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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夕阳的目送下，他带着装满文件的手提箱离开局长办公室，将残余的金红色日光尽数封锁在偌大的房间里。五月病的潮流在不久之前刚刚结束，六月的空气就已经充分燥热起来，而他看起来好像是整个逆转县当中最清爽的男人，整整端端、一丝不苟地穿着一套西服也不觉得呼吸受缚，脖子和装饰衬巾的缝隙里都没有一点惹人心浮气躁的湿意。 还不到检察局的规定下班时间，他的楼层独他一人使用，比高级检察官时期所在的12层又要往上不少，与他半年之前改变的地位相呼应，所以走廊中只有一双趾高气昂的皮鞋在制造声音。这座城市的时间也总是像他的步调一样不断行进，或者说真正在用与时间相同的步调走路的人是他，与他不同的是时间从来不会被任何突发状况打乱节奏。他离开这里时，时间依然往前推进，他逐渐从台前主役过渡到幕后人物时，故事依然上演。御剑曾努力过要向时间的精确性靠齐，但随着年龄增长心态也微妙改变。大多数事情不会让他阵脚大乱，而其余的小部分事情其实不去试图克服也罢——赢不过也看不透的。再怎么完美主义，名为御剑怜侍的也是有血有肉以生命与意志为能源而在运作，而且那小部分会让他不得不加快或放慢脚步的事情一般也都只来自于一个男人。他不讨厌，十年前是如此，现在也是如此。 在他的预料之外，这个傍晚也会发生一些没有工整地写在日程计划表里的突发事件，它说好也好，说坏也坏，无法确切地下个定论，但会让眉间有皱纹的人再次加深那几道痕迹。于是御剑走出了从高层降下来的电梯，踏上平稳安定的地面，还没来得及舒口气暗暗感叹下自己终于已经充分适应使用直梯时，就因为不远处传来的过分熟悉的声音而把脸沉下来了。 “对不起这位先生，但是您说要见局长又没有预约，我真的没办法让您通过……” “我明白的，所以才希望你给那位局长大人打个电话告知一下，这样的话办法就会出现啦？” 转过拐角后立刻能看到正对着检察局大门口的接待前台，一般都不会有什么预约之外的来访，更别提在这种差不多就要下班回家的时间。微微垂着头似乎很困扰的年轻前台女孩对面有一个看不清面孔的男人，双臂搭在台子上凑近和人讲话，一副不怎么正经的样子。 从来都不见换的棒球衫和牛仔裤也不知道是穿了洗洗了穿还是买了很多同样的款式塞进衣橱里，事到如今已经看烂了，御剑盯着那顶饱和度过高的蓝色针织帽，发自内心认为它和这个时间的阳光搭在一起看瞎眼异常。这男的是有何贵干呢？随着距离的缩进，那边执着于纠缠前台的男人后知后觉地转过头来，好像终于目的达到，比什么都熟知的面孔上浮现出满足了似的微笑。 “呀，我等你很久啦。” “没事不要跑来检察局还妨碍别人的工作，你这无业游民。” “说什么无业游民，我是驻扎在波鲁哈吉的职业钢琴师……你不也有听过我的演奏吗？” “……真想摁着你的头向全世界的钢琴师谢罪呢。” 从御剑现身开始好像就已经僵住的前台小姐嘴张到一半什么都没说出来，隔了好一会才恍过神来慌忙鞠躬问候。打扰你工作了，御剑抬抬手，我会把这男的带走的。说完后便转过身往离开的方向去，意在终止这场无意义的闹剧，这时却听见刚刚还在他的讽刺下从容自若的男人没跟上来，反而用焦急的声色呼唤他让他等等。他只好回过头去，然后愣住了，下一秒吼声便从因为惊愕而大开的嘴唇中间冲了出来。 “……你这家伙，是怎么搞的！” 面对旧友盛大激烈的怒火，被训斥的男的——成步堂隔着针织帽无力地抓抓后脑勺，脸上还挂着垮了一半的试图蒙混过关的笑脸。