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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利】Sous Le Cerisier/樱桃树下（2025伦诞生贺）
上
溶
2025/04/05 03:00
大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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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幕 那辆车不对劲，弗洛克想。 皱巴的香烟挂在他干瘪开裂的嘴唇上，他拎着准备晚上改善伙食的食材，刚刚挂断从家里打来的电话——*什么？什么叫十万根本不够？！*他心头烧起一股无望的怒火，顶着日头走了很久，左脚掌上的茧隐隐作痛。 他走在坑洼的沥青路边缘，塑料袋不停绊住小腿，听到身后的车发出轮胎碾过死人碎骨般的声音，意识到：那辆车不对劲。 他回头看过一次，试图用最不友好的眼神表明自己的立场——滚开！他的目光说道，只隐约看出开车的是个年轻男人。 他走过电话亭，前方的地平线冒出一个支起的尖角，采石场搭给员工的休息处就在那里。最终他忍无可忍，下定决心回头冲了上去：谁在这个时候寻他不痛快，他就揍谁！ 驾驶室的车窗半开着。“什么事？”弗洛克不耐烦地发问。 “我可以载你一程。”车里的人说。 他几乎要翻一个白眼。“我很忙。” “我可以载你一程。” “不，我很忙。” “我也往那边走。” “我没空！” “别这么固执。” “我说了我很忙！” 车刹住了，弗洛克瞪了他一眼，从缓坡上小跑而下，快步走向棚屋，灰黄的尘土从抬起的脚跟扬起。他钻到棚屋白色的泥墙后面，希望男人和那干净的、该死的、看起来他绝对买不起的破车可以消失，然而两下鸣笛当即昭告了他的事与愿违。 “过来。”男人勾起手指，“过来一下。就一分钟。” 行，有钱人，弗洛克心想。山丘传来城市刺耳的警笛声，像是他走入危险境地的预示。他走向副驾驶侧的门，用一副不好惹的神情望进车内。 “嗨，你好吗？”男人说。 弗洛克点点下巴，嚼着脸颊内侧的肉，“挺好的。” “如果你有经济上的困难，我想我可以帮你。” “我没有。” “你不缺钱？” “不缺。” “我可以帮你的。” “快滚开，不然我就揍你。”弗洛克立场坚定，“滚开！” 他看到男人望着他的样子仿佛在倾听雨声，从鼻子里轻呼出一口气，松开刹车，开走了。 白色的石块堆积在道路两旁，缓缓向后飞去，路旁有人正用草叉把一株滚上路的风滚草赶进水沟里。 说话之前要好好想一想呀，艾伦！他的脑子里响起一阵女声，出现卡露拉双手叉腰训话的样子。 他张口想说些什么，但身体似乎更想叹气，于是他没有和卡露拉争论，专心看路，拐过一个弯，地势沉了下去，车往山下行驶，一路无人。 “我在试，妈妈。”他从两边收回找寻的目光，轻声说，忽然觉得这话有些熟悉，他能不假思索地吐出下一句：“可以不要说得我好像没在试吗？”小时候这句话出来，定要招致卡露拉气恼的拧耳朵，他们就开始较劲了。 对面山坡上，一个穿着橙色衣服的男孩正提着编织袋，想走到干枯的河床上。他轻踩油门，顺着他走的方向开，视线追随对方走在碎石滩上的背影。 “你好。”他把车停在路边，等着灰头土脸的橙色的连帽衫从河滩爬上来，“你好吗？” “您好，先生。”男孩低头整理编织袋里的东西，“很好，谢谢。” “这些是什么？” “塑料袋。” “做什么用的？” “我把它们收集起来，然后拿到附近的工厂卖掉。”