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ast Evenings on Earth

【梅林罗曼】世界尽头的尤利西斯

selenophobia

2025/03/18 11: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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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尽头的尤利西斯

1
那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
而每当罗玛尼·阿其曼再度回想起那个夜晚，他总是觉得，是某种名为命运的东西拖住了他的脚步。
起因不过是他在圣詹姆斯公园里散步。

不算上他，这午后的时分，公园里只有几个附近公司的职工正忙里偷闲地吃午餐，他们坐在长凳上，一只手举着饮料，另一只手则是贪婪地往嘴里塞油腻的快餐食品。当他们吃到只剩最后几口时，又像突然恢复了理智一样，对着那平静的水面做出来一个与之并不匹配的优雅姿势——吃饱之后，他们扔掉了自己的食物。
就好像他们已经这样做过无数次一样。
池塘里的鸭子扑棱着翅膀，纷纷抢食着那些闲人扔进水中的、混杂着鸡肉与沙拉酱的汉堡胚，发出了粗野的鸣叫。

——此时若是闭上眼，那些混杂起来的声音，倒还挺像人死之前喉头滚动着发出的响动的。罗曼想，伦敦夏季那珍贵的太阳，毫不吝啬地穿过枝叶繁茂的树丛，在草地上投下斑驳的阴影，同样也投在了他的身上，就好像有个淘气的孩子往他身上扔了一把小纸片似的。
他便闭上了眼，预备快速通过这条光明与黑暗相互割据的林道，把那些含糖冰饮料、炸鸡汉堡、喂鸭子的人与抢食的鸭子都远远抛在身后，只是这时，他听到了一些滑稽的声音，就像是有个人试图用吸管吸完杯底残存的最后一点饮料时才会发出的滋滋声。而那滋滋的声响，以一种不紧不慢的方式紧紧追随在他身后。罗曼走得快，它也快；而如果他即刻停下脚步并向后转身，它也绝不会消失不见。
一个陌生、但是长相惹眼的男人，正站在他身后触手可及的位置。
见罗曼望向了自己，他只是普普通通地吐出了嘴里的吸管。
“因为你那些不方便言说的小麻烦，也许我们应该提前认识一下，以色列的王。”男人说道。他用一种远远超出喂鸭子人的优雅，将那杯喝空了的可乐塞进一边的垃圾桶。
“我是梅林·安布罗修斯，目前正随便借用着某个人类帅哥的皮套在和你直接说话。”

此时此刻，再去纠结花之魔术师为何孤身从那高塔之中逃离出来已经无所谓了，毕竟那双能够遍览天下的眼睛已胜过自报名号许多。
况且参考梅林的巫女梅丽莎对于女骑士布拉达曼特的指引，梅林大概，真的时不时就会跑出来多管闲事。
一千多年前便能如此，现在的时代，这位本性恶劣的梦魔，只会有更多恶劣的花招。

2
“所以，就在你获得现在这具身体的瞬间，你看见整个世界都被烧毁了？”男人，“梅林”，充满兴趣地问道。
——他并不清楚梅林为何于此时此刻现身于他身旁，不过假设《奥兰多狂想曲》所言为真，梅林确实可能会，出于自身的兴趣，给予迷途之人以解答吧。

“当然。与其说是这个‘世界’，不如说是全部属于人类的文明。”罗曼说，“你能理解吗？就好像有个冷极了的人在下雪的冬夜走进了无人的图书馆，将那些写着他看不懂东西的藏书，从第一本开始，一口气全部掀倒在地面上，然后，‘咔嚓’一声，划着了火柴。”
“嗯，对于这一切，我表示无上的同情。”男人，“梅林”漫不经心地说道。

罗曼猜测，他说这些话时是真心实意的。
他印象中的花之魔术师虽然劣迹斑斑，也对人类这个物种本身因为太过于了解而缺乏足够的敬重，但是他明白梅林一直迷恋着那些拥有着灵智的个体所创造出来的历史，就像被时间磋磨过心智的成年人总是会迷恋上童话一样。
“所以你现在想好了解决方案吗？以色列人？”梅林说。
“说白了，我现在毫无头绪。”罗曼低下头，将脚边的小石子踢远。
“凶手是谁（whodunit）、犯罪动机（whydunit）和作案手法（howdunit）这些东西，我可是完完全全地一窍不通。你说，究竟会是什么人，才会宁愿抹消掉人类自有文明开始的全部努力从头再来呢？又是什么东西，会被他判断为是人类从诞生之初就存在的错误呢？”
比起询问一边的花之魔术师，此时此刻的他反而更像是在喃喃自语。
“……你有什么高见吗，梅林？”
罗曼自以为自己一向是个无趣、悲观且扫兴的人，也自视没有像女战士布达拉曼特那样有资质吸引这位忙碌的大魔术师超过3分钟的兴趣，哪怕现在他身边的男人直接像他出现时凭空消失不见，他也完全不会奇怪就是了。
但是——
“我也没有，毕竟和你不一样，我的传说中可从未包含过判案的逸闻。不过说起来，我更好奇的是，上头没联系过你吗？”
……上头，什么上头？
罗曼诧异地扭过头，梅林的一只手插在风衣口袋里，姿态闲散，另一只手则食指竖起，指向了天空。那双紫色的眼睛实实在在地注视着他。
“你懂得。‘上头’。”
他们一齐沉默了一阵子，只听得耳边有沙沙的树叶摩擦声，还有一声响亮的、天鹅的鸣叫。

