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 提瓦特养鸟日记

提瓦特养鸟日记

3

MissW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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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以具体确定的某一天起，魈偶尔会做一些……亵渎的梦。

最初只是一些不成篇的碎片，譬如那位吹笛人执笛的手，或者一片花瓣，落在他青蓝的发尾。偶从这样的片段中醒来，他亦会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就似正处于一场战斗。

虽是令人不解，这样的梦还不算不能忍受。真正折磨他的，是近几月来那些骤然突破界限的绮梦。梦里他将风禁锢在自己的怀抱，那些连他自己都感到震悚的邪念翻腾在胸中，鼓动他，控制他，做尽了不端不敬不耻之事。可风不但没有拒绝，还笑着在他怀中轻喘，拨动琴弦的手指落在他的发间，邀请般应许，纵容他侵占得更深……

他屡屡溺水般从这样的梦里惊醒，胸膛剧烈地起伏着，身体的反应如同邪祟对他的嘲笑，讽刺仙人抵得住尸山血海，却输给欲望这样轻易的引诱。偏偏近来业障的侵蚀已经见缓，他分明神智清楚，甚至找不到一个为自己脱罪的借口。

这天他又梦到了那样的场景。荻花洲的泽畔，沾着水光的动听歌喉，环在他的脖颈。那人说，又深了……这么喜欢那里吗？你不会还想要我给你生个孩子吧。

他心神俱颤，像是最隐秘疯狂的私念被撕扯到人前，在这样调笑的话里不知所措地发抖。那人已经笑着攀上他的脊背，轻喘间，圆润的指甲在脊背上留下轻微的抓痕……

……等等，不对，痛感怎么是从前面传来的？

魈猛地醒来，刚想抬手召枪，正巧与一双凑到近前的金豆豆对上眼。漂亮的小鸟站在他的胸膛上，爪子一抬一落地踩着那里，细嫩的爪子轻划皮肤，比起疼痛，更像是一种细密的痒意。见到他醒过来，小鸟高兴地蹦蹦跳跳，凑过来想要蹭他的脸。

他在原地僵硬了好几秒，看着天真懵懂的小鸟，努力克制突然风轮两立、逃离现场的欲望。他怎么会梦到这种话？怎么会把幼鸟的靠近错认成那种……那种放荡的碰触？难言的羞耻心把他的脸烧得一片通红，他保持着木头人的状态，把胸膛上的小鸟握在掌中，轻轻地放到一边。

小鸟啾啾鸣叫，在他翻身起床之时，抓着他的衣服攀到肩膀上。下一秒，它就瞬移到了客栈二楼的多宝架，对着圆圆润润、由上好白瓷竖起的围墙，发出一声疑惑的“咿啾？”

魈把自己扔进浴室，后背狠狠抵着墙，一只手覆盖面容，终于缓缓滑坐到地上。在一头扎进冰史莱姆自我冷却与坦诚直面自己的不堪之间，他咬着牙选择了后者。

不久后，拥有熟悉气息的人回到多宝架附近，把正在锲而不舍攀爬瓷碗、又毫无悬念滑落到底部的小鸟捞起来，重新放回到自己的肩上。

路过的掌柜看到这一幕，忍不住笑：“上仙竟然新养了一只金雀吗？”

小鸟方才被冷落了许久，正是不满的时候，此时一下一下地啄着魈的鬓发。魈也不愿多解释，只微一点头：“嗯。”

“这只小雀真真漂亮，上仙好眼光。看着娇小，啼声却清丽婉转，鎏金染翠，论品相乃是上上之选。”这一任爱好遛鸟养花的掌柜来了兴致，大着胆子搭了许多话，眼里的艳羡要凝成实质：“冒昧问上仙，这是哪一个品种？”

小鸟顺着魈半侧的脸颊爬到他的头顶，十分闲适地窝了下来。魈抬眼看着它，试着从人间百鸟中寻找一样相近的，最终放弃：“鹏。”

“鹏啊，难怪……等等，鹏？”

在掌柜由惊异逐渐转为怪异的目光里，魈与小鸟集体寒颤，向旁侧不适地挪了一步。

“原来如此……实不相瞒，我见这只小鹏与上仙您体貌如此相似，险些以为……”

