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 景刃/遥望星汉绚烂

景刃/遥望星汉绚烂

9.

加载中……

不出所料地，刃在他最开始用来养伤的那个房间里找到了情绪明显低沉、看起来有些郁郁寡欢的少年骁卫。
那房间对于景元来讲就像是什么刷新点——是他和刃碰头时会首先考虑的地方，但因为星舰太大，迄今为止景元还是总会晕头转向迷路。于是刃在房间找到人时，少年正抱着个枕头盘腿坐床上，旁边是多次带他脱离迷路苦海的智能小管家：小孩憋了一肚子的郁闷，在和哔哔啵啵闪闪发亮的小管家倒苦水。

“我感觉我好多余。他们其实只需要把景元将军接回来就好了……我只是个来给他们添麻烦的添头。”景元还在闷闷地自言自语。“应星哥……他其实并没有在看我，虽然我一直都知道这件事，但……偷偷难过一下也没什么不可以的吧……。”
他说着说着，低头把整张脸埋进柔软蓬松的抱枕里，就不说话了，像个树袋熊一样抱着不撒手，看着很是情绪低沉。小云骑此刻一无所有，只有亲切耐心愿意听他说话的小机器人，和他抚慰人心的柔软枕头。
小管家说：“哔啵哔啵？”工作中的头灯一闪一闪。
智能小管家负责解决在星舰上生活的所有成员的麻烦，对于任何客人们的烦恼都一视同仁。于是桶子形状的小机器人原地转了两圈，嗡嗡嗡地开走了，走出自动门，直冲着站在门前不远处的星核猎手挪过来，在刃默默注视的视线中停在他面前，说：“哔啵哔啵！”
刃：“……。”
站在房门前听了个尾巴的猎手看了看小机器人，又抬头看了看半掩的房门，迈开步子平静走进去。他并没有刻意掩饰自己的脚步声，深深把脑袋扎进抱枕里的小孩耳尖听到动静，下意识一个激灵，咕咚一下倒床上，裹着被子滚了半圈，背对着门口把枕头抱得更紧，开始兢兢业业装死。

“景元。”
刃在床前站定，低沉的嗓音喊他的名字。
被子包继续装死，不肯给他反应。
这感觉很奇怪，因为景元并不是在生他的气或是闹别扭，而是在试图靠自己消化那些不太好的情绪——他也许并不需要别人多管闲事。按照刃的习惯，他也更倾向于让景元自己处理情绪问题：云骑骁卫虽尚且年轻，但足以独当一面。
但他还是来了。
刃甚至犹豫着酝酿了一下，继续选择主动开口。
“我并没有把你当做一无所知的温室植物。”星核猎手静静说。
景元没回答。鼓包还是蜷缩在那里，一声不吭。
猎手嘴拙，也知道仅仅是这样一句话并不足以取信于人，或是给予安抚。他紧抿嘴唇，片刻后终于道：“你抬头，看我。”
“…………”
景元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没能耐住好奇心，警惕着从枕头里悄悄抬了一点头——软软卷曲的额发里露出一只幽幽眨了又眨的琥珀色大眼珠子。刃于是放下支离，走上前去坐床沿边，颔首垂目，一声不吭地开始解衣扣。

景元：“？？！！”
这是要干啥？！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的，救命啊恐怖分子强辱民猫啦……！！

他这刚被吓了一跳，就又立刻被散开的衣襟下的惨状吸引去了注意力。猎手似乎打算坦诚给他一些东西，少年骁卫就不知不觉上了勾，紧盯着那层布料下交错纵横的绷带与……伤疤，脑子里控制不住一跳一跳地痛，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回忆起他们初见的那一天。
鲜血淋漓、缺胳膊少腿的人形残躯。丰饶孽物用衣服盖住他，不肯给他看见自己凄惨残缺的模样，以及复原过程血肉模糊的情景。
他当时太过紧张且疲惫，室内又黑，并没能意识到猎手的这一身伤……竟然没能随着肉体的愈合而一并恢复。
最令人触目惊心的，莫过于横贯猎手整个脖颈的深色疤痕。那些痕迹平日都藏在衣领深处，此刻猎手将衣衫解开，被绷带敷衍缠绕的胸腹袒露在少年骁卫眼前，灯光下便尽是无所遁形遍布全身的刻痕。
虽并不是刀刀致死。
却依旧触目惊心。
心脏，腹腔，脖颈。
一道叠着一道，深深浅浅。致命处的疤痕尤其多，却也不乏那种……虐待一般地，在无关紧要的位置留下的伤痕。

