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幕吉原炎上（下）

Ravine

2024/12/02 04:4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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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特·沃尔特克斯站在慈狱政士郎的尸体前。尸体旁边还有一具人躺着。会客室内一片狼藉。本应在那人手里的刀不知怎么就嵌到了远处柱子上够不着的高处。地面上原本精心排布的柏油和作为引线的硫磺被踢得乱七八糟，简直就像有人踩在上面专门跳了一段踢踏舞。沃尔特克斯用手杖触了触那个倒下的蒙面人：“喂，还活着吗？”
人没有应答，但胸口还在细微地起伏。
“真可惜。但是不符合我精巧系统的部件，必须及时剔除。”
沃尔特克斯捡起一侧倾倒的柏油瓶，向那人身上进行泼洒。然后，他仔细地撒下一串细细的硫磺，引至会客室外。“……看来花魁和他的伙伴们比我想象中更能干啊。”沃尔特克斯点燃了硫磺。火苗沿着硫磺引线一路跑进会客室内，欢愉地舔舐着柏油和木头，茁壮生长起来。

夏洛克太夫在大逆转屋中奔走。他排除着记忆中的每一个密道和暗室。这些年对这栋建筑的研究调查中，还有哪一处是他没有查看过的？忽然，他什么都看不到了。他和他所查看的东西之间升起了烟雾。他的双眼被烟熏得不得不闭起。有什么隔着眼皮仍在发红发亮，夏洛克太夫赶忙又把眼睛睁开。
现在已经是早上，可他面前的白昼亮得可怕：这是火光映成的白昼。夏洛克太夫眼前爆发了一场火灾。
火舌和浓烟从天井里升上来。夏洛克太夫眯着眼睛寻找着火源。他在脑中过了一遍大逆转屋的结构，心陡然一沉。浓烟的源头对应着慈狱尸体所在的会客室。火势迅速失去了控制。灰黑色的烟里透着深红色，它的体内藏着一大团扭动的火焰。火舌扭曲着，迅速地攀上了大逆转屋红色的柱子。夏洛克太夫一瞬间呆住了。明明自己已经排除了险情，火现在怎会重新燃起？他此刻究竟应该逃跑，还是继续寻找出口？
夏洛克太夫紧紧盯着烟幕。他的目光将烟幕看破了。烟幕的背后，不幸的大逆转屋还在沉睡着。红色的栅栏，金箔装饰的屏风，负伤的逻卒和熟睡着的游女就在眼前。凶险的火光指引着浓烟溜进他们的房间，在睡眠中扼紧他们的喉咙。会客室正在燃烧，但上面的楼层尚未燃着。夏洛克太夫站在高处，清醒地望着这一切。一盏铃铛在他心中响起，清脆的声音驱散了他脑内的浓烟。
夏洛克太夫用力地摇动大逆转屋那盏巨大铃铛的缎带，铜舌聒噪地叫嚷，惊醒了第一个大逆转屋的[notes=[遣手][遣手：负责管理和教育游女、来往于顾客、游屋主人和游女之间的游屋管家。]]。夏洛克不分由说将缎带塞到她手里，吩咐了几句，又招呼后续赶来的男众和游女。他们大惊失色，奔向灭火用的水池。夏洛克太夫在捧来的水盆中沾湿了毛巾，在被阻拦下来之前冲进了滚滚的烟幕中。

亚双义和成步堂刚刚摆脱又一个杀手。黑烟弥散在整座建筑物内。战斗中的两人无暇捂住口鼻，因此吸入了过多的毒气；再加之大量的体力消耗，亚双义感觉有些头晕目眩。
“……准备好逃生的滑索。防住每一个出口。逻卒快来了。找不到东西也就算了，就让他们全都在里面烧成灰吧。”
