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多拉冈德之龙

烟岚探山

2025/04/10 02: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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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阳光照进山谷，万物都金灿灿的。一只白绒绒的雪球一般的兔子鼓动着脸颊，半个身子趴进篮子里，咀嚼着不知为何聚集在这里的浆果。

突然，一个黑影在它身后出现。雪兔躲闪不及，被抓住了身体，死命踢蹬着双腿。

少女拍干净身上的积雪，指尖一点，浅金色的共鸣力让这小偷瞬间被缚住四足。她好奇地提起这小家伙——毛茸茸，胖嘟嘟，雪白雪白，嘴巴边上的绒毛被浆果汁糊了一圈。这可是意外之喜，也不知道能不能吃……

漂提着自己的猎物，挎起地上浅金色的半透明篮子，里面装满了新鲜的蓝紫色浆果。

回到洞穴，篝火有些暗，她去外面掏了几块柴火回来，通通加进去。升腾的火光照亮洞穴深处的身影——哥舒临，他还睡着，双翼微微展开，还盖在漂空荡荡的床铺上。

还没醒。漂想。他都睡了多久了？这条龙的睡眠时间没个定论，有时候比自己少，有时候睡上几天都不会醒。漂看着安眠的巨龙，一歪脑袋，想着自己现在下手没准就能得手了呢——巨龙的睡相比她想得好多了，看起来很温和，有点像猫。没有如雷的鼾声，也没有奇怪的睡姿，他蜷缩在自己的翅膀里，很安静，连那道贯穿了上下唇的伤疤都柔和不少。

“……”

她下不去手。

这段时间来，一人一龙相处得还算融洽。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让她稍稍质疑起自己这趟任务的正当性。原来哥舒临不仅不吃人，还救了他们，给他们找了个可以躲避教会责罚的地方继续生活——那些在权力斗争中落败之人，被一纸征召带离家乡的弱小之人，一旦回到教会的双目之下，不仅会被当成违背谕旨而立刻绞杀，还会连累亲族。

思绪被咕咕叫的肚子打断。漂去把摘来的浆果洗了洗。很甜，汁水丰沛，要是能加点糖和面粉做个浆果派就好了。可惜多拉冈德山的巨龙洞穴里没有这种东西。漂把目光放在因为贪吃而被自己抓住的猞猁身上，掏出剑准备给自己烹饪一顿兔子肉打打牙祭。漂要么在帕罗蒂家，要么在骑士团里，哪里有自己下厨的时候。这些日子独自生活下来，发现生火切肉烤肉都不是容易的事，厨艺被迫突飞猛进——大概是突飞猛进，起码能面不改色地吃下去了。

她好怀念哥舒临那晚上给她烤的肉。

更饿了。

好吧，但这小家伙是在太可爱了。她实在下不去手。虽说她早晚要对哥舒临动手，提前练练自己的手法也挺好的，但这小家伙好像有些无辜……多拉冈德山天寒地冻，这小家伙只是偷吃了她几枚浆果，罪不至此，怪可怜的……

于是漂把小兔子放在自己找来的干苔藓上，又给它撒了一把浆果。附近似乎有一条小河，她还是看看能不能猎到一些鱼吧。

哥舒临被一阵毛茸茸的触感惊醒。他下意识抓住了那个东西。小家伙在他坚硬的龙爪之间叽叽惊叫起来。哥舒临定睛一看——居然是一只白色的雪兔。

什么兔子，敢接近他的洞穴？哥舒临坐起身，环顾四周，看见了边上一小块柔软的干苔藓，还有散落的浆果。他突然意识到洞穴里少了一个人，于是丢下那只兔子，站起了身。

她去哪儿了？

巨龙的寿命接近无限，漫长的岁月里，他常常以长眠消磨时光。以人类的时间来算，一次睡上一两个月的事情屡见不鲜。他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只是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个大错——那个女孩可没法独自生活一两个月。

