覆梦02

蜜瓜咒语

亭如盖

2024/11/18 00: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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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伊吹并非不被药物困扰。
第三次，知道二人是因为查案中受害才来此的看守把志摩一未从浅眠中敲醒。日光灯晃眼，他用力闭了闭眼才适应过来。打开门，志摩被高出自己不少的伊吹抓着肩膀、撩起汗湿因此遮住额头的卷发。确认没有血、凹陷或者枪洞，伊吹才松了一口气，露出抱歉而委屈的笑，轻轻拨了拨被自己撩乱的头发，虚着声音说：“对不起啊，志摩摩，又吵醒你了。”
在伊吹蓝松开他肩膀时，志摩反拉住了他，向看守询问，并得到肯定的答复。而伊吹蓝直到志摩告别、关上门，才疑惑地轻声开口：“啊？”
志摩一未没回答，也没松开手，就这么牵着伊吹蓝的手腕。一个掌心湿冷，一个脉搏飞快。他拉着伊吹蓝走到床边就放手不管了，自顾自地踩掉拖鞋，爬上床，钻进被子里去。志摩在床里侧，后背贴着墙躺好，才抬眼皮看向床边不知所措的伊吹。他想了想，右臂竖举，然后压下，拍了拍枕头。这有什么的，志摩理直气壮，他们两个人配合的手势多半都是从训犬的动作演变而来，所以最后的动作有点像招小狗也不是奇怪的事儿。
卧。
伊吹完全不需要思考就读懂了这个手势的含义。他对上志摩平稳冷静的眼神，身体先头脑一步做出了行动。戒断所特意给他们安排了还算干净的房间，但床终究是单人床，一人躺时还算宽裕，两个人就很狭窄了。伊吹钻进志摩留给他的大半张被子里，没有马上躺倒，而是半撑着上身，顺着志摩后背掖了掖，确保他没有哪里直接贴上冰冷的墙壁。
志摩任他动作，看他躺倒，两只手还乖乖地缩在胸前，“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笑什么嘛？”伊吹哼唧了一声，他身高腿长，蜷在被子里的腿碰到志摩的膝盖，停下了，“话说我们这样可以吗，住在一个房间。”
“你连着三天晚上让看守陪着来敲我门的时候，怎么不想想可不可以？”
伊吹语气扭捏，身体也跟着扭起来：“但是我真的很想见志摩……感觉见不到的话就要死掉了。”
斗嘴空了一拍。志摩又一次察觉到关键选择的降临，好像一张就差签上名字就会投递出去、再次请求回到一线的申请书，一支笔从他心里往外戳，既痒又酸，要破壳的小鸡一样叨着心壁。他任由伊吹在被子下折腾，碰到也没挪开。“看守不是已经同意了？只要你别睡着睡着揍我一拳就行。”
“才不揍呢。”伊吹用膝盖蹭蹭他，似乎觉得这个位置不错，在志摩默许的目光下把自己安置好了。
两个人面对着面躺着，却没人闭上眼。过了会儿，伊吹恍然间意识到：“灯没关。”他要撑起身，又被志摩按住手腕。伊吹抬头看了看灯，把视线挪回了灯光下表情清晰可见的志摩脸上。
于是伊吹重新安稳地躺回去：“志摩摩一直没关灯吗？”
“是。”志摩并没有扭捏，他按住伊吹手腕的手放松了些，但没抬起来，两个人的连接点又多了一处。“是的意思是，这几天晚上没关灯。”
伊吹“哦”了一声。他动作轻柔而迅速抬了抬手，现在是志摩的手被伊吹的双掌拢在中间。
好像没有刚刚那么凉了。伊吹盯着重叠的手，逐渐感到被惊走的困倦像纱一样拂过双眼。他顺从地闭上眼睛，含糊地说：“志摩摩，做个好梦。”
“……嗯。”在伊吹睡着前，他听到志摩轻声对他回答。

可惜美好的愿望不是咒语。当人真的进入睡眠，触觉、听觉等诸多感受都被隔开、重构。伊吹这次在枪响中战栗着惊醒，睁开眼是后仰着倒下的久住。游艇的灯光照出久住被定格的笑容，枪从他手里摔到地上，而闷闷的跌落声却是从伊吹脚尖的方向传来。
伊吹极短极快地抽了口气，想站起来，但手脚软绵绵得不听使唤，大概是药物的作用。他几乎是滚起来的，无视了久住，往他听到声响的方向看——血，血从趴伏在地上的人身下蔓延，蔓延的速度要比伊吹爬向那个人更快。志摩！不，别死，志摩！我们抓住久住了，志摩。别……别离开我，志摩……
