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中心】自作多情

【城拟】三联

沧海一笑

2024/12/20 0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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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记得那天下着很大的雨，炮弹一样打在顶棚，潮湿闷热，让人不得不疑心有几处厂房是否支持得住。广播在播报台风很快临近，他想今天店里只有他一个人，还是早点关门歇业为妙。啤酒瓶里有一支半开不谢的鸡蛋花，正思索午茶食乜嘢的时候，雨中一个人跑进来，浑身湿透站在门前。
“问路还是住店？”
看过一眼他就低下头，“住店旁边有一家，很便宜的，10文一张铺啦。”
“我，我是来应聘的。”

今晚找个心爱吧 
不要失意等我吧
今晚请你归去吧 
别问我  愉快吗
……

歌舞厅。
广东宴席上的驻唱环节，后来分别在全国各地流行过一阵。传回故地早就换了朝代，舞厅变酒吧。今天台上有人说是他在这个地方的最后一个晚上，唱完就要走。这也没什么，自从改开起，粤地来来往往的人就遍布华夏。问他唱什么——一首很老的日语歌，港城名伶翻唱过，叫《风继续吹》。

老穗的厂离罗湖口岸不远。
前店后厂的年代依靠这种模式还能大赚特赚，黑市或白市，从香港流出的家电经由广东销往内陆。zc还在摇摆中，就像此处上空的风云，南洋生机燥热拌着钢筋混凝的肃杀。厂当然经不起细查，但是老油条蒙混过关的经验也不少。今天没倒，不知几时才倒，手里的货换过几批了，从最早的录音录像带到后来各式家电，销路也从国内一线逐渐扩展到二线。那时候华强北刚刚起步，老穗尚且不知那和未来有什么关系，因此只是偶尔去看看，看的时候揣好皮包。他一般就住厂里，人在厂在。
“靓仔啊，仲未好吗！”
“好了好了——”
一片乌烟瘴气，一个青年从里间冲出，因为太烫直接将锅甩在了外面，“轰隆”作响，差点砸到脚。十年祖传老锅㗎。老穗默默看着这一切，直到小个子男孩将碗筷摆到桌上用水冲过，才用不大熟练的普通话说，“你讲不要我动手，我以为你会好点。”
“确实是这样啊！但谁知道今天阀门坏了，火怎么也调不小——”青年有些窘迫似的辩解，“好啦我尝过了，还是可以吃，吃的……所以食饭啦。”
他又看了他一会，直到男孩子心虚低头，才发现老穗是在看被火剽到的格子衬衫线，因此掉了一粒扣子，小小的轻巧的，不知滚到哪里吃灰去了。
“不擅长的事以后就不要做啦。”
“但，但是——”
“昨天账算完了？”
“完了。”
“那就得啦。脱下来我给你处理一下。”
“好，那，吃完饭再说？”
老穗看表说过会还要出去，男孩只能现在脱给他，虽然刚才厨房热火朝天的，干汗以后只穿着背心又有些冷，于是他瑟缩了一下，同时发现自己把醋放成酱油了，所以肠粉味道怪怪的。等男孩子吃完去房间找人的时候，才发现老穗把缝好的衬衫放在床上，人早就出去了。
早饭终究是没动。

小深来到这已是第三个年头了。
来的契机很简单，像所有五湖四海不远万里到这个城市的人一样，他需要一份工。而老穗因为表妹回家生孩子去了，刚好缺一个人记账。小深说他什么都会做，老穗打量这个孩子机灵又勤快，只是人有时候木木的不知道在想什么，就留下了。关于过去，深仔从没有提起过，他们在一起后也没有，老板当然不需要知晓员工的所有过往，年过三张的老穗更懂与己无关的事情别问。又不是没谈过。于是两人除了分一张床，保持着一种不远不近的关系。这在当时的粤省也很常见，人们翻山越岭来寻找机遇，可不全是单身，尤其当年的平均婚龄远低于如今。有的人甚至连搭伴的结过婚没有都不知道，也不敢问。最经济的原因，或者穗老只是想找个牵扯不那么多又免费劳动力陪他一起看厂罢了，长夜漫漫不至于寂寞，至于小深内里究竟如何，他也不那么在乎的。
只不过小深啥都会，除了做饭总也不开窍，烧出来不是像塑料就是狗啃的。
以及这个男孩子有时候会半夜哭着醒来，多少有点影响老年人的睡眠。