他一步一顿，慢慢挪向已经大步走出好几米远的御剑，拄着拐，身体都向拐杖的一边倾斜，而在反方向，包着硬邦邦严实实石膏的脚正悬在半空当中，夕阳在上面涂满戏弄人般鲜艳的明橙。 “你这男的真是……” 急火攻心后对着那无所谓似的表情御剑也只能感觉到脱力，一天高强度工作结束后无法忽视的头痛开始强调自己的存在，而现在最大的痛源之一就在他稍后一些的位置没心没肺哈哈大笑，使他恨不能一走了之。也就两个人的家庭现在垮掉一边，未成年的女儿该怎么办？他知道实际上小魔术师的名声与收入都远高于这位年轻父亲，还是尖刻地问他，成步堂抬起眼睛看天，狡黠地说：“实际上最近事务所来了位可靠的新人。” “比起这些，先不要去停车场，和我两个人一起散散步嘛。” 随着话音结束，脚步也同时停了下来。御剑还刚迈出半个步子，扭过身体去看他，而成步堂也停在那里，偏过头让帽檐隐藏了双眼。沉默对峙了五秒，他们又同时重启，和刚才一样一前一后地走起来。 “……你现在打算去散步了？像这样，”御剑回头，推推眼镜，在镜片后瞥一眼艰难前行的成步堂，“……一蹦一跳地、散步？” “就是因为这样才要散步呢，我在病房里也就是看真宵寄来的碟片，都要长出大将军形状的蘑菇了。” 那好像也不错，御剑暗想。 “你也需要拥抱大自然，我也需要拥抱大自然，偶尔给自己一点喘气的时间不也挺好的吗？” 男人用不适合他实际年龄的语气说这话，像是要催促他答复一样加快了移动速度，拐杖在检察局前石砖的地面上噼里啪啦响个没完。御剑回忆日程本，这之后他大概本打算直接回家——今晚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可是——他又把目光转移到赶平差距、来到面前的男人身上。 好吧。也许从他出现时权衡结果就确定了。他默默将原定计划“稍加修改”。 “……在城市中心寻找大自然，很好。那么让我确认一下，你也会再和我一起走回检察局取车的对吧。” “……那还真有点。”成步堂现在想起晃晃空中的伤脚向他展示了。 “想也知道。” “就去那个公园吧，你去取车时我会老老实实等你的……我可以喂鸽子，我想喂鸽子，御剑，你走前给我买一包鸽食就好。” “鸽食而已给我自己掏钱买。” 夕阳还会在这座城市的上空停滞一会儿，现在被火光染红的天会在时间流逝中逐渐晕染出漂亮的紫，随后再变化为成步堂眼睛里沉静的蓝色。成步堂姑且不论，御剑没空欣赏每一个夕阳。也许这是一年中对他来说的“初夕阳”(其实把‘初’和‘夕阳’放在一起搭配本身就很怪)，是和成步堂自九岁之后真正好好一起看的“初夕阳”也说不定。印象当中他们年轻时没有安静观赏夕阳的爱好，也许他们二十多岁时曾经在约会尾声沐浴过同样时间的阳光，但在安下心来欣赏美景之前，一定会在御剑的车里沉迷于交换亲吻……再想就真扯太远了，御剑闭上眼睛。 现在他们并肩坐在维他命公园温暖的木质长椅上。晚饭时间，小孩也都被自家妈妈喊回了家，全然忘记红色塑料制的小铲子和绿色圆桶还扔在沙堆里面。这里除了他们两个再没有别人，比什么都好。成步堂喃喃着说每次来到这里就会想起豆子砸在脸上的痛感，御剑想象了，很多年前成步堂在这里被喂鸽子的黄豆狠狠砸时，一定是狼狈地淌着冷汗，无意识就发出小狗般的呜咽声。御剑对脑海中青涩的蓝色身影释出一声轻笑。鸽子绕着他们腿边，脖子一晃一晃地遛弯，但从来不蹭到任何一只裤脚。 “那话题回到最初。什么风把你刮来了？” 成步堂懒散地坐在——或者瘫在那里，感觉再不久就要滑下去了。他招得很老实：“糸锯刑警跟我说你明天出差。” 