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无歌·正文

【秦梧】永无歌

良辰有尽

2024/12/06 2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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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去看看那个外乡人吗？咱们这都很久没来外乡人了。”跟你年龄相仿的少女问。
“外乡人有什么好看的……”我跟你们又不一样。后一句话你只是在心里想了想，没说出口。少女冲你嘻嘻一笑，跟其他几个女孩子相携着手走了。
你平静地望着她们离去的背影，把门和窗户都关了起来，自己则上了屋顶，整个人躺成一个“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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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

桃源乡平时都是安静祥和的，只在有外乡人到来的时候才会热闹起来。闭塞的小村子就好像田里的一汪水洼，远道而来的外乡人则是那块砸进水洼里的小石头，每每出现都能把原本平静的水面荡起阵阵涟漪。

你其实应该是最早知道外乡人到来的那一个。

那是一个长得很高的青年人，有着俊朗又不失温柔的眉眼，灰色的长发高高梳起，拿发带简单地绑成一个马尾。左耳挂着一条红色的流苏，上面缀着一颗跟你梦里儿时拥有过的一样碧绿的珠子。他身上穿着一身被浆洗得发白，边边角角满是缝补痕迹的破旧衣衫，还背着一把拿破布裹缠着的剑。

你遥遥望见他，心里猜测他或许是一个行侠仗义的剑客，从天地的另一头来。

青年慢慢走近。看见你，先是朝你弯了弯眉眼，一只缠满了布条的手抬起来朝你晃了晃。你在原地看了片刻，在他又靠近了些许的时候，提起裙子飞快地逃走了。

你知道，他后来在热情的乡民的引路下，找到了一村之长。村长大手一挥，让这个漂泊无所的年轻人在这里住下来，想住多久住多久。

久不见外人的桃源乡保持着热情好客的习俗，纯朴的村民们纷纷邀请这个青年人住在自己家。青年人脸上挂出和气的笑容，却无视了那些男女老少的邀请，止步于路的尽头——你家门口。

青年抬起头，看着躺在屋顶上的你，远山似的眉眼像初遇时那样微微地弯起来：“你好，我可以借住在你家吗？”

你连眼神都没多分给他半个：“随便你。”

闹哄哄的村民们围成一个圈，眼巴巴地目送他推门入了你的屋子，才不情不愿地散去了。

**第2天**

你在出门之前被那个青年叫住了。

昨晚住进来之后，他主动用屋里的食材做了顿饭，还邀请躺在屋顶上的你下来一同用餐。你当没听见似的，他最后一个人吃光了那些食物。

“你一个人住吗？”

他温煦的嗓音在昏暗的屋里像是一道阳光，暖暖地投在了你身上。

你顿了顿，继续沉默地去推门。

“咣当——”门被青年的手掌狠狠按住，年老的门板发出痛苦的哀嚎。你瞳孔微缩，颤抖着看向身侧的青年。你根本没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过来的，明明在说话的时候还离得很远。

青年那双猫儿一样温柔中带着狡黠的眸子心情很好地眯起来：“现在可以好好听我说话了吗？小姑娘。”

你端端正正坐在桌子前，有些茫然地看着青年在灶台前忙活着什么。每当你盘算着偷偷溜走的时候，他就跟后背长了眼睛似的转过来，笑眯眯地盯着你，让你这个在村里天不怕地不怕的“村霸”感受到了恐怖的压制力，只能如他所愿乖乖地坐在那里。

片刻后，青年把一碗热气腾腾的烩菜汤摆在了你的面前。他像是突然想到什么，去灶台旁边挑了一块木头，又不知道从哪拔出一把小匕首，三下五除二把木块削成了勺子的形状，吹了吹上面的木屑后轻轻放在了你的碗里。