哥舒临烦躁地甩动尾巴，摇身变回巨龙的模样。紫黑的双翼遮天蔽日，风压吹得洞穴旁松树上的新雪簌簌掉落，宛如又下起了一场暴雪。

龙巡视他的领地，终于在一条小河边找到了他的女孩。少女像一只怕冷的猫一样蹲在河边捕鱼。龙巨大的黑影让鱼儿而四散而逃。漂抬起头，哥舒临庞大的身躯顺着河流落下，金色的眼瞳死死盯着她。

“哥舒临？你终于醒了——”

“你怎么在这里？”

巨龙紧紧抱住了她，龙尾缠住她的身体。

“山里很危险……”

坚硬的鳞片蹭着她的身体，硕大的头颅一个劲往她怀里拱，龙的翅膀将她环绕起来，天地都黑了。

这是怎么了？哥舒临没睡醒还是她没睡醒？之前不是还打算把她丢在奥尔加修道院吗？怎么一下子好像很关心她一样。

“我看你睡很香……”少女被蹭得声音咕咕哝哝的，“不敢叫你。”

“我睡了多久？”

“五六天吧。”

“……龙的睡眠时间和人类不一样。如果我没有醒过来，你可以叫醒我。”

龙看着她，瞬膜一眨一眨。

“和我回去。”

“我饿了。”

“我去狩猎。”

漂嘟哝道：“我本来都要抓到鱼了。”

“……”哥舒临愣住了，才意识到自己的出现把河里的鱼和方圆几百米内的生物全都吓跑了。

“你得赔我。”

漂也不知道为什么，和他说话的时候，自己总是敢那么放肆。

龙低下头，示意她爬上来。少女攀上龙的角，坐在他脑后柔软的羽毛之间。哥舒临飞得不高，漂能清晰地看见他们身下辽阔的土地。顺着小河一直往上游追溯，融化的雪水从高不可及的山巅奔流而下，变成鲑鱼洄游时难以翻越的屏障。数以百计的鲑鱼挤在狭窄的河床里，鳞片在阳光下反射着炫目的光。河岸边站满了过来吃自助餐的熊——硕大的熊掌从水里一捞，便拍晕了一条鲑鱼。它们踩在它坚硬的肚子上，硬生生将橙红色的鱼籽挤进嘴里，随后便留下鱼的尸体，扬长而去。

“鲑鱼怎么样？”

不愧是多拉冈德山的鲑鱼，长得比一般鲑鱼凶恶多了，背鳍和尾鳍已经变成了硬邦邦的骨刺，鳞片像龙鳞一样厚实坚硬，体型也大，足足有半个漂那样长。

“你管这个叫鲑鱼……？这是龙鲑吧？”

说话间，龙已经变成男人的样子，长尾往水中一刺一挑，尾尖的羽毛和骨刺拍飞了好几条鱼，摔在镶嵌满白色石头的河岸边。鲑鱼吃了哥舒临一尾巴居然一点事没有，拼命挣扎，抽得石头啪啪作响。

“差不多。”他一挑眉头，“多捉几条，给菈妮娅他们带过去。”

“喔？你还会考虑别人？”漂揶揄道。

“我什么时候没考虑你？你现在不仅待在龙身边，可以在龙的洞穴里养雪兔，巨龙还给你捉鱼为你服务。”哥舒临呛她，“那只兔子是你抓回来的吧？”

漂不说话了，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菈妮娅他们喜欢这些鱼，可以换一些你们人类的钱。修道院养了么多孩子，花销不少。这些多余的龙鲑我也吃不完，就带给他们。”

“龙鲑比普通鲑鱼还贵，我都没吃过呢。就这条鱼，光是鱼籽换的钱，就能够普通人一家子吃上三年。”一听是给修道院提供资金，漂来劲了，上前想把龙鲑带走。只是共鸣力做的绳索才套上去就被挣断了，她差点被那凶器一般的有力尾巴抽到手臂。

“小心点。”

龙尾啪的一下把那条拼命挣扎的鲑鱼拍晕。

哥舒临把她拉到身边：“你站在我边上看着就行了。”

