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中欢宴

镜中欢宴

Prydwen

2025/02/24 03: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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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上】
## 2 【下】

**【上】**

伊利亚跟着这位阿尔洛夫斯卡娅小姐在树林里穿行。夏天还没彻底结束，白昼很长，此时他们头顶上的天空已呈灰蓝的暮色，西南方天边仍遍布金色、白色和水红色的云彩。猎犬叼着她击落野雁跑回来，她随手递给伊利亚，接上之前的谈话：“说到哪儿了？”
“您问为什么是由我送西比尔斯卡娅回来，”伊利亚耸耸肩，“顺水人情罢了，其实我不怎么认识她，不过和她丈夫关系不错。现在既然她丈夫死了……”
他知道人们会怎么说：他在相熟的苦役犯西比尔斯基死后带着他老婆跑了。他们不可能相信他出于同情或友谊送她返乡，因为他们两个之前几乎不怎么认识。

几个月前的那天，由枪声、喊叫、火灾和暴力交织的混乱持续了一整夜，不用值夜班的他也被从床上拽起来，追越狱的波/兰苦役犯。三天他们被从其他监狱送到环境最恶劣、最残酷的刑罚点，也就是伊利亚工作的矿山，他从监狱长那儿听说这些人大多数曾是军官，也就是说，步了多年前西比尔斯基的后尘。
西比尔斯基曾是个体面人，前途大好的年轻军官，据前监狱长说，还是一位沙龙里受欢迎的学识渊博的客人。但多年苦役过去，他会的只剩下时不时喝完酒跟人打得头破血流，等酒醒了用伊利亚扔来的湿毛巾擦干血污，偶尔问问桌上那些审查一半的书信里提了什么圣/彼/得/堡的趣事，却从不真的感兴趣。

所以伊利亚没想到会那天夜里的旷野中碰到他，或者更准确地说，被他抓住。显然，军人出身的囚犯都非常熟悉协同作战，等他察觉落入埋伏时，已经被几条枪指着了。不过一看其中有西比尔斯基，他便冷静下来：“你们跑不远的，米哈伊尔，”他看着对方说，“被抓住只有死路一条，但因为你是我的朋友——”
身后的波/兰人突然大声咒骂了一句什么，用力一脚踹在他膝弯上，伊利亚吃痛跪下时，又狠狠给了他一枪托。伊利亚一边眼冒金星一边揉着后脑勺，下意识摸枪摸了个空，反倒感觉有一根冰凉的东西趁人不备贴上了自己胸口。
“不必了，孩子，”西比尔斯基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他面前，“如果有得选，我宁愿从没见过你！”
然后他扣动扳机，说道：愿主宽恕我！

后来，米哈伊尔·西比尔斯基和他的同伙还是被抓住并且击毙，于是他的太太，含辛茹苦待女儿稍长大一些立刻追随伟大的榜样们、抛下一切前去流放地追随丈夫的好太太波琳娜·西比尔斯卡娅，戏剧性地在她到达涅/尔/琴/斯/克后仅仅半年就有了重返故乡的资格。可惜在她离开的这一年中女儿得了场急症没救过来，这噩耗对她打击极大，娜塔莉亚收到信、从莫/斯/科去托/博/尔/斯/克接她时，发现她都瘦得脱形了。
“对了，”回程路上，伊利亚突然问她，“您家缺干活的吗？我可以……”
“伊利亚·米哈伊洛维奇，”娜塔莉亚想了想，答非所问道，“您想去圣/彼/得/堡吗？”

于是，伊利亚在九月中旬和她一起到了首都，并且不是作为帮佣，而是客人。马车在库什金家绿树掩映的宅邸外停下，娜塔莉亚拉开车门，连同左手的戒指一起递来一沓用细绳扎好的信件，叫他去皇宫亲手交给自己的兄长。
“认真的？”伊利亚怀疑地看看手里的东西，“我又不认识他，您派个正经勤务兵……好好我去，就说找阿尔洛夫斯基先生，对吧！”
“布拉金斯基。”娜塔莉亚说，“说是我派来的，肯定会有人带您去找他。”
车开走了。伊利亚眼看她跟着波琳娜走进库什金家的大门，放弃般地靠回椅背上，这才发现手里三封都是波琳娜写的信：最早一封给布拉金斯基，之后一封给娜塔莉亚，应该是他们刚到托/博/尔/斯/克的时候，剩下那封写给她自己的兄长费奥多尔·库什金。