相似吗？

魈用筷子夹着厨房加急片出来的鱼生，小心递到小鸟张开的嘴边，见它一口口吃下去，唇边带上自己都不知道的浅淡笑意。

金瞳，青羽，额间极浅淡、看不出形状的印痕，似乎的确有魈的样子。但毕竟身出同族，有这些相似也不足为怪。魈压下心里冒头的妄念，淡淡答：“既出同源，自然相似。”

他摸摸小鸟的背绒，又夹起一片薄薄鱼肉，递给小鸟。掌柜难得见他这样温柔细致，便将话题延续了下去：“这位小仙君可曾有仙名？知道名号，我们也方便称呼。”

“不曾有，随意叫吧。”魈道，深知姓名于他们是多大的软肋，并不准备告知任何人。“待它化形之后，自会为自己赋名。”

“上仙此言差矣！”掌柜摇头晃脑，“名之于稚子，新生之赠也。亲长望之其深，爱之其切，皆蕴于名。小仙君无名无姓，岂非失了根本？”

还没化形的小仙君美滋滋吃完鱼肉，短喙追着魈的筷子，叼着筷尾，眼巴巴地看着魈。绒翅一张一合，魈的筷子收几厘，就跟着向前蹒跚几步。

他无端想起某些风可怜又亮晶晶的眼睛：可以摘一个苹果给我吗？两个呢？三个呢？枝桠上最高的那个呢？

敛目遮住小鸟的眼睛，魈将筷子抽出来，换一片鲜鱼给它。“知道了。”这般应道，“我会仔细想的。”

夜叉一族的名字大多凶厉，动辄兵戈。如弥怒、伐难，杀伐之气尽显，但魈看着臂弯里这只吃饱后便酣足睡去的小鸟，实在不忍将它与夜叉血腥的宿命联系起来。

交代客栈的人小心看顾好小仙君，魈提着枪，没入荻花洲深沉的暗夜。清除邪魔的事他已做惯，不过是以命搏命。今日却无端多了几分牵念，面对迎面劈来的刀斧，不再以身相抵，却是下意识避过，从背后贯穿了魔物的躯体。

他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不由得微微皱眉。那一刻，他脑中闪过幼鸟攀在肩膀的情景，竟本能地不愿在身上留下太多血腥。

一个幼崽而已，居然会为他带来这么大的改变。想到帝君的托付、风神的期待，魈不由得想：这也是他们的深意吗？

如今璃月上下承平，作为守护者，或许也当柔和些了。他身上杀孽过重，两位神明将幼崽托付于他，大概是想磨一磨他的性子吧。

猜测偏离真相已有八个蒙德版图那么远的魈上仙沉吟片刻，自觉有所领悟，将抚育任务的重要性又上调一个等级。持枪走回望舒客栈，千里旷野，晨光微熹。他目力极好，远远便能眺望到几处民户的炊烟。

驻足不到片刻，魈便转头归去。未及百米便听见楼阁中的嘈杂，他凝神看去，见一群人排成长队，正追着一只毛绒绒的青金色团子满地跑。魈即刻踩着风轮提速，那团子也发出“啾啾”的啼鸣声，下一秒，一枚毛绒炮弹便朝着他的脸直直砸过来。从来处变不惊的降魔大圣吓了一跳，立即在空中刹停，顾虑到身上沾染的邪祟与血腥，手忙脚乱不知该不该亲手去接，小鸟已经奋力挥动还不成熟的翅羽，一头栽进他怀里。

它一点也不怕魈身上散发的黑气，也不在乎蹭一身魔物的血，仿佛只要在魈的怀里，就能获得无穷无尽的安宁。那么柔软的一团生灵静静依偎在臂弯，魈举起空着的手，对后面赶来的人做出噤声的手势。

听说它后半夜醒来找不到魈，一直在着急地吵闹。一开始窝在魈的床榻边，眼见着实在等不到，便跟着魈的气息，一直寻到客栈外面。留守的人们想要拦住它，却不料这小小鸟儿动作极为灵巧，速度快得不可思议，这才出现了先前那一幕。若不是迎面遇到魈回来，它恐怕能钓着身后的“追兵”，一路找去归离原。