猎手看起来却对此无动于衷。金红烛瞳一片钝意的空白，仿佛遭受过非人亟刑的并不是他，就算自揭伤疤，留在此处的也不过是一具被掏空了意志的活死人傀儡。
“我记不清很多事了。”他说。“你想知道我的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我并不能完美解答你的疑问。”
“这些痕迹，是出于某些原因，仙舟……以及某些相关者曾判罪于我的证明。”
他并没有以诸“我有罪”“我忏悔”之类的话来描述这件事。景元立刻敏感地意识到：也许……也许他从小脾气就死犟的应星哥，至今也没有认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是「错误」的。
非常……像他。

“这种过去谈不上正确或是光彩。景元，你是联盟的人，这就注定我们此刻的立场有别。你知道的越多，就越难以定性此刻你我的关系。”
“…………我不懂。”景元艰难道。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问了第一个问题：“我不相信能有什么事，会让应星哥与我产生如此重大的观念……立场分歧？反目成仇？”
刃道：“生死离别，家仇国恨。”
景元怔住。
他仍不理解。理是这么个理，但他与应星之间的关系，有脆弱到会在这种问题上产生意见不合？不可置信。
刃烛火般的眼睛静静看他，玻璃般的虹膜里映出迷雾似的白。他沉默半晌，最终开口道。
“假若有一天……景元，你要死了。”
猎手的声音向来情绪低沉，仿佛石子轻轻碾过皮肤。粗糙，微痛，虽不会让人痛苦到难以忍受，却一字一句令景元毛骨悚然起来：

“……无论你是战死沙场，抑或堕入魔阴。我不允许你轻易死去，不惜一切代价将你留存于世。”
“如果我做了这样的事，”丰饶孽物毫无感情的陈述中，竟自嘲地泛起了一丝冰冷的笑意：“你觉得「应星」有罪？抑或无罪？”

景元下意识地抱紧了枕头。
这问题太过直白粗暴，以至于景元脑内的答案浮现堪称不假思索——他被自己本能产生的结论惊出一身冷汗，猛然回神，竟已经是脊背发凉，无可辩驳地在哑口无言中生出一丝绝望。
不会的——他下意识想否认，可话音到了喉间却死死卡住。
什么不会，他不会为了联盟抛弃应星？还是对着他哥的残骸否认争辩，「应星不会这么做」……？
他发现他答不出口。

踌躇间景元与猎手死寂的眼瞳对上视线，血淋淋地抛出问题的刃在阴冷地、紧紧地注视他。景元仍然觉得他似乎在自嘲般地笑……少年骁卫很不舒服，他不喜欢刃那种……破釜沉舟一般，用眼神逼迫他给出答案的感觉。
……并且，他给不出除了「      」以外的任何答案。道德不能，信仰不能，职责不能，理性不能。这竟是这边的景元将军曾经面对过的问题，他是给出了怎样的回答，又是做出了怎样的选择……不用问，他晓得。
因为他也是景元。
少年对此感到难以言喻的痛苦。

此时此刻，眼前本应熟悉的人却令他如此陌生。这是八百年后的星核猎手刃，是仙舟联盟的重罪通缉犯、是恶名昭著的恐怖分子，而并不完全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应星……这话从他嘴里坦诚吐出，只令还抱有一丝不切实际期望的少年云骑毛骨悚然。
“……哥……。”
于是他下意识小声唤道。声音有点不易觉察的无措与微微颤抖。
甚至是一种求助。