“您要寄信吗？”他记得一个多月前的一天，自己把茶送到西比尔斯卡娅下榻的旅店房间时，刚巧看到她把什么东西装进信封。
“没错，”她咳嗽了几声，以一种虚弱又超然的冷漠回答道，“寄给我哥哥，求他原谅我当初一意孤行的愚蠢行为。”
伊利亚摸了摸鼻头问能不能把茶壶给他倒点儿热水，西比尔斯卡娅突然抬头，决定道：“得加上让他给你返程路费。让我看看这一路花了多少钱……我们还有多少钱？够待到他来吗？”
“难说，不过……”
“我应该还有几件首饰，”她把本子合上扔到一边，“那够了，把信寄出去，首饰当掉，留点钱住宿，剩下归你。你还打算回矿山去吗？回去要……”

她又伸手去摸那个本子，这回被伊利亚先一步抽走：“暂时不回了，”他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和泛红的面颊，思索等下再请医生来一趟，“您不是说想喝点热茶吗？信也给我吧，我一会儿去寄。”
她无言地照办，又盯着他陷入突然的思索。伊利亚权当她这几天因为发烧而有点糊涂，结果刚走到门边，身后就又传来莫名其妙的一句：“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伊利亚无言地抬起眉毛。
“你和我丈夫。突然想起还没问过。”

“哦，我居然也没说过，”伊利亚轻快地答道，“我很小就认识他了。米哈伊尔，就是上一任监狱长，在我很小的时候把我捡回来的，算是我父亲；当时他敬重您丈夫，让他少干活，往外寄信也睁只眼闭只眼，所以我在那会儿就认识了您的米哈伊尔。他比其他犯人对我好多了，最后还教会了我识字呢。”
可惜监狱长在两年后被调离矿山，伊利亚从此没再听过他的音信，也没有人再优待连自己亲兄弟都放弃他的西比尔斯基了。不过这点没必要告诉她，她本来就病着。伊利亚接过茶壶，叫她休息一会儿，关上门朝楼下走去。

皇宫的向导把他带进一间小隔间，连着门厅和另一条走廊，里面除了一张靠墙摆放的绒面长凳外，没有其它家具。等布拉金斯基先生散会时，他为打发时间尝试解读走廊天顶画的内容，可惜因为不是虔诚的信徒，大洪水后的故事都不怎么熟。在他站在走廊中央、试图推测向祭坛降火是哪位圣人的事迹时，走廊另一头终于传来了开门的声音。
一群人鱼贯而出，为首的那个看上去年纪和娜塔莉亚差不多，正和别人聊自己之前在华/沙的工作。这符合她的描述，伊万·布拉金斯基前段时间去了华/沙，而且看上去的的确确是个会为朋友求情的好人——要知道波琳娜听到噩耗万念俱灰时也曾写信给伊万寻求帮助，要是寄给这位，伊利亚完全不会感到意外。
可就在他朝对方走去时，走廊另一端突然有人叫了声托里斯，那年轻人应声回头，伊利亚赶紧刹车，架不住人们都已经注意到了他。他只好解释来意，又没人认真听，好像还在议论。他不明白哪里出了问题，直到刚刚叫住托里斯的人分开人群，来到这边，他看清那个人的脸。

这是怎么回事？
那时他耳边响彻自己的心跳，和西比尔斯基的枪声重叠；所以，一切并不是简单的臆想或幻觉，那些梦不是偶然降临到他头上，从有记忆以来第一个充满音乐、舞蹈、红丝绒地毯、明亮高窗和金碧辉煌的走廊的浮华幻影，到此后所有梦中萦绕不去的暖水涛声、咖啡馆香气、沙龙辩论和炮声隆隆——他不可能见过也从没有途径了解的、本应比画上先知更遥远和虚无的一切，他未曾向任何人透露过的意味不明的启示——突然有了答案，有了清晰面容，穿着领口绣金线的骑兵制服，径直走向他。
这天他毫无防备地被交到了真正的帝国手中。日后，要很多年后，他发现自己没有非人的良好记忆，在过分漫长的生命中不可救药地遗忘了很多事，其中也包括这一天；然而在力所能及范围内，他还是铭记了很久。这天伊万·布拉金斯基穿过一个个连续圆拱筑起的长廊，廊柱上小块壁画和浮雕通通以金箔装饰，于是在明亮的阳光照耀下，在头顶正上方自创世以降至基督升天所有罪人、圣人和先知沉默的注视中，他蒙着这个古老世纪结束后再也不复存在的金色光辉，来到伊利亚面前。
伊利亚听见他问：“你要给我什么？”

伊万看他愣着不动，便从他手里把信抽了出来，摸了摸下巴。“晚点再说，告诉她我收到了。”
伊利亚僵硬地让他过路，觉得手心硌得慌，才想起娜塔莉亚的戒指，便回身拉住伊万的胳膊。对方投来不悦的视线，他又像被烫似的连忙松手。“戒指。”他张开手心，后退半步以示歉意。
“还回我家，车夫认路。”
“不太合适吧，我……”
“没什么不合适的，”伊万理所当然地说，“只要您不逃跑，不然还要派人抓您。”
看着伊利亚露出被当场抓包的慌乱神色，他满意地一笑。“很好，晚上见。”

