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魈术】望舒

【魈术】望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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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份恩情，不知应当如何归还。

魈将手中瓷瓶打开，棕色的药丸顺着他倾倒的动作滚入掌心，他将其捻起，对着月光看去。皎白月光为药丸的轮廓镀上一层银白，更显圆润可爱，和他昨日服下的那枚似是并无任何不同，想来制药者经验丰富。

他将手移开，望向天边圆月。

月光从不似太阳般耀眼，却也因此得以为人所直视。药丸被送入口中，光滑的丸剂从舌面迅速滑过，留下丝丝缕缕的清凉。大约加了薄荷，魈想着，舌尖处缓慢传来极淡的回甘。而药丸经由喉管落入腹中，再无任何波动。一如他的疑惑，迟迟得不到答案。

对方是个记性好的。魈将药瓶重新扣好收起，对此颇感意外。明明距离被璃月港那药庐中的一大一小短暂收留已有数年光景，对方一个医人无数的医者，为何能够在见面瞬间便将自己认出？若仅仅是认出便也罢了，偏偏事后又从旅行者处打听了自己的一些事，更是借着这层关系托旅行者送来了他那凡人制成的丸药。

对方究竟是何意，魈不甚明了，但还是收下了。

【凡人的药物，对仙人是无法起效的】曾经旅行者与他说想要请白术来为他研制缓解痛苦的药时，他被逗笑，便是以此话来回绝，只是这世间的偶然与必然纵横交错，兜兜转转，他最后还是服下了白术的药。

没什么用。

魈试着去感受药效，果然与自己所想一般无二，他倒也不曾失望，毕竟对此从未曾抱有过期望。又或者若是普通人类的药物当真能对仙人起效，那他才要觉得异常。

白术缘何要做这些无用功魈不得而知，只略微苦恼于曾经的旧事重新占了他的一部分心神。

魈并非能够理所应当一味接受他人好意的人，曾经离开不卜庐之后首先想到的也是为对方做些什么以报答收留之恩。只是他观察了几日，始终也没能做出判断，荻花洲事忙，于是所谓的报恩也只好暂时搁置。魈一早就瞧出了白术身边的药君，她似乎将往事前尘尽皆忘却，以一种微妙的契约与白术联系着，共享着性命。而七七他也是见过的，甚至曾经与众仙一起，分出一丝仙力使其留在人间。如此想来，这药庐竟在无意中与魈结下了重重渊源。

再到如今，盛装着药丸的瓷瓶像是提醒着他那时未能还上的恩情。

或许他应当前往璃月港。魈心中暗下决定，便是当做去探查一番江蓠一事的后续也好。那日事了魈也只从旅行者处得到了只言片语，对方含糊其辞，魈便不再追问，其中必有不可告人之事。那么事情中的一些细枝末节，白术他们究竟是怎样处理的呢？或许唯有亲眼所见方能得到其答案。

望舒客栈到不卜庐的距离说不上远，至少魈眨眼便可到达。但应当也不算近，白术时常会到轻策庄出诊，每每这时总因体力不济，会选择在望舒客栈要上一壶茶和一些简单的茶点在此歇歇脚，有时是他自己，有时会带着七七。魈便是因此，对他有了较深的印象。

世人皆有所求，或求家财万贯，或求家庭幸福美满。白术，他似乎致力于找寻长生之道。这在七星之间不是什么秘密，甚至在璃月之中也隐有传言，只不过无论哪方都迟迟没有得到什么有力的证据。而知晓一些别人所不知的真相的魈，比常人更能明白这一切。

白术就是在追求长生不死，魈十分确信。这在人间并非什么大逆不道的心愿，因为无法长生，所以才让人如此渴望，而真正长生之人所要面对的磨损，却不为常人所知。

【我本无意出言干涉你们凡人的选择，但…………长生不死，或许没有你们想的那么美好。】

那日，时隔几年，魈再次与白术面对面谈话时，望向曾经自在人间的药君，以及她如今的契约者，魈犹豫片刻，还是语重心长的说了这番话。至于对方决定今后如何，这都不是他能决定的。

