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哭泣的洋馆（下）

云端的法则

惬意的幽灵鲨

2025/06/02 14: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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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下微笑着，继续他的故事：“这就是那个男孩的故事。但这仅仅是悲剧的开始。因为很不幸，男孩的姐姐生了一场病。”
“我们曾经以为，服药求医是一种软弱的表现。我们的免疫系统完全可以自己应对，身体上的疾病如此，精神上的亦然。既然病灶在心里，那么坚强的意志就能克服它们——我们都这么觉得。”
林下蠕动干裂的嘴唇，摇头苦笑：
“但我们错了。在真正病倒之前，你永远不知道自己已经病得有多重。不是么？”
发生在洋馆里的过去之事，正在四周重现。仿佛是洋馆本身在向人们展示什么。
回忆的景象再次浮现：
“姐姐生病，休学了。”林下和哥哥站在书房门口，把一叠病例递给书桌前批阅公文的林先生。
林先生放下笔，粗略扫视几眼，旋即将其狠狠扔向半空。
“还抑郁症？哼，明明就是富贵病，都是惯出来的!别以为我不知道，天天无病呻吟，寻死觅活!你看我们年轻时天天五六点起床工作，晚上十点才回家，哪听说周围人得什么抑郁症!”
他怒吼。
散落的病例与药单四散纷飞。
纸张散尽之时，林惜正坐在石塔漆黑的石室里，透过石窗看着远方风景。她刚刚在纸上用铅笔涂满黑线，又随即撕碎抛飞。
每当她心烦意乱时，便会离开房间，顺着内部的石梯爬到石塔最高层，那里有个小房间，她可以独自待上一天。这曾经是她与兄弟小时候的秘密基地。
这是她休学在家的第三个月。
手续是林下和他哥哥帮她办的，她没去学校。林氏兄弟知道在学校的宿舍她过得并不好。成绩优异和家境优厚却并没有为她带来美好的校园生活，性格内向的她没有朋友，也没有值得倾诉的对象。普通人对她敬而远之，心胸狭隘者则散布谣言，暗地中伤，更有甚者仗着她性格软弱，三番五次索要钱财。
直到老师出面干预，向林惜的父亲致电反应，林先生才知道事件原委。
“肯定是她先做错了什么，别人才这样对她。真是太丢脸了。”他得出结论。
在家里，家族成员可以和林先生争论，也可以和他辩驳。但所有的行为都必须指向同一个结果：他的最终论断不容置疑。
正如林先生所言：只要住在这洋馆的屋檐下一天，他的所言就是真理。
或许林惜的病就是在那时加重的。
她平时在家看书，林下和哥哥要去上学，就她一人与女仆们为伴。末了，她参加升学考试，并如愿以偿考取海外最著名的大学。
而这一切，也是林先生早已制定好的路线。
他替自己的孩子设计好了一切，通往康庄大道的一切。这条道路笔直且无可动摇，就像他年轻服役时，在边陲地区铺设的铁路一样。他甚至稳操胜券，觉得已然预见了孩子们所有的可能，每一个都如他所愿，灿烂辉煌。
如果这些孩子真能有如此未来，也不枉自己四处打拼，奔波四方做出的各种努力。
但林先生终究没能预料到，自己女儿的前程却要以这种方式谢幕。
明天就是林惜的二十岁生日。缺席了女儿至少十次生日的林先生决定做些弥补，顺便庆祝女儿即将前往远方求学。他命令管家，从距离生日一周前开始倒数，每晚都要燃放他女儿最喜欢的烟花，就在洋馆附近的私人海滩放，因为那里正对着她的房间窗户。
在林先生印象里，以前每次带着全家人去参加烟花大会，林惜永远是最快乐的那个。她一定最喜欢烟花了。
而就算考完试，不再有学业压力，林惜依旧保留着前往石塔的习惯。在石塔顶层的石室，林惜总会回忆起年少时的时光。这里残存着粉笔留下的涂鸦，还有藏在翘起石砖下的糖果盒。这是她儿时的乐园，但留在这里的记忆却少得可怜：林家的女孩居然像野孩子那样在石塔上蹿下跳，这不符合林先生对女儿的培养方针。