自兄弟姐妹去后，早已无人对他这样信任依赖。魈带着小鸟洗净血气，将它重新安顿在柔软的绒巢中。幼鸟只从巢中探出一个头，摇晃着脑袋，时而轻蹭他的手指。魈便将手指借给它玩耍，在它向上顶开指腹后，又轻轻将手指放在它头顶。

“以后，不要再做这等危险的事了。”魈轻轻点着鸟儿的小脑袋，尝试同它讲道理。“我夜里有事要办，不在客栈。但一到清晨，必定回来。你无需寻我，在此处等我就好。”

小鸟也不知听懂了多少，短喙贴贴魈的手指，像是一个卖乖的亲吻。魈被自己的联想弄得面上薄红，又去摸摸小鸟的背羽。它生长得极快，一日来便长了不少个头，翅羽的绒毛隐隐有褪去的意思了。

黄昏的时候，魈带着小鸟去了屋顶。

幼鸟喜欢高处，站在魈的肩膀上，清脆如歌的鸣声与秋蝉相和，全是兴奋的调子。淡白的天幕一点点泛起红晕，魈举起枪，以薄红的夕阳为纸，抖动的枪尖为笔，借风的力量，在空中留下两个繁复的古璃月字。

“佑。”写下第一个字，魈轻抚小鸟的绒羽，提醒它仔细看清：“宁。”

“唔啾？”小鸟贴上魈的脸颊。

“你的名字。”魈轻声说，“彼苍默佑，期尔嘉宁。”

“佑宁，璃月的安宁，亦是你的安宁。”他将跳下肩膀的小鸟接住，捧在胸前，垂目道：“我能予你的祝福，只有这些。”

晚星一粒粒缀上天幕，将苍沉的夜色撕开。夕风吹过他的袍摆，翻动的衣袂间，魈静默远望，不知道在期冀谁能听见。

佑宁名字清新可爱，又是个雌宝宝，性子却实在跳脱，与淑静娴雅等词丝毫不沾边。魈在时还好，佑宁只闹他一个，就是上房下海捞星星，旁人也置喙不得。魈不在，偌大的望舒客栈简直没一个人能钳制住她。尤其在佑宁换羽之后，其精力之旺盛、好奇心之蓬勃，就连魈都有些招架不住。

每每闯祸，魈舍不得责骂，便只有冷下脸，拎着小鸟一起去面壁思过。他自己盘腿面壁，反省教育中一时心软犯下的种种错误，佑宁就只能坐在他的怀中，稍有些不安分，就会被魈静静按回原地。这种无聊的惩罚对天性好动的鸟宝宝来说简直是酷刑，久而久之，一看到魈抱臂冷脸，佑宁就会下意识地逃跑，躲去各种匪夷所思的地方，又被魈以各种匪夷所思的方法抓回来。

换羽之后，鸟儿成长的速度就慢了下来，迟迟学不会飞行。魈甚至为此请见过帝君，钟离看过后，说佑宁体质略有特殊，需要等待契机以致圆融，让魈不必担心。

“她仿佛对如今的生活很是满意，故而并不急于改变。”钟离说这话的状态有些微妙，“未遇陡崖，不振其羽。你若想要尽早解决此事，可以带她去绝云间试试。”

魈思来想去，还是不舍得将这么小的鸟儿从崖上推下去。左右璃月并无大战，佑宁愿意，多做一段时间幼崽也无妨。谢过帝君，魈终是没有离开望舒客栈，佑宁也就这样蹦蹦跳跳，无忧无虑地生活了十余年。

第十八年时，偃旗息鼓多年的业障侵蚀卷土重来。

魈又开始在镜中看到另一个自己。冷硬的，锋锐的，干净的。那人不发一语，如影随形。附骨之蛆。

幻象很快会化为重重残响，侵吞神智，模糊现实。鼻端的血腥气，他很熟悉。魈撑着枪杆站起来，拖着沉重的步子，跪倒在水泽畔。冰冷的目光俯视着他，自身后，自头顶，自四面八方。他低头，湖水倒映的傩面下，只有一双血光不祥的眼。