3
“可是我已经不是以色列的王了。” 
“还是说那位先生是在装糊涂——”
两句话几乎同时被他俩说出口，而等罗曼反应过来之前，自己已经伸出手来，覆上了梅林的嘴唇。男人那双瞳孔尖锐、仿佛兽类的紫色眼睛先是对上了罗曼的眼睛，随后冷淡地扫过了他的全身。梅林伸出手来，友好又不容置疑地反握住了他的手腕，旋即在他戴着戒指的那枚手指上印下了一吻。
“是我率先唐突了，我道歉。”
罗曼向后退了一步，方才他也许失礼了，但是，也许他制止的举动又刚刚好——可是他实在无法判明这其中的区别——即便之前曾经以充满智慧的头脑度过了一生，可是现如今面对着崭新的世界，他也依旧是个头脑空空的学生。
所以，他刻意地低下头去，转而去看池塘里的游禽。
“……没关系。我听说，英国的所有天鹅，都是女王的财产。”他赶紧转移话题道，几乎每一个词的尾音都在颤抖，但是梅林的沉默比方才那个吻更让他感到尴尬。他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他，罗曼就感觉自己的脸颊在发烧，连带着耳朵也有了热度。
接下来的几分钟，他们谁也不说话，两位人类史上最伟大的魔术师（也许只有一位了。求你了，赶紧变成一位吧！）在沉默里沦为了两个闷闷不乐的肉体凡胎。
天鹅的白翅膀轻轻扫过水面，泛起丝丝波纹。罗曼闭上眼睛，又再度睁开，可是梅林仍旧在那里。
试问——自己到底是哪里，比那位传说中的女战士，更能引起大魔术师梅林的兴趣呢？

“我们刚才说到哪里了？”紫眼睛的青年状似轻松地问。
“我忘了。”
“也对，应该不是什么要紧事。”
梅林点点头，紧接着，绽开了笑容。
“你知道的，魔术师梅林，是在教堂内度过了自己童年。虽然我的信仰远远没有那么虔诚，不过好歹也算是神的新娘所生下的天使的孩子。一定要论资排辈，我说不定还得喊那位先生一句‘小爸’。”
见罗曼已经被他的发言震撼到无力伸手去捂他的嘴了，梅林继续道：
“那就不如，让我这个从不做祷告的坏孩子，来引诱你这个难得没有被上头看管着的好孩子，一起去吃顿午餐吧！”

地点是梅林选的。是家不错的大饭店。罗曼想，就凭这里供应的草莓蛋糕以及巧克力脆饼，即使不用梅林这个坏孩子主动引诱，自己大概也会一头扎进其中吧！

“感谢你的邀请，如果仅仅只是我自己，我大概一辈子不会跨进这种餐厅吧。虽然我现在已经没有办法再当你的伙伴和你一起分享那种视角下的世界有多么的无聊了，不过作为感谢，我也会请你吃饭的，花之魔术师。”

罗曼回到自己短暂栖居的旅店时，时间仍旧还是傍晚。任凭那暖色的夕光将道路与建筑染成赤红的颜色，罗曼只是关好了自己的房门关得严严实实的，随后坐到房间一角的旧沙发上。
他又感觉累了，在经历了这么一连串始料未及的事之后，他感觉累了。他躺倒在沙发上，看着夕阳光透过一扇小窗照射进来。他阖上眼睛，打算睡觉。
在他许下那个愿望之后，梦境中他就再也没有听见过来自“那位大人”的教诲了。

人类所栖生的土地，无非是死亡的陈列馆，这里的每一处风景都在效仿着死亡，村庄与城镇无非是世界花边，而道路与河流则是那块地毯上，匆匆忙忙的灵魂穿行于其间。
若给纯粹的知性套上一层骨与肉构成的躯壳，这就是人类。
灵性因为那层躯壳而拥有了形体，却也反过来被这具象化的身躯所拖累，想要存活便需要消耗能量。而能量一旦被消耗，就需要想办法进行补充，所以，可用于循环的资源玛那转向了消费。人类的躯体，无论年龄、性别、智慧、财富，获取能量的办法都只有一个，那就是进食。
「好饿。所以想要吃。」
兽肉也好、种子与果实也罢，即便是“绝对不可以触碰”的红色果实，也会因为贪婪的欲望而被放入口中。
如此，何时又能超脱这一切，而获得真正的智慧？
生者之愚昧虽乞求而不得，只知傍在亡者身旁。

