涅槃三部曲-3-游乐园深夜开放

E迪短篇集《要一直幸福》

水草软糖

2025/04/18 13: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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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以为自己死了。
假如最后一抹意识回归猎户座旅途未能迎上Betelgeuse爆发抛射的耀眼白光与巨量高温粒子，他大概只能隐匿于星尘，消散进茫茫未知。没被冲击波掀飞是一种幸运，阴差阳错间那些光那些粒子纠缠着他的思念，震颤、吸引、聚合、冷却、凝结，宛如天地倒转世界重构，生命的搏动震耳欲聋，触觉、嗅觉、视觉争先恐后归位，他感觉到刺目，感觉到炙热，感觉到疼痛，感觉到一颗心久违地撞击胸膛，将信仰输送四肢百骸，红超巨星的馈赠呼啸而至冲刷他裸露的每寸肌肤，足以驱散暗夜的力量欢畅跑遍他的血管经脉，他沐浴广袤宇宙一角不起眼的寻常浩劫，斩获新生。
死亡并不可怕，希望总在绝境里一拳击碎囚笼，找到通往天光的出路。他非常满意自己来之不易的躯体。

“迪迦前辈，我刚才在猎户座边缘撞见一道璀璨如火的身影，尽管肤色存疑，但我相信自己的直觉，我想那就是他，你要来看看吗？坐标为……”

夜深露重，连脚步都困顿黏腻。优越的视力允许他眺望模糊的太阳系，他心心念念的家伙曾旅居一颗名为地球的行星，留下一段波澜壮阔的史诗。Evil湛蓝眼瞳伴着沉甸甸回忆渐趋黯淡，他想找到那个人，远远看着他，只一眼便足够。他卸下贪嗔痴如同衰老的将士卸下甲胄，大浪淘沙的浊流在指缝干涸成裂，掌心微弱反光刺痛着他的牵挂，过去寻觅迪迦反复战斗的狠戾随陈旧躯壳风化，他开始不理解往昔的执着究竟目的为何——想要什么呢？无非一份认可吧，明明深爱迪迦这件事早已人尽皆知，唯有自己徒劳负隅顽抗拒绝直面情愫，害怕失去了宿敌的名义便除却真心一无所有，这样的自己怎配得上迪迦目光片刻停留？
地球人也大抵不会因遥远的超新星爆发分散注意，倒是有天文学爱好者密切关注Betelgeuse的情况，然而多数看客仅以此当茶余饭后谈资，戏谑地吆喝一句“参宿四你在我有生之年爆不爆？”这宇宙中天体太多，孤独而拥挤，泯默而璀璨，个性鲜明却不为人知，特立独行却彼此牵引，庞大得超越想象，渺小得连蜉蝣都不屑一顾，新鲜热情的在星云中孕育，风烛残年的在坍缩中熄灭。那么，他生，他死，于迪迦心中，能称得几两重？
Evil并无闲情逸致关心Betelgeuse的最终归宿，尽管于他而言亿万年不算漫长，他甚至有机会冷眼旁观疯狂旋转的中子星吸积超越奥本海默极限进化成黑洞的景象，不过这不重要，目前而言没什么比路边的露天游乐园更能吸引他。

我拜托戴拿用虫洞将我传送到泽塔告知的坐标，那里萦绕着我朝思暮想渴盼重逢的气息，翻阅无数遍的破旧日记本在胸口隐隐发烫。烈火骤然升腾灼烧双眼，是他赤色背影嵌入我目光，那样纯粹，那样纤尘不染，他是淤泥中生出的莲。