这并非现实，他恍惚地起身，踉跄退了几步，然而什么才是现实？四望皆为敌。一阵凶厉的咆哮在他的身后响起，似是万千冷光扑来，魈睁大双眼，持枪向后横扫，冰冷寒锋刺破层层幻影，直指来敌！

“啾——咿啾——！！”

血色与幻觉霎那散去，魈只觉视野满是苍白。他的枪尖停在桥桩前半尺，枪尖后，一只金翅幼鸟，正在寒光下瑟缩地看着他，身体不断颤抖。

魈的手从没有一刻像今日这样发抖过。仿佛大脑脱力，将爆发的心绪挤压成一片恍惚的空洞。他知道佑宁跑开了，不知道这次会在哪里躲藏，双腿却一时提不起劲力，更遑论追上。

他松开手，从不曾离身的枪第一次掉落在脚边，化为流光一片。身侧的幻象发出连连冷笑：怪物。不辨敌我，吞噬至亲的邪魔。头痛欲裂，他抵御着声声冷嘲，拖着脚步缓缓向前。至少要将佑宁找到，他想。溢出的邪祟会侵染魔物，荻花洲现在并不安全。

会在哪里？他掀开荻花丛，行过水泽，一步步沿途找去。鲜红再次流入视野，他咬着舌尖勉力保持清醒，拨开石板，拨开枝叶，拨开酒桶盖与多宝架上的瓷器，亦拨开无数次枪尖与傩面的挑衅，他的幼鸟迟迟没有现身。

回家了吗？也是，受到这样的惊吓，或许只有家里才能让她感觉安全。但有他在，真的安全吗？魈不愿再想，扶着额头，一步步踏上台阶。很累，气力被抽空的疲惫，一阵阵针刺般撼动识海。他终于来到顶层的房间，门半掩着，里面没有丝毫动静。

他现在不辨五味，也感觉不到太多气息，只是怀着一线希望，麻木地走进去。也许他应先去寻一条锁链，将双臂捆缚住，他想。否则佑宁恐会惧怕他——也许他不该亲自进来；但他已经走进来了，就站在四壁空空的房间正中。早被改造为爬架的衣柜静静敞开，层叠织物间，一只金灿灿的小脑袋探了出来。

魈紧绷的心弦仿佛刹那间断开，几乎跌倒在衣柜前。小鸟惊惶地啁啾着，咬着刚找到的东西从衣柜里爬出来。那是一条布带，卷着金疮药与一副没吃完的连理镇心散。她把这些东西塞进魈的怀里，急急在一旁呼唤。

快吃药呀！惶急的姿态仿佛说着这样的话。魈怔怔地看了佑宁半晌，突然俯身，将她抱进了怀中。

身体颤抖着，怀中的温热却稳定。幼鸟安静地依偎在他胸前，漂亮的金羽展开，覆在魈的手背上。温柔的触感，就像睽违已久的风。

几日后，有客人到望舒客栈来了。

那是一只大仙鹤，身上覆盖着亮晶晶的蓝色羽毛。佑宁在魈身后探头探脑，满眼对新客的好奇。

魈与仙鹤谈了些什么，伸手让佑宁过去。佑宁拍打着翅膀来到魈身前，仰头看着高高的仙鹤，发出一声长长的感叹。

“你放心，照顾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我很有经验。”仙鹤发出一阵悦耳的声音。他们在说什么？佑宁歪着头，嗒嗒走到仙鹤面前，跳起来捕捉她的尾羽。魈平淡地点头，眼中有些许不舍，但很快便被阖目掩去。“如此，佑宁便托付给你了。”

佑宁还没察觉到情势的变化，一心追逐着亮晶晶的羽毛。玩了好一会儿，她终于啄到了羽毛的边缘，正想和魈分享自己的成就，一回头，却发现魈不见了。

去哪里了？佑宁紧张起来，正想转身去寻，身体却突然一轻，竟是被身后的仙鹤叼了起来。

仙鹤一甩头，将幼崽放在自己背上，一道金光形成护罩，把佑宁禁锢在内部。佑宁着急地啄着护罩，护罩却纹丝不动。怎么会这样？她被抓起来了？那个人为什么不来救她？佑宁想起从前见过的小雀，因吃得太多被母雀赶出巢穴的事，不由得心中惶惶。她昨天只是多吃了两盘金丝虾球、一碗水煮鱼和几只苹果而已！就算晚上还因打碎花瓶，被罚面壁半个时辰，也不至于要被赶出家门吧？