男孩指了个方向，有些羞涩地笑了。 “你的手怎么了？” 男孩应声看向食指缠着绷带的左手：“今天早上在家里不小心切到了。” “你家在附近吗？” 男孩没有回答，拽扯绷带的毛边，左右望了一下。 “衣服不错，哪里搞到的？”男人又问。 “上星期在那边找到的。”他下意识指向河床。 “颜色很漂亮，很适合你。” 男孩低头：“嗯，谢谢。” “你知道上面的字是什么意思吗？” 男孩不好意思看他，也看不出胸口倒反过来的字体原本是什么样子，支吾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男人换了话题。 男孩观察自己受伤的手指：“法尔科。” “法尔科。” “嗯。” “你是哪里人？” 法尔科没有作声，而是听到有别的人在喊他似的，抬头往身后望去——河床上传来一群小孩玩耍的尖叫。 “别理他们。你是哪里人？” “西甘西纳附近。” “你也不是本地人？你是西甘西纳人。” “您也是西甘西纳人？” “算是吧。”他问道，“你一天能挣多少？” “十、二十……嗯，几十块吧。” “这些钱你都用来做什么？” 法尔科玩起编织袋，把它的开口卷起来。“带回家。” “补贴家里？你这么小。” “我十五岁了，先生。” *“要是我请你帮忙，你愿意帮我吗？”* “是工作吗？” “报酬很高的工作。” 他垂眼看着自己手里的活，想了想，摇摇头：“不，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我只会捡塑料袋，然后卖掉。”他把编织袋口卷成一束，用力拽了一下，把整个袋子抡到肩上，径直离开。 *“为什么？”*他听到身后男人不解的声音，*“嘿，你去哪？”* 无论如何，这个陌生人还是太奇怪了，法尔科心想。 - 上 男人开车穿过集市，漠然地看着等零工送上门的失业工人走下路牙，把脸贴上车窗：找工人吗？他打起方向盘，在路口左转。找工人吗？有工作吗？他观察他们黝黑、皱巴、汗津津的脸，以及与他相似的眼神，想了想说：不找。道路变得开阔平整，他往市区方向驶去。 身穿米白色军装的人不时被车流声吸引，回头张望，像是期待出现一辆便车。于是他减速，士兵从他半开的车窗望进来，左臂上别着灰底白星的袖标。 “去哪？” “去军营。” “上车吧。” 士兵颔首道谢，打开车门，钻了进来。 “你要去哪？”男人又问。 士兵挠起挂着汗珠的后脑勺，没能摘下想象中的军帽握在手里，只好正坐着，双手放在张开的膝盖上。他伸手指向前方：“就在那边，不远。”车在穿过一个绿灯后加速。 “军营驻扎在哪里？”男人看向他，“水库附近吗？” “是的。” “你看起来很累。” “是有点。”士兵不好意思地抿起嘴唇。 “累坏了吗？” “是的。” “士兵从来不会累。” 他无奈地笑了：“我可是一路从西甘西纳走过来的啊。” “从西甘西纳？” “是的。”士兵抬眼看向对方的侧脸。 “可今天是休息日啊。” “我今晚要执勤到明早六点。” “之后你要去哪？” “去我妈妈家。”士兵把视线落在中控台上，“她生病了，我和表妹一起照顾她。”说完他眨眨眼，绷紧了嘴角。 男人并未对此做什么反应。“你入伍多久了？” “两个多月。” “还在训练？” “是的。” “你是哪里人？”男人看向他。 “希娜。” “到这当兵？” “是的。” “之后你要留在这，还是回家？” “不留，我要回去。” “回希娜？” “是的。” “好吧。”男人盯着前方，没有再说什么，士兵也表示同意似的，点点头。他们沉默了片刻，他差点以为对话终于结束，可男人又开口了，车外飞过一阵货车的喇叭声。 “不好意思？”士兵伸了伸脖子。 “你在希娜是做什么的？”男人重复了一遍。 “农民。我在家里农场帮忙。” 