刃如梦初醒，突然止住了话头。
他张口，又闭上，深陷魔障的金红瞳随之垂下，最终别开脸错开视线，静静地开始系衣扣。手仍然抖得厉害，就像他擦拭支离时一样，不见丝毫好转。
他……自从来到这里，就从未见到一次工匠锻造。
这是理所当然的。
这样一双手……能够握剑已是勉强，何谈还能拿起那些精密细致的器械零件、尺规笔纸？
景元的表情很难过——那种痛苦过于复合且复杂，他想说点什么，却惊觉此刻语言苍白。而那些触目惊心密密麻麻的疤痕，就在二人的注视下又被如此轻易地掩盖下去，仿佛从未发生，以后也不会为人所知。

“……我说的是假若。”
刃慢吞吞地，用与之前平平无常的语气解释。那些咄咄逼人质问的气场已经被他了无踪迹地收敛，又恢复到了安静稳定、却也有些死气沉沉的模样。
“只是举个例子方便你理解。你……应该不会经历这些，放心。”
所以不想让你知道太多细节。知道这些，只会让你更早地无法直面周身人际的关系，更早地陷入内耗，做任何事情都将出于畏惧从而瞻前顾后……
少年景元还拥有很多未来与可能性。而绝不该被这边的未来所束缚。
刃轻轻开口：“对你而言，未来应当是未知的，而不是注定走向毁灭……啊。”
难得一口气说了这么多话的猎手被打断了。

少年云骑突然丢开抱着的枕头，膝行几步上前，毫不犹豫地抱住他。猎手微微错愕地沉默，那团只属于少年人的赤诚灼热燃烧在他的身周，额头深深抵在活死人还鲜活温热的颈窝里……那条横贯了咽喉的伤疤旁。
“我不问了哥，你别说了。”
景元的语速很快：是急切地想要阻止他继续说下去。埋在猎手肩膀里发出的声音甚至微微发抖。
刃从来不这么多话。但他刚才一直在说，一直在说……说了好多好多，多的不像他。
他并不是为了揭开刃的伤疤才这样问的。
刃说得越多，他心脏越像是被死死捏紧了一样疼的扎人。于是少年骁卫这才醒悟过来：他并不是一定要知道关于「过去」的真相，他关心应星……关系刃不假，但那些并不需要建立在揭人伤疤的基础上。
而他真正想要的，不过是确认自己其实“有在被他关心”……他不是刃的麻烦，不是「这边的景元将军的投影」。

“你来和我说这么多……就好像更加验证，我对你而言只是个麻烦了。”景元闷闷地，难过地道。“我都宁可你没来找我……。”
“你若真的不想被我找到，就不会选择来这间房。”刃说，“你希望我能来找你。所以我来了。”
……他不否认，自己心中确实还是希望刃能更在乎他一些、能愿意为了他而主动找过来——于是在听到熟悉的脚步声时，埋在抱枕里的嘴角还是会忍不住地想要上扬。
但他也知道，应星……刃，并不一定会说他想要听、他所期待的话语。这个从绝境之中靠着一身激烈的硬骨爬起来的人，并不懂得如何去“安慰别人”——他自己就是这么过来的，暴露软弱并不能给年少的短生种工匠带来任何怜悯与庇护。
于是景元变得愧疚起来。他们并没有对不起对方，一切在乎与关心其实都只是源于人类最根本的情感需求：因为对方很重要。
而他的心结，已经在猎手努力试图回应他的过程中解了个七七八八。

你早跟我解释说是因为关心我才不说……不就好了。凶神恶煞的，总是一副根本不把我当回事的样子，不还是你的错——
少年骁卫甚至在心中絮絮叨叨地埋怨，嘴上却舍不得真吐出来，只是把人抱的更紧。因为他知道这话只要抱怨出口，刃就一定会向他道歉——他可不想听刃向他道歉，听到了他得更难受。

“都说哄别人的时候不要先解释自己是怎么想的，而是先说对方想听的……哥你真的一点也不会安慰人。”
作为掩饰，景元只能咕哝着，佯装不在乎地说些俏皮话。刃不接话，也不反驳，片刻后抬起手，轻轻拍拍他的肩背。
太好了。
那一瞬间，少年的身体骤然跟着放松了下来。景元甚至有些鼻子发酸，于是不肯抬头，想要掩饰自己这幅没出息的样子，刃也理所当然没拦他，放任少年小心翼翼地圈着自己的身体，很是情绪丰沛，又像是微微有所顾忌，不敢太放任情绪奔腾。

