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达】记忆(1-7)

【离达】记忆

淮稚

2025/01/25 2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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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神也会失忆吗？”

“为什么这么问？”旅行者把刚睡醒的派蒙从自己头顶提起来，结果被眼角还有点红的小派蒙紧紧搂住了脖子。

“因为我梦见旅行的最后，你变成了神明，然后你就把我忘记了。”话音里还带着睡意的派蒙嘟囔着，搂的更紧了：“我自己一个人在阴森森的树林里面呆着，那里又黑又冷……我都快吓死了。”

旅行者被派蒙搂得差点没上来气，但听到她尾音发颤的话，心里有点被人在意的小开心和对派蒙这种无由来的担心的无奈。他轻轻拍了拍派蒙的后背，安抚她道：“梦都是相反的啦，我怎么会忘记你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向导呢？”

派蒙仰头看着旅行者，眼角还挂着小珍珠。

“你一定要知道答案的话……不如去问问我们的神明朋友们吧？”

于是两人多带了份杏仁豆腐，趁着给言笑送食材，找到了在望舒客栈远眺的魈。

“仙人也可以算作神明吗？”上楼的过程中，派蒙看着旅行者手里的杏仁豆腐问道。

“不是啦，我只是觉得作为仙人的魈会不会知道这些东西……有关神明的记忆什么的。”

旅行者的手艺从来都不差，那盘杏仁豆腐入口即化，吃得魈身边好像要冒起粉色小花。旅行者见他吃得开心，瞅准时机闲聊似的问出了那个问题。

只见魈往口中送杏仁豆腐的勺子停了一下，又什么也没发生似的将那点杏仁豆腐塞进了仙人的口中：“大抵不会。”

得到答案的旅行二人组又扯了些别的话题，没一会儿就道了别离开了望舒客栈。

荻花洲好像起了风。客栈上方的树叶发出哗啦啦的声响，似乎是想叫坐在桌旁出神的仙人回神。

“失忆……神明吗？”魈愣愣地想。

其实方才旅行者问他的那个问题，他也没有很大的把握去回答。他只知道旅行者提到“失忆”这个词时，他的心里闪过一丝异样的感觉。

但也只那一刹。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那是他的错觉。

所以他就继续用勺子挖了点杏仁豆腐，沉浸在他的“美梦”中。

“你说你经常梦到自己和一位黑发佳人在璃月闲逛？”

派蒙说完，仰头喝了一口自己手中的茶，却不小心被呛到，剧烈地咳嗽起来。

旅行者拿出手帕替她擦净身上的茶水，道：“派蒙，小心一点啦——不过说起来，达达利亚，你梦里的这个人会不会是你曾经见过的某个人呢？”

被称作达达利亚的神明低下了头，手里还在侍弄着他养的那些花草：“其实……我从来都没有清楚地看见过他的脸。”

“啊？”因为咳嗽而小脸通红的派蒙疑惑地飞去达达利亚旁边，“那你这算是……失忆吗？
“如果是的话，被你遗忘的那个人，一定会很伤心吧？”

2
“被我遗忘的那个人，真的会很伤心吗？”

送走了旅行者和派蒙的达达利亚用手指摩挲着多肉植物肥嘟嘟的叶瓣——他似乎忘了这种植物不能这么碰——脑海里满是派蒙的话。

不过很快他就没心思想了。

随着一下清脆的声响，达达利亚手里捏着的那片多肉成功地断掉了。

他愣愣地看着手里的叶瓣，脑子一片空白——他是第一次养这种植物，不知道这小东西被人硬生生掰掉一瓣后还能不能顺利生长。

他叹了口气，决定去找精通花艺的人问问该如何处理这种情况，便随手将那瓣叶放进花盆，去整理衣着了。

3
璃月港总是热闹的，即使黄昏映照整座城也依然如此：路边的叫卖声仍旧热情不减，嬉闹的孩子们似乎不知疲倦，悠扬的琴声不知从何方传来，拂过每个过路人的耳旁，落入每个异乡人的心房。

