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的滋味

【亲友组】明治相捧觅食录

Ravine

2024/12/02 05: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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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村民来的时候，我们还在喝酒。

修学旅行的夜晚哪有不喝酒的！我们所在的地方是[notes=[九州][九州，位于日本西南部，为日本本土四岛之一。]]。究竟是成步堂的哪个同学提议将这个日本最偏僻的西南角作为旅行的目的地，我已经忘却了。不过我还记得，那人是九州出身，因此盛情地邀请英语系的各位东京人士考察家乡的风土人情。
“九州还有一种特产蔬菜，请各位务必尝尝！”
听到这话的成步堂立马就动了心，为这个提案投了赞成票。而我，则是被成步堂硬是扯来的法律系编外成员。起初他向我告知这是一次修学旅行，我以为是研学性质的集体出访，还纳闷为何不选择京都之类的文化圣地。到头来，以这个最终目的地的选定来看，将这场本质的外出旅游称为“修学旅行”，不过是向家里方便要钱的说辞罢了。就连成步堂当初邀请我的理由也简单得昭然若揭：“反正你暑假好不容易有空，一起出来玩玩嘛！”
九州之行意外地有趣。或是爬山，或是钓鱼，或许对于一群血气方刚的男大学生来说，整日浸淫在文明和知识中反而是束手束脚的规训，非要到这谁也无法管束的偏远之地来，聚在一起无拘无束地玩乐，才能充分释放出青年人的活力和创造性。起初，东京出身的学生们因为听不懂方言闹了笑话，遭到了九州当地人的嘲笑。一气之下，他们便用当地人听不懂的英语开始反击。最后还是那位九州的学生从中调停，事件才告一段落。当地的饭菜也很可口。这里的鱼肉和蔬果相比起东京的确实多了不少滋味，以至于成步堂声称自己再吃下去将有增重的风险。只可惜他听漏了那位介绍“特产蔬菜”仁兄的后半句——
“那是一种唤作‘苦瓜’的东西，也就是一种苦味的瓜啦！”
唯有那道九州名菜，由苦瓜、豆腐、鸡蛋和肉炒制的[notes=[苦瓜杂烩][苦瓜杂烩（ゴーヤーチャンプルー），九州-冲绳地方的特色菜肴。由岛豆腐、苦瓜与其他食材一同炒制而成。]，成步堂一口都不愿再吃。假如他当初认真听了他同学的话，一定不会同意要来这偏远的海角“吃苦”吧！

时间回到那一夜的酒会上。“你们之中，有哪一位是叫成步堂君的么？”男大学生围成密不透风的一团，村民举着一张纸片，站在那团吵闹嬉笑的边缘，竭力地叫嚷着。
被唤到的主角，被称为成步堂龙之介的男子，还举着酒杯，耍着他最擅长的嘴皮子把戏。一群人都笼在酒精弥漫的欢乐罩子里。不知是真的没听见村民的呼唤，还是不愿停下眼下的欢乐而刻意回避，他丝毫没有打算回应的意思。我捅了捅他的肩膀，示意让他瞧瞧那边，成步堂这才憨笑着扭过头来。从他那迟钝的反应来看，他大概是醉了。
究竟村民的忽然出现是因为何事呢？将成步堂推出去后，我也并没有特别在意，只是继续喝着酒，看着他的同学们像水面一样将缺席造成的空缺迅速合拢了，引出新的乐子继续打闹。
过了一会儿，成步堂回来了，他周身的气氛变得和离开前不一样了。原本浮在他体表的酒气和洋溢的欢乐忽然收束，变得内敛郁结。当他默默在我身侧重新坐下时，安静得几乎没有声音。过了好一阵子，那团密不透风的欢乐人群才察觉了他的回归。有谁大叫了一声，仿佛这是一个戏剧性的地理大发现，同学们像急于登上新大陆的探险家一般围了上来，往成步堂的酒杯里斟酒。“继续喝呀！”他们划着拳敦促，显然误解了他，“要是去解手，时间未免也太久了吧，成步堂！难道你掉到坑里了去吗？”
