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循环 Southward

水循环 Southward（阿贝希短篇集）

Ravine

2024/12/02 1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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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南。这样的声音对他说着。

希冯和阿贝里昂在山间行走着，寻找着典籍中记载的遗迹。湿润的山中弥散起雾气。法师们就此讨论起有关水的事情。
希冯说：教徒们都如此宣称，人的灵魂就像是落下的雨滴，落进土地，流向小溪，汇入艾克薇尔的大河。最终人还是要归于迷失自我，那为什么灵魂还要来到世界上？
阿贝里昂想了想，说：单论雨水的话，其实艾克薇尔大河不是尽头，海才是。
希冯问：海？他停顿了一下，直言道：我没有见过海。海是怎么样的？
阿贝里昂忍不住为希冯面对无知时少有的坦诚微笑起来。他答道：海。那是你能想到的所有水的集合，成千上百条的艾克薇尔河的水量也许不都够它的万分之一。
他们在山顶露营，然后在残月升起之时再次启程。他们从悬崖上径直跳下，阿贝里昂召唤了十二方位之风。远方，湖泊映着分外明亮的银河，月光掠过森林羽状的树梢。他们乘着风缓缓降落，直到没入山脚的黑暗。

他很渴。他只想喝水。他的喉咙如此粘稠，就像被沙黄色的糖浆糊住了。

山间的天气总是变换不定。在谁也没有料到的时刻，积累了太多水分的低矮云层忽然拧紧，淋下大雨。法师们踏着充满水的草甸奔跑，企图在平原上寻找一个避雨的位置。
希冯气喘吁吁。他踩过水花的靴子已经全然浸湿。他停了脚步，向空中撑起法术的屏障。他喊：为什么我们不开防护罩呢？这样就可以直接避雨了。
雨很大，希冯听不见前面的阿贝里昂转头说了什么。
阿贝里昂走近了。他白色的发梢被淋湿了，紧紧贴在脸上。他大声地对希冯说：这场雨不知道还要下到什么时候，遗迹就在前面了！我们已经全淋湿了，如果不找地方生火烘干衣服会感冒的！他不分由说地将希冯拉出了防护罩，拉着他的手就往前跑。
希冯没法一边跑一边维持着咒语，只能跟着阿贝里昂一起跑。雨丝很密，但并没有夏季暴雨时劈头盖脸的威力。希冯忽然想要抬头看看天。压得很近的云笼罩了这一片的山头，他已经完全看不清前面的草地。雨滴就从上面无边地落下。希冯忽然感到了自己的渺小。一个想法落在他的头顶：也许这就是每时每刻降生于世的灵魂的数量。

也不知道怎么做到的，阿贝里昂在一片看不清路的山雨和雾气之间把他带进了遗迹里。法师们靠着岩壁喘着粗气。在大雨里奔跑就像是经历着水刑，充满水汽的空气实在不适宜陆生动物呼吸。
阿贝里昂抬起头，没来由地接上了落雨前的话题：但是信徒们的教义错了。水其实是循环的。雨落到地上，流进河里，还有一部分会在途中蒸发，变成云，再次变成雨落下。
希冯从行李中寻找着密封起的火绒。他说：那就是说，不是所有人都能达到尽头的海的。
山下的大河在雨中奔腾，传来隆隆的响声。
阿贝里昂没有接过递来的盒子。他凝望着遗迹深处的黑暗，聆听着河水的巨响：是啊。而我差点就融入终点大海，再也回不来了。
希冯揶揄地用胳膊肘顶了顶他，说：达到永恒可是多少贤者的梦想。
阿贝里昂这才回过神，接过同伴手里的火绒。他冲希冯笑起来：不管怎么说，我还是回来了。
淋了雨后的手很冷。作为对比，心脏跳跃之处显得格外温热。
阿贝里昂借着火绒点起了火。他催促希冯赶紧脱掉衣服烘干，否则等会就着凉了。
希冯不满地解下斗篷：你要是愿意早点开防护罩避雨，我们就不会像现在浑身湿透了，简直像是洗过澡一样。
阿贝里昂正费力地扯下因湿透紧贴于躯体的黑色毛衣，声音显得闷闷的：你真是一点情趣也没有。
湿透的外套衣服和裤子被扔在火堆旁的人工精灵身上。
四肢纤长的法师们对视片刻，将沾着雨水的身体紧紧相拥，再把被体温捂热的仅剩的湿布料艰难地扯下。