你愣了许久，最终在青年期待的眼神中拿起勺子，舀起菜汤喝了一口，然后。

——跑出去吐了。

**第3天**

你好像已经习惯了家里多出来一个人的日子。

你觉得他有点像幼时阿娘讲给你的那些故事里的“田螺姑娘”，莫名其妙地出现，莫名其妙地帮你把家里整理一新。

虽然你并不认为这是你的“家”。

“我叫秦梧，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来。”他把你当做很小很小的、需要大人讲故事哄的小丫头，絮絮叨叨地讲着那些外面的事情。

他说他是游侠，又问你知不知道什么是游侠？你瞪着眼睛摇头的时候，他就很有耐心地解释：就是一些到处伸张正义的人，有的用剑，有的用刀……

“一定要用那些打打杀杀的东西吗？”你撇撇嘴，见他有些惊讶，你又有些得意地补充道，“我哥哥告诉过我，只用这些东西解决问题是不对的。”

你无端觉得他眉眼柔和了下来：“你哥哥？你有家里人？”

脑中瞬间传来的剧痛让你的表情一下子冷漠了起来：“不知道。”莫名的烦躁让你无法再对话下去，你推开门跑了出去，一直跑到了田埂边。

跟你同龄的那群小姑娘看见你的身影，兴高采烈地围了上来：“怎么样？怎么样？你喜欢他吗，玩得开心吗？”

你漠然地在一旁坐下。小姑娘们互相看看，突然手拉着手绕着你转起了圆圈，嘴里唱着欢快的俚语的歌谣，叮当作响的饰品充作节拍，裙角随着起舞像花一样飞扬。

**第4天**

今天一早，隔壁的王大娘就来敲你的门。

你睡眼惺忪地拉开门，王大娘满脸堆着笑拉住了你的手。

“娃儿，那小伙子呢？”

你垂下眼睑，睫毛如蝶翅般震颤，没有作声。秦梧听见动静，披上衣服走到了门口。

王大娘看见外乡人出现，浑浊的眼神明显亮了亮。她甩开你的手，脚底上前一步，想要越过你直接去抓青年的胳膊。

你看不见秦梧的神情，只看见一截冰冷的刀柄抵在了大娘的手心。王大娘的手像被针扎了一般嗖地一下缩了回去，脸色瞬间变成了猪肝样的紫红色。笨重的身体狠狠地摇晃了几下，怨愤地看了你一眼，然后跌跌撞撞慌不择路地逃出了你的院子。

你愣愣地望着王大娘逃跑的身影，还没来得及说什么，肩膀的肌肤上似乎被什么冰凉的东西划了过去，惹得你身躯一颤。眼角的余光瞥见，那是青年耳朵上的挂坠。还没提起要逃跑的心思，另一边的肩膀已经被一只大掌牢牢按住。青年低沉的嗓音几乎贴着耳朵响起：“好过分啊。想要甩掉我吗？”

屋门当着你的面被关上。

你被青年的手臂禁锢住，无路可逃。接着他从背后用自己的身躯牢牢地将你锁在怀里，像是对待什么珍贵的宝物一般。温热的吐息几乎要烫伤你脖颈的皮肤，你下意识挣扎了一下，却被他抱得更紧，几乎要按进他自己的血肉中去。

“——我好想你啊。”

一片寂静的屋中，青年泪滴掉在你锁骨上的声音却如雷鸣般震耳。

**第5天**

你又在一阵敲门声中醒来。

盯着屋顶发了会呆，才想起要去开门。随手抓起一件衣服披在肩膀上，你打开屋门，是那群同龄的少女们。

相比较你身上这件朴素陈旧的外衣，少女们身上穿着的颜色明显更青春靓丽，红的像杜鹃、粉的像牡丹、白的像芍药、紫的像芙蕖，还有满头满身叮当作响的各种饰物为其增色。盛装打扮过的少女们花儿一样挤挤挨挨地围在你的屋门口。

“怎么样？怎么样？你玩够了吗？”为首的少女头上插满了各种她能想到的饰品，金的、银的、铜的、木质的、玉石的……但因为插的太多而显得有些不太协调——此刻她正顶着这样一颗繁复的头，眼巴巴地看你。