成步堂推开了酒杯：“还是不了。”
“怎么回来之后就变了个人似的，这样不解风情啊！难道真的在坡上摔了一跤，摔晕了头吗？”
“他不行就让我来吧。”我查觉了好友的不对劲，伸手替他挡下了这一杯。
“哈哈哈！还是亚双义君识相，真不愧是年级学生会主席大人！你可跟着这位优秀的大人物多学着点呀，成步堂！”
我朝说这话的学生瞪了一眼，夺过酒杯一饮而尽。他的同学们见自讨没趣，又像潮水一般不着痕迹地退下，毫不在意地丢下成步堂继续喝酒划拳了。
“怎么了？”我无视周围的起哄，看着枯萎似的成步堂。
“没什么。”好友回避了我的目光，又像是觉得没法躲过我的追问，不得已地说道，“只是接到了东京发来的电报罢了……”没等我问个清楚，他匆匆起身，丢下一句“我去海边散个步醒酒”便离开了酒会。
直到酒会散席的时候，成步堂仍然没有回来。英语系的学生们算酒钱时发现少了一人，这才开始急得四处寻找他。我告诉他们：“那家伙只是去海边散个步而已，等他回来再管他要钱吧。”
他的同学们为究竟是留下继续等待成步堂还是回头再找他付账热烈地讨论起来。听了此番对话的老板讶异地说：“那个学生两手空空就往海边匆匆去了，我来不及劝他。这个季节的晚上海边会起海雾，希望他可千万不要迷路了。”
我连自己那份酒钱也没来得及付，勾起柜台旁的马灯就冲向海边。

海面果然起了大雾。
傍晚还澄净空旷的天空已经被无数细密的水珠攻陷。那团盘踞于海面的雾有着庞大的身躯，凭借从日落开始降临的睡意瘫软着。大海于它而言只是浅洼，它白色而绵软的身躯溢出到沙滩的边缘。我举着一盏灯擅自闯入那片怠惰的体内，被其中的恶寒陡然一击。我吸入的是雾本身。那些细小的水珠过于致密，几乎挤占了所有空气，我的肺脏顿时感到在干岸上溺亡的风险。我意识到那片雾实则是海做梦时的形态，它仍有海一般凶恶的威力。
“成步堂，喂！成步堂！”
我向雾中呼喊着。我手中的马灯在这片浓雾中照不亮多远的沙滩。雾缕缠绕裹挟，用柔软的牵绊阻遏我，像是对我惊扰它睡意的不懈反抗。我的决心像是铁球砸在一团棉花上，卸掉了所有力气。我心中不由地闪过一个惊恐的念头：那个家伙，在雾中该不会真的因为喝醉而一脚踩空，被离岸的海流冲进了大洋里……
我摇摇头，试图甩开愈发迫近的担忧。
“成步堂——你在哪——”
我的声音逸散在空旷的天地之间，得不到任何回应。涛声震如雷霆，将我竭力的喊叫完全掩盖。而我无论向前奔走多远，始终裹在相同的昏暗里，踩着相同的沙砾；远处回荡同样的波浪，海滩上除了我空无一人。这种徒劳使我焦急，使我愤怒，使我心烦。就连我也被困于这片浓雾之中了！那一瞬间，周遭幻化成一种概念：我被困于某个时空之内，无法脱身，无法超越；弱小的我对一切无能为力，一切都毫无转机。
我已经近乎绝望，举起马灯试图照亮更广的范围：“成步堂！如果听得到就答应一声！”
“……亚双义！”
终于，在接近海水的那片雾的深处，传来了鞋底碾过沙砾的回声。我向那声音奔去。我的好友，成步堂龙之介，像是魔雾变出的幻影一般，完完整整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我先一步劈头盖脸地朝他大吼：
“你这家伙，为什么一直不回应我？”
“啊，我刚刚在思考，没有听见……对不起。”
我本计划着，一旦找到成步堂一定要结结实实地给他来上一拳。但当好友的脸被昏黄的灯光照亮时，我悬起的心却重重地放下，仿佛落入了某种柔软而发热的东西之中，怒气忽然消解了。我没好气地说：
“你在这杵着干什么呢，怎么不回去？”
成步堂抓了抓头发，说：“我来海边散步嘛，转一转就准备回去了……”
我严厉地瞪着他。