“这个声音是……沃尔特克斯！”亚双义无法按捺住自己的内心。开着的窗户吹过一阵风，把烟幕吹散了。裂开的空隙，亚双义一真的仇敌——哈特·沃尔特克斯显露出身形。高大的男人从黑烟中走出，火光照亮了他浅色的虹膜，让人想起黑夜里捕食的豹。
亚双义在一瞬间拔刀，举刀向沃尔特克斯砍去。豹的眼睛也立即捕捉到了狭路相逢的另一个捕食者。他横过金属手杖，将亚双义的一击轻易挡下：“小花魁的脾气真是炸裂，竟然对客人大人刀刃相向。”
“不许叫我花魁！”亚双义转而寻找其他攻击的角度，皆被沃尔特克斯用手杖招架下来。刀与手杖再次撞击在一起。亚双义在刀柄上施力，刀刃颤抖着逼近沃尔特克斯的脸：
“哈特·沃尔特克斯！你可认得这把日本刀？”
精钢的刀刃在青年用力的压制下，竟然浅浅地嵌入了同是金属的手杖。沃尔特克斯直视着青年的眼睛，咬牙切齿：“谁知道你这个肮脏的小扒手从哪位客人那里偷得了这件赃物？”
“……这把刀，名曰《狩魔》。”
沃尔特克斯用力挑开刀刃。亚双义后退一步。“你……！你怎么会有这种东西？！”沃尔特克斯似乎是受到了当头一击，看起来惊讶而恼怒。
亚双义冷哼：“沃尔特克斯，你应该很明白为什么它会在我这里。因为慈狱政士郎几年前早就将它送给了我——卷在一匹作为生日礼物的锦缎里面。”
沃尔特克斯摇头，喃喃自语着：“只差一步……明明只差一步我就能得到……想不到它竟然到了你的手上。”
“沃尔特克斯卿，你已经露馅了！”成步堂说，“你提前派来杀手，意图杀人灭口。不仅破坏了昨夜的现场，还试图夺取慈狱留下的证物。你的身份绝不仅仅是左大臣这么简单。”
沃尔特克斯摇摇头，说：“是这样吗？这只是你的一厢情愿罢了。成步堂卿，明天天皇陛下就会接到你的讣告。令人遗憾，慈狱卿和毒杀他的凶手皆毁灭于大逆转屋的失火之中，逻卒只能就此结案。而我沃尔特克斯没有再次踏入这所大逆转屋，只能对两位大臣唐突的不幸离世表示哀悼和惋惜。”
亚双义吼道：“沃尔特克斯，你欺君罔上！你十年前就曾将刺杀之罪嫁祸于我的父亲，为了找到慈狱私藏的线索又不惜毒杀了他，现在还要纵火使无辜之人替你抵罪！”
“那又怎样？杀了你们，明天我还是堂堂左大臣。”沃尔特克斯镇定自若，甚至带着笑意。两个杀手从他背后的烟幕里扑出，两把利刃一左一右向亚双义和成步堂砍去。

夏洛克太夫无需拉开纸门。纸门已经被烧得只剩框架，再也不能掩盖什么。整个和室都着火了，火苗在四周颤悠跳动。他无视倒在地上的蒙面人，用力地撞开沉重的木门。巴洛克太夫还在秘密的办公室内直直地站着。
“着火了，你还在这干什么？”夏洛克太夫拿开捂住口鼻的手绢，向他大喊，“是吸烟吸傻了吗？”
“我不像你一样对那种东西上瘾。”巴洛克太夫转身过来。这间办公室的墙璧很厚，火势尚未蔓延进来。但墙上的酒瓶受热爆裂发出一声巨响，提醒他们大火烧进来的时刻不可避免。“……案发现场情况怎么样？”
“看这火势就知道成步堂君的所有推理成果功亏一篑了。”夏洛克太夫说，“但至少我把逻卒都救了下来，把大逆转屋的所有人都叫醒了。你也快清醒清醒，是时候逃命了。”
巴洛克太夫低下头，以沉着不变的音调说：“但我必须保证这间办公室的秘密不被任何人所知。我潜伏于吉原是绝对的机密。我必须守护这个秘密，直到把它带入坟墓。”
夏洛克太夫抓了抓头发：“你们这些贵族真是死脑筋。这种话不过是说说而已，你却真的要在这里等着被烧死。再怎么说，你本身也是重要的证人，难道就没想过要保护自己吗？我理解你的尊严不可屈，但没想到你的脑子也转不过弯来。”夏洛克太夫举起火铳，向酒墙来了一枪。火星在酒精的蒸汽中瞬间燃起火焰。“把这件办公室彻底毁掉也是保守秘密的一种方法。快走吧，巴洛克太夫。三头牌少了任何一个，大逆转屋的人气都会急速下降的呀！”