那位本想着去花坊的神明早已忘记了原本的目的，坐到了茶馆前摆好的茶桌旁。

说书人还在讲述着当地的人们已经烂熟于心的故事，可仍有三两个行人被他的声音吸引——或许是外乡开的行客吧？达达利亚这么想着。

似乎是时间在茶馆里停不得一点脚步，黄昏的余晖散去，天色已然入了夜。

说书人摇着手里的扇子离开了，前来吃茶的客人也三三两两结伴离去，原本还算有些热闹的茶馆逐渐冷清下来。

达达利亚觉得无趣，饮尽了杯盏中那最后一点茶水，便要起身离开。

但前桌一个小小的身影惊了他的心。

那孩子的头发留得极长，束起来的发尾似乎已经过了腰。明明应该是喜爱鲜亮色彩的年纪，却穿了一身颇有些古板的暗棕色。

奇怪。

真是奇怪。

他从未见过那个孩子，却总觉得似曾相识。
达达利亚看着那孩子拿着茶杯从凳子上跳下来，向茶馆大门的方向走去。益于角度，他得以窥见那孩子的侧脸。

孩童眼尾的一抹红艳再次扰了他的心。

怎会如此巧合。兜兜转转浪费了小半天光阴，似乎还是回到了最初的那种心烦意乱。

阖上眼，梦中的种种又再次浮现，达达利亚总觉得这一幕在过去的千万个日夜里见到过，他甚至可以肯定，唯一不同的只有并非孩童的另一人——

可这又是那么的不真实，好似他自己的一厢情愿，好似脆弱不可触及的泡泡。

毕竟时光在流转，他近乎浑浑噩噩地度过了百年的光阴，见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他都已无太多印象。

或许他生来就是如此吧。不善记忆，不通人情。

达达利亚垂下眸子，眼中的色彩黯淡了几分。

“阁下方才一直看我，是有什么事吗？”

有些稚嫩的童声在身侧响起，达达利亚回了神，看向站在自己身边的孩子。

那孩子的手里还有半盏茶，他微笑着，眼睛里闪着光亮。

“无意冒犯……你有些像我的一个故人，不由得多看了一会儿。”

“那定是极为相似吧。不然阁下也不会看得出了神。”

达达利亚“哈哈”一笑，便招呼这个小大人似的孩子同他一桌坐下。

不过那孩子摇了摇头，抛下一声“失陪”，就拿了达达利亚的空茶盏进了茶馆。不待多时，那孩子在达达利亚的目光中来到他身边：

“阁下这杯茶就算作我的见面礼。既然不想在茶桌前消磨时光，那么——不知阁下是否愿意同我共赏港口的灯火万家？”

4
话问出口的时候，钟离没想太多。

可能是两人之间的氛围太过和谐安逸，他自然而然地就将邀请的意愿传达给了对方。

希望这位先生不要觉得奇怪才好。刚说完最后一个字的钟离想。

于是当眼前这人答应陪他在港口闲逛时，他是有些惊讶的。

直到他们穿过吃虎岩，来到港口入口时，这种惊讶的感觉才有了消散的迹象，让他有了些真实感。

钟离抬头去看身侧的人。

青年硬朗的面部线条在港口街头的暖色灯光中披上一层橙黄，给青年的模样添了些原本没有的柔和。他和钟离并排走着，目光从未离开过他们面前的灯华与喧嚣。烟火在夜幕中盛开，星星点点的碎光在青年蓝如深海的眼睛里下落，给了它们一点灵动的光。

钟离忽然觉得，身边的人神情有些忧伤。

那种忧伤淡淡的，几乎不能让人察觉。可钟离就是注意到了。

就像是不晓得人情世故的神明不小心将自己珍视的宝物遗落在人间，却怎么也找不到了。

所以他只能在尘世间飘荡、徘徊。

或许是钟离的目光太过强烈，那张映着灯火的脸转过来看向了他：“怎么了，一直盯着我看？”

青年脸上的阴影在烟火下不断地变化着。

钟离眨了眨眼睛，仗着自己年龄小一本正经地说胡话：“没什么……我只是觉得，相较来客稀少的茶馆，阁下更适合港口热闹的氛围。”钟离长舒了口气，接着道：“您在烟火下的样子，让人无法移开目光。”