4
是啊，从选择活下去而破坏与那位大人定下的契约的那一刻开始，新生的人类便被烙印上了永世的原罪。
并非是作为谁的孩子而降生的耶底底亚，拥有着能观览所有过去与所有未来的眼睛。不必吃下智慧之果也拥有着此世全部的智慧。
在他成长之后，也仅仅只作为以色列与犹太人的国王而存活着。
而许下另一人生的“罗玛尼·阿其曼”，虽不再是谁的儿子抑或血亲，却唯独接下了属于人类的罪孽。

「汝具备资格。说出你的愿望。然愿望必将实现。」
「那么，可否赐予人类，来自神的真正睿智？」

不再受困于自身的躯壳，不再受困于自己的欲望。
那一日梦醒之后，他发现自己的双手上戴着十个指环。
只是，那十枚戒指，如今却只剩下了一枚。而已。

如今的他，还渴求着什么呢？
如今的他，还记得什么呢？
是啊，他仍旧记得。他也将永远记得。
在马利斯比利之后，自己于破晓时分，许下了一个很好的愿望。那个愿望是如此之美妙，甚至高于那对于所求来的睿智。
风和阳光在那瞬间一道涌入敞开着的窗户。来自海面、带着水的潮气的暖风，掀开了窗帘，晨光懒散地贴紧了地面。很快，炽烈的阳光在水平线处点起了第一团火，那滚烫的红色上下翻滚着，随后迅速扩散至世界的每一处角落。
他记得那一切，也记得那些热量，记得被炙烤时覆盖在自己鼻梁上的细密汗珠，还有暗红色的背景布，以及像是被葡萄酒浸湿的红色地面。
眼下，他正站在那印有暗纹的红色墙布之前，微仰起下巴，身体重心被放在了右脚处，双臂自然地垂下。
第一个浮现在他思绪里的字母是“א”。除此之外，他的思想依然是一潭死水，但电光火石之间闪过一个词，一个他能够理解的词。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一种标志。于是，他的声带颤动，用一种沙哑到近似耳语的声音说出了他想起的第一个字母：א。
他对面的白衣男人听到声响，慢悠悠地朝他投来一道视线。
就像第一滴落雨后接踵而至的雨点那样，他自己开始有了思考能力。起先，他盯着那道渗透过来的光，想起了“太阳”这个词。
但是之后，他想起了更多。

战争。
屠杀。
死亡。
灭绝。
焚烧。
腐烂。

白发的男人朝他这里走了过来，很快，他想起了别的。想起了更多，也意识到自己口中一直反反复复默念着的词语并非那个拥有着魔力的“א”，而是：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曾经名为所罗门的男人跪在地上，因为那一瞬间所见的惨状，而叫喊着。
并非是出于自己内心的震动，只是一遍又一遍地重复模仿着那些用干枯的指掌握住自己躯体的人类的叫喊声。
那些人类，尖叫着，哭喊着，想要诅咒，却根本不知道能够去责怪谁，只是出于本能，为了缓解痛苦，而单纯地大叫着、发出所有人类甚至不需要学习并掌握语言便能发出的呐喊。
而这，也只是现在的他，唯一能做的事情罢了。

世界骤然被翻转了过来，就好像幸福总算胜过了绝望。
久违地，罗曼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梦中，自己似乎只是一个普通人，在完成自己的学业之后，他回到了自己的故乡，选择去追随那位只在这个梦里才会是自己父亲的男人。
“他们”一起在特拉维夫创立了一处家族企业，仅仅售卖竖琴，以及鲜花。
但凡只要知晓他和自己父亲更多一些的人，都会觉得，这有多么的不可思议。
即便是罗曼自己，仍在梦境之中，也如此以为。
当他为那个可以称呼为父亲的男人，在梦境中大量收购西亚的闲置土地时，流言四起。无非是诋毁着他与他一直流浪的族群，准备用金钱偷窃这片土地，以建立一处只属于他们的新乐园。
但时间总会证明一切的。当那片被枪灰与鲜血浸染的大地上回荡着乐声时，所有人都长舒一口气。
再之后，梦就醒了。
 “所以，这是你梦寐以求的生活吗，所罗门王？还是我应该叫你，罗玛尼·阿其曼？” 
罗曼睁开了眼。

5
一双眼熟的、瞳孔尖锐仿佛兽类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于是他大叫一声，后背从沙发上滑了下来。

眼下，他正枕在梅林的鞋面上，而那位不请自来的客人却仍旧坐在他的沙发扶手上，自上而下地俯视着他。

“真是过分，你打扰到我吃饭了。”
梦魔的人类帅哥皮套用严厉且明显带着责怪的口吻说。
“嗯——我很抱歉？”罗曼说道。他爬了起来，将沙发让给了梅林，自己转而裹着毯子坐在了地上。
“……以及，我们是不是搞错了一点什么？……比如，这里似乎是我的房子，而且我根本没有邀请过你——”
橘粉色长发的男人小声嘀咕道。

