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 - 【城拟】三联

【城拟】三联

江南

沧海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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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沪宁百合。绍苏BG。
*江南。

-如果我消失了，你会找我吗？
-会。
-会一直找到死吗。

最初她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是不相信的。
苏瞬卿以为这是一个疯子，一个骗局，尤其当陌生女郎不断出现说她长得像自己已故女友的时候。她尝试过拒绝，尝试过痛骂，甚至试过报警。但是没断绝，女郎下次还是会出现。久而久之苏瞬卿也习惯了，她来看她表演，有时还会预留一个座位。
苏瞬卿跟男友邵稽的店开在一条船上，苏州河边。男友是厨子兼摄影师，她在餐厅中央的水缸表演人鱼。吴淞江贯穿大半个上海，船只来来往往，像从巨型鱼缸中看见的，模糊，扭曲又靠近的脸，贴在玻璃上成为一片片鱼鳞。这里有女郎已逝的女友吗？过时又经典的百合笑话。瞬卿不知道男朋友喜欢她什么，同样她也不太清楚自己喜欢邵稽什么，也许因为他帅，也许因为他有才华而执着，也许。她想对女郎说不要再坚持无谓的梦，一来替身不会显得她痴情，对过世的女朋友也不尊重，二来不见得就勇敢明智，总之——苏瞬卿从没有说过。
女郎自称叫沪明生，以下是她的自述：

「我是一个杀手。
我知道这挺可笑，在我们这个地方本该没有杀手，这不是一门光彩职业。观察生活在此的人你会知道，虽然他们离世界上最繁华的都市那么近，却跟千千万万个普通县城没什么两样。他们有时也会往河里倒垃圾的，水把铁锈藻荇推回岸边。纸醉金迷跟他们没有关系，变化的风也吹不进人们脑中，他们只是这样活着，一天又一天，直到死去。不管怎样，我就是这么被教导的，师傅教给我一切杀手须知。我以为其中也会包括爱情警示，毕竟陷入爱河的杀手通常不会有好下场。但是，师傅于此什么都没有说。也许是让我自己体会，也许觉得说了也没有用。因为命运无常。师父只是说我还没有毕业，或者我们这行也有毕业仪式。什么都有仪式。
出师之后我接过一些小任务，无声抹掉几个激不起水花的生命。不，我不用传统的方法，甚至见不到血。拿走灵魂不一定要如此。有时候我想如果不是我，也许他们也将悄无声息逝去，然后，太阳照常升起。没什么两样。所以我从不会自责，至少我记得这些人。
也是在那里我遇见了她。
“欢迎光临。”
这是她对我说的第一句话，当然，每天她会对无数人说无数句相同的话，这并没有什么不同。我像往常一样取完大白兔就走，我喜欢糖，这时她对我说了我们之间的第一句话，一句跟过往完全不同的话，
“第二包半价。要带一包吗？”
其实也没什么不同。
“不用了。”
“加两块可以换购口香糖，需要——”
“不需要。”
“巧克力呢？”
“请帮我结账。”我开始不耐烦。
“我请你。”
伴随两次扫码的声音，一包糖跟大白兔一起递到我面前，那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的脸，一张我已经完全模糊的脸，柔光褪去边缘。
“下次你也要来哦。”

小沪那么好看，为什么总是不抬头。
职业习惯，我喜欢用鸭舌帽遮住脸，艳阳天也如此。阿宁喜欢摘下我的帽子，这样我就会遮住眼。我不喜欢阳光。我说。她把我的帽子扔远了。我们熟识以后她总是这样做。不，不算熟识。
单方面熟识。
—小沪为什么不谈恋爱？
—你想爱上某个人吗。
这样的对话总会持续很久，直到我们有一方厌烦为止。阿宁偷我的手机，改我的锁屏密码，意外放过我的社交软件。我的手机经不起查，通知讯息都摆在桌面上。我从来不动她的，哪怕开屏放在旁边，那会为我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所以她一直表现得有点失望，大概如此。
阿宁的家庭并不圆满，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离婚了，父亲出于仇恨把她抢走，又在她十岁的时候把阿宁扔还给母亲。从此她成了两边都不待见的人。或许在有一条时间线里她会发光发亮，令所有人刮目相看。但是在这里，她只是一个售货员。我们的约会（如果那能称之为约会的话）围绕她工作的便利店展开。阿宁会等我下班，我总是在商品打折的时候去找她，我们一起处理过期食品。她用煤火炉子教我煮车仔面，教我摆放货架——货架最后的牛奶一定最新鲜。我不知道杀手学这些要干什么，毕竟我明天不一定能来看她，因为我还在接零单。我得生活。有时候我们成天呆在天台上看世界从脚下经过，有时候我们也挤在一起看些无聊的录像带，关于老上海的，尽管它就在窗外。也许我们在等对方快打折的日子，等到自己过期就处理掉。但是从我记得某件商品什么时间打折直到过期开始，我完成任务的地点旁总会有个空奶盒。
她成功了。
至少当时她是这么认为的。」