巴洛克太夫瞪了熊熊燃起的火焰许久，他抱起双臂，声音因愠怒而咬牙切齿：“恕我提醒你，夏洛克太夫。那面墙里面藏着我从[notes=[藏人所][藏人所：处理皇室书籍、财产、机密文件和诉讼的部门。]]里取出的‘将军’案件的全部官方资料，仅此一份。现在，它被你亲手毁掉了。”
“……那种事情，都是沃尔特克斯纵火造成的，和我没有任何关系！文件说不定还有副本，但再不快逃的话，烧没的可就是活生生的我们俩了！”

火。火。火。触目皆是。火势越来越大，开始传来巨大的爆炸声。欢快的火苗令人胆寒。热气搅动，化成带火星的旋风沿着大逆转屋的天井升上去。烈火吞噬着红色油漆包裹的死去树木，就像是无数个暴虐的灵魂从地狱里逃逸出来，借着火灾再次回到世上。
亚双义的背上被砍了一刀。作为回礼，有一个杀手中箭倒下了。亚双义喘着粗气。他必须要提起全部的精力才能调动肌肉进行攻击挥砍。每一次呼吸都是灼热的，每一寸裸露的皮肤都快要被烫伤，每一根肌丝已经超越了极限。燃烧的热气中，雕梁画栋上漆绘的美人在融化，变得丑陋不堪，就像是剥离了光鲜外表下吉原游廓中游女们的悲鸣。狩魔在他手中发出滋滋的响声。在火场之中，它正在被加热成灼手的铁块，但亚双义无法将它放开。他向杀手的耳畔出刀。他不能停下攻击，他必须以此牵制住杀手。他的余光望向成步堂。好友手中已经没有多余的箭矢，不能再帮他解决难缠的敌人。沃尔特克斯与他纠缠在一起，成步堂勉强抵抗着。
烟雾滚成奇形怪状，其中似乎有黑蛇和红龙缠斗着。火星飞溅到各处，好像在你争我斗，互相追杀。
成步堂被沃尔特克斯逼到了墙角。亚双义急了，由不得自己身上的伤口撕裂，向眼前的杀手尽力劈去。他来不及注意看清杀手倒下的瞬间，再次向沃尔特克斯扑过去。沃尔特克斯放开成步堂，金属的手杖朝亚双义腹部的空档用力一击。一瞬间亚双义怀疑自己的脏器被击穿，但他无暇哀叫。他屏住那口快要呕出的气，再度向沃尔特克斯发起攻击。
拥有力量的人必须战斗。挚友就在身后，需要自己的保护。仇敌就在眼前，只需挥刀就能报仇。亚双义脑中的弦绷得越来越紧，理智在烈火的烧灼下一丝一丝地融裂断开。
沃尔特克斯终于跌坐在地。他的手杖被击飞在一边。
“就让狩魔驱散你这股黑暗的源泉！”亚双义将名刀举起，却迟迟没有落下去。成步堂注意到他的手臂在颤抖。火光冲天。烟雾遮蔽了白昼，被火焰映得红紫，火星如流星般穿梭著。热浪把昔日花魁的袖子刮得猎猎，破碎的边缘燃成金色的边。那一刻，成步堂觉得亚双义在燃烧。
沃尔特克斯大笑起来：“亚双义一真，挥刀吧。如果你在此处把我杀死，亚双义家族的名声可以再坏一些。父亲刺杀天皇，儿子刺杀左大臣。万年之后，日本仍然要唾弃你们这族罪人。”
“亚双义！停下吧！”成步堂向亚双义呼喊。
沃尔特克斯抬眼看向成步堂：“我没想到成步堂卿居然会在这里维护我。你还真是宅心仁厚啊。”他的眼神冰冷，毫无感激之情。
成步堂试图一步步接近亚双义：“亚双义，你不需要逼自己做这种事！”
亚双义偏头大喊，声音沙哑：“成步堂，你不会明白！这是我为父亲、为亚双义家族报仇的唯一机会！”滚烫的狩魔仍然被他紧紧攥在手中。