男人若有所思地点点下巴，看了他一眼：“你叫什么？” “莱纳。” “嗯，你上过学吗？” 莱纳盯着自己的膝盖，含糊地回答：“时间不长。” “好吧。”男人说，“你辍学了？”沉默。“为什么？”见他不置可否，男人再次瞥向他。 “就那些原因。”他耸耸肩，仿佛答案显而易见。 他们直直地往前开，进入一段林荫路，树影在他们周围闪烁。 “你家里有多少人？” “五个人。”莱纳边说边在脑袋里数，也许是六个，或者七个。 “他们都有工作吗？” “是的，都有。”他随口说道，目光闪烁，侧目看向对方放在变速杆上的手，发现那手背上有一小片叠起来的月牙形疤痕。 “你有钱吗？士兵有薪水拿的。”男人问道。 “钱？”莱纳挑眉。 “对。” “很少！”他抱怨，“少得可怜。” 男人的胸膛起伏，显得放松了许多，摩挲着方向盘。 “够你用吗？” “不，不够用。”莱纳眨着眼睛，有些难为情地说。 再次沉默，他们驶出林荫路，阳光刺眼。莱纳眯起眼睛，视线重新落到膝盖上。 “你要在几点回军营？” “六点。” “现在才五点。” 点头。他出门后就不知道时间了，本想在路上找人问问，可他走上了只有车辆通过的大路。 “你很喜欢那里吗，所以要提前一小时回去？” “不，并不是。”我只是不知道时间而已，只好让自己不停地走，莱纳心想。 “这一小时也没什么事干，去兜个风怎么样？”男人提议道，“我可能会给你一份报酬丰厚的工作，补贴一下你的收入。” 莱纳汗津津的手想握紧不存在的帽子，警惕地说道：“我想在六点前赶回去。” “我会开车送你。别担心，你不会迟到的。” 意识到男人打定主意，莱纳悄悄咽了咽口水。他们在路口减速，男人观察左右的情况，打起方向盘。 “可以吗？”男人问。 “可以。”他干巴地说。 “我会在六点前送你回去，别担心。” 莱纳不停瞟着男人的侧脸。什么都没看出来。男人只是目视前方，带着一点开了很久的车，感到无聊倦怠的神情，和刚让他上车时别无二致。看不出恶意，也没有情绪。他此刻宁愿自己没有搭这个便车。 “你觉得军营有意思吗？”莱纳不答。男人继续说：“我爸把我送进过军营，因为我不想做医生。那是我一生中最糟糕的时光。”他停了停，“虽然我在那里认识了几个朋友，人不错，但仍然很糟糕。我就跑回家，为了修补和他的关系，我去做了护士。” 莱纳感受着自己的呼吸。 “在护士学校时，我是少数几个男护士之一。男生们经常默认要在一组完成课程培训，但其实我想和女生一组，因为他们总是……我不敢跟他们练习抽血。疼死了。”男人看着他说，“你呢？军营里有发生有意思的事吗？” 莱纳勉强笑了笑，说不出话，回避男人的目光。 “你觉得难为情吗？”男人问。 “是的。”他承认。 “一件有意思的事都没有？没人出过丑吗？” “有的。” “那你就是还没有把我当朋友。” 莱纳尴尬地笑：“我当然把你当朋友了。”他们钻过一个短隧道。“不，你表现得我们好像不认识一样。”男人说。 “不，不是那样的。” “不是吗？” “不是。”他挠挠脸，把袖标往上拽了拽。 男人默默地看着他，最后视线回到前方：“没过多久，我们的胳膊就到处是针孔和淤青。那段时间我们经常被误会是瘾君子。” 莱纳勉强勾起嘴角。前方迎来一处检查站，他从椅背上直起身，扒到半开的车窗上望去。他们畅通无阻地经过，是休息日，哨站空无一人。道路两旁的种植林稀疏起来，渐渐消失，变成低矮的灌木丛。 “你载我走了很长一段路，我想知道你想做什么。”莱纳鼓起勇气说。 “我要你去做什么？” “是的。” “你知道吗……如果我是你，我不会问要去做什么，而是问报酬有多丰厚。”男人说道。 莱纳绝望地闭了闭眼，后背晕出一层冷汗。他默默看向手边的车门开关，预估现在车速。他注意到离开城区后，男人加了油门，荒野向后飞驰。 