结果那天伊利亚等到快半夜，都没等到他回来。他现在已经从闲聊中认识了这座大房子里所有的住户，其中托里斯今天一直和伊万一起在外头，莱维斯白天短暂地和他打了照面，剩下两位一个据说是皇后身边的女官，一个现在被派去了维/也/纳，还没机会见到。唯一一个之前认识的娜塔莉亚晚上被请去参加舞会，据说离回来还早得很。
于是，宅邸里大部分活计结束后，他跟着佣人们在厨房中央大桌子的一角打牌。有个年轻卧房女佣坐在壁炉旁的垫子上绣进献给教堂的地毯，边绣边和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洗衣妇提着篮子从门口经过，车夫叼着烟斗讲从同行那儿听来的逸闻，某位千金今天和这位少爷去看赛马、明天又欣然去另一位府上赴宴之类的事。

伊利亚把牌理顺，盘算打完这轮就上楼睡觉。正在这时，门口响起几下敲门声，飘来一句：“玛嘉丽塔，还有覆盆子吗？给我做块蛋糕吧。”
厨娘诧异又有些惶恐地站起身，不明白主人怎么今天突然心血来潮到楼下来，伊万抬起下巴示意屋里，佣人们的目光齐刷刷落在伊利亚身上，而他好巧不巧地，哈欠刚打一半。
“走了，客人，”伊万似笑非笑地抱着胳膊，“或者需要给您倒杯咖啡吗？”

几分钟后，伊利亚在身后关上沉重的橡木门，立在玄关处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他面前的大房间铺满深红色壁纸，墙上挂着大大小小的画框，瓷器、烛台、雕塑和灯盏琳琅满目，壁炉上方有面带金色相框的大镜子，镜前是成对的乌木和象牙摆件。屋里还有两扇紧闭的门，大概通向卧室，靠窗处摆着写字台和书柜，主人取出酒给两人各倒一杯，示意他随便找地方坐。
“从头说起，”伊万把酒放在他面前，自己也在茶几旁坐下，舒服地靠向椅背，“米哈伊尔出了什么事？”
伊利亚端起酒杯喝了一口，过分浓郁的味道叫他努力忍着才没当场皱起眉头。“他朝我开了一枪，”咽下酒后他说，“告诉我：‘如果从没见过你就好了。’”

那之后伊利亚维持着被击倒的姿势仰面躺在原地，待所有人脚步声远去后，他挣扎着坐起来，从胸口摸出子弹，扔在一边，走回监狱，包扎伤口，一觉睡到第三天傍晚。起来时天刚擦黑，他正琢磨着是先洗个澡还是先吃点东西，室友刚巧换班回来，见他醒了便说正好，你出去看看吧。他披上外套按对方说的朝监狱后山上走去，与其说是山不如说是长满树的土丘，那里他的同僚们正往西比尔斯基尸体上盖土。
哟，你醒啦，他们和他打招呼。西比尔斯基双眼还睁着，没人帮他合上眼睛，土一锹锹盖住他的脸，伊利亚看见他额上有个结了一大团痂的血洞。他看着墓坑被填满、踩实，突然如梦方醒般调头跑回营房，穿过庭院，沿土路经过荒僻的村庄，在暮色合拢、家家点起灯的时分来到西比尔斯卡娅家门前。
您睡了吗，太太？他朝漆黑的窗子里问道，要是明天一早出发，冬天前返回家乡绰绰有余，不必再——抱歉，您知道每封信我都得看——不必等人替您向皇帝求情。如果我能搞来一辆车，太太，您打算走吗？

“为什么？”伊万把空酒杯放在茶几上，“您根本不认识她。”
“不认识，”伊利亚盯着桌沿，“但我不懂那句话，如果跟她来这儿亲眼看一看，或许就能明白。”
“结果呢？”
伊利亚的表情说明一切。蛋糕已经送来了，覆盆子果酱和奶油甜美的香气若有若无地弥漫在空气中，伊万告诉他，那三封信恰恰说明西比尔斯卡娅清楚自己的处境：正因为费奥多尔认为她执意要去流放地追随丈夫、把女儿扔给家人的做法不可原谅，她才只能在走投无路下向布拉金斯基家求助。事实上，在涅/尔/琴/斯/克时她就已经心生悔意，可哪怕到了疲病交加地抵达托/博/尔/斯/克、无法继续前进时，她也清醒地没抱兄长会愿意远道而来接自己回去的幻想。