“嗯嗯、但是我今天可是刚刚请你吃过了伦敦最有名的丽兹酒店的下午茶，现在就当做你在回请我吧。”梅林坦然道。
他要回请梅林吃饭这件事虽然不是在随口客套，但是绝不是现在，更不是这种形式！他只感觉自己变成了一瓶榛子酱，不仅被梅林大大咧咧地撬开了盖子，还被他用手指挖出一大把，直接塞进了嘴里。
之前那个古怪的梦所带来的恬静、欣慰与怅然若失，悉数消失了。再之后，他的记忆里只剩下了淡淡的“似乎梦见了什么不好的东西”的印象。
但是，究竟梦见了什么，他已经完全记不清了。

“我感觉——自己刚刚，好像——丢掉了什么——”他的双手在毯子上无助地拍打着，出人意料地，他感觉好多了。
“放心啦，和欲望不一样，人类的梦境和情绪算是一种绝对的可再生资源。”梦魔懒洋洋地回答道，“只要你还在用自己的足迹丈量着这片大地，就会萌生更多的梦境。”
“但是，那些梦境可不一定全部都是好梦。”
“你放心吧，就像人类靠着食物而存活一样，梦魔也不过是单纯吞食着梦境维持着自己的存在。换而言之，幸福的梦虽然味美却并不多见，而噩梦就好比青椒或是豌豆一样拥有着极高的营养价值。”梦魔快活地说道。
“再说了☆比起干巴巴且千篇一律、只是展现出人类欲望被满足时的丑态的所谓“好梦”，还是噩梦比较有品味的价值吧！不过，还是得感谢你呢，虽然这就好比吃饭吃到一半时突然接到不得不立马完成的工作电话不得不舍弃掉还在烤箱里的甜点，在你这里，我也算是饱餐一顿啦！”
“是吗？谢谢你这么说。”
罗曼犹犹豫豫道。
自己大概确实是被用奇怪的角度夸奖了。只不过，就算只剩下了对些许碎片的印象，可自己方才有做过噩梦吗？
毯子内实在太温暖，而他又着实很困、非常困，就好像有人刚刚不管不顾地给他塞了超大份的困困家庭分享装还不准他拒绝一样。
仅仅只是数秒，罗曼便再度沉入睡眠。但他清醒得却也飞快，当他再次睁开眼时，在他这处短居的庇护所里，第一眼仍能看见梅林的身影。
他掐了自己一把，以确定自己是醒着的。尖锐的痛感传来，花之魔术师的身形却并未消散。

……这还没完没了是吧。

“你可真像个人类。罗玛尼·阿其曼。”
桌面上的台灯开着，在一阵书页翻动声后，梅林评价道。“你甚至有闲情逸致来腾出时间给那些书籍，假装自己是个努力家。” 
“学习是件乐事，而且很简单。” 罗曼警觉地答道。
“而且，在扮人方面，还是你更专业一些吧。”

圣杯可不会告知当餐桌上有三把叉子时要在何时使用具体哪一把、也不会告诉他正统的三层点心塔得从最下层开始吃起。
但是这些梅林全部知道。
“在这个国家只有女王可以从甜点心开始享用自己的下午茶。”对方说道。
“不过你也差不多，所以，请吧！我的女王。”
说罢，梅林坦然地沾去他嘴角的蛋糕屑，塞进了嘴里。

“你的这个评价我可不敢当。”
罗曼困惑地看着他，但什么也没能看出来，因为梅林就只是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于是他站了起来，拢拢被压散的辫子，这时对方才再度开口，问他，近日过得如何。
“很好。”罗曼撒了个谎。
“你越来越像人了。”
“这句话你已经重复过好几遍了。”罗曼说道，“究竟是什么意思，梅林？”
“很简单，意思就是你许愿自己第二生命的愿望使你变得更像个人了。另外，我对你的新爱好也很感兴趣。”梅林举起了一本小开本的图画书。

罗曼瞬间涨红了脸，他赶紧冲了过去，将它塞回了书架上。

6
“你们梦魔一向如此没有礼貌吗！”他使用自己最强势的语气斥责道。
“只是对于好欺负的人是这样的。”梅林坦然答道，罗曼一时语塞。
“我想，也、也许你应该走了。”他结结巴巴地说道。
“在我玩腻了之后我自然会走的。不过，若是要给现在找些乐子，你莫非希望我以其他的形态出现吗？”梅林一只手撑在脸颊侧面，说道。
“不过那些漫画书里方形眼睛且有着排气口刘海的美少女还是算了，我看了半天也没研究出来那些刘海是怎么长的。”
“我们能暂时忘记这些吗！”罗曼大叫道。
但是，自己的爱好被如此直白地暴露出来，也叫他心生些许轻松。
“我也曾经想过，如果是如此亲密的场景，还是和女孩子在一起会更好一些吧！最好还是双马尾——唔，但是感觉和双马尾贫乳美少女聊之前我们所说的话题，会很奇怪。”
“好过分的评价。”
“哪里过分了！”罗曼诧异道。
“就是很过分啊，这不是在明明白白地否认女人的智慧吗？”梅林，快活地笑着回答道。 
“真是用心险恶！这种解读，是故意的吗！！不过，倒不是因为这些——我只是感觉，如果是双马尾贫乳美少女，这种情况下……更有可能，会骂、骂我吧！就像动画里会出现的那种桥段，双马尾贫乳美少女一边高喊着“罗曼君你这个大笨蛋！”一边打过来，这才比较合理吧！”
罗曼说。
“嘛……虽然现实想象一下这种场景发生在现实里会有点不适就是了……”
“嗯嗯，不过，你刚刚可是一边大叫着‘梅林君你这个大笨蛋’一边打了过来，不是吗？”
“我——我可没有打！再说了——”
“嗯嗯。原来罗曼君是喜欢被过分对待的类型。明白了。”
“嗯——明白了？什么呢？”
“是啊☆明白了什么呢？”