直接观察也许是最好的方式，魈当夜便直奔不卜庐而去。只是尽管夜已深，那药庐内室的灯仍旧亮着。魈隐了身形凑近些去看，只见白术仍旧全神贯注的在书写着什么。魈如来时般悄声离去，不曾惊动屋子里的人。

今夜大约有那位云先生的演出。一段时间没有到璃月港来，璃月港就已有诸多不同，但魈远远望见和裕茶馆那处灯光似要将半片天空都点亮，结合从前听旅行者说起的热闹场景，心中便如此猜测。想起旅行者说起钟离平日在璃月港都做些什么。“遛鸟、赏花、品鉴古玩，自然也离不开这听戏”魈凑近了些，果不其然在台下瞧见钟离身影。

魈并未上前，转而登上距离远些的万闻集舍，云堇演出的日子里，和裕茶馆总是座无虚席，夜色已深，这万闻集舍也就只剩三两人群翻看着手中书籍。

魈随手抓了一本书，心神却在远处时不时传来的唱腔上。钟离大人，此刻是以怎样的心情听着这出戏呢，他这样做，一定有什么深意吧。魈也没纠结多久，知道了今日帝君在做些什么倒也不算全无收获，正想将手中书籍放下，低头余光却扫到什么【报恩】的字眼，魈连忙翻看起来，却不想那志怪小说讲的是一名有了道行的仙人为天劫所伤，幸得一凡人相救，于是为报恩情以身相许与那人相伴一生的故事。

早知道就不看了，这真是，真是......魈赶紧把手中书本合上将其放回原处，便转身离去。纪芳望着他急急离去的背影，有些莫名其妙。

魈觉得，此时此刻，也许除了【不敬仙师】以外再没有更好的词汇能够表达自己的心情了，这就是凡人对仙人的幻想吗，又或者这是凡人所普遍认为的报恩方式？

不知不觉间，魈又走回了不卜庐，鬼使神差的，他翻上白术房顶，看着他究竟在忙碌些什么，若是什么古方或是稀有的药材，自己说不定能够取得。只是这一眼，明晃晃的见到白术面前摊开的纸张上密密麻麻写着许多文字。其中最为显眼的要数【仙人血】。与那三个字一同罗列在纸上的是一味又一味的药材。

魈不明白这方子究竟有何效用，但白术知晓了仙人血的作用这件事大约是不争的事实。夜风寒凉，平息了魈耳根有些异常的热度。

对方如今的行为是否是因为知晓了仙人血的作用？数十年的寿数对凡人而言确实充满诱惑。他又是从何处得知此事的？魈在望舒客栈楼顶思索着，握紧了手中的药瓶，如果这种东西只是提醒他应当回报对方，那他又应当如何？

是假装不知，还是干脆成全他？

不过此事并没让魈纠结多久，一次极偶然的机会，魈看见钟离和白术前后从一草堂中走出，两人点头告别，这才分头离开。

若说先前怀疑白术对他有所图谋，魈还只是心中有所纠结，但主意打到钟离身上，那便是无异于与他直接宣战。先前的犹豫顷刻化为乌有，魈跟着白术的脚步来到不卜庐。白术关上房门的瞬间，他已悄无声息行至他身后，白术回身因魈的突然出现而略显错愕，紧接着便是向他致歉。

“仙师到访，有失远迎。只是不知仙师深夜到访寒舍所为何事？”

魈见了他这副恭谨的模样心中不悦不减反增，心口不一的人他见过许多，今后白术也会是他们中的一个。思及此，魈倏然取出一把匕首，白术见此下意识向后撤去，眼中满是警惕。刀光闪过，匕首“咣当”一声坠落地面，鲜红的血液便滴滴砸在刀面上。

白术面露不解与震惊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他不明白为何这位仙师深夜闯入自己房内又当着自己的面割破自己手掌。魈已经朝他伸手抓握而来。凡人与仙人的力量实在悬殊，白术几乎是瞬间便被拉扯着跌坐在地，而魈，站在他的身前，捏着他的双颊将手掌虎口处涌出的鲜血灌进白术口中。