“太不近人情了。”伊利亚抿了一口酒，小声说。
“自讨苦吃，”伊万凉飕飕地接道，“我反复警告过她不要去，但她觉得自己非去不可。可能是真的很想被当成圣女吹捧吧。”
伊利亚忍不住想替她辩解，至少对婚姻忠诚也不坏，尤其是连米哈伊尔的兄弟都和他断绝关系的情况下更难能可贵，但伊万的注视逼得他越说声音越小，最后索性把剩下半句吞了回去。
直到他完全噤声，伊万才盖棺定论道：“米哈伊尔的行为是叛国，他得付出代价。”
“可是……”伊利亚想说他已经被判了二十年苦役，然而对方接过了他的话头：
“可是看到您出现在我面前，我觉得他付出的还不够。”

伊利亚心头一紧，试图通过对方细微的表情变化推断自己的命运，甚至他的腿都准备逃跑了。然而当伊万面不改色地重新为他斟上酒、把杯子递到他手里时，他忽然头脑一热问：“我可以留下吗？”
“留在哪儿？”
“您这里，”伊利亚灌了一大口酒，直觉得胸口像吞了一团柴火，“虽然我的口音可能不顺耳，但认得字，以前是负责书信审查的。或者体力活也都行。我只是想——”
如果不是伊万真的显得很意外，他不会感觉自己说了多么荒唐的事。但现在，在布拉金斯基先生一瞬间的错愕中，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念头是多么可怕。但是，与此同时，他还有心思思考，这个人的眼睛像阿/穆/尔/河的日暮，或今天画上国王的紫衣。为什么我早先见面时没注意到？明明这么明显，他困惑地自问自答，也许是因为那时阳光太刺眼，以致于他浑身上下都笼罩着过分夺目的光辉。
那先说服我不要杀您，他在炉火突然放大的毕剥声中依稀听见伊万给他出了一道明显不怀好意的问题。这不难。如果您执意要杀了我，他说，就算我跑再远也躲不过，可如果您的担心是真的，那杀死一个我也没意义，总有一天这个人还会找上门。

说得对，但杀了您我可能会高兴，所以驳回。伊万微笑着请他继续。
好吧，伊利亚有些沮丧地叹了口气，但说不定我只是一个省呢，何必小题大做？我反正——真心实意地，真的——想不出有什么和您对着干的理由，您这么的——
他费好大力气才把后边的话咬断在肚子里，但对方一声不依不饶的“嗯？”让他感觉自己像被剖开看了个遍，烈酒从喉咙直接烧到了耳朵。后来，等他终于有机会光明正大、慢条斯理地把布拉金斯基先生宏伟的藏书室里每本书都翻一遍时，才终于通过浮士德博士的命运知道自己曾有多么危险。浮士德最后还上了天堂，如果是我，他想，一开始就会被魔鬼直接收走灵魂。

谁知当时魔鬼毫无征兆地放过了他，放下酒杯说太晚了，叫他回去好好休息。伊利亚觉得浪费可惜，便一仰头喝干了杯中剩下的白兰地，馥郁香气直冲脑门，随后在舌根泛起一股甜意。随您的便吧，他站起来自暴自弃地说，反正从一见面起我就只有被您玩儿得团团转的份。
伊万没理会这句话，也没起身送他，只在他开门时问了一句：“您全名叫什么？”
“伊利亚·米哈伊洛维奇。”他咕哝着回答，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Notes:**
**- 向祭坛降火的先知：**旧约先知以利亚，苏哥和他同名，这段事迹在《列王纪上》18章。
**- 浮士德博士的命运：**浮士德说出“你真美啊，请停一停！”这句话意味着他输了赌约，灵魂将归魔鬼所有；不过最后天使还是把他接上天堂了。
**- 关于文中的布拉金斯基家：**宫廷女官是乌姐，被派去维也纳的是优等生。镇压大波波1830年起义后，露熊把已经是波罗的海沿岸一个省的立陶派去善后，他是故意的。娜塔莉亚大部分时间住在莫斯科，替她哥处理那边的事务。
**- 关于伊利亚的姓名：**他的名字和父称都源自之前的养父米哈伊尔，不过他没有继承对方的姓。