当下老穗的厂仍是家族企业，原本的会计和出纳是表妹，厂里很多员工和管理者也是亲戚，偶尔也会出现争吵局面。他本就是长房长子，从小就避不过调解宿命，还要让着弟妹，因此对当和事佬之类的从痛绝到冷淡。亲戚么，还是住远一点比较可爱。偏偏大家都是精刮的人，除了老穗又难找出第二个人服众，所以这种事就不徐不疾地拖着，除了老羊出栏的时候管账的可以行使部分职权，以前是大表姐（老穗表妹），现在是小深。但不是全部。对于老穗收了这个外来的孩子大家保持起码尊重，小深也明白不好好干就犹如暗夜行船随时可能翻，所以至今没人说他德不配位，当然是老穗最愿意看到的两头吃。不过也因为厂子效益好，所以大家还是一致对外的。
但今天不一样了——有些事情实在压不下，大表姐抱着孩子找到办公室，老穗往后座一摊，两眼望天。
“你都知道我唔中意调解啊。”
还是拿起钥匙去后面了，
“好了好了，都收声啦不要闹了。”
转身去隔壁看深仔做账如何，小深指着前几年的账本说这几页实在对不上，局里通知下礼拜来查，“来得及吗？”表姐拾起看了两眼说她来处理，“你先出去好了”，把孩子交给他。这种又软又糯的身体每每让小深心惊胆战唯恐有个闪失，但对他们年纪大的就像吃饭喝水一样平常，老穗经常一拎后脖子就换尿布，仿佛那真是个娃娃——表姐总说穗老要不是那么「懒」早该飞黄腾达了，于是老穗嫌她啰嗦。
桌子旁发财树郁郁葱葱照看得很好，让小深思考什么叫做飞黄腾达，腰缠万贯还是呼风唤雨，可人生如梦似幻，一场大水大火都可能让积蓄洗劫一空。老穗和表妹的吵架对他来说反倒是种闲适，生活在和平中的人无法想象那种真实刀尖舔血的生活。他索性连电影都不看，一律地沉在账目中，只有老穗去华强北会跟去看看。
“靓仔真系候奇怪也。”
孩子的笑偶尔让阿公阿婆停止争吵。
仅此而已了。
他发现他特别中意某两首歌，一起去吃席听到也会回头的，不过恰逢港风全胜的年代，薇薇安周在粤地更非同一般。这本也没什么奇怪。红色幕布，银色话筒，亮晶背景墙似乎一点也没将喜悦传进人心，听完男孩就会消失一会子，再出现又如故了——大概是什么前任一类的影子吧，老穗想。
小孩洒洒水，无所谓啦。

今天早上煮粥又煮过头了，黑漆漆地一股焦糊味。老穗吃完就夹着皮包出去了，云彩跟在后面。果然不擅长的事情怎么努力都不会有结果吗？小深隔着窗子看了一会状似鸡蛋的双色花，接着就开始下雨，原以为飘飘就过去，没想到越下越大止不住似的。老穗回来的时候水都漫过走廊了。
“不要紧吧？”
“冇问题啦。”他还是往外看了一会，“仲咁样，可就不一定了。”
小深悚然，老穗很少这么说，连他来那天差点下垮大门也没觉着。仿佛为了印证他说的似的，顶棚忽然轰一声闷响，把人吓了一跳。“不要紧，是棕榈叶子，琴日就该掉咗。”但他还是看见一丝皱纹藏在老穗眼角后，接连想起来，“那边的厂房——”
自然是郊外靠近海的那边了。
两人立马开车赶往，赶到才发现表姐和众人都来了，狂风已经吹垮一处屋顶，大雨倾盆。“别乱动！”心疼固然是心疼，但失败已成定局，不能继续扩大，老穗止住众人，“找避雨的地方等雨停了再说！”
“深仔！”有人高叫。
他转头发现小鹿一样的身影冲进林雨热，
“傻仔！快回来！！”
与此同时是一声巨响。