男人继续说：“对于你这样的人来说，报酬才是关键。工作就是工作而已——你这么想的话，事情就很简单了。这份工作不普通，报酬也是。”他十分肯定地说，“只要十分钟，你就能挣到六个月的工资。” “什么工作？” “先别管工作，重要的是报酬。” “你必须告诉我是什么工作。” 男人沉默了，似乎在思考合适的词句。又一个路口，他张望四周，确认路况，接着说：“听着，当你要求工人去挖地基，他不会问，这是用来造医院、精神病院，还是学校。他干完活，拿钱走人。你当过工人吗？” “当过。” “有人会告诉你挖坑是做什么用的吗？” “不会。” “那你为什么要问？”男人说，“帮我个忙，我会付钱给你的。一点都不难，等会你就知道了。” 车身颤抖，他们正行驶在坑洼的土路上。男人在沉默中向他投来试探的一瞥，这让他眨起眼睛，目光闪烁，无言地注视起窗外。他们已经到了郊外，绵延的山丘间伫立着电缆塔。 “你要去哪？”莱纳问，“我要在六点前赶回军营。” “我会开车送你回去。” “我要下车。”他要求道，“我要下车！” “下车？” “是的。” “你要上厕所吗？” “不，我该走了。” “我为什么带你来？你觉得我疯了吗？我像是疯了吗？” “不，我想我该回去了。” “我保证会在六点之前把你送回去。等一会。” 车在枯黄的山坡上下沉，轮胎扬起尘土，泪水把眼底刺痛，让莱纳不住地眨眼。他无助地望着前方，几只乌鸦从他们眼前穿过。车速降下来，在一棵樱桃树边刹住。 “下车。”男人拉起手刹，“就一分钟。” “我要回去了。” “下车。我会跟你解释的。”男人打开车门，车身一沉一起，他甩上车门，往路旁那棵树走去。莱纳坐在原位，无意跟随，只隔着车窗观察情况。 男人往山坡下望了一眼，转身向他介绍：“看到那个坑了吗？”他一只手抄在裤兜里，另一只示意他说的方向，“那边那个。”男人朝他走近了一点，“现在仔细听我说，明早六点到这来，喊两次我的名字，‘耶格尔先生，耶格尔先生’，如果我有回应，就把我拉上来。车上有二十万，你拿着钱离开。”他不停地说，“如果我没有回应，就挖二十铲土，把我埋了，拿钱走人。” “送我回去。”莱纳盯着自己的手说，“钱你留着，送我回去，我不想惹麻烦。” “麻烦？什么麻烦？”男人的头发在风中翘起一缕，野狗的叫声从原野上飘来。 “我不想做，现在很晚了。我想回去，不想卷进这种事里。” 男人皱起眉头，有些泄气地看向山坡下方，樱桃树的枝叶在颤抖。 “你不能往那个坑里填二十铲土吗？”他说道，“我现在真的很需要你，不然我也不会求你。你想让我求你吗？” 莱纳咽了咽口水，努力不让自己声音发抖：“不，你为什么求我？” 男人隔着半开的车窗看着他，不解地问：“你不需要钱吗？” “当然需要。” “那不就行了。是二十万不够吗？” “不是这个意思。我不能帮你做这种事。”莱纳解释道，“不是钱的问题。” 男人垂眼看向地面，挠起头发，仿佛无法理解现在的局面。他再次看向树的方向——站在路基上，那个坑就完全看不见了。这就是他选此处的理由。 “你不能往那个坑里填二十铲土吗？” “可以，但不能填在别人身上。不能填在别人头上。”莱纳快速地瞥了他一眼，“不能把土填在人身上。” “听着，我真的需要你的帮助，我没疯。”男人耐心地说，“你往坑里填土的时候，那个人肯定已经死了，不然他就不会待在坑里了，明白吗？” 莱纳注视交握在膝间的双手，小声说：“明白。” “如果你明白，就下车来看看。”男人点点头，往坑边走去，又开始介绍，“等你明天早上六点来这的时候……军营是在那边吗？”他指向山下的城市，“从那里到这只需要二十分钟。喊两次我的名字，*艾伦*，或者耶格尔先生，随便你。如果我有回应，就把我拉上来，你会拿到报酬的。