他的喉咙里的尘与土一定已经积攒成固体了。他还在呼吸，可是覆满沙尘的肺没法获得氧气。人工精灵已经失去动力，像是也因为口渴而宕机了。他只能勉强扯着还悬浮的人工精灵向前走。
向南。这样的声音对他说。

希冯大半夜被阿贝里昂扯起来了。图书馆的屋顶破了一角，星光剪下一块把空隙补上。
希冯从枕着的古籍上不情愿地爬起来，忍不住骂骂咧咧：阿贝里昂，你小子想梦游的话麻烦不要扯上我好吗？
阿贝里昂在入口的拱门处召唤：希冯，快看下面的街道！
希冯只能揉揉眼睛走出去。
闪闪发光的魂灵在遗迹的街道上喧闹，古代的闹市于此夜再次开张。
希冯握紧了法杖，小声地问：这也是迪多斯的幻境吗？
阿贝里昂摇摇头：不，我们并没有穿越。他们只是往生的人们的执念而已，基本无害。
希冯来了劲：嘿！这么好玩，怎么能不下去走走看呢。
于是法师们在千百年后再次喧闹的街道上行走。叫卖交易热闹异常，半透明的而发光的人民穿着不属于这个时代的锦衣华服，似乎在欢度佳节。街市行人如此生气勃勃，穿着暗色斗篷沉默不语的法师们倒像是他们之中的幽灵了。
忽然一辆马车从道路的另一头疾驰而来，撞到了几个货摊，激起了人们的惊叫。眼看躲闪不及，希冯掏出法杖准备施咒抵抗。但阿贝里昂按住了他。
马车径直穿过了他们的身体，呼啸着向另一头跑过去。
阿贝里昂问：你是什么感觉？
希冯表情古怪地摸着自己的胸口：凉凉的玩意穿过了我的身体，感觉碰到了我的内脏。
希冯在摊上发现了宝贝，那是一本早已失传的古籍。但以远古的灵魂来说，它还很崭新。希冯想买下它，开始和摊主讲价。阿贝里昂却一脸严肃地把他从摊子前拉走了。
希冯愤愤地挥舞法杖抗议：你在干什么，阿贝里昂？你没看出那是一本绝无仅有的已经失传的好书吗？
阿贝里昂嘘声耳语：不能和他们有交集。我们和他们不一样。
希冯甩开了他的手：不过是死人而已！你还怕鬼吗？
阿贝里昂先一步挡住了希冯的去路：不止如此。借灵魂的水循环理论来说，我们和他们就像是地表径流和地下径流。要是我们之间有了交集，就会像地表水下渗一样，一旦混入地下水再也回不来了。你看，你的身体已经有一点透明了。
希冯低头一看，忍不住爆出一声响亮的脏话。
阿贝里昂说：幸好你还没把古代铜币给他。一旦交易达成，你就将属于他们了。
希冯感到背后发凉，赶紧离开了看似喧闹的市集。
阿贝里昂安慰道：还是明早去遗迹的图书馆里找那本书吧。
法师们最终没有找到那本失传的古籍，但是他们翻出了古代日历。一番推算之后，他们发现昨夜是历法当中的万灵节。据传这一天往生的灵魂再次会回到地上。

已经没有办法继续了。他的脚忽然绵软无力，他摔倒了。他用尽力气把自己从烈日的直射下移到人工精灵身后的背阴面。
无穷。希冯联想到那个缠结起来的神秘符号。我已经没有办法继续向南走了。人工精灵在烈日下傻子似的呆滞地漂浮着。那是他看到的最后一个景象。

希冯和阿贝里昂又循着从山间神殿里找到的地图，来到了以无穷为指代符号的沙漠，寻找终点的遗迹。
希冯问：既然人们称它为沙海，那真正的海是不是就像这片沙漠的名字一样无边无际？
阿贝里昂回答：我在全知全能的那一瞬间看过真正的海。你把黄沙换成盐水，把沙丘换成波浪，把热风换成凉的，就差不多了吧。
希冯闭上眼，企图在最远离水的区域想象一个满是水的地方。
阿贝里昂循着罗盘向前走去：但没有什么是无穷的。海也好，沙也好，它们都不是尽头。水循环，记得吗？

为什么在渴的时候非要想起水，想起雨，想起河，想起海，想起水循环。在这一滴水都没有沙漠，哪里还会有什么水循环呢？一切生命都终结于干和渴。
向南。声音说着。
不可能了。已经是第三天了，我的道路停滞于此。