孩子们欢笑散尽之际，摩天轮掐灭霓虹停止转动，白日里连爆米花都不得不见缝插针方可飘香的窄迫景象猝不及防膨胀得稀疏零落，各类设施的距离恍惚因冷场而诞出尴尬来，彼此生分地挪远，细看却仍留在原处岿立不动。Evil瞥了眼翻转起伏的过山车轨道，脚步没有放缓。
草坪被露水覆盖得萎靡，不甘不愿展露轻而易举便能生榨出全年降雨的脆弱。Evil在海盗船、旋转秋千以及碰碰车前稍作停留，唯独不喜大摆锤——诚然，优哉游哉稳坐游乐设施下方听玩家此起彼伏的杂乱尖叫不失为有趣的消遣，可惜这一切无从深夜鉴赏，充斥耳膜的只有聒噪虫鸣，不知疲倦地唧唧歪歪。夜风卷来半截残留着花生香的冰淇淋包装纸，滚过他的脚背灵巧地飘远，徒留几丝凉意缠身绕骨。Evil望了眼音乐盒般的旋转木马，扭头朝滑梯走去。
他模糊想起绵延多年的梦来，梦里他和迪迦的宝贝一手牵着他，一手牵着迪迦，在沙坑上拓下两大一小三双脚印。小姑娘眼睛下巴像他，头冠薄唇像迪迦，漂亮又狡黠，顽皮又懂事，总是抱着他的胳膊脆生生冲他笑，用比银铃动听的声音反复呼唤着“爸爸”。她喜欢逛游乐园，总像只小猴子穿梭各种游乐项目，上蹿下跳不知随了谁，疯玩周身大汗再揪着他的腿讨要一支莓果甜筒，心满意足地舔着，“噔噔噔”踏上滑梯。
以泪洗面的短暂清醒时光教会他一个道理：梦太美，别相信。

我藏在一棵粗壮的乔木背后，像个贼偷偷窥视他摩挲滑梯发呆的模样。今夜星光润泽，依稀为他镀上白芒，允许我看清那恬淡笑容，他平和的姿态充斥着安全感，是我不曾邂逅的表情，柔软，温暖，洋溢着不可思议的……许是慈爱，令人倍觉踏实。透过短短四五级台阶，他在注视什么呢？我不敢贸然揣测，只是心口无法遏制地涌起难以名状的钝痛，回忆定格到他日记中详细记述一个花好月圆的梦。假如我们拥有爱的结晶，Evil一定会是最好的父亲，我如此坚信。

他立在滑梯顶端木然地吹冷风。
Evil不明白自己怎就鬼使神差爬了上来，两侧鹅黄色的及腰护栏与他健壮颀长的体型格格不入，他几乎为这荒诞对比笑出声。
腹前横亘一条色彩斑驳的光滑金属防护杠，白日里幼崽们攥紧了横杆稳稳坐上滑梯，松手“吱溜”迎风落地，欢笑声叮叮当当在空气里弹跳。Evil下蹲模拟孩子的视角，然而横杠还是低矮得蹭着了他的头顶，他抬臂擦拭头冠沾染的湿滑冷露，仰面闻见破损漆皮下裸露金属被露水浸泡氤氲的陈腐铁锈味，甜腥得仿佛战场上浓稠的血溪，亦如他强行扯落银黑色外皮，绽出内里热气腾腾肌肉与筋膜的赤烈。
Evil吃力地弓腰，像行动不便的老翁勉强腾挪双腿搬入滑道，硬质塑料表面片刻不休溶解寒气，为滑梯增添了异于白日的阻涩，他深吸口气前倾上半身，在刺耳的“吱嘎”里脚掌磕磕绊绊触地。明明半截腿的落差，却橡皮屑似地揪着他的皮肉磨到生疼，有那么一瞬间他很想放声大哭，年龄没有理由成为约束举止的枷锁，他与才舔食两口就失误目睹棒棒糖掉进灌木滚满草屑的孩子并无不同。

我第一次眺望糖果色儿童游乐器械脑海却浮现“苍凉”这个词，很难估算怎样的悲伤使得一个成年奥夤夜跑到专属孩子的天地拾荒童年滋味。他自滑梯尾站起，脚步为疏影所绊踉跄几下，紧接着目标明确地拐向侧旁低矮滑梯。他不似活人，也不似行尸走肉，倒像设定好程序的机器，让渡思维将行为托付给驱动。那座滑梯没有台阶，形状各异排布着模仿石块做成的攀岩脚蹬，对他而言尺寸过小，硌上脚趾便吃痛地蜷缩，狼狈的模样颇为滑稽，若不是难以凝聚勾起嘴角的力量，我想我大概会被逗笑。