如果我没有回应……” 男人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莱纳不安地看着他。“下车吧。”男人说，野狗的声音再次传来，“过来看看吧。”他来到樱桃树旁，回头向他投来请求的目光。莱纳呆坐在车上。 “这是神的旨意，我需要你。可你却不想帮我。你不想帮我？”莱纳沉默。“你不想埋了我。”莱纳动了动嘴唇，绷紧嘴角。 “此时此刻有十几个人在被埋葬，就在我们说话的时候，有十几个人死了。你从没见过挖坟的人吗？” “没，从没见过。我不是挖坟的人。我不会埋葬别人。”莱纳说。 “我知道你不是挖坟的人。如果我需要，我会去请一个来。我需要的是你。帮帮我吧。你想让我求你吗？” “不，不是的。我不想。”莱纳回绝道，这让男人颓然地在路边来回走，把发髻抓乱。 “那就下车，过来看看。”男人说，好像只要说服他下车，他就能理解一切，“下车，说不定你就觉得自己干得了了。二十铲土。”他解构道，“就二十铲，一铲你就能挣一万。你是士兵，必须勇敢。你开枪杀过人吗？” 没有。莱纳张了张干渴的嘴，没能发出声音。 “我不是让你对我开枪，我只是让你用铁锹……你是农民，对吗？”男人走下路基，站到那个坑边，“就假装你在种地，把土铲起来，填进去。这很难吗？”莱纳轻轻摇头，目光注视勾在车门开关上的食指。 男人见他如此，在下面伫立了片刻，对着山下的原野苦思。半晌，他爬上斜坡，回到路上，沮丧地说：“你注定是拿枪的，不是拿铁锹的。”野狗在哀嚎，“你连铁锹都不会用。”他坐回车里，门砰的一声关上，又砰的一声打开。 莱纳跳下路基，顺着山坡狂奔而去。男人愣神片刻，下车走回路边，扶上敞开的副驾驶侧门，靠上去，直到用背关上它。他一只手抄在裤兜里，看着对方仓皇逃走的宽厚结实的背影，以及他身后扬起的尘土。 成群的乌鸦从山坡上飞起，喑哑的叫声吸引了他的注意，他抬头望起它们在原野上盘旋，像吹起的黑色纸屑。过了一会他再次看向士兵逃走的方向，对方已经跑过干枯的河床，一头扎进树林里，消失不见了。 男人重新上车，发动车子，从樱桃树边驶离。 我真不明白了，艾伦，你有什么毛病？格里沙在后排抱怨道。男人看了一眼反射镜。这次他没有回应脑子里的声音，想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当然，接下来是卡露拉横在他们之间劝架。她从不站在格里沙那边，也不溺爱他。 我小时候父母总是站在一起欺负我，卡露拉对他说，好吧，可能说不上欺负。但是，有一个人站在我这边又怎样呢？不为对错，只为家庭呢？我那么小，而且，不是坏孩子。从一个孩子身上大获全胜，得到的不会比半片面包更多。有时候父母们对待自己的孩子，还不如对待一个陌生人时懂分寸。卡露拉说，我不想你变成因为想到回家就心如死灰，傍晚还在街上徘徊的孩子。 车子颠簸起来，驶上一段被货车压坏的沥青路。两旁的山坡上，身穿绿色制服的工人俯身在土黄的灌木间劳作。男人边打方向盘，边在这些人中寻找自己的目标。 没有。这里没有他想找的人。 - 车停了。 男人把手臂搭在车门上，歪过头朝上方看去。 “噢，嗨！”哨塔上的女人注意到他的视线。 “你好。过得怎么样？” “很好，谢谢。” “这台机器是做什么的？”男人问。 “生产水泥。” “嗯，那它怎么没在运转？” “这地方倒闭了，工人都不在了。” 男人想了想：“那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是保安。” “你一个人？” “是的。” “就你自己？你喜欢这样吗？” “那你也一起来吧。” “我不想打扰你。”男人说。 “上来吧！”她邀请道。