钟离趁着身侧摊位的灯光，看见青年深蓝色的瞳孔光彩变幻了一轮，又重归先前如深海般的寂静。

仿佛只是从海床上冒出了一个气泡，翻滚着海水上升到海面后轻轻破掉，不见了踪影。

“小小年纪便这样会讨人喜欢，就该有人给你糖吃。”钟离听见青年笑着说，随后他的眼前变戏法似的出现了一个糖画。

画的是条鲸鱼。麦芽糖细细的甜味搭着风钻进人的鼻腔，剔透的橙黄色在灯火下泛着光，让糖画看上去十分香甜可口。

钟离看到这条焦糖味的鲸鱼在他面前晃了晃，他便承了青年的心意伸手接过了糖画。

他把糖画放进口中，牙齿轻轻一咬——咔嚓，糖画在他嘴里断掉一小节，甜味迅速占领了他的舌尖。那一小节糖虽然因为口腔的温度很快地融化掉了，但麦芽糖的香甜却在钟离的嘴里残留，使得他唇齿间满是甜腻的气息。

等他再抬眼时，前方的两个高挑的人影让他心中微微一惊——那两人并肩走在街道上，右侧的青年手里拿着一幅糖画，正递向同他并肩的人，而左侧那位原本负手前行的更为儒雅的青年，伸出一只手握住那只捏着糖画的手，将糖画送进了自己口中，原本垂在他身后的一束及腰长发也随着他的动作摇晃。

咔嚓。钟离似乎能听到那幅糖画断掉的脆响。

“嘿，你怎么了？”一只手在钟离眼前晃了晃，打断了钟离向前看的目光。等他再往前看去时，却没找见那两个青年的身影。

仿佛他们只是华光造就的幻影。

钟离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再次与那个俯下身的橙发青年对视时，他的眼里多了几分因讶异而生的茫然。他忽然觉得他在茶馆结识的这个人的面孔很熟悉，可又有些陌生。

这个年轻人的脸上应该是闪着光彩的欢笑……

钟离眼神动了动，把手里被咬了一口的糖画送到青年嘴边：

“很甜。你也尝尝。”

5
达达利亚向来不吃甜食，这次却破了例——他用舌尖舔掉嘴角沾着的一点糖果碎屑，任由于他而言过于甜腻的糖浆顺着喉管流进胃里。

“的确很甜。”他笑道。

街道的灯火还在向前绵延不尽，路两侧的小摊也更是花样百出，越是走近街巷深处，就越是能感受到独属于璃月港的烟火气息。

千年古国，繁华不尽。

哪怕遭受灾难侵袭，哪怕沧海变化不息，这个国家，仍旧愿意点亮那一盏满载祝愿的宵灯，划破纯黑的夜幕，照亮生灵的归路。

而他们只是历史的过客，身处繁华中央，却无法留下什么浓墨重彩的痕迹。

但……于他们而言，眼下所能触及到的一切，已经足矣。

灯影掠过，人们的影子不断地变化着，与他们的影子相接，又很快从那片灰暗中分离出来，流向相同或是相反的方向。他们交谈说笑的声音也被如潮水般的嘈杂淹没，融进了市井夜色之中。

烟火再次升空的间隙，他们知晓了对方的姓名。

“听起来不像是本地人。”达达利亚听见这个名叫钟离的孩子说。

他轻笑一声：“哈哈，我也这么觉得——可惜我的记忆里只有璃月的山水风光。”

“是吗……”

路演摊边的惊呼掩盖了两人之间的沉默，达达利亚觉得，钟离的情绪有些向下跌落。

那是一种孩童不该有的落寞，像是无风旷野中生满芦苇的河岸下孤独流淌的河水。

这种落寞也常同他纠缠不休，所以他很是能同身感受。

可他又有些庆幸。在那吹动淡黄苇草的清冷的风中，有了与他一同飘摇的人。

达达利亚摇了摇头，把那点庆幸甩出脑海——他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了，身边的人还只是个孩子而已。