“玩够什么？”青年微笑着出现在你身后。

少女们面面相觑了一下，还是由红色的那个上前来问询：“什么时候轮到我们？”

见你迟迟没有答话，红色少女脸色显得有些青白：“你不能这样。”身后五颜六色的女孩们此起彼伏地应和着：“你不能这样，你不能这样！”

你似乎在之前的相处中，无意间打开了青年剑客的什么奇怪的开关，他现在完全不把自己当外人。见你站在那一动不动，他便直接上手搂住了你的腰，冷冷的视线扫过门外花枝招展的姑娘们，语气里颇有些咬牙切齿的意味：“你告诉我，‘玩够’是什么意思，在我之前还有别人？”

“我会给你们机会。”你听见自己的声音无比平静地从喉咙里发出来。少女们互相对视了一眼，答复着“记得你的承诺”就簇拥着离去了。

你转过头，对上青年毫无笑意的眼。

**第6天**

“咚咚咚。”翌日清晨，又有人敲响了你家的屋门。

你挣扎着要从暖和的被窝里爬起来。秦梧只用一只手按住你的后脖颈——其实他不用也行，反正你也不是很想起——就轻易地把你摁回了枕头上。

你闭上眼，听见青年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动静，“吱呀——”一声之后，敲门声消失了。

村长苍老的声音里夹杂着些许不满：“外乡人，我知道你瞧上了我们村里的孤女。但这般行事，多少还是孟浪了些！”

秦梧的声音里含了些歉意：“是晚辈的不是。”

村长似乎满意了些：“我晓得，你们外面来的年轻人就是大胆些，这倒不是坏事。只是这姻缘之亲，多少也需要些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孩子由我看着长大，也算她半个父母。由我做主这门婚事，也是使得的……”

青年安静地听着。

“这样吧，外乡人，将你的名姓给我，我来亲自为你们书写婚帖。我们这里，写过婚书、办过仪式，就算成了。就明晚上，怎么样？”

“……那当然是，再好不过了。”青年嘴角勾起一个顺从的弧度，亲自将村长送到了院子外。

你拥着被子坐在窗前，看着转过身的他脸上面无表情，第一次笑出了声。

秦梧看见你，脸上的颜色像是丢进了染缸，一时五颜六色的让你分辨不来。良久，他才开口，声音像偶然掠过的风一样轻：“……在我之前，还跟什么人办过仪式？”

你心底的恶意突然涌了上来，存心想要让他难过一下：“如果你说的是‘这种仪式’，倒是办过不少呢。”

令你大吃一惊的是，青年那双面无表情时显得冷峻的眸子霎时就蒙上了一层水雾，晶莹剔透的水珠挂在他眼眶边要掉不掉的：“——看到我哭，会让你觉得很爽吗……？”他如此发问。

你莫名地有些慌了神，对上他在阳光照射下散发着点金色光芒的眸子，说了实话：“好吧，骗你的，我还是第一次参加这种仪式。”其实刚才你也没撒谎，村里这种仪式每隔一段时间偶尔会出现，只不过办仪式的不是你而已。

你没注意到秦梧嘴角带一点狡猾的弧度，也没发觉，他此时的眼眸并非由阳光折射出灿金色。

**第7天·黄昏**

你眼前是一片昏暗的红。头上盖着的这块鲜艳的红布上还留有金线绣的杜鹃花，用力去嗅的话，还能闻到一股杜鹃的香气。

你的一只手被青年的大掌紧紧攥在手里，以十指相扣的形式。

村长捋着垂到胸前的稀稀拉拉的白胡子，不住地发出得意的大笑。他手里拿着一张对折过的红纸，上面写着秦梧和你的名字，中间写着一个巨大的“婚”字，这是一张无比简陋的“婚书”。

“准备好了吗？年轻人。”村长似乎是因为村里难得的红事高兴，苍老的嗓音中有着克制不住的狂喜。

青年握了握你的手：“准备好了吗？”