仙鹤还说着什么，但那好听的声音再也流不进佑宁的耳朵里了。强健的翅膀轻轻一振，就带着佑宁升上天空。她不是没见过别的鸟儿飞行，但不觉得那有多么了不起，有魈抱着她上天入地，比自己孤零零地飞行有趣多了。现在被陌生的鸟类背着，一寸寸离家远去，她第一次讨厌自己无力弱小的翅膀，恨不得它们立刻长到几丈宽，一下带她离开这可恶的牢笼。

该怎么办？该怎么办？鸟儿在护罩中急急踱步，低头埋在厚厚的羽毛中翻找，突然发现正在发光的机括。是它！瞄准了目标，佑宁立刻亮出利爪，拨开羽毛，低头狠狠地啄了一下。第一下没啄准机括，反而啄下两片蓝羽。仙鹤的身体震动一下，回过头叫了些什么，佑宁全听不懂，再接再厉地一踩，这次终于踩中机关，护罩消失，佑宁翻身一滚，从仙鹤背上掉了下去。

留云借风真君只觉身上一轻，吓得魂都快散了。她知道这只幼鸟还不会飞，特意准备了护罩以保安全，却没想到小鸟聪明到这个地步，三两下便能找出护罩核心，因而没在机关上做防护。几片羽毛事小，孩子摔了可怎么办？她如离弦之箭般俯冲而去，不料佑宁正在自由落体中瑟瑟发抖，打眼见她这样飞来，更是吓得魂飞魄散，情急之中，翅膀猛烈扇动，身体竟在原处化为流风，从留云身侧浮旋直上，重新凝实在高空中。

好险，好险，差一点就被抓住了……佑宁松了一口气，拍打两下翅膀，突然意识到，自己正凭自己的力量在空中前进。她学会飞了？还来不及高兴，仙鹤已经回身追来，她吓得连忙扇动翅羽，跌跌撞撞向家的方向飞去。风急急在身侧呼啸，托着她的身体爆发出难以想象的速度，如离弦之箭直砸向望舒客栈楼顶。她将双翅护在头颈前，一路撞落数片青瓦、一个花盆和好几根护栏，在望台上滚了几圈才停下。

好痛……佑宁耷拉着尾羽从地上爬起来，抬头就看见魈诧异的神情。

……完蛋了。

佑宁缩缩脖子，想想一路破坏的公共财物，嘴里还叼着两根仙鹤的羽毛，简直不敢去看魈的眼睛。

根本没想到刚送走的孩子会突然回来，还是以这么狼狈的方式，魈疾步赶来，伸出的手刚触碰到佑宁，指尖翅羽就突然在他指尖散开。清凉的风流过掌心，汇聚在十余米之外，重新形成幼鸟的身体。

金鹏一族传承数千年，何时有过将身体化为风的本能？

瞳孔骤缩，魈被这惊诧的一幕镇了几息，见佑宁拍动翅膀玩命向平时最喜欢藏匿的山洞飞去，立即唤出风轮，几下冲刺到佑宁身边，拎着她的背，将她提在手里。

逃亡一路，终于捉拿归案。佑宁整只鸟都耷拉下来了，乖乖在魈的掌心里装死。见魈没有立刻抓她去面壁的意思，她费力偏头蹭蹭魈的手臂，又把叼来的羽毛放上去，朝魈这里推了推，指望亮晶晶的战利品能让人消气。做完这些，小鸟又一次耷下脑袋，闭上眼，一副听凭发落的样子。

留云借风也在此时赶到，见佑宁好端端在魈这里，很是松一口气。三言两语说了经过，留云也不由得叹息：“好个不识好歹的小鸟，一心只知道依赖你。若要强行带走，恐怕不能如你的意。”

“……我亦没有料到，抱歉。”

“她驭风的本事，不知强过多少老练的修士。”思及十余年前某些不甚愉快的经历，留云眯了眯眼睛，好意提醒：“你这小鸟，来历不凡。”