于是他伸出手，屈起食指指节轻轻刮了下钟离的脸：“好了，不说这个。”达达利亚侧开身，以便钟离看得到他身后引得观众雀跃的演出，“那边似乎是从国外来的巡演，我们去看看吧。”

不等钟离作出回答，达达利亚便拉起钟离垂在一旁的手，带他扎进了舞台下的人潮。作为孩子的钟离自然不好在人群中看到什么，就算是有人牵引着方向也未必能跟得上那人的步伐，想到这点，达达利亚索性把钟离抱起，让他坐在自己的臂弯。达达利亚视野的余光被填补，他看到孩童棕黑色的发辫晃啊晃，接着一双小小的手臂环在自己肩上。

随后，孩童有些窘迫的“抗议”就在他耳边响起。

“阁下不必如此……”

“可也只有这样你才看得到吧？”

趴在他肩上的人没了动静。

“那就好好地看演出吧。”

钟离低低地应了一声，便松开还住达达利亚的手臂，把目光转向了人群簇拥着的方向。戴着礼帽的表演者正在展示着他的特长。

异国的服饰在璃月港的街道上并没有显的格格不入，它独特的色彩与样式反倒为市井的喧嚣添了份洋溢着特殊文化气息的热闹。身着燕尾服的绅士摘下头顶的礼帽，只轻叩了几下，白鸽便带着彩色丝带飞往月的国度。而后绅士手腕一翻，那顶礼帽内便充满了鲜花，他随手捏出几支拿在手里，就将剩余的花朵倒掉，礼帽戴在头上。花儿在空中下落，快要触碰到地面的前一刻，它们忽然凭空消失，天上纷纷扬扬飘落起了花瓣，人们在灯华与落花中喝彩。

“这个倒有趣。”达达利亚接住一片花瓣，感受着它柔软的质地。

表演还在继续。只见那名绅士高举着手里的花慢慢旋转了一圈，再将花举回面前时，他打了个清脆的响指。

那几支粉嫩的花不见了踪影，绅士摊开手，做了一个很夸张的惊讶表情，随后围观的人群里传来几声包含惊喜的呼声，站在最前面的一个女孩开心地笑着，手里捧着一支开得美好的鲜花——那正是先前绅士手里的一支。

绅士瞧见了女孩开心的模样，笑着向他的观众行了个标准的致谢礼，享受着如潮水般涌来的掌声。

达达利亚将手里的花递给钟离——他也拿到了一支——却发现这孩子已经趴在自己肩头睡着了。

不过也是了，这个年纪，早就该休息了。达达利亚想。

于是他将手里的花送给了身旁的一个姑娘，抱着钟离退出了拥堵的人群。

月已高升，挂在浮云飘动的深蓝夜幕中，同群星向人间挥洒清光。

此时，达达利亚已经带着钟离远离了身后依旧亮着灯火的街道，走在沿海的栈道上。人声再过鼎沸，也被风吹散在海上，只留下海浪拍打礁石的声响，和远处粼粼的波光。

达达利亚停下脚步，思绪随夜行的船一同远漂。他看见海上有无数的宵灯升空，融进漫天星火，闪着充满人们希冀的光；他看见海平面上盈满无缺的明月中央，船队正趁着清辉返航；他看见从岸边悠然飘落海中的树叶，激得细小的蓝藻泛起光芒。

忽然间，他听见身后的栈道轻响，谈笑声掠过他的耳廓，可转过头去时，只有海风在那里呼啸。他再看向海面，繁华万种已然不见，眼前又是波光，与高天的残月。

一直趴在肩头的人动了动，达达利亚将注意力从海上挪回，听见耳边带着困意的呢喃。

“……嗯？这里……”

“是港口的栈道。你睡着了，我怕夜市太过喧哗，惊了你的美梦。”

6
达达利亚想的不错，钟离确实做了一个短暂的梦。

至于称不称得上是“美梦”……钟离觉得他无法定夺。

他梦见了方才在夜市里看到的那个性格活泼一点的青年，梦见了青年面朝着的、闪着蓝色碎光的海。他就站在青年身后，看海风轻扬青年的发梢，看月光描摹青年的轮廓。他还看见青年对着海上的那弯镰月呐喊，声音在海面周游一圈后被浪花吞噬，消失在远方。他好像听见青年在笑，流淌在青年身上的月光也随笑声荡漾，缀在夜幕的繁星闪烁着，同青年一起朗声大笑。