**【下】**

一个月后的早上，他轻车熟路地穿过一条浅绿色走廊，在柔和的晨光下甚至有些怀念起春天来。左手边是一扇扇明亮的落地窗，他走进敞开的高大橡木门，径直来到房间中央正对弧形阳台的桌边，把怀里三个一模一样的深绿色盒子放在写字台一角。
“这么早，”办公室的主人抬起头，把笔从纸上移开，有些意外地和他打招呼，“要咖啡吗？”
“谢谢，”伊利亚笑了一下，边打开第一个盒子翻找边答道，“我知道您上午八点后基本没空见我，所以特意来早了点……这是有问题的，这是我觉得安全的，最上面是拿不准的，”他依次指了一遍三个文件盒，接过咖啡，把刚翻出来的报纸递过去，“不过尤其这一份，我觉得需要您亲自看看。”
早上七点半也不是伊万一天中最清醒的时候，以致于他接过报纸时思路还在游移，想着不知是涅/尔/琴/斯/克人讲话都这样还是只有伊利亚，明明谈得只是工作，却听起来格外轻松愉快——留下他果然是对的。然而随着他看进去那篇文章，渐渐就笑不出来了：“这不是您以前工作的地方吗？”

“是的，时间也差不多，应该指的就是我出发时那场暴动，”伊利亚放下咖啡，“不过后面的内容让我有点意外，因为我一直觉得自己只是在单纯地叫他们受苦。”
“过去或许是的。”伊万微微蹙起眉头，一目十行地试图从对流放制度的长篇抨击中摘出有用信息，发现这是一篇相当详实的指控：作者称三月份发生的连续暴动涉及多个矿山的上百名犯人，其中首要责任人、也就是伊利亚的顶头上司被停职调查，结果发现，在他的监狱里囚犯拉帮结派和贿赂看守司空见惯，附近村民则通过贩卖劣质香烟和酒大赚一笔。他试图寻找作者的名字，结果发现是匿名。
“如果他去过矿山，大概很容易就能知道这些，”伊利亚耸了耸肩，移开视线，“但我不知道我们还应该负责改造犯人，让他们变得勤劳本分。这实在有点强人所难了。”
“因为大臣们发现仅仅送他们过去受苦才是浪费，西伯利亚有的是矿产和荒地，”伊万把报纸对折，放在写字台另一边的一摞文件上面，“谢谢您，我会留意一下。再有类似主题的文章……”

“那您觉得呢？”
伊万叹了口气。“不要一大早专门来问我的政见。还有其他事吗？”
有，伊利亚想说，但接触到对方似乎带一丝责备的目光让他退缩了。他想起几天前自己在布拉金斯基家见到刚回首都不久的前东西伯利亚总督，人们私下里说他可能会被提拔为内政大臣；他登门拜访时送了一套精美的银茶具，闪闪发光如阳光下的新雪。
那些白银，伊利亚今早意识到，或许就出产自我所在的银矿，就是那些杀人犯、强盗、小偷、流浪汉、江湖骗子以及叛国者开采上来的。他们中，绝大多数人潦草的死亡都和尊严无关，更别提什么重生与救赎。但如果，他是说如果，如果我就是流放地，那这些就是我仅有的能献给帝国的礼物。
他也是这么看我的吗？

“伊利亚·米哈伊洛维奇？”
“对不起，”伊利亚回过神来，端起他的咖啡一举喝完。因为已经凉了，简直苦得要命，“谢谢您，那我先走了。”

他本以为这会是又一个无所事事的晚上，没想到伊万突然回来说他姐姐在别馆招待那位即将升官的前总督，叫伊利亚赶紧换身衣服也一起去。伊利亚不得不找出自己最贵的一套正装——来这边以后在房东强烈的要求和嫌弃之下做的，他几乎不怎么穿——匆匆坐上车，路上听了对方得意的解释才恍然大悟：伊万居然一天之内就找出了那篇匿名文章的作者，一位圣/彼/得/堡大学的历史教授，并征得伊琳娜的同意后把他也请了过来。
因为您太不擅长掩饰了，伊万靠着椅背，手指在窗沿上扣不知名的曲子，如果是我解答不了的问题，问问专家总没坏处，对吧？

但忙中总是容易出错，或至少容易遗漏细节：谁也没料到教授几杯酒下肚后就拉着总督不依不饶讲起了自己正在写的新书，抱怨眼下时髦的观点总鼓吹农民身上有“真正的俄/罗/斯精神”，说他们淳朴、虔诚又高尚，其实完全是一些不明就里的人一厢情愿，不符合事实也对解决问题没有丝毫帮助，还问总督，您刚从西伯利亚回来，肯定清楚极了，是不是就这么回，嗝，回事儿？
那您觉得应该怎么办哇，有好事的人问。还是得学西欧，尤其是法/国，教授回答，当然我不是说农村问题，俄/国的农村和法/国当然有很大不同，但许多俄/国人在谈“农村”时，谈的实际上是一种——他不由自主地挥动双手，好像试图把语言不足以表达的心里话掏出来——所以问题的关键在于，不能以主观想象的建构作为——
前总督连吃了好几块鱼子酱三明治，终于想到一个绝佳话题，赶忙说自己回来后听闻有部历史题材的歌剧新作特别受欢迎，问他从专业人士角度看觉得怎么样。
历史教授立刻来了精神：“您可不是说那部《为沙皇献身》吧！那玩意儿，我实话告诉您……”