这样捕鱼，简直像是在捞鱼。不一会儿河滩上就堆满哥舒临捞上来的龙鲑。但试图冲破小山崖阻拦的鲑鱼一点都没少。漂看着它们近乎飞蛾扑火一般冲向山崖，绷紧身子起跳。摇摆着身体，不放过哪怕一丝成功的可能性。的确有几条龙鲑成功飞过了瀑布，但更多的，是在空中失去平衡，有一些重重摔在河岸边嶙峋的岩石上，粉身碎骨——那宛如龙裔一样强壮的身体给予它们惊人的弹跳力，但相对的，从空中落下的代价就是死。

“它们这么拼命干什么？游不上去就别游呗……”

“鲑鱼要回到自己出生的地方产卵。”哥舒临低声道，“等到了那里，产下卵，它们就会死去。那是它们的故乡，他们的生命在那里开始，也要在那里结束。叶落归根，鲑鱼洄游，不论是鱼还是人，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都会怀念自己来的地方。”

“……好像能理解，但又觉得不太能理解。”

“那你就想想，要是没有这些洄游的龙鲑，多拉冈德山的很多生物就会被饿死。如果它们不洄游，你今天就吃不上龙鲑肉。”

“……好吧……说的也是。”漂合十双手，对着小河道，“谢谢你们，龙鲑，祝你们顺利回家。”

“你对鲑鱼那么善良，怎么不对我好一些？”哥舒临眼里闪着戏谑的光，“我可救过你一命。”

“……”小黑猫有些羞恼，别过头去，不想看他，但声音还是传了过来，“那你吃龙鲑吗？晚上做烤龙鲑，还是龙鲑汤，还是你想吃生的？我给你做。”

“都可以。不过我已经吃腻生的了。”

“居然吃腻了。”漂忍不住吐槽，“龙过得可真奢侈啊……这玩意儿我吃一辈子都不会吃腻的。”

“奢侈？”哥舒临把漂用共鸣力织出的绳子抽紧，将鲑鱼捆起来，“龙鲑本来就不在人类的食谱上。人类却孜孜不倦地索取，自然奢侈。”

漂哼了一声：“那你到底吃不吃？”

“你做的鲑鱼不在我的食谱上，”哥舒临拍拍她的脑袋，“很新鲜，也很奢侈。”

少女在原地愣了片刻，脸上绯红。

“回去吧。对了，这边有浆果，你也许会喜欢——”

“你瞧这个。”

猫儿眼尖，早已从积雪的灌木丛里摘了几颗鲜红的浆果。漂记得自己在哪个贵妇人的茶歇里见过这种果子，点缀在精致的裱花切块蛋糕上，叫做龙刺果。

“这个很甜很好吃。这里好像还有云莓，哥舒临——”

她捧着红宝石一样的浆果，肤色雪白，短发乌黑，垂在脸颊边，像是一只蓬松的长尾山雀。她肩上落了些雪尘，鼻尖冻得微红，金色的双眸像是流淌的蜜糖，让哥舒临想起那些撒着糖粉、枫糖和莓果的小松饼……

“我们带些回去吧？你要去拉贡镇，正好可以借教会的厨房烤小松饼。”

他怔愣地看着她，神情恍惚，不知是否在梦中。

「我们摘些浆果回去，等下你给我做松饼吃好不好？」

「洛维，奥尔加嬷嬷警告过我，不可以再给你做任何甜点了。」

「你可以少放点枫糖浆。」

「真少放了你又不乐意。」

「……你就说你做不做吧！」

「好吧……回头奥尔加嬷嬷要是念起来，我就说是洛维非要我做。」

“怎么了？哥舒临？”

少女看他一动不动，颇为好奇。

“你讨厌浆果吗？”

混乱的思绪，翻腾如海的记忆，唯一的锚定只有她的身影。哥舒临捏了捏眉心，努力把那些雪崩般袭来的记忆藏回去，对漂道：

“不，我不讨厌浆果。你想去拉贡镇吗？我可以——”