御剑沉默，糸锯脊后一寒。 “你明明又要出国了却没告诉我。” “……就像你被车撞扭了脚也没有告诉我。” “它不是叫车撞扭的——而且我现在也来告诉你了！”这真的是一种对于三十多岁男性来说有些过于别扭、过于稚气的说话方式，但是成步堂龙一可以这么做。对于他的反驳，御剑优雅地把双腿交叠在一起，手搭在膝头，慢条斯理地回应他。 “因为被车撞了才扭的——我现在也来把出差的消息告诉你了。” 幼稚对话流水局。 “算了吧……”成步堂选择弃权，“不过这之前你在国内待的还算蛮久嘛？大概半年没有出差？” “是啊。半年前我成为局长，上一任局长留下的残业当然在正式就任之前就基本完成交接，但还是有很多要立刻解决的事情，你也知道我想要做什么。”御剑顿了顿，“当了局长也不能再在外国一直停留了，这次去实际上也是为了解决在那边留下的琐碎事情，不会很久，最多三个月。” “哼……” 对难得老实报告情况的局长大人所说的话成步堂显然有些兴致缺缺，半途就已经用手指摩挲着下巴上的胡渣，向公园里巨大的苹果雕塑投去目光。御剑注意到这件事，嘴角微微往上抬起。 “怎么了？” “没……” “你就是因为听说我要出差了才拖着这样的脚赶来见我的吗？” 成步堂终于把别开的脸转了回来，黑黑的圆眼睛笔直看过来，清楚地倒映出御剑银色的前发，他开口：“我想见你。你吓了一跳吗？” “还好，稍微。只是见到你热心地为我而来而觉得有些受宠若惊。” “我从来都会为你而来的……啊啊啊够了，这是公共场合，虽然没任何人在。” 七年时光会改变很多东西。 御剑还是和以前一样紧皱眉头但是笑容在逐年增多，有时他也会产生开个小玩笑的冲动；成步堂从当初阳光好青年时期与恋人相处时基本拘谨怕羞的状态解开不少，但还是时不时有被甜酸的空气搞得胸闷到。总之不管是谁，都在多少变得熟稔。 即使是他们的恋爱关系也曾在二十六岁某事件发生时受到严峻的考验，但御剑不厌其烦，永远不厌其烦。和下国际象棋一样，他一直不匆不忙地按自己的步调主导战局。他先是被单方面避开，但偶然得到了机会与成步堂那聪明的女儿面对面谈话，女儿很快成为他的盟友，于是他就得到许可进入成步堂家的私人领地。他在那里见到了自己的目标对象，并且在其准备逃出其家门之前挂上门锁阻断一切退路，强硬地开始了对弈。结果显而易见——成步堂龙一不怎么会下国际象棋并在二十六岁时输了人生中最惨的一次，但输给御剑比赢了要幸福百倍。御剑怜侍，永远不厌其烦。这其实也是和成步堂学的，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我以前有这么烦人吗？成步堂当时红着眼眶努力用坚硬的语气说这句话，御剑微笑着给了他肯定的答复。二十一岁时不断塞满检查局收件箱的白色信封再到二十四岁时执拗地跑到法庭上追他的蓝色身影，御剑打心里想，自己做的事还远不及他十分之一呢。 此时此刻他的眼中也只映着把头埋了下去的成步堂。他把手掌搭在恋人下垂的脊背上，像摸猫一样抚摸起来。 “……其实是因为担心来的？” “毕竟检查局长大人很受欢迎嘛。”不管是在国内还是在国外，世界的每一个角落，甚至别的世界(如果我们是活在游戏里的人或者什么的)都可能有人在爱你。很闷的声音从下方传来。 “成步堂，”御剑有些无可奈何，“我都已经三十三岁了。” “是啊，我也三十三岁。而你依然魅力不减。” 停止顺毛般的动作，御剑转而牵住成步堂的手腕，成步堂因此不得不抬头，把手老实地交给御剑控制，御剑自然地和他十指相扣，眼睛不断盯着他脸上压出的淡淡红印看。成步堂不会容忍深情的目光只是停留在脸颊上滑稽的印痕久久不去，他侧过头也向着御剑，轻松引导促使四目相对。