伊利亚在旁边默默听完，第二天就去买了张票。进剧场时他没抱太大希望，歌剧和芭蕾之类向来只有布拉金斯基老爷才能欣赏，要不是听那位教授大肆批判了一通，他也不会好奇剧中的农民到底被写成了什么样。实际上，尽管伊万对昨晚的闹剧很生气，但他觉得教授说得在理：反正住在矿山附近的人就根本谈不上高尚或淳朴，虔诚倒有可能，因为即使从没应验过，他们也还是坚持祈祷。

后来果然一切如他所料，剧院的确金碧辉煌，舞台的确绚丽夺目，音乐是他从没听过的圆润、顺滑、流畅，但时间一长，他还是不小心睡着了。
梦里又一次浮现出水晶吊灯、金色的舞池和红丝绒地毯，他穿过大厅，所到之处人们纷纷行礼致意，房间尽头有扇门连接露台，这是以前没有的。打开后，一列列骑兵映入眼帘，军容齐整、旌旗招展，海港中停满炮舰，士兵喊声震耳欲聋，货轮悬挂俄/国旗帜相向驶过，地中海海风温暖拂面，将恢弘的颂歌送到耳畔。
他从梦中醒来，发现这颂歌出自台上盛装打扮的农民之口，胜利的皇帝身披华服在歌声中驾临。这是全剧最后一幕，下方的观众们抑制不住激动情绪纷纷起身，他鬼使神差地，也起立跟着鼓起掌来。

跨出剧院大门时，冷风也没能完全让他清醒，梦和现实依然在眼前重叠，让他几乎看不清台阶。莱维斯叫了很多遍才唤回他的神智，接着伊利亚疑惑对方为什么这时候出现在自己面前。
“布拉金斯基先生派我接您过去，”他一路跑上来还稍稍有点喘，“对，就现在。”

布拉金斯基先生现在在某位女大公家，伊利亚也不明白为什么他们总有赴不完的宴。通往宴会厅的路上有一段长台阶，两侧墙上镶满镜子，他凝视着其中无数个自己的倒影，置身于水晶和黄金灯盏汇成的光海中央，四周漂浮着光怪陆离的启示碎片。
我不明白，他想，为什么是我，不应该是我。大厅中，乐曲、谈话声、笑声和酒杯发出的细微声响在他耳朵里汇成几乎不可饶恕的噪音，他单手用力捏住一颗纽扣，忍着不要调头离开。要找他的人还在和一位夫人跳舞，伊利亚数着他的脚步尝试让自己集中精神，无数灯影晃得他头晕眼花，宴会在无数面镜子中绵延成永不落幕的欢乐世界。教授的批评有些钻牛角尖，那部剧所有铺垫其实只为了最后一首颂歌，那是献给他的，我知道，他在心底重复道，我无意妨碍他的远大前程，现在这样就很好。
舞曲结束，布拉金斯基先生放开舞伴，在伊利亚注视中吻了下她的手。就让我梦中的一切都归他吧，伊利亚想，让军列、凯旋、祝祷都属于他，让温暖的海水向他敞开，海湾覆盖他的旗帜，让喜悦的婚礼和丰收出现在每个村庄，无论那里的人是不是足够高尚虔诚，让顿河、高加索、乌拉尔山、突厥斯坦乃至远如我故乡的地方都知晓他的名字，让旅人愿为一睹他的荣光远道而来，就像我一样。这样就够了。
哦，他转向这边了，伊利亚僵硬地微笑，然后发现对方加快了步伐。他现在已经摸透了，每回伊万显得这么开心，接下来一定没好事。但又如何呢？如果我只是他的一个省，多倒一点儿霉又有什么关系。

“您来了，伊利亚·米哈伊洛维奇，”伊万很快来到他面前，“演出怎么样？”
伊利亚如梦方醒，赶紧搜肠刮肚地找寻残存的记忆。“我，我觉得……那个年代的服装很特别。我觉得您会很适合那种庄重又华丽的风格……”
等他意识到时已经晚了，伊万在努力忍住不笑，然而上扬的嘴角还是露了馅：“怎么回事，我花钱请您在包厢看戏，您就光想我吗？”
“我没——”
“那个救了沙皇一命的农民叫什么？”
“苏萨宁！我真看了！”
“他最后死了吗？”
“呃……”
“老实说您睡了多久？——哎呀，好了，别急着走，”伊万拉住他的胳膊，“皇帝今晚来了，我要把您引见给他。”
伊利亚瞬间感觉从火炭上掉进了冰窟里。
“本来大家不确定他今晚会不会来，不过既然出现了，择日不如撞日，”他一边说一边理了理伊利亚的衬衣领子，“有点不够正式，不过估计他也不至于苛求您……走吧。”