之前便已经说过，罗曼觉得，这一定是命运，在拖延他的脚步。可是，一旦产生这种想法，罗曼又觉得自己无非是在逃避。曾经的他，既不相信未来，也不相信过去，事实上，他不需要相信任何东西，仅仅只需要“知道”便已经足够了。引导人类、造福人类，也并非他被创作出来的理由。
“所罗门王”，无非是一本已经被写完了的、完美的著作罢了。那么，为什么这里还应该有罗玛尼·阿其曼？
自己又为何要许下愿望呢？
在这过去的一年里，作为“罗玛尼·阿其曼”这个个体，他四处流浪，行走过许多地方，但是那里都不是他所应该去的地方，他所需要寻找的答案并不在这里。
他仍旧没有想清楚。如果人类的睿智并非被赐予，又还有何种方法，能够得到。

两人之间再度陷入沉默，不过是一种舒适的、更像是朋友之间的沉默。在翻弄完他的笔记与教科书之后，梅林转而开始摆弄他的随身听。他蛮横地将那个机器塞给了自己，但是自己也只是无言地将耳机插好，并分了一边给他。
乐声响起，这个随身听是他的某一任房东淘汰下来送给他的，里面存放的也都是之前主人喜欢的音乐。当他需要点响动好转移注意力时，他便会听里面的音乐，直到自己慢慢地想要将它剩余的空间装满。
是的，他有了，自己会主动想要听的音乐。

奈何，梅林对于他的音乐品味并不认同。极为罕见地，梦魔皱着眉，将他那边的耳机摘下来，塞回了罗曼的耳朵眼里。
“你喜欢听这个？”
“Anisong也不是只有这种风格的。”他赶紧辩解道，“这种可能比较，嗯——电波？你可以听听看正常一点的曲子——”他赶紧切歌，讨好一般地笑着，将耳机重新塞回了梅林手里。对方虽不太感兴趣，仍旧陪着他一起听了起来。

罗曼今日可能曾经疑惑过的那个问题，得到了解答。
为什么会是他，为什么他会被梅林找上门来。这已经不再是问题了。
答案便是“必然如此”。

7
任何事物的存在，总是先于其本质，在一无所有地被抛入世界中后，也会持续创造着对于自己的定义。就像墨水铸就的诗篇可以比刻在石头上的印痕更为隽永，
虽然他们俩看上去都还，“挺像那么一回事”的，不过这好比从灾难现场中狂奔出来的人虽然扮相可能还是一丝不苟，但是身上却总弥漫着烟尘的气息一样，在他、在“所罗门”甚至还未察觉之时，那些日后会被命名为“存在主义”的情绪就已经诞生了。
徜徉于精神世界的梦魔，本应该是类似于来享受主题乐园的客人以般的存在。作为旅者的梅林，却放弃了自己的行囊，早早便选择留了下来。说是沉迷于人类写就的故事也好，出于自身那稀少到几乎无法察觉的责任感也罢，也许哪天他自己腻味了，便会主动离开吧！
但是绝不会是现在。
给予大地花朵，给予人类梦想，给予星球未来，这一千五百年以来的每一日都像在一千五百年前的那一天所做的那样，迷恋着童话的花之魔术师，永远站在希望的那一侧。

“不过，虽然我还是挺喜欢人类的——就像是人类对于下蛋的鸡、产奶的牛的那种喜欢，不过我可不想变人，人类可有太多规矩了，我们可没有必要去学，不是吗？”
“但是有时候这也挺有意思的，梅林。”
罗曼好脾气地答道。
“比如，我现在学会了如何接宽带、如何做饭、如何挽起袖子讨生活、现代人的魔术，还有——”他突然就不再继续往下说了。
因为此时此刻，混血梦魔看向他的眼神，就像在看着某种他难以理解的事物，但是其中蕴藏的却不失厌恶。或者更直白一点说——
那是看猎物的眼神。
馋嘴鬼梅林已经迫不及待准备再挖一大勺名为罗玛尼·阿其曼的榛子酱了。