“对不起大佬，还是冲垮了。”
“讲乜嘢啊……”
坐在废墟上，旁边是被水冲开的漂浮板，好像落了水也缩了水的财富。在天灾面前无论什么努力似乎都是徒劳，人那么渺小。万千世界里，残雨划过美人蕉。“傻仔，”亏老板这时候还笑得出来，薅了几下小鸟乱七八糟的头发，水珠四溅，“跌了货要紧还是跌了人要紧，以后别再做这种傻事啦！”
“可是——”
“有阿sir盘问，你叫我怎么交代。”
少年垂下眼眸，“对唔住。”
“好啦，古人不是说吗，‘千金散尽还复来’，唔好担心㗎！”
——但那个人明明是平生不得意才这么说来安慰自己。小深知道这样讲一定会被老羊爆头，于是扁了扁嘴，听穗佬说多亏了你，总算有一部分留下来了，有人就有希望！心情忽然也像天空的云彩一样，微露淡蓝的晴。
“没关系，都可以从头再来啊。”

一天他发现他站在门口，玩笑似的探出头。
“我知道你害怕恋爱狂啊。”
“嗯？”
“不过放心好啦，我不会的。”
“你不会？”老板忽然笑了，笼在影子里有几分冷，“不会还躲起来哭？”
“啊呀，都是过去时了嘛。”陪笑，竖起一根手指仿佛很神秘似的接近，“绝对绝对不会纠缠不休的，非常安全哦！”
“岂不是对我「男性气质」的否认？”
老穗一溜眼珠，转声严肃道，“我会感到挫败的。”小深立即改口说，“那样我也可以扮演啊，嗯，穗哥说什么就是什么。”他打量着他好像在思考，“你啊，就系这点呢。”
“？”
“女人才会更多从别人的角度考虑……设身处地着想，感同身受，为别人的感受改变自己。这种善良敏感的动物。”
“呃……”
他突然凑近他，温热气息扑面，混杂海水和浅淡烟草味道，衣摆下轻抚激流和浅滩。小深嘤了一声，身体在某种气质包围中泛起粉色，想这也是迟早的事，何况自己之前还要求过，于是伸手拢穗的后颈，在他经过时不由自主夹紧下身。两人在阴影中腻歪了一会，没想到穗突然抬头宣布「检查」结束，“还是男的！”
脸瞬间通红，伸手去打被捉住手腕溜溜转了个圈，「倘用情／驯服似小狗摆尾巴」——还欲再吻，顶头的人垂睫凝视这一小片阴影，终于还是落在额上。
“多为自己考虑一下啦！”笑着走了。
被迫选择，被迫承受……他蹲下身抱住头。
难道自己一直承担着「女性」的角色吗？

一沓报纸压在桌上，全部是南洋新闻。
最近穗老总是抱怨台风耽误了他外出勘察市场——反正不是没有别的去处咯，小深抱着小侄女儿百无聊赖想。在老穗眼中这是吃饭的口，在表姐眼中这是血脉的符，小深不知拿她作什么，只好当她是和自己一样的存在——奇怪，他好像以前不怎么喜欢孩子的，或许是看大佬表姐带得多了，连着对皱巴巴的小脸也有些喜爱，在婴儿握住自己手指时心生温暖。
岂知不速之客会陡然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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