“……”魈沉默地看着浑身写满“任人宰割”的佑宁，想到她十八年来天真烂漫，今天却为回家学会了飞行，心中早已是酸软一片。舌根泛着些许苦意，他拈起手臂上的羽毛，极珍重地将佑宁抱进怀中，向留云颔首：“我明白。”

你明白什么？留云在心里大大地翻一个白眼。罢了，那蒙德之风的事，她管得越少越好，费力提点些什么！只道：“你这里既已无事，我便先走了。”

长羽扇动之声远去，佑宁悄悄睁开一只眼，偷觑魈的神情。预料中的惩罚迟迟没来，魈只是轻轻理顺她翻滚间蹭得杂乱一片的羽毛，将她举到了自己面前。

“是我错了。”魈道，语气低而郑重。“我不该轻易将你送往别处。佑宁，对不起。”

“……啾？”

佑宁迟疑着，感知到魈没有自己想象中生气，还如此温柔，有些没反应过来。但觑着魈的神情，她还是试探着伸长脖颈，轻轻贴上魈的额头。

风动荻花。漫漫水泽中，只有一人一羽，以额相贴，静静地彼此依偎。

那之后，魈再没动过将佑宁送走的心思。但业障凶险，唯恐佑宁如他一样被邪祟侵染，魈也不敢再像佑宁幼时那样，时时把她带在身边。

他是杀戮者，累累血债，万死难偿。佑宁却未经世事，心思纯净。她的羽毛已经沾过自己身上的血，不能再沾染号哭的怨与憎。何况他所背负的选择与契约，并不是佑宁必须选择的未来。

佑宁有了许多新玩伴。学会飞行后，她似乎一夜间懂事了，对身边人的话语不再全然懵懂，无意识的闯祸也减少许多。她不必再咬着魈的袖子，把他拉到一堆水果前请他帮忙，自己就能抓着削皮用的小刀把苹果切成小块，带去与暂歇在客栈的候鸟分享。魈不必像往常那样担心她，她也似乎不再那么需要魈，七星派来的人就能将她照顾得很好。

魈便把更多时间用在巡查，就好像岁月回到佑宁来到身边之前。战斗时他不必顾忌什么是幻象、什么是真实，不管看见什么，听见什么，通通杀却了事；除魔力尽，便休憩在野外，淡淡看着满天的星。有时自觉神智清楚，他才回去看佑宁一眼。一团碎金流翡般璀璨的鸟儿就窝在他的枕上，因他的久不归而生气，很故意地别开眼，又偷偷留下余光，一个劲地偷觑他。魈就站在门外，不知该解释些什么，只是缄默。直到佑宁先放弃对峙，率先埋到他的怀抱里。

又是一年海灯节。魈背着枪，下午就离开，留佑宁与望舒客栈的众人共度。客栈明年要换新掌柜，听说名叫淮安，一个十来岁的年轻人，很有几分拳脚。客栈诸人相聚在此，送别即将离任的老掌柜。一顿饭整治出数十个花样，大家热热闹闹让小仙君上座，为佑宁专设了一席。夜里众人餐足酒酣，闹着要放霄灯，有人腆着脸问小仙君：能不能将霄灯送到高处再放飞？他们抢着笔墨写下愿望，佑宁便叼着一串霄灯，一个个送到树梢，让它们依次飞去，飞往高高远远的夜。她喜欢热闹，回来时众人捧场地鼓掌喝彩，望着霄灯的眼中，都映着流火一样的颜色。

老掌柜放下祈愿的手，慈爱地抚了抚小仙君的背羽。海灯节是团圆的日子啊，老掌柜说。他看着眼前共度大半生的老伙计们，又浮一大白，佑宁却不自觉地眺望向远方，心中的圆好似缺了一半。

团圆，她的团圆总是少一个人，最重要的那个人。

后半夜只留年轻人闹霄，佑宁叼着库房里还没用完的霄灯，悄悄从背面离开了望舒客栈。

海灯节的夜，除了人间的喜乐平安，往往还伴随着魔神遗念的怨愤与不甘。城中繁华欢庆，野外却殊为可怖，阴冷而森然。佑宁有些害怕，只靠霄灯的一点光明，根本不够照亮前路，她甚至分辨不出多少魈的气息，只能循着直觉，向杀气与寒意最重的地方飞去。