考虑到自己与契约恶魔那些，算不上非常愉快的经历，罗曼觉得，还是永远不要让那些非自然的神秘种对你太感兴趣，除非你已经做好和他们纠缠一辈子的准备。
不？他真的要和一个混血梦魔继续纠缠下去吗？他看起来比72尊魔神柱加在一起还要任性且粘人。
于是，他只是用一个耸肩来结束这场对话。
“说到底就是才能并非唯一的东西，更重要的则是对应的努力。”
“你听起来倒像是在用你的脑子霸凌其他人，过度谦逊的罗曼君。不过这些都是题外话，聊到人类，其实还有一种只有他们才会的东西，是我们最应该学一学的——”
“什么？”罗曼紧张地问道。
“不如把它当成一个猜谜游戏吧，只属于人类的罗玛尼·阿其曼。”
说罢，梦魔朝着房间正门走去。从那从门外涌入的清凉的晚风中，梅林严选的人类帅哥皮套仍不忘回头道别。
之后，他便离去了。

几日后，罗曼发现自己开始频繁收到一个奇怪小网站的垃圾邮件。
“什么叫做可以做心灵按摩的网络偶像魔法☆梅莉，搞不懂。”罗曼嘀咕道，“但是这个女孩子是双马尾诶，好可爱……要要要不，还是，看一眼吧？”
事实证明，那并非是什么钓鱼网站。
“所以你就是花之魔术师的巫女梅丽莎？”罗曼咋舌。
……原来还活着啊。不，也不一定是活着，也有可能是袭名。但是不管如何——
梅林似乎仍旧没有对他、对他应走的旅途丧失兴趣。这下便难办了呢。
罗曼思考着，属于梅林巫女的回复很快发来了：

“梅丽莎这个名字太老派了，我现在叫魔法☆梅莉。”
“好的，那么我以后就称呼您为梅莉——小姐？”
“不”
“梅莉，亲。”
“……”

“好的，梅莉亲。”

此时此刻，罗玛尼·阿其曼并不知道自己这辈子都要被某个拥有“傲娇、双马尾、毒舌、腹黑、抖S、八美肉、男娘、不列颠猛1”等等萌属性的巫女毁了，更不知道在10年后的某一天自己还会发现——
那个人类帅哥的皮套就是梅林。
梅林是个超级恶劣的大骗子！！！

8
十二月，是个被甜丝丝的狂欢气氛浸泡透彻的时节。
而在新年的钟声敲响之后，冰冷的一月，融化的雪水，只适合用来哭泣自己的无能。梅林想，若不是那杯不慎倾倒的热巧克力，他是一定不会注意到自己邮箱内的新邮件的。
第一封暂且不提，第二封倒是来自于地球另一侧的国家的某处餐馆，其内容先是用西班牙语写了一次，又用笨拙的英文小心翼翼地翻译了一回。有个人以自己的名义定了一桌晚餐，并邀请他前去赴约。
“——鉴于目前暂时无法联系上这位预约的先生，请问您还想要保留这一桌晚餐吗？”
对方如是询问道。
不必思考，他的手指已经代替大脑做出了回应。
花之魔术师，必将准时准点出现在这里。

梅林去过某个人的追悼会，并非以花之魔术师的身份，自己那身花俏的行头无疑并不适宜大张旗鼓地出现在如此庄重的场合。
他到的时间可能有些晚了，在那处房间中央，一张长桌静静地摆放着，上面只点缀着几支白色的花，而围坐在桌旁的人们几乎都是熟面孔，神情肃穆，眼中带着水光。
他们都低垂着头，眼中透露出一种与年龄并不相符的沉重。
就在大家默默追思之际，突然，房门被猛地推开，一位身着白袍、容光焕发的男子闯了进来。他的出现，打破了房间内的宁静。

花之魔术师走至桌前，目光平等地扫视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停留在那两个青少年身上。按他们的年龄，本应还在享受校园时光，可是他们现在却坐在了这里，虽然皮肉依旧鲜嫩，眼神里却蕴藏着与外表不符的沉重。其中一位，短发的女孩子，面前的稿纸已被泪水打湿了大半，从纸张背面看去，原本深黑的字迹，被晕染成了脏雪的颜色。

这是一处未公开的、见不到遗体的葬礼。
但是无妨，那些人为罗玛尼·阿其曼这个男人所作的悼词很美，迦勒底的那些人，吟诵那些词句就像在朗读荷马的史诗，虽然这诗篇里的罗曼，似乎与梅林印象里会有的形象大相径庭。

——这让他极其罕见地产生了些许“想要评价点”什么的想法。
所以，他换了个地方、换了一批人去说。

人理烧却的危机解除之后，尽管个体意义上的人类仍旧处于迷茫与恐慌之中，可是由他们所构建的社会系统几乎没过多久便跌跌撞撞地重新运行了起来，宽大的车辙碾过了全世界每一处角落。
当梅林推开门落座后，拿着菜单的侍者影子一般地出现在他身边，“你好，先生，这间餐厅是预约制——”
“我知道。预约人叫Dr.罗曼。罗玛尼·阿其曼。预约的时间大概是去年春天吧。”梅林缓和道。侍者点头下去备餐。
没过多久，餐前面包篮已摆上了桌。
那位外貌打眼的白发客人端详面前的酒瓶，评价道：“不错的选择。”
“谢谢，是客人的品位好。”侍者答道，从梅林手中接过了酒瓶，紧接着再度开口：
“客人当时预约的是两人份的餐食，除去佐餐酒外，还包括了雪茄。目前后厨处已经准备完毕，请问另一位朋友大约何时才到？”年轻人彬彬有礼地询问道。
“啊，他不会来了。”
“不会来了？这——虽然在预定时，那位Dr.罗曼便已经将钱款结清了，不过，请问客人您赴约之前对此事知情吗？”
“我自然是知道的，那个人不会来，是因为他已经去世了啊。”梅林笑着回答道。