距离实在很近，鼻尖也差不多能互相碰触，于是成步堂干脆凑过去蜻蜓点水地在御剑与自己略有温差的嘴唇上留下一个吻，很快退回原来的位置时，御剑比刚刚眼睛睁大了点。 “御剑怜侍先生，您是钢琴师成步堂龙一最珍贵的支持者。” 御剑挑起眉毛看他。 “……不止如此，还是最让人骄傲的合奏者。对于我完美的搭档太过受欢迎一事，我多少有点担心……其实也没有太担心啦。” “那么，担心的成步堂先生现在这副表情的意思是已经找到解决办法了？” 暴露了吗。成步堂忙找回自己牌局时最擅长的扑克脸，虽然为时已晚。御剑的手隔着外套不断抚摩他的腰际，他顺势把空着的胳膊环在对方的脖子后面。 “算是吧。其实……我只是突然意识到我没有在你身上留下过任何明目张胆的标记，但让你标记了个爽……话说，我还有一个不满，我和你从来没有单独两个人一起观光过。” “……但实际上你是且总是我唯一的旅伴？” 本只是一句无心的连牢骚都不算的话，听到来自恋人意想不到的回复后，刚强装出的扑克脸瞬间化作云烟消散了。他重新好好地、仔细地看眼前的脸。御剑的睫毛在抖，脸颊似乎不自然地飘红。成步堂毫无顾忌地露出傻兮兮的笑脸。 “啊，真的吗？”成步堂歪着头看他，“你真的有在想我？” “我拒绝进行证言……” “好吧，我不会逼你太紧的。我不讨厌你这种地方。” “实际想说什么？” 虽然是同样的意思，显然御剑最想听的是另外一种表达方式。没想到羞耻的事情居然还会被他反将一军！成步堂脸上也有点热乎乎，姑且当做是夕阳的效应，虽然日光已经快要彻底淹没在城市的高楼之后了。 “……我爱你。总之，为了我能够顺利完成我的计划，你介意带我回家吗？也许我还会帮你收拾行李。” “你帮忙收拾行李？成步堂，你还是老实待在我的床上吧。” “飞往美国纽约的旅客，请前往登机口——” 前一天的晚霞昭示着今日的晴朗天气，天空蓝得让人沉醉，只夹着缥缈淡薄几缕云丝。御剑准时登机，在靠窗的位置坐定下来，透过窗户有早晨金色的阳光正洒在他身上。 他完全醒过来了，而在自己的那间公寓中，不知道爱操心的恋人是否依然安眠。因为昨晚实在爱意浓厚，勉强伤员实在不是什么值得赞颂的行为，但面对难得主动的邀请，他不会错过尝甜头的机会。入睡之前，成步堂曾用含糊的声音要求他走前一定叫醒自己，他答应了，然而真正到了离开之时，他还是没能做到。成步堂大概很想目送自己离去，就算身体被弄得到处酸痛，就算睡眼惺忪，大概也想送上一句“路上小心”。但御剑很难下定决心……很难去叫醒睡梦中的成步堂，最后只是凑到床边蹲下身子，悄悄收下告别的吻便起身踏上行程，把成步堂留在自己的公寓中。 不管怎样，成步堂的计划已经完成了。成步堂的存在的一部分他确确实实收到了。 成步堂大概夜里悄悄醒来过。御剑早晨睁开眼睛后不久感受到它的存在。它形状大小完全合适，以至于他没能第一时间发现，而当他站在盥洗室圆形的镜子前面刷牙时，他才恍然大悟。 阳光之下，它正在闪闪发光，环绕在无名指的根部，与皮肤贴合的轻微束缚感舒适且使人安心。 成步堂连这种事情都永远出乎他的意料，不过这的确是他能想到可以出示给他人看的最直接、最有力的表示所属的证据品。御剑轻轻把戒指在手指上转动，好像是要确认它的所在、即将远隔重洋但一直与他同行的成步堂的所在。 成步堂会在日本等他回来，和金红色的日光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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