“那天从应星哥的故乡回来，我问过你……未来的我是什么样的人。”
景元轻轻说道。仿佛他不好意思面对面地与人对视，只在那人缓和的拥抱之下，才敢吐露出年轻人并不成熟且繁复的心思。
“我本以为……如果我能知道过去的事，我就能做得更好，让一切还未发生的世界能够避免很多悲剧，就像……也许我可以让过去的应星哥不会变成……你的样子。但你们什么都不肯告诉我，我不懂为什么，就好像我有这样一个难得的机会去做的更多更好，可却总是要被阻拦下来。”
“因为我并不是来自于你们的过去，对吧。”
“我不是这边未来的罗浮将军。”

“你要走的路，并非复刻我或者这边的景元所走过的路。”
猎手缓缓回应，并肯定道。
“正因为你来自于一个全新的世界泡，你才拥有更多选择，去走出一个与这边不同的……全新的未来，而不是单纯地复刻我们过去曾走过的老路。”
不论那老路是正确还是错误，那我们来说都已经是尘埃落定的过去。但你还拥有很多未知的未来，可能更好，也可能更坏……
那一定是属于你自己的，新的可能性。

他是头一次听见刃一口气对他说这么多话——应星都没这么长篇大论地对他讲过道理。因为应星会笑他听不进去，仗着脑子聪明，总是皮得很。
于是彻底放下芥蒂、坦诚全部的少年深吸一口气，声音微微颤抖，终于放开声音笑着吐露心声：
“我……我很害怕！来到这里之后一直都很害怕！但因为有哥在，也很安心。”
“看着你们的样子……我好羡慕。”

被孤身一人丢到陌生的未来的恐惧迷茫、无依无靠，少年骁卫虽已能独当一面，可在神经终于松懈下来的瞬间，还是控制不住微微湿了眼眶，红了眼圈。

“我不在乎什么本征世界什么世界泡……！我只知道，我存在的地方一草一木都真实无比，那里也还有人在等我回去——我还年轻，我还要成长成为更厉害更可靠的人……为了我爱的和爱我的一切。”
“这其中也包括应星哥你。……就算你现在叫刃也无妨。”
他说：“我——我不是为了别的。只是还有最后一件事想问你。”
“我只是想知道，应星哥你……你可以不变成这幅样子吗？我有什么能帮到你的地方吗？哪怕是一切还没经历的你，如果我能做到的话——”

“我也不知道。”
猎手垂下眼睫，轻轻回答。
“我不知道，景元。我一直在做我认为正确的事。有些代价超乎我的意料，有些是我后知后觉，那也许是错的。”
应星是不会为了你改变的。
“如果他认定一件事是必要的、需要去做的，景元，你并不是能够阻止他……或是让他回心转意的那个人。”
但这世上本也没有这样的人。
“所以……如果他即将要做错事，我能拜托你的，倒是还有一件。”
他一个人在只能由自己拿主意的路上走得太远，已经听不进去别人的声音。
“告诉他做错了什么。给予他应得的惩罚。”

但，倘若他真的愿意为你改变什么……
倒也不一定是坏事。

景元终于慢慢松开那个拥抱。少年的眼角湿润，微微泛红。但神情坚定，正襟危坐，对着那人郑重许下承诺：“好。”他想说我会做的很好，我可以有足够的勇气面对未知的未来；猎手突然就又扯住少年的衣领，倾身靠近，几乎是气嗓，快速地补了一句简短的话。

“——但记住，你对应星来讲很重要。”
“诶……？”这下轮到少年云骑睁大眼睛。
“如果他能被谁所影响与改变……”猎手一字一句，缓慢但笃定地叙述。“景元，那只会是你。”

而刃话音未落，少年云骑的身上突然浮现出了点点星光——那些光点不知何时就已出现，此刻汇聚成星，终于被二人后知后觉。
刃顿时卡住，声音下意识抬高了，满是错愕：
“景——……”
景元也随后注意到了。他立刻下意识低头看自己的手，几乎是马上就明白了什么，刚想急切地抬头开口，却只来得及抬眼看猎手最后一眼，就像来时那样，倏地就消失在了刃的眼前——来无影去无踪的，唯独少年温热的体温残留于掌心。