圆的方的有棱角的，瓶瓶罐罐挤在一起。
生发爱情的魔法道具堆放在镜子前，旁边挂着面巾纸。苏瞬卿清理完化妆间准备下水，今天女郎没有来。
池水有些泛绿，大概是清洁器坏了以后导致某些藻类过量繁殖。她跟邵稽说过这件事，邵稽说知道了，仍旧没有处理，也许他不记得，也许他觉得这样更有感觉，更有生态系统的感觉。邵稽不是一个会立即处理的人。苏卿也不介意这样下去，因为一切终会结束，除了故事。她想沪明生的故事里有许多漏洞。下到甲板下两层，她将一张照片锁进抽屉。上次女郎来过，就坐在这里讲述。

「“如果有一天我消失了，你会找我吗。”
阿宁不厌其烦问我这个问题，一开始我说为什么要找，后来说大概会，再后来就是沉默。我想她可能从我身上寻求替代父母缺失的部分，一种「无条件」的爱，但我不能保证给她，我从不许诺我无法把握的任何东西。我知道这令阿宁很失望，从某种角度她宁愿我骗她。但是我不，我固执地坚守着我之所以为我的原则。人本能地在爱人身上寻找父母的影子，哪怕是相反的特质。我不比她更了解，我和她一样也是世界的孤儿。不同的是她在阳光下，我在阴暗中。
她希望我可以放弃做杀手，但我虽然没有成为世界第一的夙愿，不过我不能放弃。我找不到理由放弃。那样我将不能构成「我」。“你如果爱我，就应该尊重我。”我试图让她改变。“你如果在乎我，就应该理解我说的。”不知道什么原因，她笑了，
“但我知道你并不爱我，至少现在不是。”
我不想反驳。我只是说，
我不要爱情。我要理解，我要尊重。
她默认了，帽子遮住她的眼睛，刘海下是千山暮雪。
你真冷血。她对我下了评判。
瞧，人们要不到自己想要的就会归咎于对方冷酷无情，所以我像往常一样不为此自责——阿宁想要什么不是我全责。
我从她手中取过帽子。
彼此彼此。我说。

阿宁仍旧会干扰我。
于是我们开始吵架。

阿宁说我不在乎她。她说对了，我说我不在乎任何人，包括我的师父。我把一切都看做交易。我出生在这里，并不意味着我心理上就是上海人，就像我虽然诞生在这个世界上，但我可以基本确信不是因为「爱」，我没有一天学习过这东西，自然也不知道怎么去爱人。阿宁曾经有机会学习，不过没开始就结束了。我时常觉得我跟这里的快递员没有什么两样，只不过别人邮递货物，我快递生命。
我以为她知道。

…我收到了一封邮件，是我失踪已久的师父发来的，他给我下达了最后一个任务，关系到我作为杀手能否「毕业」——
「有人雇你杀掉她。」
『谁？』
「你在乎的，从此你就毕业了。」
『……』
「你在乎吗？」
“他给你多少？”
我告诉阿宁的时候她问我。
“五千。”
她似乎没在意，盯着我手中的枪。
我举起它，突然想到，
“是你雇佣了他？”
“我的爱真廉价。”阿宁仰头看着天空。
她要从天台跳下去，我从背后抱住她。她疯狂挣扎咬我，像一个真正的疯子。我救她不是想像情人一样抱住她安慰，完不成这个任务我还要完成下一个，不然死的会是我。我奋力把她拖到门边取出手铐将她铐在栏杆上，她从凌乱破碎的刘海下看我，眼神中满是愤恨和不屈。
你其实知道你内心只有一点爱。
我有点慌乱，哆嗦着说，但你想用这点爱换来很多很多……这不公平。什么是公平。她问我，我也答不上来，说你想「套路」我，不过你失败了，“因为爱只会流向有很多爱的地方。”“对。”她说，爱只会流向爱，没有天赋就是没有，所以我们根本不应该期望——
“对吗。”
“…现在在这乖乖等我回来。”
她说好。可她没有等我回来，确切的说是我没有等到她，当太阳再度升起的时候我看到的只是挣脱的束缚。阿宁逃跑了，有人说她跳了楼。
地上有血迹，血渍旁有两颗糖。是她还给我的。
她不会再等我了。
“如果我消失了……”
我耳边发疯般响起这句话，
“你会来找我吗。”
叮。是我的手机。
五千元到账的时候，
我发现这不是交易。」