突如其来的动作让白术下意识挣扎，不断涌进口中的鲜血更是呛得他咳嗽起来。

今日过后，他们便两不相欠，魈眸色微暗，将渗着血的手收回。“这便是你所图之物，你既想要，我便赠你。当日的恩情我已还清，以后不必再提醒我，更不要将主意打到不该打的人身上。今后你早亡也好，长生也罢，皆与我无关。”

白术趴伏在地，面色迅速涨红，眼见着呼吸愈发急促，豆大的汗珠自额角凭空涌出，又争先恐后摔落地面。

“忘记说了，仙人血虽有延年益寿的之效，但未经稀释直接饮下，其药力绝非常人轻易便可承受。不过这既是你梦寐以求的东西，想来付出一些代价也在情理之中。”魈的声音从上方响起，无悲无喜。

白术被疼痛所折磨，纤细的脖颈逐渐泛起青筋，却还是强撑着看向自己身前站立的人，缓慢而清晰的说着。“我从未觉得……自己对仙师有何恩情，遑论什么挟恩图报。但今日，多谢上仙赐药。”

“你说什么便是什么吧。告辞”说完，魈踏上窗子转眼消失在夜色当中。

白术脱了力，彻底跌在地面，仙人血刚服下时尚不觉，但转眼间便如饮下一团岩浆，似要将五脏六腑尽皆熔尽。白术蜷缩在地，手指不断抓挠着自己的脖颈，很快便在其上留下一片抓痕，顾忌着七七和长生，痛呼声在无限压抑之下，落在这寂静的夜里依旧可怖。

而刚才消失在窗前的魈此刻就站在不卜庐的房顶看着这一切。任凭白术如何挣扎都不曾移动脚步半分，只看着这贪图长生的凡人，为额外得来的数十年人生付出相应的代价。

他看了很久，自己也不清楚究竟是想要看到什么，或许是想看他在痛苦之中吐露自己的有所企图？魈不得而知，在白术汗水浸湿了衣襟终于脱力倒下后，他才转身离开。

他一连多日没再踏足璃月港，其实他原本就很少往那边去，只不过之前为了白术的那件事才多去了两趟，如今一切既已一笔勾销，自然没有必要继续往那边跑。他是不再去，可奈何白术的名头实在响亮，即使在这望舒客栈也时常能听人谈起。

“听说那位先生病了。”长发的少女和自己哥哥点了几个简单的饭菜聊起此事，魈此时就站在他们上方的楼顶处。

“真是可惜，安娜，原本我还想带着你和那位神医一同道谢的，不成想竟赶上这种事。”

被称为安娜的少女语气中也甚是惋惜。“是啊，听说病了有些日子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好起来，哎，听说是积劳成疾，希望能早日好起来。”

会好起来的，魈在心中回答着那位少女的话。他那么想活着，势必会吸收掉体内的仙人血。只是白术当真伪装的极好，这些日子以来，在望舒客栈，魈还从未听过有人讲他的不是，祝愿他早日好起来的话倒是听了许多遍，或许伪装到这种地步也是一种本事。察觉到远处异常的气息，魈抬脚将枪踢进手中，转眼消失在原地。

战斗很快结束，魈习惯性掏出了那瓶安神丸，棕色的药丸滚进沾了些许血污的掌心，魈盯着那药丸看了片刻，将其重新倒回瓶中，塞上瓶塞。头部隐隐传来刺痛，这些日子魈不曾再用过白术赠的安神丸，熟悉的疼痛又找上了他。难不成那药还能真的有用？魈自嘲似的笑笑，不顾疼痛，将整瓶药掷出，那药瓶在空中划了个完美的抛物线后“扑通”一声落入水中。

本就无用，何必留着。

魈在望舒客栈听闻了白术康复的消息，果不其然，几日后便在望舒客栈见到了他，今日他没有带七七一起，只与长生一人一蛇要了一些点心和一壶茶水小坐了一会。离开前找老板又点了一份杏仁豆腐供奉似的摆到了望舒客栈的楼顶。

很明显是为魈点的，魈在白术离去后重新在楼顶现身，盯着那盘杏仁豆腐，久久没有动作，直到身后传来声响，魈回过头去，是钟离。

“帝......钟离大人”钟离抬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魈登时便安静下来。

钟离同样看向那盘杏仁豆腐，环着手臂向身后人问道。

“见过药君了？”