就像做梦一样。
这次反倒是猎手怔住。他还没来得及说出最后一句话，但烙印在视网膜里少年的神情，不是遗憾，也不是难过与痛苦。
刃维持着原本的姿态好一会儿，仿佛臂弯里还存留着少年身体的重量与触感。床单还有人滚过的痕迹，枕头落在一旁，上面还微微有些湿润的地方。

……
…………。

……哈。
刃这才慢慢恢复平静，吐出一口漫长绵密的气来。
太突然了。虽然小孩出现的时候也很是突然。
他知道，景元大概是已经回去了。也许是将军的心愿已经在二人坦诚的对话中得到了满足——少年骁卫已经没有继续停留在此处的理由，他获得了许多，也不曾带着遗憾分别。
他很庆幸自己在景元轻巧的点拨下很快就通了窍，也很庆幸少年并非怀抱遗憾而突兀离开。

——也不对。
要说遗憾，恐怕还是有的。

他们没来得及好好地互相道别。其他的成员也是。景元应该是会想要在离开之前和照顾了他好些时日的猎手们打个招呼的……只可惜总还是会有这些小小的遗憾。但也正是遗憾才能积少成多，构成小小闹剧之中的酸甜苦辣。
只是……突然空荡下来的身边，似乎稍许有些令人觉得寂寞了。
独来独往惯了的猎手想。他甚至有点轻微的不适应，一开始觉得他吵，现在又有些想念与不舍。
也罢。他其实也没什么要说的了，景元那么聪明，他什么都懂，并不需要刃额外操心。
充满生命力的、活泼狡黠的白色少年。这样的景元本已经随着他千疮百孔的记忆遗忘了几乎全部，此刻却前所未有地鲜活起来。
是那日轮……是那火。
猎手慢慢阖上眼睛，心头前所未有的平静。

在房门外目睹了一切的智能小管家原地了转两圈，搁门缝边停住，后头灯闪闪，说：“哔啵哔啵。”
然后心满意足地滚走去做别的工作了。

朱明的大考持续整整十一小时，又因中途催生的小插曲们延迟了不少时间，待散场时，已是天色黑沉，头顶一片星汉灿烂。
这次二人并未一头扎进街巷，或是直接回家。应星大考结束了似乎一身轻松，十分难得地，突然说想要带景元去个地方。

“是之前带着景元先生参观时……因为一些原因，我没有带您去的地方。”
小工匠有些不好意思道。大人歪歪头眨眨眼，应星就深吸一口气，娓娓道来如实相告。
“就……因为，岁星顶是整个朱明仙舟最高的地方，也是……我可以距离故乡最近的地方。那里很美，可以抬头看清头顶浩瀚的星河，也可以把几乎整个朱明的景色收进眼底。”
“因为是距离你的故乡最近的地方。”景元柔声道。“去到那里会让你感到寂寞，所以才决定避开这里，对吗？”
他说的太精准，以至于应星都忍不住抬手用手背擦了一下脸颊，坦然地点了点头。
他在这个人面前学会了赤诚与坦诚，表露与分享心灵中的喜怒哀乐似乎变成了并不那么艰难的事。更是因为，景元是如此毫无保留地给予他善意，又是如此地了解他。他甚至不需要解释很多，只因为景元先生是这样好的一个人呀……那种细水长流的温柔不仅不会让他重归软弱，反而让他能够更加坚韧地面对万事万物。
于是应星笑着道：“但是现在没关系了。因为是带景元先生一起去，我不会觉得寂寞——我只想和您分享这份景色，想让您看看朱明，看看星空，能够记住我和这里的样子。”
他在景元微微睁大的蜜金色虹膜里，毫无芥蒂地露出笑容。

“因为——景元先生很快也就要离开了吧？我不想在这段和您相处的日子里留下遗憾。”
“……。”
景元张了张口。他突然觉得欣慰，又有些难过。
“……你知道了啊。”
他定了定神，不让自己流露出会让人难过的情绪，于是了然地握住少年工匠的手，让他带领自己穿越松林竹间，登上石阶亭台。