故事听完了，苏瞬卿不想就这么相信。
擦拭镜头，一只一只放回原位。邵稽说她发了疯，听一个陌生女人讲故事，“像这样的我一天可以给你讲几百个。”苏卿说不一样，你讲的没有实感。
“实感？”
邵稽说实感就是你那个脑子有问题的女性朋友失恋了，被甩了亟需治疗，“我也被甩过，很多次，我当然有「实感」。”“不一样。”苏卿说，“你会为了他们中任何一个人放弃其他感觉吗？”邵稽愣住了，想了一会。
“我可以为了你放弃。”他回答。
“我知道。”苏卿说。
——也许这是真的。
邵稽有时候觉得女人太多愁善感了，刚开始都是好的，但随时间累计矛盾显现天平就会失调。男人女人是物种相同但思维方式差异极大的存在，也许下次他应该试着谈谈同性恋人，不过，也许感情并没有什么不同，谁知道呢。

邵稽喜欢拍一些在这个飞速行进的年代下不合群的，颓废的，被时代列车抛下的东西，人，还有事物。本人也长得就像如此。他说他的镜头不会说谎，所以他经常被雇主打，毕竟没人希望自己的婚礼录像出什么意外。所以邵稽经常去拍葬礼（自己去，这种活很少接到），他说那里有他的真实，人对待死亡都很诚实。
邵稽和苏瞬卿认识是在苏瞬卿前老板的小话剧场，黑匣子剧场。这次他没有被雇主打，因为邵稽拍得很好，或者说苏瞬卿演得好。苏卿虽然平时性格内向，不爱说话，但在镜头下演戏非常走心。一帧一帧看你就会知道。他们像天生成的摄影师和演员，老板很满意。过后邵稽用多给的小费约苏瞬卿出来玩，女郎答应了，然后他们又在苏瞬卿或别人朋友的婚礼上遇见过，他隔着人群对她笑。吃饭的时候邵稽发现她不是专业演员。
“我是学评戏的。”苏瞬卿说。
“哦，没听说过。”邵稽说，摆弄镜头。
“大约影视比评戏流行。”
“你喜欢仪式？”
“仪式让我挣钱。”
摄影竟然也够他开店了，邵稽就把阳台下那条船买了装修成酒吧，邀请女朋友在中央的透明舞台表演美人鱼，并因为这个大玻璃缸背上了贷款。他说你可以把这里当成你的专属舞台。苏瞬卿说，要是我有一天走了呢？邵稽说，没关系。
于是苏瞬卿从开业伊始就在这里表演。
后来沪明生也常来他们的店看美人鱼，但她只是看着鱼缸，不会约苏瞬卿出去，偶尔去后台看苏瞬卿化妆，重复那讲过很多遍的故事。她说自从你消失以后，我一直在找你。女郎的手顿了一下，描摹眼线说你认错人了，我不是「阿宁」。沪明生说阿宁难过的时候也会否认自己难过。小镜子中苏瞬卿正在贴亮片，她喜欢画绿色的眼影，飘渺的，悠长的颜色，梦幻声作为点缀，她忽然转过头来说，
“你看我是你要找的人吗。”
沪生忽然抓住她的手臂，瞬卿本能往后撤，没想到沪明生只是说，
“有脏东西。”
是藻类。她看着她轻描淡写抹去痕迹。
江南是很多人的梦，但生在梦里的人意识不到。在这水雾萦绕的，白粉黑瓦构成的世界里，他们也像梦以外的人一样生活着，一样欢笑，一样哭泣，一样出生，一样死去。诗情画意里有工业大厦，河波荡漾汽笛船。在江南找不到想象的江南，只有走出梦境边缘，才能认识原来的世界。
邵稽不明白，一个女人怎样爱上另一个女人的，她们能干吗，干什么？别介意，这还不算最冒犯的问法，他只是好奇。
所以沪明生的出现一开始没有给他带来实感，如果沪明生是男的或许会瞬间令他警觉乃至嫉妒，但是，女的？抱歉，邵稽不认为女人具有威胁性，真正让邵稽改变想法的是由苏瞬卿说出沪明生在外流浪了很久才回来，变了很多。
而她之前甚至不认识她。
“你被迷住了。”
“…我没有。”
你变了。邵稽说，你开始偏向她了，沪，沪……那个妞叫什么来着？
“我没有偏向她。”
“你为了她跟我吵架。”
我偏向的是爱情。苏瞬卿说。

