗君要离开的时候，我也想过要使尽各种手段阻止。嚎啕大哭，紧紧地握住你的手，甚至是抱住你的双腿让你没有办法动弹……我想过不止一遍两遍，这样的我让我觉得很糟糕，我不想变成故事里的女神那样害怕寂寞的怪物，如果变得只能体会到孤独与寂寞，那么我不就是把阿圭罗君和我所有的回忆都认定为虚幻的了吗？阿圭罗君也说过的吧，只要把眼前的阻碍……把那个石像打破不就能够和对方产生实实在在的联系了？不就能够随心所欲了吗？”Yuil翻转手腕，把阿圭罗的脸颊捧起，深深地盯进阿圭罗的眼瞳深处，“这是阿圭罗君教我的，不是吗？”
阿圭罗下意识地试图反驳，却发现已经哑了一半。他就用这磨砂的嗓子发出声音：“我……我有点意外，Yuil你居然也能说出这样的话了。”他组织着措辞，话语犹如不停擦拭泪痕的慌乱的手指。“我一直觉得人和人的分离是必然的，今天认识的人，或许明天就会死了，那么花费力气去和这个人深交不是很没有意义的事情吗？也许和你正相反，我给自己建了又高又厚的墙壁，并且视其为理所当然，把它奉为我自己的规则去尊崇，实际上，却是给自己设下了上限……吧？”
很缓慢地，很自然地，很恳切地……他们互相拥抱在一起。
“哈哈，我在你面前，总是好逊。”
“可是这样的阿圭罗君却教会了我很多、很多东西。”他松暖地笑了，好像傍晚室内被阳光照出来的栗色的影子，没有那么刺眼，却又足够柔和包容，“阿圭罗君会认为和我在一起的这些天是没有意义的吗？”
“当然不会。Yuil，你也教了我很多东西。”
怎样的人生才是有意义的呢？他会觉得无聊究竟是因为什么呢？是这个世界本就如此无药可救，还是他的性格造就了自己平淡而毫无起伏的生活？
好的一面，不好的一面；轻松的部分，困难的部分；快乐的片段，不愉快的片段。人总是要面临这些问题，每遇到一个选择，就会招致某一个后果。说到底，没有哪个人生是一帆风顺的，这个道理，阿圭罗再明白不过了。正是因为如此，他才要确保自己的选择毫无过错或失误之处。人的境遇虽则变幻莫测，但每一个决定带来的误差却是可以调小的。昆·阿圭罗·阿尼亚斯，他的目的，仅仅是以微小的差异获得确定的胜利，并且一直这样赢下去。
然而，如果真要追根究底的话，他到底还是个追求刺激的人，他会不由自主地遵从内心的渴望追逐自己所好奇的事物，如果不将其彻底掌握的话他是不会罢休的。但是，现在的他，还没有强大到足以掌控一切的程度。
为什么会轻易放弃呢？难道潜意识里早就为自己设定了一个无法超越的界限吗？那个横亘在昆家最顶端的男人，那个所谓的“父亲”？
拒绝狼狈失态，拒绝过度贪心，拒绝失败的同时也拒绝胜得显眼。步步为营，切实地攀登到至高的阶梯之上——确信吗？不试试怎么知道能不能做到呢。
“所有的东西都在上面准备好了，奢侈至极。也许我还得缓一缓，还得多作准备，但我想那一天不会太晚。”
“如果到了那个时候……”Yuil，你会愿意和我相约再见吗？
黑色的幕布切断了未出口的话语。心脏还在怦然跳动，把秘密输送进血液里，流淌到全身。他紧张，他兴奋，他为此而颤抖不已。
下一次吧，下一次就说出口吧。

05
有些瞬间，人会预知到自己的未来。当那个瞬间来临的时候，我们会很突然地感知到。比如和一直想见的人在街上擦肩而过，又比如“啊，可乐要炸了”这样的小事，都有可能产生预感。那究竟是一个人的未来在告诫自己，还是万事万物的灵魂相互勾连从而使人获得了一部分感知能力呢？
没有人知道答案。
如果把事情放到两个人中间去看的话，当他们将要分开的时候，是不是也会在心底里生出别样的恐慌呢？