仅仅是那次来自未来的联络，不仅是景元，善于机械工造的应星自然也已知晓七八。哪怕他当时顾虑耽误应星准备考试，还特意出门走远了几步——但就像他会在乎应星，少年自然也格外关心景元的情况。
奇物副本。找到了，破坏掉，就能回来。
景元几乎是立刻就意识到了关键的信息。

那通讯来的突然，就像是声音直接在脑海之中浮现。而随着他远离应星身边，通讯的质量就明显地跟着下降了。
他两手空空来到「朱明」，自是不会有任何额外的东西能够被定位为碎片副本。而银狼与刃带来的通讯，原理上是通过这边的碎片副本得以实现。
如此简单的推论，景元几乎是立刻就意识到了最终的答案：为何他凭空出现在这边朱明的大街上，这么巧合就能在下一秒遇见应星？
——你那边的那份奇迹碎片副本是什么玩意，能找到不？银狼这样问他，而景元少见地犹豫了。

太早了。
他还需要些时间。
他想陪应星平安无事地度过考试，想遵守和应星的约定，考试后起码再一起走一走这里，说上一些还未说出口的话。
——哪怕这里甚至连「世界泡」都算不上。
毕竟，眼前的应星，仅仅只是奇迹碎片的副本所幻化出来的「幻影」。哪怕是称之为奇迹碎片的启动器，也无法找到景元将军所期望的，不会有任何人悲伤的世界。

没有这样的世界。
就连「奇迹碎片」，也无法展现这份不可能存在的奇迹。

这里是一方水中月、镜中花，是奇物创造的虚假世界，一切事物都是围绕着「景元」与应其愿望而出现的碎片副本「应星」而存在。这里不是本征世界的过去，也不是少年景元所在的世界……只要梦境的主人想要醒来就会轻易塌陷。无论是愿望主人的景元离开，还是身为碎片副本的「应星」消失，这里都会轻而易举地不复存在，它在景元被拉入进来的瞬间诞生，也会在景元离开的同时回归虚无。
结束通讯后的景元，不可避免地感到了一丝难过。

所以「应星」才会在一开始就与景元“偶遇”。
所以那通来自未来、通过副本的连接而成立的通讯，才会随着景元远离「应星」而减弱信号。
这些事，景元轻而易举地想得明白，自然也难不倒偷偷在房间内听景元通讯的天才工匠。

聪慧细腻的少年什么都知道。
他什么都知道，于是什么都尽全力。短生种太懂得什么叫转瞬即逝、如梦方醒，于是将每一分每一秒都视如珍宝。他珍惜与景元一起相处的时光，尽全力应对考试不令任何人失望，还要拉着将军的手来到万家灯火之顶，满心自豪地指给他看：
这里是朱明，是给予了我第二次生命的地方。
我活的很好，我深爱这里。
所以……哪怕你离开了，也不需要担心我。