月光如昼，星火斑斓。钟离置身梦幻中央，被清朗的月光拥入怀抱。

他看见青年侧头对他笑，侧脸镀着一层柔光。钟离看到青年对他说了什么，可他的意识却被月光的羽翅带走，没能听到青年的声音。

眼前一片黑暗，只有浪花碎在礁石上的动静，和远处游船的鸣笛。

再睁眼时，那一弯镰月仍在夜幕中挂着，被海水托着。

所以钟离有些恍惚，不知自己是否还身处梦境之中。直到抱着他的人的声音轻敲他的耳膜。

“还没缓过神来吗？”钟离听见达达利亚问他。

“不……”钟离摇摇头，“阁下可以把我放下了。”

钟离耳边传来一声轻笑，随后，他悬空着的双脚就沾了地。只是他人刚从睡梦中苏醒，双腿仍旧有些无力，还不等他倒向一旁，达达利亚刚松开的双手又将他扶住：“哎，当心。”

钟离觉得脸有些烫，所以海风拂过脸庞时的触感格外冰凉。他借面前人的手臂稳住了脚，抬头去看那人时，那人却已面向大海远眺。月光铺在栈道上，也铺在达达利亚的身上。

钟离又记起了梦里对他笑的青年。他呆呆地望着达达利亚，不知今夕何夕。

“时候不早了，”钟离听见达达利亚说，“我们回去吧。”

“嗯。”

于是他们顺着沿街尚未熄灭的灯光，回到了吃虎岩那家茶馆前。钟离又同达达利亚多聊了几句，告诉他自己就在这茶馆落脚，若是闲来无事想要与人一同吃茶，可以到这里找他。达达利亚趁着清风笑了笑，欣然答应了这份邀请。

如若面前的是其他人，钟离是不会说出什么同自己吃茶的话来的。毕竟没几个茶客会将一个懵懂的孩子当做茶友。但眼前这个人是不一样的。

钟离向达达利亚道了别，转身走向已经收了摊的茶馆。

这个他才结识不久的青年，没有因为他是孩子而敷衍他唐突的请求，陪他赏了璃月港的灯华与烟火，陪他谈遍了天下奇闻异事。他自以为博闻广识，却也从未见过如那青年一般的人。所以，钟离便顺着自己那点孩童心性，信任了达达利亚。

“既是应下了，他就定能如约。”钟离这么想着，目光掠过门缝里向远处走去的身影，终是阖上了茶馆的大门。

月依旧高悬。茶馆的掌柜点着灯，还在桌前清点账目。钟离见了，便要拿了笔替他，顺带催促他去休息，却被掌柜的抢了先：“哎，就剩一笔了，点完我就去睡。”

钟离停在半空中的手收了回去，多叮嘱了句“尽快休息”就回了房。掌柜的埋头点完了账，靠在捏了捏眼角，叹道：“这小子，小大人似的，又管起我来了……”

钟离是一年前来到茶馆的。当时的他带着于四处奔波的倦意叩开了茶馆刚刚关上不久的门，询问开门的人能否暂留他一晚。门内的人怜悯之心微动，将钟离领进了茶馆。

那人便是茶馆的掌柜。

掌柜的给这小朋友腾出一间房供他休息，就重新关了大门，回房清点账目去了。然而这账还没点多久，掌柜的就愁得薅起了自己的头发——账目乱了，而他重新清点了数遍也没能纠正过来。于是掌柜的将账本收好，纸笔丢在外面的桌上，索性上床睡觉，明早再算。

第二日一早，掌柜的照例洗漱完毕后，捏着笔坐到桌前准备点账，却在看到桌上的纸张时愣了一下，随后他惊诧地打开了账本。那纸张是他昨晚放在桌上的，上面是困扰了他一晚的东西，而现在，在那些字迹的下方、纸张的末尾，规规矩矩地列着账目的明细。掌柜的正在同账本逐一比对。