“等一下，”伊利亚忙不迭跟上他，“什么引见，您要怎么介绍我？”
伊万似乎不觉得这是个问题：“您想被怎么介绍？”
“我不知道，有可能是东西伯利亚，但……”
“那就东西伯利亚。”伊万简单地决定道。
好随便，“可我对这一套一窍不通，没法像其他省一样替您办事。”
“这一套指？”
“公文、政策、交际这些乱七八糟的，还有记账啊情报啦……”
伊万不为所动：“因为您没做过，有了正当身份才能合法分享权力。做过就会了。”
可还有个致命问题，伊利亚心一横：“那如果您最初的担心没错，万一我根本就不是总督辖区呢？您知道有可能发生这样的事，那样的话……”
伊万停下脚步纠正他：“我现在也觉得有这个可能。”
伊利亚倒抽了一口气，不敢说话。
“如果那样的话，将来迟早有一天，您要我的命会变得很容易。”他看着伊利亚的眼睛问，“到时候您会下手吗？”
吸的那口气在伊利亚喉咙里凝成一大块冰，哽得他说不出话来。好天父啊，我当然不会，求您就应允我一次，别让那天到来！

“总算安静了，”伊万在他良久的沉默之后说，“听着，我不常做这样的事。如果再多一个蠢问题，您就从我家搬出去，明白了吗？”
伊利亚有气无力地答应，正准备重新出发，忽然有人从舞池另一头跑来，老远就叫道：“布拉金斯基先生！”
“叶莉莎贝塔，”伊万一脸意外地看着她披着明显不属于舞会的斗篷，气喘吁吁地停在自己面前，“什么急事？”

波琳娜的妹妹飞快解释说她姐姐今晚不声不响从家里溜走了，字条也没留一张，到现在也没找到。而伊万一直和她家关系不错，又认识宪兵团的指挥官，想请他帮帮忙。伊万的脸色从听到她说宪兵团起就开始从关切变得冷淡，等她说到“我姐姐也是娜塔莎接回来的”则隐隐有些不高兴了，最后只简短地回道是你们一直在照顾她。
“我知道，”叶莉莎贝塔·库什金娜尴尬地笑笑，“但她自从回来后，就有一点儿，”她伸出食指在太阳穴边转了转，“很多时候我们也没办法。”
“我现在有客人，”伊万示意了一下身边，掐断她起了个头的“哦！这是”，“宪兵团职责也不包括找人……您又想说什么？”
“或许我可以帮——”
“伊利亚。”
完了，伊利亚识趣地闭上嘴。虽然和波琳娜虽然算不上多深的交情，但这种时候搭把手也很正常，他不知道伊万反应会这么大。布拉金斯基先生深吸了一口气，他等着不留情面的挖苦或斥责，不料却等来斩钉截铁的一句：
“算了，滚吧。”

那天夜里他们没找到她，埋葬女儿的墓园没有，关押丈夫的要塞没有，受洗的教堂没有，冰冷的河水里也没有，仿佛她从没存在过。直到后半夜，舞会散场回来的马车也纷纷归家，伊利亚靠在运河边的栏杆上，断断续续打着瞌睡挨过一夜。他梦见火光、叫喊和脚步声，几次以为身边有很多人，惊醒后却发现什么也没有。天蒙蒙亮时，他梦见一列灰色的送葬队伍，为首的人捧着圣像，人群中却没有棺材。他惊悚地意识到这群人莫不是来迎接自己的，幸好仔细一看才发现那不是梦，真有几十号人排队在浓浓晨雾中从桥上经过。看衣着打扮这是一群乡下人，于是他扶着栏杆起身跟上，想看看他们要去哪儿。
他们一路走向了皇宫，在广场上被卫兵拦住。不行，先生们，不准再往前走了。不行，皇帝陛下不在，你们也不能随便见他。得了吧，老太太，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不可以，我说了不行！神父，您在干嘛，怎么搅合进这种事？您……喂，小子，你掏了个什——哎哟，他妈的！