伊吹喊他，志摩没有回答；伊吹跌跌撞撞地爬了过去，一脱力跌倒在他身上，志摩没有动弹；伊吹像是撬起一座山一样给他翻了个身，用手掌、耳朵和眼睛去捕捉他的呼吸心跳，志摩没有起伏。
比药物作用更庞大的虚弱浸透了伊吹，抽走支撑他灵魂的骨骼。他开始变矮，变薄，削落，融化，变成一滩无法奔跑也无法微笑的眼泪。直到他被一双手掬起，轻轻地晃，溢出一滴、一滴、又一滴的呼唤。于是天光乍破。在明亮的人造光源下，他被妥帖地倾入一对幽深的潭水中。
志摩撑起上半身，捧着伊吹的脸，眼泪顺着眼角滑到指尖，落到心里。恍然间让志摩想到那天他醒来时，伊吹也是如此。他们从噩梦里醒来，恰如死里逃生。但精神的震荡始终难以平静。躺在床上的白天，陷入梦境的夜晚，就会再次孤身踏上那艘摇晃的游艇。
梦中呼唤志摩的伊吹，被惊醒而呼唤伊吹的志摩，现在却不约而同地陷入无言之中。伊吹向后缩了缩，几乎到了床边。有些冷，志摩想，他也这样说了：“被子都被撑起来了。”
伊吹“嗯”了一声，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志摩。他呼吸发颤，长吸一口气，又断断续续地呼出来，所以这声嗯更像短暂的呻吟。他接着开口：“志摩。”
“在这儿呢。”志摩不自觉地放轻了声音。
伊吹猛然哆嗦一下，居然又向后挪了些。这让志摩有些惊讶，困惑和起伏多日的悔意纠缠不休，促使他问出自以为猜出答案的问题：“梦到了什么？”
志摩的声音逐渐把伊吹托起，但还不够，他想听到更多。“……梦到，船上。”
“嗯，我们从那艘船上跳下来的时候，可游了好远才被渔船捞起来。”
这句话有效地激活了伊吹的记忆，梦境锐利的棱角被回忆慢慢包裹。是，我们跳下来了，我们一起离开了那条船。他呼吸平稳一些，想要擦眼泪，但碰到的是志摩的手。伊吹触电般缩回去，眼睛还是湿漉漉的。他吸吸鼻子：“志摩，看到了志摩。”
“你挂电话的时候，我听到了汽笛的声音，赶紧打车过去。打车钱贵着呢，不知道能不能偷偷让新队长报销了。”志摩平稳地讲述着。
伊吹嘴角隐约上扬了一些，声音稚拙：“干嘛不开蜜瓜包车来。”
“你还记得咱们俩是偷偷跑出去抓人的吗？”志摩动动手指，揩去伊吹眼角悬而未落的泪珠，不带批评地说，“公器私用。”
“你不也说，那是我们的宝贝爱车。偷偷地也要带上，不然它会伤心的。”伊吹反驳道，停顿了一会儿，才继续，“我看到志摩躺在那里。”
志摩掌心用力，把伊吹的脸颊肉往中间挤：“带带带，一直带着你。现在不就和你躺在一张床上。”
“不一样！”伊吹撅着嘴巴，反驳很大声，已经慢慢变回志摩熟悉的那个伊吹蓝了，这让志摩心里的石头降低了些，手放松，轻柔地抚摸伊吹脸颊。然而下一秒，悬着石头的绳子却被伊吹的话彻底割断。
“志摩明明就在那里，但最后都会到我抓不住的地方。有时候，醒来后志摩已经变得冰凉凉了；有时候是温热的，但是不说话、不动弹，逐渐变成了冰；有时候还会喊我的名字，睁着眼睛，已经看不到我了……”
伊吹好像终于准备好了倾诉，一开口，就要挤干心底的每一滴苦水。他颠三倒四，不仅是刚刚的梦境，连前几天的梦也混在一起，倒了出来。于是，被这苦水淹没、哑口无言的便变成志摩了。
“……我现在也、也不确定是不是梦。因为志摩也会，已经抓住久住了，我来敲志摩房间的门，但怎么也打不开。志摩就在床上睡觉，好像在做一个好梦，但就是叫不醒……有人拦着伊吹不让我去叫醒志摩。”
“志摩，我会不会还在做梦呢？我眼前的这个志摩，手掌是温暖的，会说话，也会安慰我，可梦里的志摩也会。志摩，我该怎么知道现在是不是个梦呢？”
越说，伊吹越拼凑出一个笑容，嘴角弯弯，眉毛扬起，眼睛却像是心灵的裂隙、露出灰暗痛苦的底色。志摩手指僵硬，想去捂他眼睛，又想去捂他嘴巴，所以动弹不得。听到最后，志摩张了几次嘴才出声：“……这也要交给我吗？”
“因为志摩每次都会告诉我应该怎么做。”
“……在你梦里，会拥抱吗？”“抱上去之后，发现手上都是血，都是志摩的血，看不清伤口，但血到处都是……”
“好。”志摩斩钉截铁地打断伊吹的描述，打开手臂。温暖的掌心离开了，伊吹想去抓他手，还没抓到就又畏缩了。
“过来，来拥抱。”
伊吹有些犹豫。他彻底蜷缩起来，低头抬眼，用下目线偷偷观察，像是被伤害太多次所以草木皆兵的小狗。志摩并不催促他，只是维持着姿势，一遍遍喊他名字：“伊吹，伊吹。来拥抱，伊吹。”