“好吧，没能瞒过你。”成步堂哭丧着脸说，“我在雾里迷路了。谢谢你来找我，亚双义。”
我彻底放下心来，准备往回走，我的好友却没有动。他说：既然走了那么远，为什么不一起看看海，听听海的声音呢？
他向海的方向走去，直到黑色的浪花差一点就要触碰到他的皮鞋。只听他说：
“亚双义，你来得太晚了，没能看到那太阳刚刚落下去、海雾尚未升起的天际。那实在是令人迷醉的美丽……当白色的沙滩变成黑色的砾石，蓝色的汪洋变成银色的水面，天际呈现从红到蓝彩虹般的渐变，我来到了另一个与白天完全颠倒的世界。”
他向我搭话般偏转半身，轻柔的声音却又像是自言自语。
“另一个世界……彼世，是否就是这样的场景呢？”
彼世。我捕捉到这个词。“你的表现相当不对劲。”我一针见血地指出，“自从接到村民送来的电报之后就变成了这副模样。以他的忽然闯入和你的失常来看，那封电报的内容应该十分紧急。发生了什么事吗？”
“哎，不愧是学生律师。果然没能瞒过你呢，亚双义。”成步堂的脸带上一种罕见的悲哀笑容。“刚才的酒席上，我接到了家里人从东京发来的电报。”他停顿了一下，深吸了一口气，试图用平静的语气叙述下去，“我的爷爷死了。”
他的尝试失败了，句尾还是不受控制地带上了情绪波动的颤音。他蹲了下来，用拳头抵住低下的额头，看起来对此无比懊恼和羞愧。
停顿于是转移到我们之间。我头一次面对成步堂没了主意，哑口无言。记忆里被他人重复了无数次的、那个正确而恰当的回应终于由我自己脱口而出，显得不痛不痒：
“……节哀顺变。”
海潮吞没了后文，我就像被冲上陆地的水母，狼狈地半埋在沙滩里。我感到必须说点什么的义务，却也只能挤出一句：“你还好吗？”
成步堂兀自继续下去，语气重新变得冷淡：“所以我从酒会上逃走了。因为我总觉得，就算自己留在那里也是扫了大家的兴呢。对不起呀，亚双义，把你一人留在了那里。”
“我还以为你在大雾里迷路了，害得我很担心。”虽然语气很严厉，但我已经没有指责他的意思。
“我的确迷路了。”成步堂摇摇头，不再反驳我，“我本想着来海边散心，却一不小心就走得太远，怎么都回不到我们原本喝酒的地方。我便干脆坐下来听海，一听就入迷了。好像听着听着，我的心稍微就能安定下来。”
酒会已经结束了，他的同窗或许正为两份缺失的酒钱争论不休，或许此时有谁意犹未尽地再次举杯，让本就难以计算的账目变得更加一塌糊涂；但我没有打算把这些告诉成步堂。我也坐到他旁边。我们的声音被雾拢在其中，不会干扰任何一个酩酊大醉的男大学生焦灼的争论或欢乐的余兴。
“那么，海对你说了什么？”
夜一点点地深了。冷却的大陆涌来大风，一点点吹开海面的雾，海边的气温也骤然降了下去。所幸马灯里仍有充足的燃油，它透过铁皮和玻璃给予海滩上的我们热和光。
成步堂展开他广阔的联想：
“……我坐着听了很久，发觉海的声音并不纯粹，因为它掺和了那么多声音！有机的和无机的，生的和死的，快乐的和痛苦的，美好的和邪恶的；海里有成百种声音，上千种各色各样的声音。
“你还记得吗，亚双义？前几天傍晚的时候起风了。三岛君的帽子不慎被风刮跑，掉进海里被浪卷走，再也找不回来了。他哀叫着这是他最喜欢的一顶帽子，用难听的话咒骂阵风和大海，如此云云。当时因为他的反应实在过于激烈而滑稽，我们还调笑他了好一阵子。但第二天，当我看到他在太阳下被刺得眯起眼睛，慢慢在沙滩边上踱步的模样，又想到三岛君的心里一定存在只有他自己才明白的寂寞，忍不住为他难过起来。
“你看这海。海面永远是这样，像是绿色的琉璃或是墨蓝色的帆布。但在那褶皱的下方，又吞没了多少人们珍贵的事物呢？象征着英国皇家海军荣誉的、船难的[notes=[圣乔治号][圣乔治号战列舰（HMS St George），英国皇家海军的一艘 98 门炮二等战列舰。1811 年失事沉没，船员几乎全部遇难。]]，还有那艘伟大战列舰上船员的性命；海中游泳时，从颈上悄然断掉的、装着心爱之人相片的银项链；从拉起的渔网里跳出的、鳞片闪着金属光芒的鱼。一切都混于其中！我们单知道‘那东西在这片水域之下’，却几乎再无可能从这片汪洋中将它寻回。”