无一遗漏，账全对上了。

掌柜的还在苦苦思索，就见桌旁出现了一个小小的身影。

“我见掌柜对此颇感为难，便擅自动了笔墨，还请掌柜不要介意才好。”

掌柜的眨了眨眼镜，敛了惊讶的神色，笑着同这孩子聊起了天。掌柜的看这孩子谈吐不凡、礼数得体，本以为是哪家小公子闹脾气出走，结果唠到最后，这孩子竟是个居无定所的流浪儿。

七、八岁的孩子，就已经饱经风霜洗礼，却又诗书满腹，自有一身华气。掌柜的越发无法想象这孩子是怎样在外漂泊的了。说到底，孩子也还是孩子，掌柜的了解了钟离的经历，心中动容，便想好人做到底，要这孩子在茶馆留下。钟离也没作什么推辞，依着掌柜的意思留下了。他偶尔在茶馆里搭把手、帮个忙、算个账，替掌柜的分担些杂事，掌柜的也格外照顾他，这一年里倒也过得安宁。

掌柜的看着钟离那间房内的灯熄灭，笑着叹了口气，拿着已经算完的账，回房去了。

繁星还在闪着光同月亮讲话，月亮却玩笑似的将银辉藏起，洒在了房间雕花镂空的窗页上，给木制的地板添了些花样，而房内的人正披着月光的薄纱，走在梦境的记忆里。只是这纱似是有些冰冷了，床上的人辗转反侧，皱起了本舒展的眉头。

钟离醒了。在昼夜交替之际。

刚脱离梦境的人还在大口喘息着，无暇顾及自己眼中流露出的恐惧与不可置信，几缕发丝被冷汗浸湿，毫无章法地贴在他的额头。钟离丢了魂一样将目光挪向自己的手——它在颤抖，只是没了梦中那刺目的红。

许是在外流浪久了，总是忙于生计，钟离很少会做梦，噩梦更是少之又少。即使哪夜意外沾染了什么可怖的事物入梦，钟离也未曾惧过。

但这次，他却是体会到了切身的恐惧与痛楚。

已被千万人踩踏过的枯草伏在地上，等待着正侵袭而来的鲜血将它们染红。远处的战火还在飘摇，魔神的咆哮同民众的尖叫混杂，刺激着将士们的神经，也刺激着钟离的耳膜。

可钟离还是觉得许久都不曾减轻的耳鸣更加磨人，以至于他逐渐听不清那些叫喊，只看得到满目的、妖艳的红。

“达达利亚？”

显然已经成年的钟离神情恍惚，他跪坐在那片殷红的枯草之中，怀里是几近奄奄一息的达达利亚。他想扶达达利亚起来，但青年失了光彩的眼睛让他没了再去看怀里那人的勇气，他衣摆上和手掌上的鲜血，也抽干了他最后的那一丝力气。

心在绞痛，可他却无能为力，只能看着怀中的人渐渐失去生机。

钟离眼眶里的温热顺着他的脸颊淌下，滴落在达达利亚沾了血的脸上。他看见达达利亚笑了笑，颤抖着抬起手，用尽最后一点生气，去触碰他脸上的泪痕。

面颊被指尖触碰到的一瞬，钟离只感觉得到冰冷无比——像是在提醒着他什么。心中又是一阵绞痛，胸肺似乎再也无法供给给他氧气。钟离终是坚持不住，狼狈地从梦境中挣脱出来。

天上的云雾消散，月光充斥着整个房间，钟离就坐在月光下，失了神一般愣着，然后慢慢把脸埋进手臂里，蜷缩成一团。

奈何这月光如此清亮，叫人无处可藏。

7
一夜酣眠。茶叶于杯盏中沉浮，热气氤氲后是达达利亚精神焕发的脸。

他从未有过昨夜那样的体验。从阖眼至悠悠转醒，他竟是一步都没踏入梦魇，因此他今天的心情比窗外的天空还要晴朗明亮。

清晨的风一路打打闹闹，钻进了达达利亚挂在窗框的风铃里，惹得金属性的铃铛晃啊晃，发出清脆的声响。达达利亚呡一口清茶，抬眼看向窗外举着风车的孩童，和孩童脸上灿烂的笑容。