他们站在天地之间——寰宇为天，浮舟为地，背靠仙盟，技为狼烟。仙舟千年翱翔，动荡不断，巡猎意志却也从未熄火，子孙千秋万代，生生不息。

“我只知道，和景元先生相处的这段时间，与我而言就是真是发生的、且正在进行着的……无所谓它会不会永恒持续下去。即便这里只是诞生自景元先生的一个愿望，我也还是会觉得很开心。”
他们坐在证朱明最高处的亭台前，夜风习习，灯火与星辉交相辉映。少年柔顺的白发徐徐飘动，如同夕涧薄暮般的湛色眼瞳温柔又平静。景元忍不住侧过头看他，两人的手仍然交握——他们都早已不会觉得矜持紧张，可以无话不谈，无需任何隐藏。
所以，他就这样坦然地将自己所确信的推论说了出来。大人温热的手指逐渐收紧了，五指交叠地握住他，像是感到抱歉，也像是在竭尽所能地安慰与鼓励。
“怀炎将军……也是这么说的。”
景元轻轻说道。温软的声音散在夜风里，但他们彼此都清楚地听得见。
他无需隐瞒任何秘密。星星知道，月亮也知道。
应星超级惊讶地转过头，毫无阴霾的眼瞳真诚且纯粹。
“师父也知道？”
“他猜的。”景元笑道，“老头了不得啊——做点假设他就推出来了个大概，反过来还被他给开导了。”
应星忍不住钦佩地小声道：“师父果然很厉害……”
景元挑眉：“你可以比他还厉害。”
“不不不，”应星连忙摇头又摆手，“怎么会——怀炎师父的水平，我就算是穷尽一生也达不到呀……啊。”
他边下意识地否认边抬起眼睛，却在对上成年人柔和的视线时又停住。景元只是微笑着，微微颔首看他。不反驳，也不怂恿。
一如既往。
“……我会试试看的。”
于是应星突然又说，被夸赞时的羞涩与懦怯似乎又褪去了许多。就像考场上他远远看向景元的那一眼，或是与景元约定会尽全力应对大试时的模样。
接受赞美、承载期望本身也是一种能力，并不是所有人都能坦荡地接受来自他人的褒奖。没有人教导应星这个，但他终于懂了——景元让他懂了。
罗浮的将军终于欣然点头，笑道：“我可等着呢，未来的百冶大人。”
“景元先生……给予了我太多。我相信您，也相信您所信任的我自己。”少年低下头，手掌轻按胸口。那里是温暖的，甚至有些滚烫，心脏有力的跳动，催促他继续说下去，心上一横，将最为坦率的告白诉之于口：

“我喜欢您，景元先生。”

那一瞬间，夜风似乎都安静地停留了下来，缱绻地携走那句话音，悄无声息撞在将军的耳间与心口。他赫然睁大眼睛，回头，那句纯粹的心声表露不含任何杂质，只是从心而生。白色的少年发尾轻轻漂浮，天地间干净的如同白鸟过隙。

然而景元却是怔住了。
他所做的这些事，并不是单单想要离开这里。而是真的希望应星，哪怕只是短暂存于此处的这个应星，能够从中得到一些什么。
或是说……是希望证明记忆之中在乎的那个人的影子，哪怕是投影也好，也有能够获得幸福的资格。

所以——这样就可以了吗？
就这样保持着你的君子风范，直到最后也不曾将真正的心思诉诸出口吗？
那个声音还是在心底悄悄浮现了。
私欲曾诱惑过他的，燧皇曾蛊惑过他的。并非将军、而是关于名为「景元」之人的，深埋于心底不为人知的私心情愫。这么多天他一直都掩饰的很好，以各种理由告诫自己：他是这里的应星，他有更重要的事要做，他还年少，他毫无保留地信任你……
不要辜负少年人纯粹热诚的感情，景元。
他如此在心底告诫自己。
哪怕那个声音时不时还是会缥缈地向他的理智问询：八百年前，你就因为这样那样的借口畏步不前——直到那人彻底消失在你的生命里。你明明也曾对此悔恨过，不甘过……如今也还要犯下同样的错误？

就算不留下，起码也要让他知道你心之所想所念……这有什么？这很过分吗？
应星就在看着他。
他清晰地说出口了——爱。少年似乎并不在乎景元如何回应，又是否接受

“是爱？”
景元若有所思般地，小声耳语似的问道。
应星坚定地点头，又摇头。
是爱，也可以是任何感情，是一切。但对他来说，如何定义那种几乎涌出胸腔的情感并不重要——就只是爱意。
可以是友情，亲情，甚至爱情。
一直完美地维持着作为「将军」外壳的成年人，似乎终于在少年毫无阴霾的坦诚中摇摇欲坠了。

“哪怕我……迟早要与你分别？”
于是应星还是坚定地，缓慢地点头。
“我不想后悔。”他说，“我想告诉给你。就算下一秒一切都将结束，我也不想在此刻因为犹豫而在余生中感到后悔。”