志摩是抱着十足的“被信任感”张开双手的，准备好了迎接非常珍贵的东西，迎接志摩舍弃身为警察的责任、也犹记要好好托付给其他人的宝物。在辐射着热力的修长身体满满当当填满怀抱时，志摩想着：这份宝物真的可以转交吗？
尽管是志摩张开手臂，但体型差注定了志摩被伊吹包裹起来。这个包裹很轻，松松垮垮，好像随时就会散开，让志摩不太喜欢。他在伊吹背后合拢手臂，以此为讯号，伊吹也慢慢地抱实，两个身体扣在一起，不确定被固定为确定，两个已经磨合好的齿轮咬在一起，命运随之转动。
“……心跳……”伊吹喃喃着，他手抵着志摩背后用力，让两个人的胸膛紧贴，“能听到志摩的心跳。”
“嗯，感受到了。”志摩稍微调整姿势，把下巴舒服地搁在伊吹肩膀上。伊吹身体久经锻炼，心跳的频率更低，却更有力，简直要撞破胸膛、到另一个胸腔去。
低头偏了偏，伊吹努力凑到志摩耳边，就像志摩在他耳边说话一样：“呼吸，也能感受到。”
“好近。”志摩缩缩肩膀，想逃过说话间拂过耳朵的吐息。耳朵好像也被吹热了，不知道有没有变红……
“温暖的，柔软的，有志摩的气味……”
“等等等等，气味有点……”这算什么话。志摩深吸口气，试图以此控制随着拥抱越来越久、越来越紧而加快的心跳、急促的呼吸和上升的体温。他在深呼吸中捕捉到一种微妙而复杂的味道：皂香，是被清洗干净的T恤；柑橘，是统一配备的沐浴露；青草，像是恰到好处的阳光，轻柔凉爽的微风送来草木被修剪之后沁人心脾的清香，是随性又自由的伊吹。
“志摩，好好地在这里啊。”
志摩在给予安全感、也获得安全感的怀抱中完全放松了。这种放松的舒适感会让人恍惚、让人沉溺，以至于吐出被一次次按捺的承诺：“是啊，一直在，不会消失的。”
伊吹安静了下来。一小会儿之后，志摩感到一朵湿漉漉的积雨云拥抱着他，温驯地、松散地落雨。他无奈地抚摸这朵积雨云的后背，发现虽然面上不显，但伊吹确实清瘦不少，手上更加轻柔：“……怎么又哭了？”
被点破了，于是有了呜咽的雷声。“呜、呜，我也、不知道，就是，感觉……”
这个时候依然是感觉驱动的动物，不愧是伊吹。志摩险些笑出声，所以他真的笑出来了，被伊吹从怀抱里挖出来，绷紧了嘴角、就顾及不上眼角下弯的弧度。可一跟伊吹面对面，看着他八字一样耷拉的眉毛、汩汩落泪的眼睛、抿在一起瘪瘪的嘴巴，就也忍不住皱着眉心，笑意折成了无奈。
“我会一直在的，不冒险了，也不会一个人行动了。”语言到了舌尖，被吞回去一半，包裹上玩笑的外壳，“毕竟我想了想，除了我，谁还能跟上你不讲道理只讲直觉的思路。”
伊吹像是被击中了开关，用力地点了点头，却又摇了摇头，他喘息几下，平稳呼吸：“真的吗，志摩？不要寻死，不要走上歧路，为了我。志摩，我可以吗？”
为了他，为了伊吹。这是比“能赶上”更加严肃的承诺。这个世界上曾有人将伊吹导向正途，给了他一条向前延续十数年的轨道，又为了更爱的另一个人坠落，把伊吹独自留在坚持或放弃的岔路口。志摩曾抱着惋惜和隐晦的愤怒，去指责蒲叔，为什么不能为了伊吹远离歧路。
后来志摩也抛下了伊吹。当电话中传来伊吹平静得令人心慌的拒绝时，志摩迫切地想要解释。可等到在游艇上见到昏迷的伊吹，他意识到解释是无力的——因为把过错推到伊吹头上而抛弃他，和自认卑劣、想要伊吹仍有光明之路而离开他，前者如锈斧，后者是匕首，都会在心上留下残忍的刻痕。
这刻痕是如此之深，牵连尚未愈合的另一处伤口，在每个夜晚反复崩裂、流出血红的噩梦。
志摩看着这道伤口，想：我希望它愈合。我想要他完好如初。
“……好。”志摩直视伊吹，盯着他的表情，就像在天台上伸出手时一样专注、比缔结“搭档”这个链接时更加用力，“为了你。”他凑近了，但不是对着伊吹耳朵，而是他的嘴唇，又一次重复，“我为了你，伊吹。我为了你活着，和你一起正直地活着。”
一份检讨，一次邀请，一纸契约。志摩率先提笔，签下了自己的名字，只等另一个人盖章承诺。
——继续作为默契的搭档，或者开始一段公私不分的新关系。
——以一个紧密的拥抱，或者以一个吻。
他等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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