不知从哪里飘来一群泡泡，在空中变化着边缘的线条，与风一起嬉笑。一只手掌大小的泡泡掉了队，带着它的色彩慢悠悠钻进了那只挂着风铃的窗子，来到达达利亚桌边，然后“啪”地一下破掉，细细的水屑在空气中蒸发，消失在桌前人的视线中。

达达利亚的目光在泡泡破掉的地方停留一整儿，又移回面前还冒着热气的半杯茶水，想起了昨天傍晚结识的那个小朋友。

“有些冲动了啊……”

虽说他同钟离相处得很愉快，谈天说地的似乎两人是相识多年的旧友……但从常理来讲，这样盲目地信任刚结识的人，多少有些不合适了。

不论是对小朋友来说，还是对大朋友来说。

达达利亚笑了一下，收起了已经空了的茶杯，摇了摇头。

罢了，做都已经做了。今日再去见那小友一面吧。

于是在给自己养的一众植物浇了水后，达达利亚出门了。

此时已近正午，街道两旁的店家都开了业，其中不乏热情叫卖的摊主和招揽客人的服务生。达达利亚同一位经常来往的老板打了招呼，继续向前走，却又被路上突然飘来的香甜气息蛊住了脚步。他环顾了一下四周，目光捕捉到一家只剩几步之遥的小店。那店面不大，前台的玻璃柜里正放着些小巧精致的糕点，一列列的排放规整，很难不让人觉得可爱。

达达利亚被这些小东西吸引着，走到了那糕点铺子前。

“这位客官，您想要点什么？”店家老板见有客人来，慌忙放下手中的厨具，洗净手迎了上来。

“店家所制点心样样令人垂涎，让人难以作出抉择——不如您给推荐推荐？”

老板当即笑吟吟地给达达利亚点了几样销量最佳的糕点，每一样达达利亚都要了几个，竟是装了整整三盒。达达利亚付了账，正要接过那三盒点心，老板却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让他稍等，便跑去后厨了。

再出来时，老板手上多了只打包用的碗。

“这是……？”

“海鲜粥，我刚熬的。看你买了这么多东西，就送你一份吧。”老板说着，把那碗粥同点心盒一起塞进达达利亚手中。

怪不得总有股若有若无的海腥味儿。达达利亚想着，向老板道了谢，离开了。

没几步路功夫，提着点心盒的达达利亚就到了茶馆前。或许是因为还未至人们品茶聊天的时间，茶馆门前冷冷清清，想必馆内也是如此。

达达利亚进了茶馆，果然是空无一人。只见得茶馆掌柜在陈列着各种茶叶的柜子前清点茶叶数目，恐怕是才开门营业不久。达达利亚目光在茶馆大致扫了一圈，没瞧见他要找的那个小小身影，便将手里提着的东西放在一张茶桌上，绕到掌柜身旁：“打扰一下，不知您馆内是否有个名叫钟离的孩子？”

刚在笔记本上写了几下的掌柜抬起头，打量着这个突然出现的年轻人，道：“有是有……不过你找他做什么？”

掌柜的可不记得有这么个人认识钟离。达达利亚见掌柜面露疑色，辩解了几句自己是钟离的友人云云，却更惹掌柜怀疑了。

眼看掌柜的就要撵人了，一道达达利亚很是耳熟的童声从后院传来：“掌柜的，他的确是我的朋友！”掌柜的一听，几乎是瞬间就敛了方才的敌意，向达达利亚尴尬地笑了两声：“哎呦，真不好意思，误会你了。钟离就在后边院里，你直接过去找他吧。”

达达利亚被误会了也不生气，留给掌柜的一盒点心，便到茶馆后院寻钟离去了。但达达利亚没想到的是，他刚打开通往后院的门，门后那个要走不走的身影就顿住，随后僵在了原地。

“小友怎么在门后站着？”达达利亚转身把门关上时问。

钟离没有回答。事实上，如果这时候达达利亚看得到钟离的脸的话，一定会为这小朋友脸上不知所措到有些诡异的表情而吃惊。然而达达利亚并不能看到。所以他被钟离拽进房间里时，坐在他对面的小朋友只是看起来有点闷闷不乐而已。