是啊，应星一直都是这样的。他想到什么就会去做，哪怕做完会后悔，也绝对不会允许自己因为没有去做而后悔。
醍醐灌顶且不再犹豫的将军终于深吸一口气，俯下身来。

事到如今，应星终于还是镇定不下来了。随着大人突然倾身下来的动作，小工匠也跟着不可避免地呼吸急促起来——他下意识地双眼紧闭，满脸通红，但却没有后退或者躲开的意思——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在接受和等待一个吻。
哪怕他可能还不晓得爱……爱意，性欲，占有欲……爱。
那声轻轻敲打心脏的柔软声音细微又悠长，成年人在煦光暮色之中俯下身，错过紧抿的唇峰与白嫩的脸颊，只是牵起少年工匠一直与他紧握的右手，缓慢但坚定地亲吻上他温热的掌心。
那只手……那双手相比同龄人来要更粗糙，皮肤尚且柔嫩，但不少关节竟已生出些薄茧。与长生种不同，那是他年纪轻轻，就在工造一事上付出了千百倍心血与努力的证明：它们不会轻易的治愈和消失，而是会骄傲地留存在匠人的掌心，成为他未来辉煌的证明与勋绩。
小工匠愣了愣。他睁开眼睛，漂亮纯粹的眸子里满是羞涩与讶然。
“不是的，应星。”
景元轻轻以脸颊摩挲他的手掌，又亲吻一次。
“……真正能够让你一往无前的不是我，一直都是坚韧且无畏的你自己……你的意志，你的才华，你的努力，你能够创造万物的这双手。”
“而这只手……这双手不是任何人给予你的礼物。它属于你，被你造就，而你会成就你自己。”

“……我向你保证，将来的你一定会是整个罗浮……整个仙舟千年历史以来最厉害、最伟大的工匠。”
“帝弓司命会护佑你，应星。我也会。”

“我也爱你。”

他终于这样心满意足地，回应了少年的心意。
而世界仿佛随着这句告白泛起光亮。

得到了这句对等的回应，碎片构成的世界终于抵达了其存在的尽头。他注视着眼前应星向他露出记忆之中最为璀璨、坦然的笑脸来，在灯火万千的世界辉映下逐渐消散、碎去，化作点点星光萤火般的模样，与世界一同融入温暖且柔软的白色光芒之中。

在「副本」顺应主人的心愿圆满完成任务后，使命结束，应星的身形理所当然地会与这特殊的世界一同消散崩塌，回归成了一片梦境般的温暖寂静。
景元缓缓闭上眼睛。
他的身边不再有夜风，也不再有星光。他在一片纯白的世界中下坠，如同浸润在怀抱与絮语之中，于记忆深处告别多日来的一切。它们终将消散，如梦似幻，只会存在于将军的脑海深处——多日来相处的记忆仍然清晰的如同近在眼前，他记得朱明的烟火人间，记得怀炎的慈严声貌，记得少年应星的一颦一笑。纵使虚假也无妨，就像应星所说，他们度过的每一秒仍是不可辩驳的真实。
他在纯白柔软的梦境中缓缓下落。
直到耳边朦胧地传来熟悉的声响，且随着意识的回复愈发清晰。

是梦醒了。
……该回家了。

tbc.

一些评论区内的补充：

1.和长夜相比，长夜是“提出问题，解决问题”；星汉则是“提出问题，但是并没有解决的办法”。星汉看起来还比较积极地地方是，他们虽然并没能得到好的结果，但起码种下了一颗可能发芽的种子。是“好的开始”。

2.未来组的两个人，其实彼此都没能解决彼此的问题。他们之间不过是因为对对方的在乎，各自退了一步。

3.如果想的话，可以把星汉和长夜看做先后发生的关系。

4.这章写的很痛苦就是因为……我感觉我不是在写角色，而是在描述某些自我（并且我其实不想，但不这么做的话就进行不下去了），角色本身的占比太小了……作为同人重心不在角色身上，其实很是失败的一篇。

5.关于过去组的告白。如果是景元和刃本人，我觉得他们两个人是永远不会对彼此说出这样的话来的……。景元会对小应星说“我也爱你”，其实是建立在他清楚地了解自己、眼前的应星是“假的”、以及眼前的一切都是诚实地映照着自己心中所想的幻影。他非常清楚。换句话说，景元这句“我也爱你”，其实理论上永远不会被刃所知，在这个除了他自己便不为人知的世界，这句“我也爱你”其实是他终于能放下顾虑，面对自己心中情感的一点点点坦诚，也只会出现在这里。

9.

章节目录

阅读设置

9.

章节目录

默认卷集

阅读设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