9
那个侍者倒酒的双手一颤，低着头沉默了半晌，才挪动着僵硬的双腿走开了。那个年轻人躲在（他以为）自己看不到的地方往自己两边脸上各打了两耳光。
几分钟后，梅林看菜单挺感兴趣的那道奇米丘里酱配嫩烤小牛胸肉摆上桌的同时，一张铺就了深色绸缎的托盘也被放在了梅林的右手边。
男人低头看了一眼，里面是雪茄、火柴，和一束用丝带捆好的白玫瑰。
梅林略过前两样，唯独拿起白玫瑰放在手心里把玩，就仿佛那些未拔掉的尖刺伤不了他分毫：“你们随餐会送花吗，应该不送吧？”
“不。这算是我的自作主张。”侍者挺直了身板。
“节哀顺变。”
“我就替他谢谢你啦。”梅林道，将花束插进对面还未撤走的高脚杯里，雪白的餐巾被折成了天鹅的形状。
“不过年轻人，你要真有心，不如坐下来听我说说我和那位未能到来的朋友的故事。”
“悉听尊便。”
见面前人真的坐下，白发紫眼的男人也只是笑了一声：
“你不必觉得抱歉。这种事情伤不了我分毫，包括我对你说死者是我的朋友，也不过是借用一些更世俗、更能够让普罗大众理解的话术罢了。当然，我想你能在这种餐厅里工作，遇见过的古怪客人自然也不可能只有我一位，所以之后的话，你便当我是伤心过度胡言乱语就好了。”

“我记得，时间应该是在，10年、不，11年以前。”
梅林·安布罗修斯叼着那只雪茄，点燃了火柴，橘色的火光在他嘴角一闪而过。那双讲习惯了伦敦腔的薄唇抿起，虽然确实是在笑着，眼底却无比平静，咧开的嘴却像一道崎岖不平的疤。

“先打断一下。所以，这玩意应该怎么抽来着的——要先切开这个头？嗯，谢谢，我自己来——”
“好的，回到方才的话题。我，和我的那位朋友，我俩的相识远远早于实际见面。你就当我——看过他写的文章好了。嗯。他是个很了不起的诗人。”
“那一日也凑巧，我们一起看了部电影。影片的名字我已经不怎么记得了，可能你曾经看过，如果你想起来了也记得提点我。这部电影，因为涉及了太多的悲剧与分离，所以约莫是部恐怖片吧。” 
“哈！那电影可真叫人不安，可是，周遭的观众虽然零零星星并没有几个人，却也只是缩在座椅里，即便挂在放映厅四围的音响拼尽全力在那里大吼大叫，大家却都没怎么看向大银幕。唯独我的那位朋友，不仅是个胆小鬼，偏偏又很笨，甚至没有学会害怕。当他看见那些人在烈焰焚烧的土地上龃龉前行的时候，居然哭了。”
“明明是那般可怕怪异的一幕，竟让我的朋友此生头一次流了眼泪。”梅林和缓地感慨着。
“我很好奇，因为诗人和作家是不一样的，作家是用残酷现实编织美好梦境的纺织工，而诗人则是只会焚烧感情与灵魂的卑劣的纵火者。你知道的，只是种单纯的预感，仿佛你就该这么去做。我好奇他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多愁善感起来，便追了上去。”
“然后，我在公园里逮住了他。我们俩一起喂了鸭子，还吃了饭。”

“所以，您的朋友是为何发生了如此的变化呢？”对面的那位侍者好奇地问道。
“我自然是问了的。”梅林笑着回答。“但是他什么也没说。当然，也有可能说了点什么，只不过我没有记住。总而言之，结论大约是——”
男人神秘地拖上了声调，对面的那个人作为一位第三产业从业者礼貌地露出了“我还在听，请继续”的表情。
“我的那位朋友，大约是和故事里的人类产生了共情。这一发现令我很好奇，迫不及待地想搞懂他究竟变成了什么样，然后——”
梅林·安布罗修斯将雪茄捻灭，呷了一口酒.
“于是，我干脆搬去了他的住所，开始观察他。”
侍者张了张嘴，没有说什么。