“看起来我来得不是时候？”达达利亚拆开一盒点心推到钟离面前，“你看起来不太高兴。”

此话一出，钟离原本别到一边的头扭了回来，随手抓了只兔子模样的糕点塞进嘴里，却还是不看向达达利亚：“没有……阁下能来我很开心。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昨晚做了个不太好的梦，还是关于你的。钟离心道。这么想着，钟离的脑海里又出现了那幅让他惊心动魄的画面，他拿着糕点的手一抖，那只缺了耳朵的兔子险些掉下来。

“……没什么，没休息好而已。今日精力不足，怕是没法陪阁下出游了。”

达达利亚见他方才那一抖，心里是有些担心的。但现在想来，昨日两人一起在街上闹到半夜，这孩子没休息好也有他的责任。达达利亚干咳了两声，柔声道：“这种事情没关系的。你若是想，我可以在房中陪你一整天。”

话刚出口，达达利亚就后悔了。

这也太肉麻了……自己怎么会说出这种话来的……

果然，达达利亚看到钟离噎了一下，随机房内就响起了孩童闷在喉咙里的笑。绯红色悄悄蔓上达达利亚的耳廓，他捏了一块糕点送进嘴里并以此来掩饰自己的尴尬。

羞都要羞死了。他恨不得能钻进屋角的缝隙里。

不过这样一闹，坐在达达利亚对面的钟离心情似乎好了许多。也不算很糟，起码小朋友不再愁眉苦脸了。达达利亚想。

余光忽然扫到一个黑色的碗，达达利亚才想起来糕点铺老板送他的那碗粥，于是他打开了那碗还温热的粥。海鲜粥的咸香慢悠悠从碗中飘出，扑了达达利亚一脸，他看着那碗色泽鲜亮、香味极浓的粥，不免有些惊讶：这老板的手艺当真不错。

达达利亚是很热衷于吃海鲜的，他对海鲜的烹饪也要求很高，他能开口夸谁烹饪得好，那人的厨艺便真真是几近顶峰了。

可钟离不这么觉得。他最讨厌这些海里的食材了，所以在达达利亚手边那碗粥的味道飘过来时，钟离的小脸憋的铁青铁青的。达达利亚自然是看到了钟离这种反应，他暗自为“有人讨厌海鲜”这事而失落了一会儿，便打起了坏主意。

“阁下能把这粥重新盖上吗……”钟离捏着鼻子，声音闷闷的。

“诶？为什么？”达达利亚故作不解，又将粥向钟离那边推得近了些，“这粥明明味道很好的啊？”

钟离见那碗海鲜靠近自己，忙往后退了些距离，可达达利亚还是不依不饶：“你尝一口看看嘛。”

“阁下的好意我心领了，但……”

“试试嘛。”

“不了……”

“哎呀就一点儿～”

达达利亚觉得钟离慌张的模样有趣，没忍住，便多逗了会儿。两人打打闹闹，时间就又溜走了一日。

而之后二人相处的时光，大体上也是欢声笑语不断的。即便偶尔发生口角，也总会在下一次同行前和解，所以于他们而言，这十几年的时间走的很是匆忙，以至于达达利亚觉得，只是眨眼间，钟离就从那个任他逗着玩儿的小孩长成了英俊挺拔的青年，连个子都隐隐有要超过他的势头。

正当达达利亚感慨年华易逝、往昔不复的时候，一直在外冒险的旅行者带着各种奇幻的见闻，重新踏上了璃月的国土。旧识相见必少不了一番嘘寒问暖，但达达利亚同旅行者的直接对话并没有多少……大多是陪在旅行者身边的派蒙在接话。

嗯。滔滔不绝的那种。

于是旅行者便有了喝茶打量故人的时间。他盯着笑容满面的达达利亚思索一阵，嘴边的话几度周转，最终是出了口。

“达达利亚，你……好像和之前不太一样了。

【离达】记忆(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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