于是他停好车，拔掉钥匙，下车走到哨塔下。 “我必须爬这个梯子吗？” “是的！” 这是一座泥土和砖块修成的小哨塔，高度与周围的水塔堪堪齐平，和地面唯一的连接是一把看起来不太可靠的竹梯。 女人坐在阳台的凳子上，脚间放着盛了水的水盆，里面沉着削好的土豆；衬衫袖子卷到手肘上，露出经常干活的结实的手臂。她瞧了他一眼：“你好。” 男人从摆着一圈盆栽的阳台放眼望去，白天很长，原野上空还游荡着飞鸟。他想起小时候喜欢做的事，除了攀爬祖父搭的树屋，就是盯着鸟发呆。“是个好地方。”他说道。 “好地方？除了泥巴和灰尘，什么都没有。荒郊野岭。” “你觉得尘土不好吗？” “呃，如果我不需要隔几天就大扫除的话！” 男人斜靠着支撑屋顶的柱子，感受晚风吹拂而过。“你是哪里人？” “罗塞。但我出生在边界森林，在里面长大，也有可能是玛利亚。” “你口音像玛利亚人。” “那我就是玛利亚人咯。” “你在森林长大，是猎人吗，还是伐木工？” “猎人！” “那里好吗？你为什么离开？” “我出来上学了。然后，觉得城里更有意思。”她落寞地笑了笑。 男人默默看着她，转而问：“你在做什么呢？” “削土豆，我的晚餐。”她说道，“你肯定瞧不上。给你来点茶吧。”说罢她往裤子上擦手，起身钻进屋子。 “谢谢。”男人说，望着路对面由碎石堆成的山坡若有所思。推土机在上面攀爬，从顶上倒下一铲沙土，石头沿坡面滑落，沙子从里面浮出来被风吹走。 “你一个人待在这不觉得无聊吗？”男人问。 “我习惯了。”里面的人回答道。 男人踱步到屋子侧面，后面山坡上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他的目光。“你认识那个人吗？”女人回头，顺着他视线的方向望去，“当然，她是我以前的同学。” “也是罗塞人？” “希娜。她是神学院的学生，到我这里度假。” “你读过神学院？” 女人挪过抹布，擦干灶台上的水：“是啊。” “那里怎么样？发生过有意思的事吗？” “她是神学院里唯一有意思的人。”女人点了点下巴，朝山坡上示意，“我退学跑到这里，她还愿意维系我们的友情。” “那她应该待在神学院的。” “她为了躲她老爸，才来看我的。”女人笑了，“她在这里已经住了两个晚上了。” “她会一直在这里吗？” “当然不，只待三个晚上。” “她今晚还住这吗？” “是的。” “所以你不是一个人了。” “对，没那么无聊。” 男人扶着栏杆，在阳台上徘徊，不时往山坡看去。神学院。*神的旨意。* 他深呼吸，又踱了两个来回，听见屋子里摆弄茶杯的声音，随着推土机近了又远时隐时现。终于，他把虚掩的门推开一条供他侧身的缝，对里面的人说：“今天是休息日，你为什么还一个人待在这里？和我出去兜一圈吧，我们可以换个地方聊聊。” “我是这的保安，我在履行职责。”女人拒绝道。 “这个地方的保安？” “是的。” “可谁能把这么重的机器偷走？”他示意哨塔后面的东西，“今天是休息日，根本不需要保安。” “这是我的职责，我不能擅离岗位。”她回绝。 “真的不行？” “不行。对不起。” 男人的手从门框上滑下，他再次在阳台来回走。“我以为我们能出去兜风……”他嘀咕道，走到屋子的另一侧，抬头望向后面的山坡，突然想到了什么，转而告诉屋子里的人：“那我去看看你的朋友，也许她会和我一起去。” “咦？可茶已经好了。” “以后再说吧。再见。” “小心，梯子晃得厉害。”女人走出屋子看他爬下竹梯，打开车门，侧身坐进去，向她招手作为告别。 他倒车到岔路口，打起方向盘，拐上通往后山坡的土路，风中传来神学院学生身旁收音机的广播。车在她坐着的石堆旁停下，她合上膝上的书，放到一边，关掉收音机，站起来和车里的人交谈。