成步堂盯着自己最好的朋友。他为燃烧着的友人感到痛心。再这样下去，亚双义一真就要连同火焰一起燃尽了。“……但是你自己呢？如果在这里杀了沃尔特克斯，你、亚双义一真就会被拯救吗？”
一瞬间，亚双义明显地迟疑了。天花板上的房梁一直被火舌亲吻得通红。岌岌可危的屋架终于承受不住，往亚双义头上断落。成步堂扑了过去，狩魔掉落在一边。
“……将军大人，我来迟了。”一个杀手从窗外滑进来，扶起沃尔特克斯。
沃尔特克斯站起，看向成步堂和亚双义：“哼，就让他们随着所有的证据，一起在大火中湮灭吧。”语毕，他乘上滑索，和杀手一起跳下窗沿。成步堂赶紧追过去。只见两人像鸽子一样沿着绳索滑到了旁边一栋稍矮的建筑上。室外已经聚集了不少或是围观或是救火的群众。沃尔特克斯站定，杀手反手将连接两栋建筑的绳索砍断了。
“……对不起，父亲。对不起，成步堂。我不甘心。我最终还是没能抓住机会为您复仇，也没能保护我的好朋友逃出去。”成步堂第一次看到亚双义显露出如此脆弱的样子。浑身是伤的青年流下痛苦的泪水。他将自己的脸掩盖在袖子后面，像是一个无助但逞强的孩子。
“你不一定需要杀人，亚双义。你不需要用这种残酷的方法。你没有必要为了这种人弄脏自己的双手。我相信一定有方法可以制裁沃尔特克斯的罪行。”成步堂用力抱住了自己的好友。亚双义此刻就像是一团燃尽的灰烬，虽然已经无法燃烧，但温度高得吓人。“亚双义，你今天已经无数次救了我的命。只要我们能活下去，就一定能把一切都‘大逆转’。”
“只是……在火势得到控制以前，大逆转屋木制的承重框架就会被烧断，整座建筑将会倒塌。”亚双义抬眼看着成步堂，挤出一个难看的微笑，“认识你很高兴，搭档。”
“……我也是，我的挚友。”
墙上有一副壁画，忽然它像旋转门似的沿着中轴转动，露出之后的空洞。在这扇意想不到的暗门后，露出一条窄小的通道，一串台阶向下延伸。洞口出现一张人脸。成步堂认出那是夏洛克太夫。
“亚双义君！成步堂君！可算是找到你们了！”
“是你吗，夏洛克太夫？”
“夏洛克太夫！你怎么到这里来的，明明是死路……”
“废话少说！走这边，逃命要紧！”
成步堂搀扶着亚双义站起，走进通道。通道仅能容纳一人通过，成步堂不得不放弃扶着亚双义并排走的想法。
夏洛克太夫说：“我们可以从这儿出去。我来得正是时候，不过动作要快。五分钟后，大逆转屋的承重柱就会完全烧毁断裂。”
通道中比外面稍微凉快一些，但浓烟仍然从下方往上涌着，看不清前方下一级台阶的情况。完全的黑暗之中，亚双义逼着自己支撑起沉重的身体往前走。他们行走在大逆转屋的体内。隔着一面墙，他听到游女们的尖叫、试图灭火的人们的叫喊、空气的爆裂声和燃着木梁的怪啸。所有的一切混杂在一起，侵蚀着他的耳朵。
眼睛酸楚得流不出眼泪，呼吸道干涩得快要流血。阶梯、大逆转屋、世界的一切都在摇晃，亚双义的意识就在颅壳内飘荡着。躯体已经被疼痛得麻痹，但是仍然勉强拼凑在一起领着他前行。他必须前进，他不能倒下。亚双义在心中机械地重复着，就像持续输入维持机器运转的指令。
在终于再次看到光亮、感受到清凉微风的那一刻，亚双义放下心来。吸入的过多烟雾此刻一股脑地释放出来。他看不清周遭的景物，只觉得一切都在缓缓地向上倾倒。他的耳朵已经听不见好友的呼唤，他的灵魂坠入木与漆的亡魂燃成的黑色烟雾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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