沪明生有一辆摩托车，让人想起男性的那种车，高大的车，高大的房，高大的腕表和西装，象征尊崇和地位。她用那辆车做上了真正的邮递员，上楼取件的时候帽子就挂在车上。沪生帮苏瞬卿带所有快递，不管寄到同城哪里。苏卿回报她笑容。邵稽说你怎么有那么多包裹，苏瞬卿说拆快递让我开心。
她少数几样开心的方式。
同样是邵稽不理解的事。
邵稽想过把沪明生修理一顿，原谅他，男人的小性子。但他始终放不下心去用男性的方式「修理」一个女人，先前说过，如果沪明生是男人他们之间早就揍开了花，不过用这种方式教训女人似乎对这个女人是一种「加冕」，意味着将她放到了跟男性同等的位置，不然，他就要因为单方面使用暴力被送进局子了。
女人真的能喜欢女人吗？
邵稽还没有拍过这种内容。

但是后来沪明生主动来船上找他，在一个深夜，说她可以把苏瞬卿还给邵稽，这让邵稽很不高兴——还给？她以为她是谁？沪明生那天有些唠唠叨叨的兴奋，两个人坐在一起喝酒。她喝红酒，邵稽喝黄酒。酒杯并排放在箱面上。雨水在船外飘摇，沪明生说她知道阿卿是爱你的，因为她来了，以及，
“我找到阿宁了。”

多亏了邵稽的光影计划，沪明生在他经常洗胶卷的地方找到了阿宁的照片——阿宁已经离开那里了，原来她回去了江宁老家照顾母亲。沪生找到她的时候阿宁在药店上班，一头长发剪成了短发。手里拿着货物，她走上去，
“还有商品打折吗？”
对方的脸静止了片刻，没有抬起眼。
“…有。”
—是你吗？
—是我。

爱情是前现代的神话。
所以她们为神话殉情了。

得知这个消息的邵稽没有太惊讶，好像这一切都是意料之中，好像他早就知道她们会为了证明爱情付出生命。现在他感到男人和女人或许也能够在某一瞬间在作为「人」的层面上达到共通。但是苏瞬卿很惊讶——她一直以为沪生在骗她。
“不，这不可能是真的……”
直到她看见那两个人的尸体。天下着雨，淋湿了船舶烟雾。汽笛声中沪明生和另一个人躺在苏卿脚下，警察通知她来辨认。她看到，邵稽的镜头对准了她们，她看到，雨水从玻璃上淌过，她看到——
阿宁确实和她长得非常相似。
—我没有骗你。
她相信那天沪生耳边响起的声音是真了。

「河流将要苏醒的时候，光线贴在城市边缘。梦中的情景。阿宁说，
“这次你会请我吗？”
“我来了。”我回答。」

—如果我消失了，你会来找我吗？
—会。
—会像沪生一样找吗。
邵稽折起了沪明生最后留给他的纸条。
他去做了笔录，回来发现女朋友离开了他的家，离开了鱼缸，也许美人鱼将回归大海，而他的鱼缸会迎来新的明星。明星。摄影家想到那两个年轻人坐在高台商量那伟大的计划时是不是也有星辰照耀。还是太年轻。他回到阳台，打开了摄影机，成千上万人从镜头下经过，像梦里的瀑布。也许瞬卿不应该做那种梦，他想，不应该和沪明生还有阿宁一样。殉情只是古老的传言。昨天晚上苏瞬卿问他如果自己消失了他会来找吗，邵稽说会。苏瞬卿说，你撒谎。
“你认为爱是可以再生的吗。”
“…是的。”
“那么在重生之前——”
也许他会去吧。
河上，船舶将货物运往新的港口，在那里将它们售出，直到打折。盒子里还剩最后一颗喜糖，邵稽拆开包装纸整个吞了下去。
又或许他会等待下一次爱情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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