从小她就被誉为才女，她的屋里堆满了各类奖状，可自己的父亲从来不会因此满足，更没有因此好好夸奖她，他永远期待下一次。现在她甚至不愿回到屋内，那些封印在橱柜里的奖状眼睛般压迫着她，逼迫她就算伤痕累累也只能向前。
她实在是太累了。这场考试压榨殆尽了她最后的活力。
这期间她感觉越来越不舒服。她晚上彻夜难眠，看书也看不进去，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致。有时女仆中午送来热腾腾的午饭，到了傍晚，凉透的饭菜还在原地，她却一动不动躺在床上，两眼放空盯着天花板。好似她对这个世界的感知开始极速坏死，就像正在脱水崩裂的干花。
或许是出于本能，她的内心开始横冲直撞，在看不见的牢笼里嘶吼。
所以，她选择回到这里。至少在这，她的内心可以稍微平静。
这期间林惜几乎住在了古塔里，她准备好睡袋与蚊帐，带了很多书与蜡烛。
这些“任性”行为得到了林先生的默许，他甚至安排人手为塔顶的布置了电灯。这或许是因为林惜大考告捷，他给予自己女儿的小小特权。
而林先生不知道的是，这些书里就有自己父亲送她的回忆录。
在十年前的黄昏，她随父亲看望独居郊外祖父。祖父是个和蔼的宗教徒，林惜和他坐在门口，看着屋外夜幕低垂。
祖父捧着一本厚重的回忆录，翻开书页，给孙女讲述过去。
林惜撑着脑袋，听得津津有味。这时晚风吹来翻动书页，几页满是红色墨水的内容吸引了林惜的注意，年迈的祖父却黯然神伤。
“我的时间不多了。”他说，“但我必须把这些历史传承下去。”
接着他粗糙的大手握住林惜洁白的指尖：“这本回忆录就交给你保管了。答应祖父，在我死后再去看那些红字。至于你怎么看待那段历史，祖父相信你会有自己的选择。”
祖父的身影佝偻萎缩，在夕阳下只剩黑色的残影。当时林惜懵懵懂懂，不知所云，但还是郑重地点头答应。
再看祖父，他已老泪纵横。这是林惜第一次看见祖父流泪，也是最后一次。不知为何，她也被不知名的悲伤裹挟，眼角流下泪水。
三年后的葬礼上，她怎么都没有弄明白，为什么祖父自己定制的餐具，却成了令他死于重金属中毒的元凶。这种死法痛苦而漫长，甚至在定做之前就有专业人士警告他这种隐患，但平日随和从容的他，这次却始终没有让步。
她去祖父家时看过那些餐具。上面画满十字架与看不懂的经文，根本谈不上美观，甚至看得人毛骨悚然。
而现在，她即将知晓答案。
如今她又想起那本回忆录，便把它也列入自己的读书清单。
葬礼后，那本回忆录随着其他遗物被雪藏在阁楼，但是林惜和祖父当年的约定却从未被雪藏。现在，她决定是时候履约了。
当天晚上，林下带着糕点来到石塔，打算看看自己姐姐的情况。
林惜还坐在石塔顶端的房间，却一反常态背对他，看向外面发呆，而不是往日的笑脸相迎。林下察觉不对，连忙问她怎么了。
林下喊了她三次都没有反应。林下试探性走近，林惜这才缓缓回身：她双眼微红，脸上满是泪痕。可还不等林下开口，姐姐突然扑上来，把他抱在怀里哭了。
不知所措之余，林下只能任凭姐姐抱住自己啜泣。他甚至莫名宽慰：这样也好，这些情绪发泄出来总比积郁心中要好。
可究竟是什么事让姐姐哭成这样？
晚风吹拂，穿过石塔缝隙，发出的呼号之声如同恸哭。一旁打开的回忆录随之飞速翻动，最后定格在写满红字的页面。
那里留着祖父的字迹。
此刻，林先生布置的烟花开始燃放。可是从石塔的角度根本看不到烟花，只能听见响声震耳，忽明忽暗的光影在夜空闪烁。
就算如此，红字依旧抓眼，林下目光一扫，上面内容一览无余。林下表情也逐渐凝固。
只见那位去世的老人写道：
“这是我应得的惩罚。我将以死谢罪，那些餐具是我对自己的惩罚。我主仁慈，我独自入地狱便足矣，请不要将审判殃及我的后人——因为我，是杀人犯的后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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