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悠灰《一路生花》

vivianaju

2025/04/23 2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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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崎已经很久没做梦了。有一天，他从车上醒来，做了个身临其境的噩梦，他惊魂未定地扫视着如常的车厢，心里终于产生“再不把病治好就无法挽回了”的想法。他当机立断地约了精神科夜诊，硬着头皮叙述就诊史的时候，连他自己都觉得荒唐——怎么能拖到现在才来看呢？就应该在发觉自己状态不对的时候，立即寻求医生的帮助。
他抱着“大不了就辞职”的想法，找公司请了长假。他告知稻森自己的病情，询问是否能在岛上长住，稻森立刻同意了。小茜的学位已经攻读完成，回国的途中还顺带给灰崎义诊了一下，表示他的状态已经比上次好了很多。吉良家有意往制药方向发展，朝灰崎抛来了橄榄枝，灰崎觉得去帮帮吉良也没什么不好，直接趁着假期没有项目的空档，就这么跳槽了。
即将结束修整、离开伊那国岛的前夕，灰崎又去看了野坂。这次他带上了贡品，是今天闲着没事看教程做的鸡蛋布丁，吉利丁放少了，稍微有点塌，但味道很好。
他顾着跟野坂说话的功夫，丛林间钻出来一团鬼鬼祟祟的影子，趁他说话的功夫，把布丁舔了个稀巴烂。灰崎眼疾手快地抓起油光水滑的后颈——是一只公猫，雪白的肚子，淡黄的背脊，右边的后爪染着一点墨黑。
“三花猫啊。”据说公三花猫十分稀有，有人认为它能招财。灰崎盯着它撒娇打滚的动作，福至心灵：“怎么，想跟我回家吗？”
小猫嗲嗲地“喵”了一声，百转千回。
于是灰崎就这么绑架代替购买了。
小猫被他起名叫“野砂(Nosa)”。哪怕灰崎提前做好了功课，老老实实地封了砂窗，小猫还是总能找到破绽跑出门去，给他滚一身的沙子回来——看着监控里猫咪扒拉着打开密码锁，矫健地越出视野，灰崎目瞪口呆。小猫很欠揍，最喜欢在灰崎喝酒时把他的啤酒罐从桌上清除，灰崎擦了好几回地板后，干脆再也不喝了；小猫没烦恼，总在灰崎心烦时过来给他踩奶，等灰崎真的分出心来摸他的皮毛，就甩甩尾巴走掉。为了小猫自由出行，灰崎搬到了近郊，这里有点像他小时候住的地方，田埂上有野草和野花，还有蝴蝶扇动着翅膀。附近没有便利店，灰崎最终选择自己做饭了——煮鸡胸肉，一块给他，一块给小猫。
小猫在灰崎三十九岁的清晨最后一次蹭了蹭他，就没有再回来。灰崎之前听说过，猫会在弥留之际跑到很远的地方。但没关系，他会在院子里放好猫咪的食水，总是换上新鲜的，聪明的野砂会找到回家的路。
灰崎打开院门，发现那里的声响是一条幼犬在偷吃猫饲料。邻居家的边牧生了一窝小狗，这只最瘦最小，所以从栏杆的间隙钻了过来，才到了灰崎的院子。“反正我们也养不过来，”邻居解释道，“你喜欢，就拿去养呗！”
小小一只幼犬，被灰崎寄予厚望地起名“野马”。小狗吭哧吭哧吃着灰崎精心准备的营养犬粮，长得膘肥体壮。灰崎有时候都分不清谁是主人，大清早要溜溜，大晚上也要溜溜，灰崎步入中年，早就过了爱四处跑的年纪，退居二线之后正要休养生息，这休闲的生活最终是被小狗打破了。带着小狗去狗狗公园，灰崎也认识了新的朋友。第一次迈出打招呼的步伐，还是野马拽着他冲到人家面前，他觉得尴尬，才硬着头皮去做的。那是个温柔善良的人，跟对方几次接触下来，灰崎得知人家也没结婚，一个人带着小狗生活。然而，就在灰崎筹备第一次与对方约会时，野马突然发难，挣脱了灰崎一直以为非常牢靠的狗绳，将对方的小泰迪吓得拔腿就跑，灰崎被迫在公园找到半夜，才把瑟瑟发抖的泰迪犬还到对方手上。灰崎无语地抚摸着野马的皮毛：“你就是故意的，人家都说你这种狗心眼子多。”野马的眼珠滴溜转着，小狗不知道人类在说什么。
野马在十四岁生日那天永远合上了眼睛。灰崎抱着已经冰凉下去的柔软皮毛，将它埋在了院子的一角。小小的十字墓碑上，停了只叽叽喳喳的鹦鹉。鹦鹉的翅膀有伤，不知道是哪里跑来的，总之灰崎暂时先为它包扎了伤口，在三张纸上撒好玉米粒：“布丁、咕咕、悠米，三个名字，选一个吧。”
小鸟歪着头咕叽两声，落在“悠米”的纸条上。于是，悠米成了灰崎家庭的新成员。
悠米头部的羽毛总是乱翘着，看起来神奇极了，像某人一样。灰崎耐着性子教它说话，它还故意偏着头不听，更沉迷于梳理灰崎的“羽毛”。穷极一生，悠米也就学会了《如果感到幸福你就拍拍手》，还只会第一段。每次灰崎沏了热茶，想要思考人生时，小鸟嘹亮的歌声就会按时响起。灰崎就算再平静，听了几十次同样的唱段还是绷不住：“别唱了！”小鸟跃动着重复：“♫如果感到幸福你就拍拍手～唧唧！如果感到幸福你就拍拍手～唧唧！♪”
“臭鸟，吵死了……”灰崎没了伤春悲秋的心情，只能扶额苦笑。在小鸟短暂的停顿时，他合着节奏，悄悄拍了两下掌。
悠米的最后一首歌，灰崎在那之前从未听它唱过。彼时他正睡午觉，隐约听见空中传来了那首《青色的珊瑚礁》。接近百年前的旋律，即使对如今的灰崎来说也太老，他只在《情书》中听过，那是男藤井树死前的遗言，用最后的力气传达出对青春恋情的怀念。悠米那核桃仁大小的脑袋瓜，从哪学到的这首歌？灰崎怀疑自己是睡糊涂了，才多了一段不存在的记忆。
把小鸟的肉体埋入土地，灰崎突然也想去看看伊那国岛的珊瑚礁。他真的老了，不愿再送走谁，于是没有再养宠物，在小院子里种了一株茉莉花。每年夏季，茉莉总会开。邻居的孙女仿佛昨天还是襁褓里的婴童，一晃眼就把中学的校裙围上小树苗般瘦窄的腰肢。“灰崎爷爷总是很爱护那株茉莉花呢，像是对爱人一样。”她冲灰崎做了个鬼脸，“总是板着脸，却对一株植物那么温柔。灰崎爷爷真的好奇怪呢！”
“没礼貌！”邻居敲了女孩一个脑瓜崩，“孩子不懂事，先生你别放在心上。”
“我还不至于为了这点小事生气。”灰崎皱眉道。他才没空呢，最近茉莉正要进入花期，肥料也要跟上才好。
后来女孩回忆起来，犹记得当年的茉莉花开得格外盛大。灰崎爷爷的尸体被抬出来的时候，她捂着眼睛不敢直视他散大的瞳孔，只在指缝中窥见，老人枯槁的手心里躺着一粒洁白的花苞。那株茉莉不再被精心照料，在花期结束后，一夜之间枯死了，仿佛那些不要命般绽放的花蕾，是对世间最后的告别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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