他停顿了一下。
“生命，大概也是一样。
“当我收到电报的时候，我完全没有想过我会收到这样的消息。那一瞬间，我没有即刻感到哀痛，只是呆然地接过了它。我试图消化这个事实，却完全无法体会其中的意义。我的爷爷死了，这对于我来说意味着什么呢？理智告诉我，我应当为失去感到彻骨的哀痛。但是我的心却并没有做出相应的反应。由于上大学的缘故，我很少回家，所以也与爷爷久疏联系。即使此刻，在远方的他存活与否对于我来说并无本质区别。只是这一次，我将永恒地失去他，再也不可能见面了。”
成步堂停了下来，似乎担忧自己说了太多。我点点头，鼓励他继续说下去。于是成步堂继续回忆道：
“……我小时候，爷爷会给我讲故事。他讲过《死神》，也讲过《寿限无》。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他早晨去过[notes=[寄席][寄席（よせ），上演落语、讲谈、漫才等大众艺能的曲艺场。]]后，晚上模仿着落语家的腔调复述给我的。这应该就是我对[notes=[落语][落语（らくご），日本的传统曲艺形式之一，起源于江户时代。说话方的落语家一人坐在舞台上，演出一个漫长和复杂的滑稽故事。因结尾总有总是有“落下（落ち）”的包袱，故而称之为“落语”。《死神》《寿限无（じゅげむ）》均为落语的代表剧目。]]的兴趣起源吧。他乐于创作俳句，虽然他不过是三流作家，但仍然乐此不疲。爷爷身上总有一股孩子气，很容易和小孩子们和睦相处。周围的人称他为‘老顽童’，他也并不生气，反倒引以为豪。
“但那样的性格下面是可怕的固执。他曾经喜欢收集一些漂亮的包装纸，留给孩子们做手工用。爷爷老了之后，脑子逐渐变得糊涂，开始在家中囤积起垃圾。父亲、伯父们劝了他很多次，但他坚决不让步。孩童般的无赖和一家尊长的身份结合起来，熔铸成一件相当棘手的麻烦。因为我们绝不可能用训诫孩子的方式驳斥一个老人。爷爷的神智愈发不清，彻底变成了一个我所陌生的怪老头，成日生活在垃圾堆中。直到有一天，父亲和伯父们合力强行清走了他屋内的所有垃圾。爷爷大怒一场，却醒悟自己已经对一切无能为力，他的精神状态从此急转直下。大人们私下里偷偷地议论，说他快死了。或许就是从那时候起，我开始减少回家，开始躲避他。因为我不愿意将他和我记忆中的爷爷联系在一起，更害怕他身上散发的衰老而浑浊的气息，目睹他每一天都比我爱戴的那个爷爷离得更远。如果我离他远一些，我至少还能保有我原本美好的回忆，让怀念的记忆不被现实侵蚀。
“亚双义，你说这样的我是否也能称为虚伪呢？因为我一直逃避着现实。我不愿回家，不愿意与爷爷见面，我甚至无法想象他究竟老成什么样子。我所思念的也只是脑内的虚像。这样一想，我的悲伤和怀念显得多么不真诚啊！像我这样的人，也有资格感伤流泪吗？”成步堂别过头去，他恳切而绝望的低声从遮挡脸的臂弯下传出，“教教我吧，亚双义！我究竟应该怎么做呢？”
我看着煎熬中的好友，感到一瞬时光倒错的熟稔：我曾经历过的一切正在他身上重演。我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以假乱真的沉着和冷静，向成步堂叙述我的回忆：
“你知道吗，成步堂？人们面对死亡的第一步，往往先是‘否认’。这只是人之常情。你不需要做什么，也不必对自己加以严厉的评判。”
成步堂抬起头，呆然的神情像是接到了惊人的启示。他忽然哭了。