场面很快就混乱起来，神父捧着圣像慌乱地叫大家停下，但队伍中已有人争先恐后地抽出了藏起来的冰镐、手锯和榔头。后面的挥舞铁棍叫喊，前面的和卫兵推搡得有来有往，扬言今天不见到皇帝不罢休。但刺刀真亮出来时还是有人怕了，在止步犹豫中险些被挤倒，发出阵阵惊呼。更多广场四周的卫兵赶来维持秩序，早起的垃圾清运工和拾荒者在河边驻足观看，直到某人一锤子砸在卫兵头上见了血，枪声响起，就像一块大石头扔进满是鱼的池塘。
人群四散奔逃，第二枪、第三枪接踵而至，伊利亚没看清是朝哪开的，他在混乱中被一个大块头迎面撞倒。对方鼻子刚被打了，血糊在微微发白的浓密胡须上，这时一把揪住他还搭配着领结的衬衣：“你他妈起挺早，来看热闹的？”
伊利亚一拳打中他眼眶，在对方的骂娘声中爬起来后退几步，喘息着环顾四周，发现请愿队伍顷刻间已消失得无影无踪。被砸的士兵用帕子捂住伤口，正回答长官的问话，另一边几个伤员坐在地上，神父垂头丧气地护着圣像被严加看守。应该告诉伊万，这是他定下神后产生的第一个念头，至少我目睹了全程——
思路被突然收紧的领口打断，一股大力从身后拽住他，接着冰凉的刀尖从腹部挺出来。见鬼去吧，对方扔下刀快速回头看了一眼，那一瞬间伊利亚突然觉得他变得熟悉了，因为他见过许多乡下人，在面对士兵、官吏、神父乃至他这样微不足道的狱卒时，他们都时常会流露如出一辙的怯意。那人一看身后没有追兵，畏惧便转瞬即逝，赶紧脚底抹油逃走了。

他捂着伤口，挪到广场边缘的门洞，把自己藏好，打算休息一会儿再走。可是伤在腰上，怎么动都会疼，他后脑勺触到墙壁，感觉到鲜血沾湿衣襟，突然觉得一阵委屈：我到底在折腾什么呀，本来这会儿应该好好地在布拉金斯基家的！
十月的清晨居然已经这么冷，恍惚之中他似乎又回到了自己在流放地的第一个早晨，那也是个初秋，他从辉煌壮观的梦中悠悠转醒，吸进树林里潮湿的空气，听见溪流潺潺和幽谷中布谷鸟鸣叫的声音。他走到日暮时分才遇见第一个村庄，人们说那时距离主降生已有一千八百一十五年了，远方，伊万正在狂欢和酒宴上与德/意/志贵族讲着弦外有音的笑话，他醒来时舞曲刚刚奏响。梦中乐曲和颂歌那么美妙，可真正的他却无法凭空变出幸福的婚礼、丰收、闪亮的盛装与皇帝的恩典，尽管有一厢情愿的祈祷和祝福，他能奉上的、他见过的、流放地有的，还是只有一队队戴脚镣的流放者走过驿道，只有人们隐含着畏惧的眼睛，只有杀害管家以后的逃亡、孤注一掷来到城市、被宪兵队抓住、一去不回地被送往更荒凉遥远的地方，送往他的故乡。
米哈伊尔应该从一开始就知道了，他闭着眼睛，想，一见面他就知道我是走不通的未竟之路，他宁愿没见过我，或许也是因为不想至死被不属于自己的梦夙夜萦绕。
可是我呢，我没有办法。故乡在用带血的尖刀叫我醒来，唤我回去。

不一会儿，他听见有马车靠近，意识到自己得赶紧起来，但四肢却跟浸在冰水里似的动弹不得。车在附近停下，有人交谈，忽远忽近，最后来到他身边，用力推了推他的肩膀，他这才听清楚是几次三番地试图叫醒他，追问出了什么事。
“早，布拉金斯基先生，”他好不容易才睁开眼，“别怕，死不了。”
伊万在最初的震惊后回过神，和车夫小心地把他搬上车，摘下围巾覆在伤口上，让伊利亚自己按住止血。他叫车夫先把人送去医院，自己结束早上的会议就来，而伊利亚还在小声自说自话：
“我应该和您去的。应该让您告诉他我就是东西伯利亚，这样就能名正言顺地留下了。”
“……当然可以，”他听见伊万短暂地语塞了一下，声音前所未有地柔和，“改天再见也行，我带你做套好的礼服。觐见用的。”
“确实，”伊利亚笑了，为终于反将一军而暗暗感到开心，“这身不能要了。”

车门关上，他懒洋洋地倚在窗边，手中的白围巾传来温热的触感。秋季淡蓝的天空倒映在视野中，他目光追随着一队鸟儿，直至它们消失不见，飞向乌拉尔山以东。

**Notes:**
**- 《为沙皇献身》：**格林卡1836年创作的歌剧，现在已经改名叫《伊凡·苏萨宁》。伊利亚睡醒后听到的那段合唱是全剧末尾的《光荣颂》，目测地位类似大毛家的《我的祖国》（？
**- 关于伊利亚醒来的时间：**本篇设定中是1815年维/也/纳会议召开时，露子在那场会上大出风头x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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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中欢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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