就是……今天了吧。
阿圭罗和Yuil对视一眼，心底的呢喃絮絮吹进对方的心里。
水族箱里出现了一扇门，通向哪里不言而喻。今天的时间……甚至往后的时间，都要这么结束了。他们可以选择走出去或者留下，但是出去之后就再也回不来了，两个人都明白。
“……Yuil。”
“怎么了？”
“我给你梳个头吧。”
“好。”
其实早就知道了，也许来到这个地方的，只是他们的灵魂。是因为什么而得以在这个“水族箱”里邂逅的呢？或许是因为两个人的心底深处，都明白自己再这样下去就不行了吧。灵魂的悲鸣互相吸引着，牵动着两者向对方奔袭。就如同两颗孤寂的流星，为了实现另外一颗的愿望，而拼命向其靠近。
灵魂上的反应不会作用到肉体，也许回去之后，头发就会变回原来的模样。可灵魂已经发生的改变却不可能撤销，阿圭罗在Yuil身上留下的痕迹，或者是Yuil给阿圭罗带来的变化，都不会遗失在这里，而会被他们各自好好地带回去。
阿圭罗把手伸进Yuil的发丝之间，一缕一缕地抚平。揉搓、按捏，让头发在平静中缓慢地放松下来。然后沿着发丝从根部走到尾端，细致地、不留缠结地，把它们还原成顺滑的样子。
犹如胸口放置了一个玻璃水杯，热水烫进去，一层层地漫上来，暖暖一整杯。
朦胧如月中潮水，无法抑制的感情充溢出来，Yuil不由自主地握住了阿圭罗的手指。他们互相对着笑一笑，亲一亲额头，蹭一蹭，柔软与柔软短暂地接在一块，直待气息颤悠起来才分开。

昆问夜：夜希望我们永远在一起吗？
夜回答：希望。昆呢？
昆揉乱他：我也是。

门的边缘在颤抖，就好像快要消失了。
他们一起走到门那边按下把手，仿佛把时光消磨到老。略带不安地对视了一眼，安心地发现，对方没有在眨眼间变成白雪满头的模样。这样就好了吧？又忐忑，这样真的好吗？
再次拥抱，分开，一言不发。沉寂之中有什么话语在心底滋生，两人都明白对方要说的是什么——
一定会再见的吧？
会的，会找到你的。

（完）
2020.10.22

注：
1.化用自漫画S1-53话，原句是昆对玛利亚的评价。
2.引用自漫画S1-73话，夜与蕾哈尔下棋的情境。
3.同上
4.“유일무이”，发音为“Yu il mu i”，意为独一无二。

FT：
有一句实在很想说的话，但是发现以既定的结局来看，根本加不进剧情里！于是只好放到FT里来了。
回去的时候，夜的头发立马变回了散开的样子，不过他只是稍微摸了摸发尾，就放弃了照着昆的做法把头发系起来。因为他已经决定要从这个洞窟走出去，以更加真实可触的姿态面对昆了。
我认为这是接受了昆A.A前卫防PUA教育的夜最有可能作出的行为！
当故事完成的时候，距离我最开始所设想的已经很远了，但是故事的内核还是没有发生变化，我认为这是值得我骄傲的！叉会腰.jpg
整体的关键词是“吸引”与“陪伴”，不过这只是一个外壳，内在似乎充满了说教意味……但其实是想表现出“两个人的思想互相碰撞、升华，最后对对方造成了至关重要的影响”，这样那样的，很难说清楚的主题。
另外，我想不会有人没想过“昆比蕾哈尔更早地遇见夜”这种戏码吧！不过我擅自给这段情节添上了一个令人不明所以的双向标签：A.A成为了夜的教导者，但同时也被夜教育了。其实也是希望A.A能够活得不那么累，而洞窟时期的夜恰好是能够一眼看穿对方所思所想的存在，假如他能够避免被虚幻的感情蒙蔽，应该就可以毫无顾忌地有话直说了吧？结果还是A.A教得太好的错啦！（干得漂亮A.A！）
最后，希望他们的故事能够一直持续下去！ヾ(✿ﾟ▽ﾟ)ノ

【昆夜】未定的过去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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