“有人说，岁月是牙齿，会慢慢地把熟悉的一切事物研磨殆尽。而现在，就是我精心维护的一切崩塌的时刻——我的爷爷死了。”他的声音变得凄厉，几乎是在号鸣，“可是我在这水远山遥的九州玩乐，我自己选择的目的地！除了回程预定好的船只，压根没有回去的机会！我又如何能及时回到东京参加葬礼，见上爷爷最后一面呢？”
马灯昏黄的灯光中，成步堂紧锁着双眉，不时眯起眼睛试图制止泪水。他的眼眶浮肿，眼泪不受控制地从那里淌下来，和鼻涕混在一起。他胡乱地用袖子将它抹去，袖口给人以亮晶晶的印象。他鼻子翕动，因为充血已经堵塞。嘴巴随着抽噎急切而紊乱地换气。他的心情终于毫无保留地裸露出来，神情近乎悲怮。
原来成步堂也会露出这样的表情啊！在我的印象里，这家伙总是憨笑着，最坏的顶多是哀愁。而这家伙的哀愁，也仅限于月末为了听落语或买了零碎之物没钱的那几天。与他同系的一位小说爱好者从《[notes=[八犬传][《八犬传》，即《南总里见八犬传（南総里見八犬伝）》，江户末期日本作家曲亭马琴所著的长篇小说，是江户时代戏作文学的代表作之一。]]》里给他起了个叫做“福龙”的外号：因为大多数时候，成步堂都是“悠游自在，故以福龙称之”。
“我恨这海！”
成步堂忽然站起来，捡起一颗卵石用力地掷入海中。远处传来“咚”的细小闷响，大海立马将它的形影连同声音一并吞没了，不着一点痕迹。成步堂瞪着不动声色的暗色海面喘着粗气，泪流满面。我走过去，搭上他的肩膀用力握了握。他望向我，张口试图解释，可是喉咙发不出一点声音。许久，成步堂低声说：
“……抱歉。你大概不能理解我的胡言乱语吧，亚双义。”
“不，我理解。”我反驳道，忽然增大的音量把自己都吓了一跳。听了好友的话，我好像也被巨浪打湿了，激动得几乎颤抖。你不用说了，我全都明白。因为现在，我们来到了面对死亡的第二阶段——“愤怒”。

大海是拦在我们面前的障碍。同样的障碍，隔开了我和父亲，还有成步堂和他的爷爷。有一些障碍可以靠自己的努力跨越；另一些障碍可以通过欺骗或收买、奉承或恳求的手段规避。但是，这眼前的障碍并不能轻易地被利刃斩断，也不能利用人情而通达。眼前的大海即为自然，而自然是我们的敌人。我们面对着的，是横跨在物理和精神上，时间和空间上无可逾越的庞然巨物——换而言之，就是“世界”本身。
“其实，”我从喉咙深处干巴巴地挤出来，“我的父母都已经去世了。”
成步堂露出惊讶的表情：“啊，怪不得你假期总是留在学校里……”
“我的父亲在我年幼的时候就死了。之后，父亲的旧友御琴羽教授对我们家照拂有加。据他说，父亲是在海外病死的，送回家的只有噩耗和他的行李。我和父亲自此永远隔着重洋。”我逼迫自己继续，逐渐恢复了说话的能力，“也因为这样，父亲的坟墓里并没有遗体。”
在父亲名义的葬礼上，母亲请来了高僧为他诵经。那个时候我曾虔诚地祈愿父亲的冥福——如果那封来自英国的信没有被我拆开，父亲没有被西洋的报纸控告为连环杀人的罪犯，我将一直为他祈祷下去。但假如父亲真的是杀人魔……即使吟诵梵文千遍万遍，他的罪孽有可能仅靠言语和诚心被消除吗？
“我只留有一张父亲临走前拍摄的合影作为最后的回忆。但是那一定已经不是六年后父亲的样子了。”我垂下眼睛，眼前浮现起照片上父亲的模样，他那时还能称得上年轻，“我又何尝不是只能追忆飘渺过去之人呢？”
除了名刀狩魔和两张宣纸上的短短遗言，他没有留下任何东西。而我的母亲因为伤心难忍，夜夜惊醒，便自作主张把父亲留下的日记都烧掉，以慰亡灵。我失掉了最后的、探索父亲过去的证据。
我盯着沙滩上断裂的贝壳碎片。有一种力量使我必须说下去：
“我的父亲是……”
杀人魔。
“……一个可敬的男人。即使留下的只有遥远的回忆，他也一直支持着我。”