你闷闷的“嗯”声从厚重的红布下传来。从秦梧的角度，只能看见你红色的头顶。但似乎是他擅自脑补了什么，脸上的薄红和笑容似乎有一瞬间克制不住的病态。

“仪——式——开——始——”

全村的人都来了。在一条两人宽、十多人身长的红布两边围得满满当当，无论男女老少，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浓烈的红晕和欢乐的笑容，应当是被这难遇的喜事激动到无以复加。

关于“仪式”，你和秦梧已经被提前知会了。仪式开始之后，由他牵着看不见路的你，笔直地走过“姻缘桥”（这块红布），不能回头、不能转弯、不能说“不”，从两侧观礼的人群中走过去便罢了。村长说，到时候两侧观礼的人都会讲一些吉祥话儿，不过秦梧都不用担心，到时候走到他面前再应答就是了。

青年顾忌着你视线受阻，怕你摔倒，在迈步前捏了捏你的手。你索性放开了步子随意地走着，偶尔踩到有些笨重的裙摆，会被青年有力的手臂牢牢地扶住。

两侧观礼的人群脸上洋溢着欢乐的笑容，各个都激动得好像下一秒就要冲上来。秦梧端详着这些观礼的村民，有没见过的生面孔，也有不少他已经见过面的熟面孔。

王大婶问：“你愿意留下来吗？秦梧。”

赵大叔问：“你愿意留下来吗？秦梧。”

那群花儿一样艳丽的姑娘们齐声问：“你愿意留下来吗？秦梧。”

观礼的人群不断靠近，不断发问：“你愿意留下来吗？秦梧。”

村长拄着拐，站在红布的另一端。等你们在人群的哄闹中走到尽头，他端着一副和蔼可亲的长辈的笑容发问：“你愿意留下来吗？秦梧。”

秦梧没有着急回答。他俯下身，在众人面前搂过你，将你小心翼翼的抱起。隔着红布，他把一个温柔而炽热的吻，印在了你的眼皮上。

他说——

“我当然……不愿意。”

你闭着眼，隐约听见长剑渴血的嗡鸣。

**第7天·夜**

你在青年第一天到来的夜晚，久违地做了个梦。

梦里的全部都影影绰绰地看不真切。你依稀记得，你还是个小女孩，整日追在邻家哥哥的屁股后面疯跑。

你是村里的孤女，父亲不详，母亲在你记事不久的时候就因病过世了。你年幼的脑子里对母亲没什么太多的记忆，只依稀记得她是一个很温柔的人，在她还没生病的时候，总给你讲各种各样的故事。那是你幼时最幸福的一段时光。

母亲过世之后，你连这唯一的庇护都失去了。本就讨厌你的孩子们变本加厉地欺负你，你只能远远地躲着，过着食不饱腹、衣不蔽体的日子。

所幸这样的日子没有持续太久。你被邻居大叔收养了，他家还有个比你大一点儿的男孩子，是村里唯一不会欺负你的存在。

后来的记忆里充斥着阳光、夏天的蝉鸣和冬日烧得烫烫的火炉，一切温暖和让你感觉到幸福的东西。

但在那天晚上，你梦见了……他离开的那一天。

“乖孩子……别担心，等我出师，我就会回来啦。”他苦涩地笑着，温暖的掌心一下一下抚摸你的脑袋，“到时候，我就带着你，去外面游山玩水，想吃什么、想玩什么，哥哥都会给你买……”

你努力忍住泪意。你知道，如果你现在掉眼泪，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抱住你，说什么也不会走了。

几年前，邻家大叔在留下一封书信之后失踪，哥哥就成了你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这些年妖鬼横行，他此去学艺生死未卜，思前想后还是决定将你留在村里。

你咬住嘴唇，从衣领里掏出一条红绳，红绳上串着你娘亲留给你的最后一件纪念物——一颗碧绿的翡翠珠子，把它挂在了哥哥的脖子上。

“哥哥……我会等着你。”