三言两语后，她走到车尾，确保哨塔上的人能看到她：踮起脚挥手，手指朝下画了半圈，打开副驾驶的门，消失在车里。 - “你叫什么名字？” “希斯特利亚。你可以叫我希斯。” “希斯特利亚。”男人看着挡风玻璃，“你是希娜人？” “是的。” “你在做什么？” “我有三天假期，不想一个人待着，也不想回家。我朋友萨沙也是一个人，所以我来找她玩。” “我是说你在罗塞做什么？” “我在尤弥尔神学院进修。” 他们沉默了一会，男人拐过一个弯，道路再次变得平直。 “希娜没有神学院吗？”他想了想那所学校的位置，看着她说。 “有几所，但离我家太近。”她摇摇头，“里面全是纨绔子弟。所以我去了罗塞。” “那费用怎么办？你父亲会给你寄钱吗？” “我有工作，可以不要他的钱。神学院还会给我补贴。”希斯特利亚边说边看他，“我在春天和秋天工作攒钱。” “做什么？” “去农场帮忙，有时候去托儿所。” “我都不知道神学院的学生能去当工人……”男人若有所思地说，“我以为你们只会去教堂。” “要生活下去，就要去工作。” “那如果有工作找上门，你会接受吗？” “会。” 男人点头，顿了顿说：“你不想知道我为什么载你兜风吗？” “想。”希斯特利亚笑了。 男人轻轻吸气：“我知道你的职责是传道和引导人们……但你还有很多时间，可以以后再履行职责。我需要你的双手，而不是你的话，或者你的想法。”他们驶过工人俯身工作的山坡，“你的手属于真正的信徒……你有耐心和毅力，是完成这项工作的最佳人选。” “你还没有告诉我要做什么。”希斯特利亚说。 “我知道我的决定有悖于你的信仰。你相信尤弥尔女神赐予我们生命，并在适当的时候取回。可总会有人在等待她取回的过程中没法再活下去。”希斯特利亚认真听着，“他已经等不及神动手，所以他决定自己动手。就是常说的‘自杀’。”男人平静地看着她，“你知道‘自杀’这个词并不只存在于字典中，它是可以真实存在的，现在它就要成为现实。我做了很久的计划。” 希斯特利亚用手指拨开飞到脸颊发丝，小心地说：“我不明白。你需要我做什么？如果我能办到，我会帮你的。” 男人盯着前路，思考措辞。“我决定从生命中解脱出来。至于原因……它不能帮你理解，我也不想说……而且你不会明白。” 希斯特利亚移开视线，陷入思绪中。 “你可以理解我，却无法体会我……”男人想了想，改口道，把目光从道路上移开，看向她，“就算你经历一遍我的事，感受也是不一样的。只有我会到达那里，到那种感受里……”希斯特利亚从他掐断的话里抬头——男人深呼吸着，眼睑震颤，无限悲悯地望着前路，“所以我请求你做个真正的神职者，帮帮我，好吗？” 她的手指在腿上收紧：“好，我能理解。可是自杀是不对的。因为圣典上说……尤弥尔的子民不可以自杀，她赐予我们肉体，我们不可以折磨它。我能理解你。但从各种角度看，自杀……” “但我说过，我不需要说教，如果我想被说教，我会找那些早已毕业、更有经验的神职人员。我只是要你帮个忙。” 他们驶过一处缓坡，倾斜的日光从副驾驶侧的车窗照进来，给她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她的眉毛轻轻撇着：“我的手是用来伸张尤弥尔的正义的，而你要做的事并非正义。”两旁的地势升起来，挡住了阳光，显得男人的眼睛也在这话里黯淡下去。 “我知道自杀是很重的罪，可是不快乐也是重罪。”男人轻声说，“人不快乐的时候，就会伤害别人，这不也是罪吗？不快乐的肉体是受折磨的肉体……我让它受折磨不是罪，让它从折磨里解脱却是罪？” “你说得没错，不快乐也是在折磨肉体，可……” “我相信尤弥尔是仁慈的，她不会忍心看到自己的子民受苦……”路况曲折起来，他们在山丘间蜿蜒行进，“不会强迫我们活下去……所以她允准我们保留自我了断的方式。