哥舒临的声音戛然而止。

“吼——”

算那黑猫反应快，在被熊掌捏得粉身碎骨之前用共鸣力护住了自己。半透明的浅金色屏障如同六面晶体一般将她护在中间。龙尾抽向箭簇熊王。它跳入满是龙鲑的河流中，巨大的熊掌扇起一面墙似的鱼，坚硬的鳞片硬生生将巨龙的攻击挡了下来，断裂的鱼身之间，鲜血和碎肉如同暴雪般倾盆。

浅金色的屏障在熊掌的挤压和受惊乱窜的龙鲑之间岌岌可危。漂蜷缩在中间，满耳都是鱼尾抽打屏障的闷响和水湍急的声音。她不太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在激烈的摇晃和冲击之中尽全力护住自己的屏障。紧张与恐惧之中，那三个字充盈着她的思绪，让她下意识喊了出来。

“哥舒临！”

巨龙张开双翼，锐利的龙爪硬生生碾碎了箭簇熊王身上的骨刺，刺入刀枪不入的厚实熊皮之中。沸腾如岩浆的龙瞳里，燃烧着不可遏制的愤怒。他一口咬在箭簇熊王的后颈上，咬得鲜血横流，皮肉外翻。两头巨兽扭打翻滚在满是洄游龙鲑的河水之中，将整条河流染上刺目的红色。

以哥舒临的共鸣力，撕碎它就像几十年前撕碎它的父亲一样简单。但这次，年轻狡黠的箭簇熊王举起前掌，露出那个满是裂痕的六面晶体。巨龙的目光一下子被吸引，几乎是下意识地离开了箭簇熊王，追随它而去。

“哥舒临……”

漂刚从眩晕中理清思路，便看见一头狰狞的巨熊从天而降，压在哥舒临身上。骨刺拔地而起，刺穿巨龙的身体，将其牢牢钉死在地面。箭簇熊王张口咬住巨龙的翅膀，咔嚓一声将龙骨生生咬碎。但哥舒临好像完全感觉不到疼痛，金色的龙瞳紧紧盯着漂，将那浅金色的半透明晶体护在怀中。

“走！”

他发出痛苦沙哑的低吼。

“别管我！”

箭簇熊王的共鸣力还在一阵阵注入大地。巨龙发出痛苦的嘶吼，试图将自己的身体从骨刺上抽离。刹那间鲜血飞溅，哥舒临硬生生忍着抽骨之痛，抬起左半边身体抱住箭簇熊王，将它狠狠压在骨刺之上。尖锐的骨刺洞穿了箭簇熊的肩胛，也再度刺穿了哥舒临的身体，隔着鲜血淋漓的隔膜，看得见巨龙跳动着的晶体一般的心脏。但那两头野兽都如同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厮打在一起，箭簇熊王甚至张嘴咬住了哥舒临的肋骨，疯狂撕扯。

坚硬的牙齿抵着那已经在破碎边缘的心脏，无论紫黑的龙焰如何灼烧它的身体，都不肯松口——只要它咬碎那块心脏形的，充满共鸣力的，勃勃跳动着的晶体，多拉冈德山的巨龙哥舒就会陨落。

漂突然意识到，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杀掉哥舒临的好时候……

杀了他，回到王都，帕罗蒂家族将会被赐予蒙特图罗之姓，父亲母亲会对她刮目相看，没有人再会叫她帕罗蒂家的野种。

几乎是下意识的，漂召唤出了千古洑流。淡蓝色的剑身如同冰面下流淌的水，澄澈而寒冷。

洞穿箭簇熊王的心脏，也洞穿哥舒临的心脏。她将成为整个帝国历史上，紧随甚至超越洛维的英雄。

但他紧紧凝视着她，好像已经明白并接受了自己的命运，只想在最后关头，将她刻进他的灵魂里。

“……”

剑刃准确无误地刺入心脏，鲜血如同暴雨般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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