但我也感到等量的恨与厌恶。他唐突离世，他离开家庭足足六年后生命却戛然而止。他为母亲带来无尽的痛苦，为我带来无能的愤怒。空荡荡的棺椁和两张薄纸就概括了他的结局，简直荒谬得可笑！父亲曾经是那样一个富有决心的、无所不能的男人。是什么让他失去所有披荆斩棘的能力，以至于在大洋的彼岸悄无声息地、窝囊地病死？
回忆中的父亲有多么光辉，他在现实中的最后定格就有多么不堪。那封信说，我的父亲是因杀人魔的罪名受戮而死。多么耸人听闻！但异国报纸昭昭于前，我真的能探明父亲死亡的真相吗？
“对于还活在世上的人来说，死亡扯开了多么巨大的伤口啊！母亲为父亲的死亡郁郁寡欢，患得患失。她在操劳中患上了慢性病。母亲甚至一度非常神经质，她在害怕我的死亡。母亲曾抱紧我哭喊着说：‘不要死，一真。只有你不可以死。’
“我曾经对夏末死亡的蝉有着巨大的兴趣；我也曾和伙伴一起玩弄锹甲和独角仙，让它们互相战斗，直到覆盖着硬甲的躯体支离破碎；我不禁也想过自己是否有一天会死。那时，我正像雨后的笋一样抽条疯长。我在夜里屡屡惊醒，双腿的前侧撕裂般疼痛。我以为我也染上了绝症。我不敢惊扰体弱的母亲，只能在煎熬中呼号着记忆中的父亲，祈求他不要带我离开。后来我得知，那种让我夜不能寐的‘绝症’被称为‘生长痛’，只是过快的发育所致。”
我试图说服自己要相信回忆里父亲光辉的形象，但夜晚的来临总会扯下阴影，那恐怖的杀人魔就在阴影中向我浮现。我在半梦半醒间几欲尖叫。因为父亲离开我们太久了。在他空缺的六年中，我已经从母亲的胸口成长到与母亲齐耳一般高。在同样的六年中，父亲是否也已经彻底地改变？我无法确信任何一个答案。
“母亲在离世前曾在病榻前嘱咐我，要以父亲为榜样，成为一个正直的男人。”
我没能等到自己身高超越母亲的那一天。
母亲是抱着无知的痛苦和幸福而死的。她也曾怀疑过父亲突然离世的原因，但最终相信了御琴羽教授的说辞。我看着母亲因这一份无知在父亲的墓前苦恼哀叹，落下不知多少泪珠。而还是少年的我口中含着火辣炽热的真相，既无法将它消化，也不忍将它吐出。我只能咬紧牙关，遏制自己想把一切说出来寻求解脱的冲动。后来，我有了在焦虑时紧咬牙关硬撑的习惯。
“所以，我决心追随父亲，追求世间的正义，因此我在大学选择了法律系为志向。父亲的离世断绝了我的其他道路。我别无选择，但我绝不后悔。我必须活下去，必须加倍地成长，必须快点长大成人。我想，这一切痛苦或许就像过快发育必经的生长痛，是大人的滋味。”
我眺望大海与夜空暧昧的交界线，我知道好友一直看着我的侧脸。我说：
“……所以我想说，我当然理解你，成步堂。”

我罕见地向他人吐露了心声。我几乎在向唯一的挚友告解，以祈求他的宽恕和理解。当然，这些话是断断续续地说出来的。我所告诉成步堂的并不是全部的真相，而是小心翼翼地藏起了许多细节。那些关乎我一生之谜的细节，我尚未准备好完整地向好友敞开。
因为是夜间，涛声犹如霹雳。话茬断了，就像樱树被暴风雨折断，海女潜入寻觅鲍鱼的海面。我气喘吁吁，闭上眼睛，静静地等待半夜的冷风把那份热情再次冲下去。明明是夜晚，我的脸颊却像正午的海面一样燃烧起来。我庆幸海港的夜遮蔽了我的颜色。
许久，成步堂说：“……亚双义，一直以来你一定很辛苦吧。”
我笑起来：“辛苦？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我的好友没有作答，却一直注视着我。他没有露出丝毫怜悯或是厌倦的神态，表情洋溢着真诚的信赖。
“……啊，或许是吧。”
我轻轻地叹了一口气，感到前所未有的解脱。这是诚挚交谈的结果。我们的生命中，有一部分珍贵的东西永远地丧失了。我早已身处门中，而成步堂也不得不走进这扇“死亡”把守的门扉。但如今我惊讶地发现，我们并非一昧地失去，而是因此也获得了一些新的东西。