你有想过其中的深意吗？” “我想过，但跟你想得不一样。” *“总之，我们的谈话不会有任何进展。”*男人把车停在樱桃树边，*“我们谈话的时机和场合都不对。”* 成群的乌鸦在山丘的另一边叫唤，声音扩散到四面八方。 “下车吧，那棵树旁边有个坑。”男人说，“去看一看，我会跟你解释的。”灿烂的天光中，希斯特利亚同情地看着他。“去看看吧。”他耐心地说，看她下车，走到树边，伸出脑袋往山坡下面望去，只一眼，她便直起身子回望他。 “上车，我现在解释给你听。”希斯特利亚点头。车子继续向前，驶离樱桃树。 “我决定今晚来这里开枪自杀，在这坑里开枪。我要你在黎明的时候过来把我埋了。就这样。” “可我要遵循圣典所说的……” “这份工作的报酬，能让你整个春天和秋天都不用去工作。”废弃的水塔伫立在路边，车子经过她最开始坐着读书的石堆。 “圣典上说，人不能自杀。自杀跟杀害别人有什么不同？”希斯特利亚说。 “那你是怎么决定的？”男人把车停在哨塔下，车门开了又关。 “你也下车吧。”她隔着半开的车窗说，“我朋友晚上会料理土豆，味道很不错，来尝尝吧。你会找到答案的。” “谢谢，我知道她准备土豆了，可晚餐对我没有用。”男人绝望地说，*“改天吧。再见。”* *“再见。”* 希斯特利亚看着他的车离开，消失在蔓延的尘土中。 - 除了泥巴和灰尘，什么都没有。荒郊野岭。 车子行驶到一处工地，男人往窗外看去。一片脚手架横陈的荒地，看不出有人的痕迹，仿佛这些运转的大型机械是凭空出现在这的。装载机在土坡上忙碌，传动带滚动，往一个坑里填充过滤掉石块的细土。 既然空无一物，那到底是在修建什么？男人停好车，放眼观察整个工地。没有正在挖掘的地基、搅拌的混凝土，只有一个坑。*坑。*他走过去，看到投在坑壁上的自己的影子——和流淌的泥土的影子，几乎重合在一起。他往旁边挪了一步，影子随之移动，又往下望去，用前所未有的好奇心似的，观察滚动的土块——这有什么不好？ 他从坑边走开，找了一块切割过的石块当凳子坐下。山坡上方，工程车抬起货厢倾倒泥土，灰尘翻飞，将整个世界笼罩。尘土又有什么不好？ 机械运作发出轰声，空洞地回荡在原野上。石头滚动、碰撞，沙子流淌，尘土遍布每一个角落。我们都将归于尘土，有什么不好？他等待事态升级，愈演愈烈，等那个坑被掩埋，整个工地都被掩埋。他等待。 “先生？先生。”一个声音穿过阵阵灰尘，钻进他的耳朵里。 头戴面罩和头巾的工人走上前：“先生，你在这做什么？把你的车挪开，挖掘机要开始工作了。”男人抬头看着他。“快点，把车移开。你不能待在这。”工人说，“如果你想要水泥，得去办公室问。”男人撇开脑袋，没有回应也没有行动。“快点，去开车。你怎么了？要不要来点茶？”工人执着地问道。 男人在这话里再次看向他的脸。是张和自己差不多年轻的脸。也许他们年纪相仿。此刻他们都因为季节的干燥和随处可见的沙尘而灰头土脸。 “快点，站起来。你不能坐在这。” 男人起身，往车的方向走去，开门上车。 “谢谢。”工人看着他的背影，嘟囔着说。 - 车门关上，男人注视了几秒前方，这是他今天第三次往返于此。 “没别的问题了？”他向身旁的人问道。 “没有。” “你清楚这里的位置吗？那棵树是很好的地标。” “是的。” “没别的问题了？没有困难？” “没有。”利威尔看着男人因为疲劳而有些湿润的眼睛说。 车子发动了。 （接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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