梦里的你如此说道。

**第7天·终**

盖头被掀开的时候，你其实正在发呆。

你坐在地上，抱着双膝。一如多年前，总是坐在大路边等待哥哥回家的样子。

脑袋上顶着的那块红布为你遮挡住了大部分朝着你头上飞来的粘稠液体，掀开之后，你的脸仍然是那副干净白皙的样子，只是没什么表情。

你一时半会儿没办法形容眼前的一切。青年满身血污，形同修罗。昔日里那些或温和或热情的邻里乡亲，就好像烟火升到夜空最顶端后炸开一般，肢体和躯块变成或大或小的碎片，连汤带水散落一地。

秦梧脸上被暗红色的粘稠液体糊满，已经完全没办法看清楚那被你感慨过很多次的、远山般疏朗恣意的漂亮眉眼。此刻，他的双眼绽放出璀璨的鎏金色光芒，在四周铺天盖地的鲜红暗红之中格外耀眼。

那把原本被他用布裹着、背在肩上的长剑此刻正被他握在手中，血顺着剑锋滴滴答答地砸在地面上。青年发出一声轻笑，下一瞬，剑的冷意就真真切切地贴在了你脖颈的肌肤上——那个他曾经用唇齿吮吻过的地方。

你缓缓抬头，嘴角咧出一个真心实意的弧度。

“要杀了我吗？”

……该解脱了吧。或许一切都应该，结束了。

**第？天·归人**

少年终究是回到了故乡，只是那里已经没有人了。

他像疯了一样跑回记忆里家的位置，昔日温馨幸福的家只剩下一堆断壁残垣的废墟。一切都终止在了某天。

四处流浪的少年，最终还是在一个瘸腿的乞丐那里得知了事情的真相。

村里人赖以生存的河里住了妖鬼，要求村人给它献祭一个少女。村人将痴痴等待哥哥的孤女骗到了河岸边，无视少女的哭泣与苦求，割破她的手脚，给她的四肢绑上石头，扔进了冰冷的河里。含冤而死的少女化身为厉鬼，从冰冷的河底爬出，一夜之间便将村里的人尽数屠尽。而从一开始，其实就不存在什么“河里的妖鬼”，只是村长因为少女拒绝嫁给他儿子后恼羞成怒的报复罢了。

“你知道得这么清楚，你是当年的幸存者？”少年沉默地听完整个故事，突然开口发问。

乞丐脸上暴露出一种侥幸的得意：“哈哈哈哈！没错——实话告诉你，我当时就在现场看着呢……多亏我运气好，当天晚上出了村子……第二天回来人就都死光咯！”

“噌——嗤。”少年漠然地拔出腰间的匕首，一刀划破了乞丐的眼睛，腥臭的血迸发出来，他闪身躲开，没叫沾染上半点。他在乞丐疯狂而痛苦的嚎叫声中掏出一块破布擦拭着匕首上的血，擦干净之后将其轻飘飘地扔在了乞丐脸上。

“我不杀你。活着，给她赎罪吧。”

**第8天·黎明**

“要杀了我吗？”

你看向青年。他眼瞳中流露出来的不是冷冽，而是悲伤。

良久，久到你几乎以为他不会张口。仍然是那种仿佛蕴含着无尽的悲痛的声线：“……你就没有什么要为自己辩解的吗？”

辩解？你歪着头，在青年灿金色的明亮眼眸之中，清晰地瞧见了自己现在的样子。真的是……很可怕呢，你甚至还有心情自嘲：天啊，这个眼睛里流出两行血泪、浑身青白满是伤口的可怖鬼魂，真的是自己吗？