究竟发生了什么呢？希冯盯着眼前的黄沙想。
顶着行李的人工精灵拉扯着他的袖子。
流沙。崩塌。下坠和上升。
风吹开了沙的一角，露出黑铁的尖角。房顶上的避雷针，预示着下面还埋着它的绝大部分。
想起来了。在遗迹被流沙彻底吞噬之前，阿贝里昂把所有的装备都一股脑地塞给了他，还给人工精灵下了不可违抗的命令：无论如何都要把希冯拉到地面上去。
为什么！希冯听见自己好像喊着。
阿贝里昂说：我有能力把自己救出去，但你不行。
在这个时候还要耍帅，身为大贤者的你是傻子吗？希冯喊着。
阿贝里昂竟然微笑了起来：在门的那一边，我已经把世间所有的东西都看完了。无论是火之山，沙之集，水之海，还是木之森。我瞥见过一瞬间的永恒和全知全能，因此这双眼睛再也不会为什么新东西发亮了。但你不一样，你连真正的海都没有见过。我的心其实早已垂垂老矣，而你的眼睛还如此年轻。
希冯说不出话，只是使劲地拉着阿贝里昂不肯放手。
阿贝里昂忽然吻上了他，魔力像水流一样流进他的身体。
希冯想说：出去再吻也不迟啊！
阿贝里昂捧着他的脸说：这是我最后的礼物了。然后他挣脱了希冯的手，法杖往上决然地一指，人工精灵扯着希冯嗖地往上飞去。
阿贝里昂最后说：向南。向南，穿越沙漠，就能得救。在那儿替我看看真正的海。
然后，也不知道究竟是流沙在下落，还是自己在上升，一切都像时间一样向下流逝。过了很久或是一瞬间，希冯坐在沙堆前，眼前是黑铁的避雷针顶端。

阿贝里昂，你在骗人。沙海就是无尽的。沙漠里没有水也不存在水循环，否则它应当指引我的灵魂继续向前。但这片沙漠就是我的尽头，你在那片沙下也无法拯救自己。
就算满盈的魔力仅仅用于造水，它也早就干涸了。不提希冯自己，就连魔法产物的人工精灵也像渴死似的失灵了。它只能勉强悬浮于沙上的一毫。
自己究竟是以什么样的心情相信了阿贝里昂的鬼话，一直向南走？
他没有料理技巧也没有掌握生存术，他是如何越过那些漫长如同时间的沙丘的？
向南。声音说着。
是这个声音的原因吗？
向南。
没办法了。我的脚步停下了，我的心跳估计也即将停滞。不可能了。我灵魂的水滴就在这不可参透的无穷的炎热和干渴中蒸发殆尽。
向南。

……他听到了波浪声，好像还感到一阵清凉的风。希冯迷蒙之中有一种莫名的坚信，自己已经来到了海边。水的质感流过他的指尖。
向南去，看看真正的海。
阿贝里昂在扯他的袖子，似乎是想把他拉起来，让他去看海。
但这里就已经是海，我不想起来。
阿贝里昂还是坚持不懈，甚至显示出一种死板的固执。
希冯有些生气，想要挣脱同伴不讲理的拉扯，而他的头脑逐渐清醒过来。
首先，那不是波浪声，只是水滴打在他的斗篷上发出的声音。其次，他摸到的也不是海水，而是淡水积攒起的浅浅小洼。第三，扯着他的袖子的不是阿贝里昂，而是人工精灵，它内部的魔力似乎在淋了点水之后又流动起来。
希冯眨眨眼。沙漠里竟然下雨了，似乎是要向他证明些什么暗藏的东西：
水循环在此处也将继续，正如你的生命，你的灵魂。向前方奔流吧，向河，向海。
灵魂的意义就在于在自我泯灭之前永远向前。

于是——
向南，去看看真正的海。
希冯再次启程了。这场短暂的雨没有盈满他的魔力或是他的水壶，但是至少润湿了他的灵魂。
人工精灵顶着行李从雨后新开的花上掠过。这些不知道在硬质的种壳里沉眠了多久的植物抓紧了机会，在一场少见的雨后争先恐后地破出沙地。不为什么，也许它们意义就是继续活着本身。
让我的水滴继续在世间灵魂的循环中向前吧。我还不想过早地蒸发消逝，化成一个别的他者重新降临于世。
我想看海。
南方吹来一阵风，希冯认为自己在里面闻到了海的腥味。明明他从不知道海是怎么样的。
然后我要亲口告诉阿贝里昂，真正的海是什么样子的。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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