他赖在倾斜的滑梯上，坦白讲此等体验与“舒适”八竿子打不着，偏偏情绪是难以捉摸的东西，足以扭转集体潜意识留给生命的本能，继而触发自我摧残的举动，比如刀刃划过脉搏，又比如鸩酒热辣入喉。Evil其实并无为难自己的想法，他需要安安静静发会儿呆，仅此而已。
他不理解凭什么善良忠诚的盖迪落得无端惨死的结局，他作为罪魁祸首反而阴差阳错苟活于世。有人说怀抱愧疚感活着比偿命更适合赎罪，Evil不敢苟同，他的认知里凡事总存在更优解，假如Betelgeuse这场能量与物质的抛射肯眷顾盖迪，它定然和现在的他一样，身强力壮，随心所欲。灵魂有清浊，却无贵贱，所有干净的生命都值得在世间绚烂一遭，他渴望再续三千万年前的陪伴，一奥一犬遍历星河，安然无恙享受和平。
迪迦能在身边自是最好，可惜迪迦年年月月要务冗沉，他相信闲散时期变成石像充分休眠远比多此一举探望不值一提的他更适合迪迦。他不强求奢望落入现实，逃避可耻但是有用，放手希望才能免于失望的苦涩。认命懦夫本质，像懦夫那样认命，再狠狠耻笑自己，是他最近常态。
他懒得探究猎户座点燃Betelgeuse赋予他第二次生命的安排出于何种考量，区区二十来年的零碎记忆不足以支撑浩渺深邃的思想，假设影伴光而生不是一句矫情告白，那么他并非不肯活成第二个迪迦，他清楚迪迦从不在意阴暗卑劣的模仿者，那家伙恐怕只会露出老好人的微笑，向他友善伸手互道同伴。他不汲汲战友交托后背的信任，这种温暖他曾拥有，只要愿意，随时能够复得。他最羡慕相拥的爱人，可以的话他也想被抱抱，被充满爱意地抱抱。

风吹树叶沙沙作响，他收拢了四肢团坐成球。我忽然很想上去抱抱他，但又怕惊扰他沉默的安详。

“迪迦……”
“我在。”
Evil听见细微脚步，从膝头抬起湛蓝双眼，面前幻觉似地走来日思夜想的身影，他下意识认定自己跨入梦境，便毫不掩饰赤裸裸的眷恋凝视挚爱。星耀点亮他好看的眸，扯出一颗伤痕累累的心破碎着依附在迪迦全身。现实会教给他“我爱你，与你无关”的潇洒理论，告诉他爱与被爱注定无法等价交换，好在有梦给陷落泥淖的痴人提供离经叛道的末日狂欢——拥抱，亲吻，缠绵，如此顺其自然，如此理所应当。一会儿就好，请诸神原谅并允许他的放肆。
“你说，该用怎样的方式长久留住梦里稍纵即逝的幸福呢？”进入温软身体的刹那，他暗暗祈今夜不要骤然惊醒。
“不是梦，我在你身边，Evil。”

他毫无保留宣泄全部的爱，绝望的，痛苦的，不安的，卑微的，悉数熔炼成蜜埋进我最深的喜悦。滑梯倾斜度刚好，允许他彻底探访我所有隐秘，我从未想过以这种方式回味我的第一次。

Evil专注铭记与迪迦相吻每分每秒的细节，包括他的泪如何夺眶而出泯灭于唇，在口中弥漫开层叠的苦涩。迪迦温顺地迎合他的侵占，双腿盘绕他精干的腰肢，娇声软语喃喃着爱他，他快要承受不住这样刺骨的温柔。请别对他太好，他怕醒后失落，被现实一耳光扇到崩溃。
“希望未来某天我能配得上你赠与的一切。”
“这一切分明为你而存在，不是吗？”
为他存在？当然，他的梦，只为他一人温存。
“如果她也在，就完美了。”
“那么，把她种进我身体里吧。”迪迦揽过他的脖颈，吻上额前清透明澈的水晶。

“为什么今天的梦里你如此真实？”
“谁知道呢？Evil，我带你回家好不好？”
“家？”
“是的，欢迎回家，我们的家。”

既然牵起手，就永远不要放开。

“迪迦？”
“我在。”
“不恨我吗？”
“我爱你。”

他爱他，所以爱上了他深爱的世界。
他深爱这个世界，而他恰好是这个世界他最爱的奥。

“你说他们会认可我吗？”
“当然。”

他总是寻求他的认可。
没想到他急不可耐地跳过了这一步，直接选择他作为毕生爱侣。

“和你并肩战斗很开心。”
“你能开心真是太好了，就这样多笑笑，你笑起来特别好看。”
“没想到有天我会特意保护一株花免受踩踏，感觉自己越来越矫情怎么回事？”
“矫情？Evil本来就是温柔的奥。”

因为世间万千美好都像你，所以守护你与守护世界不知不觉混为一谈。

“老婆，明天有什么计划？”
“带女儿去游乐园？”
“好主意，我去买做便当的食材。”
“替我捎一份可丽饼，花生酱多多地加，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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