不知道在风中飘摇了多久，她终于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是魈的枪声。她第一次靠近战场，也第一次看到了战场上的魈。熟悉的身影浑身浴血，单薄身姿扼住要道咽喉，凶厉，狠辣，一往无前。她却好像被粘稠的寒冰淹没了，天真懵懂的心，第一次隐隐疼痛起来。

对魈而言，每一年的海灯节都殊为凶险。靖妖傩舞已持续半夜，烧灼身体里每一滴血。他机械地腾跃而起，枪尖洞穿魔物的胸膛，浇到身上的血液已经毫无触感。傩面下汗水淋漓，身体却再次舞动起来，先于意识刺出精准的下一枪。血肉令人牙酸的撕裂声就是他唯一的鼓点，魈喘息着，将耳边低笑的呓语挥开，在憧憧鬼影之中，杀出唯一一条血路。

漫天霄灯在他的身后升起来，四海清平，魈却无知无觉。惨死的怨魂嗤嗤窃笑，白骨从血地中挈起来，抓向他前冲的身影。凄烈哀号幻织成网，魈咬着牙击碎重叠摇晃的鬼影，在致密的心障深处，看到持枪屹立的自己。

那个人未佩傩面，色如冰霜，错步腾跃而起，向魈悍然俯冲而来。这是旷日持久的战斗，无数个千年的原点与末路。魈提枪抵挡，数个交锋后，他恍惚以余光看到了一盏飘摇而上的孤灯。

一个歌声刺入他的战斗，像注入寒冰的滚水。

那是太熟悉的音律，常年飘萦在荻花的原野。伴着月光，拂过碧水与重山，久久，铭刻在他心中如同纸卷被展开又揉皱的三万遍，每个缝隙里都渗出甜苦的汁液。但那歌声又是如此稚嫩简单，尾音甚至打着颤，像一缕弱小的微风，一面靠近，一面颤栗。

他第一时间甚至感到一丝不可理喻的怒火，微弱的，想要叫停这道歌声。为何救他？为何随他而来？难道他就注定刺不穿万般哀绝妄念，一定要靠无休无止的挽救来残喘苟延？随即这股毒液被挤出脏腑，他这才惊觉自己的心魄亦在发颤。

他不需要救赎。但风仍在这里。风总在这里。

无所不容、无所不在的风，一直伴随在他身旁，微笑着注视他，随时准备亲吻他的灵魂。

温柔的风环降落在他身上，气机牵引，为他勾勒出每一个真实敌人的形貌。噬人的幻象被音律所压制，力量重新回到他的躯体，魈踩着歌声，作今夜的最后一舞。挑断最后一个敌人的脖颈之后，魈撑着长枪喘息，而一双小小的手臂，环在了他的腰间。

他恍然想起佑宁来到身边的那天。帝君说：“这是巴巴托斯托我带给你的礼物”。他看着那时极柔软、极弱小的幼鸟，怎么也不明白，一份责任怎么能被冠以礼物的名义。

现在他终于想通了这句话的含义。

暖意随着风的流动，传向四肢百骸。魈转头看去，身高刚过一尺的小小女孩，身着羽衣，正挂在他的腰间。见他看过来，小女孩立刻将自己贴到他的身上，口齿清晰、绝不容错认地叫道：

“——妈妈！！”

“……”

降妖千年的魈上仙，第一次在一个称呼里，感受到令人恍惚错乱的尴尬与茫然。

第二日，魈搂着刚刚化形的佑宁在树下醒来时，手边多了一盏无字的霄灯。

佑宁消耗过大，还没有睡醒。魈将那盏霄灯捡起来，掀开看时，原本嵌有浮生石的地方，端然放着一枚风属性的神之眼。

蒙德，风起地。

沉睡的风神的梦境中，多了一个青色的小光点。

那光点不同寻常，呼吸一样明灭着，好像与风神的心跳声紧密相连。轻轻坠入梦境中，溅起一圈圈透明的涟漪。

梦境外，落羽降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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