我与好友四目相对。在大海有节律的鼾声中，共享了同一份死亡造成的缺憾和痛苦之后，我们的心从未如此接近地靠在一起。

我们在马灯的指引下回到了喝酒的地方。夜已经深了，空荡荡的坐垫上没有其他人。但柜台还亮着，像是在等待我们归来。老板正坐在柜台后面，啜饮着杯里剩余的酒。
“呀，你可算是把他找到了。我还以为你们两人都掉进了海里，正准备明天一大早就叫人去打捞你们呢！其他小伙子们可等不了你们，早就回去睡大觉啦。”
我连忙拉着成步堂向老板赔礼道谢。成步堂一直盯着柜台一侧的招牌。他忽然说：
“老板，请给我来一杯苦瓜汁。”
“真有眼光！”老板从柜台下拿出一只杯子，有些自豪地说：“要说醒酒，我们这儿的特产苦瓜汁可是再有效不过。”
“受教了。不过我的醉意早在海边散得七七八八，只是想喝上一杯别的东西。”
成步堂的表情并没有在开玩笑。我将一切心知肚明，于是说：“请给我也来一杯。”
老板惊奇得大笑，递给我们两杯绿色的、散发着植物气味的汁水：
“真是稀奇，你们这群[notes=[江户儿][江户儿（江戸っ子，えどっこ），指江户市（东京）出生并长大的江户人，常被用来强调某种特定品质。一方面，江户儿做事不计较、意志坚强、坚韧不拔、正义感强；但另一方面，江户儿也被认为是爱面子、好斗、轻率、鲁莽自负的人。]]之前不是全都吃不惯苦瓜吗？苦味可是被誉为‘大人的滋味’呢！能够欣赏这种苦，就说明你们俩已经成为大人了。可喜可贺啊！”
成步堂接过杯子，将信将疑地喝了一口，脸上的五官霎时扭在一起：
“好苦哇！”
“是呀，好苦啊。”
我们慢慢地喝，抗拒着却又不得不一口一口吞下去，仿佛求之不得。如果长大成人必须要克服这些苦难，那我们必须学着忍受，乃至欣赏这番大人的滋味。

···

“直到现在……我仍没有办法相信。一个人的生命会如此……轻易地就结束了。我今早还是一如既往地日出前就在一号舱室门口等待，用我全身心的确信去期待一真大人会像往常一样从铁门后走出来。”
我便是在那里遇到了寿沙都小姐。她满脸的期待和笑容在看到我的瞬间垮下去，腐败成一种僵笑形状的绝望，使我内疚自己的出现简直是一种残忍。我不知该如何回应她，只能漫无目的地向船舱外走去，至少让自己尽可能地远离这个悲伤的源头。寿沙都小姐默默地跟随在我的身后，时而发出一声低微的啜泣。
我们就这样游荡到了阿拉克雷号的甲板上。寂静的夜晚是多么有欺骗性，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仿佛一切都停止了下来。直到太阳骤然升起，以让人悔恨和痛苦的速度袭击对时间麻木的我们。明亮的阳光反而唤起了我彻夜未眠的疲惫。我看向寿沙都小姐，她的头发被泪水味道的海风吹乱了。
“作为法务助手，我竟然没有勇气去面对一真大人已经……的事实。我没法痛快地哭出来，也不能诚心替一真大人祈求冥福。这样下去，一真大人是无法平安度过三途川的呀！”她执意躲在阴影里，就像在逃避时间的追捕，“成步堂大人，我究竟应该怎么做呢？我究竟如何才能重新成为一个合格的法务助手呢？”
她恳求地看向我，双眼泪光莹然，神情近乎悲怮。突如其来的死亡使她年轻的身形过早地透出憔悴，几乎将她击垮。
我看着煎熬中的寿沙都小姐，感到一瞬时光倒错的熟稔：我曾几何时经历过的一切正在她身上重演。我深吸一口气，握紧了腰间来自好友的名刀。那一刻，仿佛受到什么熟悉的力量驱使，我听到我以一种不属于我的沉着和冷静对她说：
“……你知道吗，寿沙都小姐？人们面对死亡的第一步，往往先是‘否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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