钟离单刀直入的问询，魈当即应答，“是。”

“我去看过他了，他体内多出的仙人血来自于你。”

魈点头补充道“虽是贸然赠与凡人，但他于我也算有恩，便想着以此相抵。”

钟离微微颔首，“没什么别的想问的吗？”

魈摇头，“如今他已痊愈，既已承受了代价，那多出来的数十年寿数，便也理所应当归属于他了。我并无再插手的打算。”

“魈，你可曾听说过珥蛇拖龙法？”钟离并未评价魈的回话，倒是自顾自又丢出一个问题，“此秘法我也是偶然得知，秘法一旦使用，可使施法者与契约者共享其寿命。”话到这里魈还有什么不明白，想来药君与白术之间便是由此秘法联系着。

还不等魈做出反应，钟离已经继续说了下去。“这只是最表面的效果，诚如你所言，凡是皆有代价。而得到了不属于自己力量的人同时亦是选择了提前透支自己有限的寿数打捞起囚于水底之人。终于，这样的人再没了余力，而被捞起的人中会有人从他手中接过那只网，继续着前人不变的打捞，直至下个人将网从他手中接过。而最后，会有一个人决心永远留在这条船上。”

钟离并未全然言明，但魈已经全然明白了事情的全貌。钟离不再多说，取出曾经让旅行者帮忙送来的连理镇心散，只不过与以往不同的是，盛装着的瓶子赫然与那日自己所丢弃的瓶子一般，同属于不卜庐。

魈有些愣怔，钟离已开口解释，“他不知道这药是送给谁的，但此药是我二人共同研制而成，你觉得如何呢？”

魈将最后一只魔物击杀，挥了挥手中的翠色长枪。钟离临行前的最后一句话不断在他脑中回响。

“如何？你在水底见到他了吗？”

时值深秋，荻花洲的荻花已几近全白，抬脚踏入水中，秋日寒凉便由被浸湿的脚底攀缘而上。仙人不惧寒凉潮湿，并不将此放在心上，魈弯下腰，荻花和马尾几乎将他身形完全掩没。几番找寻，魈终于在一只岩尊像旁找到自己那日丢弃的瓶子，借着潺潺流水，将那瓶子上的污泥冲洗干净，这才借着月光看向瓶身。

就那么突然的，白术出现在了月下，谁为须张烛，凉空有望舒。药瓶从眼前移开，他完整的脸就展露在眼前。

“仙师缘何在此？”

“与你无关。”

魈正欲转身离去，钟离的话又在耳边响起，当即停了脚步，眨眼间站上桥梁护栏略微低头看向白术。

“上次的事......”他话还未说完，白术先一步将话头接了过去。

“上次的事，多谢仙师。”

魈被他这番抢白弄得一时无言，从钟离处知晓了当日不过是往生堂与不卜庐私下里的共同作业，深知当日一切不过是场误会的魈想过白术会向自己解释，又或是与自己据理力争的辩白，却怎么也没想到收到的竟是他的道谢。“我并没有任何你应当感谢的地方，倒也不必为我强找台阶，是我未知全貌，你不必如此。”

白术闻言只是笑着摇了摇头，“不论仙师当日是何打算，我因此获得了数十年寿数都是事实。这样的恩情，我无论怎样感谢都不为过。只要是我能办得到的，仙师都可以吩咐。”

白术并非是在阴阳魈，而是发自内心的感激，要知道他研究仙人血的替代已有些时日，结果却突然意外得到了，心中自是无限感激，数十年的时间无疑让他的前路更加明朗。莫说只是在床上被药力折磨数日，便是再长些，他也甘之如饴。

看着白术的模样，魈没来由的有些烦躁，左手虎口处早已消失的伤口更是隐隐作痛。

犹豫片刻，魈将手中瓷瓶给白术看，“这药掉到水里了，你还有吗？”

白术闻言笑得眉眼弯弯，“当然。”

月光为他镀上一层银白，两人离得很近。近到魈低头就能看到他藏在镜片下那双下垂眼末端若有若无上挑的眼尾。

第二日便有人将药送到老板手中，魈将其取走后展开一同送来的纸条。上面写着与之前相同的内容。

【望身体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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