——那当然是了，自己还能不认识自己吗。你越想越好笑，索性咯咯咯地笑出声来。

“我没什么可辩解的。”你止住笑，黑洞洞的眼睛无神地望向天空，“杀了我吧。”在青年那双仿佛能瞧见人心底里最阴暗角落的金色眸子下，你为自己叹息：真可惜啊，不知道等了多少年，最终还是没能等到哥哥回来见你。不过……你想到自己现在的形貌，见不到也许是件好事吧。

脖颈上抵着的剑刃嗡鸣着，在你苍白的肌肤上留下一道细细的血线。见青年迟迟不动手，你嗤笑：“怎么？我可不需要时间来放映一生的走马灯。”毕竟，在你成为厉鬼的时候，你就只剩下最深的执念了。活着的时候的很多事，你早就忘光了，就连哥哥的样貌和姓名都无比模糊。你根本不知道自己要等谁，也不知道那个人会不会来。逃离那个村子之后，你在一个荒芜的地方用力量幻化出一个桃源乡，然后就这样，一直执着地等了下去。

桃源乡一开始只有你一个鬼，你仿照着残存的一点儿时的记忆，幻化出来些房屋田地，自己也变作十几岁的少女模样。后来不知道打哪儿来的那么多各形各色的鬼魂，莫名其妙地定居在了这里。而且，似乎是因为你的愿望，这里发生了奇怪的变化——只要你的力量没有枯竭，他们就能在白天保持着活人的样子。就这样，桃源乡日渐向着人类村落的模样靠近。

在桃源乡最多只能待七日——这是人间流传着的一个很有名的传说。“据说，山林深处有个叫桃源乡的地方，那里面都住着神仙。活人在那里最多待七天就会被赶走……”偶然逃出去的凡人这么说。其实，这是因为，外乡人误入的七日之内，如果本人心甘情愿说出真名和“我愿意留下来”，就会以自身留下为代价送厉鬼往生。偶然也有幸运的家伙没有触犯规则，全身而退。七日一到，就会被你送出桃源乡。

这么多年来，人和鬼换了一批又一批。只有身为桃源乡主的你，遗忘了执念之人，又因执念而久徘徊于人世。

“看着我。”青年突然出声，打断了你的思绪。

你无所谓地看向他。只见青年突然松开手，将剑掷在地上。你还在惊诧的同时，他突然抬手摘下了耳垂上的流苏，蹲下身靠近你——这么近的距离，你完全可以抬手一击穿透他的心脏，你却没有这么做，只是好奇地看着他的动作。

他拉过你的一只手摊开在他掌心，把那枚耳坠小心翼翼地放在了你的手中，握住。

“——我回来了。”你听见他轻声说。

霎时间，以你和他为圆心，掀起了一阵猛烈的狂风，将你们二人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你在狂风之中几乎睁不开眼睛，但还是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从你早就干枯的眼眶里大颗大颗地涌出，交握的手传来温柔的暖意，唤醒了你沉睡在灵魂之中的对于儿时那些幸福的回忆。

桃源乡因为执念的瓦解在坍塌破碎，四周那些由你的愿望虚构出的阡陌田园悉数如流沙般湮灭，你在狂风之中的身形逐渐接近透明。你浑身轻飘飘地，几乎就要随着风飞去，抬眼却看见了他满含热泪的、鎏金色的眼睛，其中的神光一如当年他离开之时那般温柔。

你努力张大嘴巴想要呼唤他的名字，却已经无法发出声音。

秦——梧——！你不顾视线的模糊，声嘶力竭地大喊，却连声音都没法传递到他耳畔；努力靠近想要抓紧他的手，却连身体的存在都没办法维持。

他脸上挂着释然的笑容，与之相反的却是他脸上血污被汹涌的泪水冲刷出的两道干净的纹路。“对不起，我不应该把你一个人留在那里……”

“我爱你。”

记忆的最后，你听见他轻声说出了那句话。

青年跪坐在荒无人烟的野地之上，手里紧紧攥着一个沾满了血污和泪水的耳坠。远处，太阳从远山之后偷偷地探出来一点儿头，把东方的天空染得一片殷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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