紫眼睛的客人没有再点烟，他继续说道：
“我的那位朋友，这些年过得浑浑噩噩。先是吵嚷着要去读书，读完了之后又把全世界转了一圈，哪里危险就去哪里，昨天还在拿手术刀，没几天天就见他去码头当了搬运工，总是住在连廉价旅馆都算不上的地方，除了还记得梳头刷牙洗澡，过得就像个流浪汉。就仿佛是上一秒他还在参加什么盛大宴会，下一秒就跌进了深不可测的峡谷里，不论怎么喊叫，都没有人理会你的呼救，像他这样的人不应该沦落到如此地步的。”
他们之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在这一片寂静中，能够清晰地听见舞台上的的手风琴拉出的流畅滑音，以及餐刀刮擦盘子、牙齿咀嚼食物的声音。
“您的那位朋友，他看起来是不是像个神神叨叨的殉道者？”侍者小心翼翼地问道。
“也许吧。”紫眼睛的男人双眼低垂道。他坐在卡座沙发上
“然后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特别的，我们只是坐在那儿，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但他每次说到自己的事情的时候，总是含糊其辞，换而言之——”
“那家伙照顾不好自己，可不是我的责任。”

“嘛，不如说，在我看来，我的那个朋友每时每刻都在消沉。我劝他去为自己找些乐子，他总是拒绝。”梅林优雅地切下一块小牛肉，此时此刻，他盘子里的食物已经所剩无几了。
“但是，就在前几日傍晚时分，他突然告诉我，他现在必须要去做一件事，并且只有他才能做到这件事。即便我的到访与陪伴在他的意料之外，却从没有打消过他去干那件事的念头。我没劝阻他，毕竟那是他的自由，所以我问他打算什么时候进行，他说，现在。”
“当然，不是现在的“现在”了。如果要说是现在的现在，我那位可怜的朋友，也只是躺在那儿，久久未动。我也只是耳闻过一些医学上的生命体征，什么心跳、脉搏、脑电波之类的，总而言之，不管是哪一项指标，我的朋友都已经确确实实地死了，灵魂离开了这颗星球，只差肉体的消亡了。”
梅林以一种全然不相符的清爽表情说道。
“也许这些东西对于你们来说还是有些难懂了，毕竟你们是‘麻瓜’嘛！这样吧，你就当我曾经问过我的朋友需不需要帮忙，他说不用。于是我拿上我的外套，走出屋子，关了门。就在几乎同一时间，‘邦——’，门内传来一声枪响。”
“一切都结束了。”
“就这样？”
“就这样。”
面前的男人低垂下了双眼，嘴唇紧抿，仿佛一条苍白的线。
“你不觉得难过吗？”侍者问道。
“当然不。”梅林诧异道。
“放心吧，我们本质是非常类似的生物。要说的话，就是骨子里流着同一种血的薄情种吧！”

侍者嘴唇嚅嗫，仿佛是在嘀咕着“说谎”。所以梅林替他打了圆场
“不过说真的，我有时候还会怪想念他的。”
“他生命里最后的一天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没什么新鲜事。你就当他是个过于胆小的家伙，明明离黎明来到前只剩下最后几分钟了，却害怕得吞枪自杀了。”
“就是这么简单。”梅林又重复了一次。

10
他面前的盘子已经空了，侍者也离开了这张桌子。梅林·安布罗修斯继续在餐厅里坐了一会儿，预备等待外头的雨势小些后再离开。
可是当他真的推开大门走向潮湿的室外时，之前的年轻侍者却追了上来，手中仍旧拿着那束轻微脱水的白花。
“先、先生——您的花。”年轻男人跑得气喘吁吁的，不管不顾地将花塞进梅林手里。
“谢谢。”梅林道。
他在原地站着没动，没有转身，也没有前行，只是站在那里。原本喊着他的名字跑过来的男人，已经尴尬到手脚都不知道应该放在何处。
“你还想说什么，便一起说了吧。”魔术式平淡地开口道。
“我想，客人您的那位朋友，虽然没有吃上这一餐饭，他也一定是想感谢你的吧。”
“就只有这句话吗？”梅林说。
“嗯。”

眼下，他们正处于阿根廷南部火地岛地区的首府
马可·波罗抵达了遥远的东方，哥伦布远航至想象中的“印度”，达·伽马绕过好望角到达了真正的亚洲，人类在原本一片空白的星球上留下了属于自己的刻痕，而这里，便是他们所认为的世界尽头。
同时也是起点。
从这处港口出发往南行驶的航船，必须在前桅杆悬挂水域所属国的国旗。而就在800公里之外，那处并没有拥有任何国家的大陆上，一群遗忘了自己的国籍、仅仅为着星球与人类本身领航的理想主义者们，仍旧在为着守护人类的未来而战斗。

“你完全搞错了啊！我的那个朋友、那家伙，那个笨蛋，明明一早就答应要请我吃饭，可是他贵人多忘事，这一拖延就是10年。之前可能是发觉自己赖不掉了，才勉为其难地请我吃了这么一顿吧。”
“不过现在他不在了，我一个人吃掉了双人餐，这笔账就一笔勾销，互不相欠了。”
“不送。”
白发紫眼的男人背过身去，挥了挥手，离开了。

11
踏上异国湿漉漉的地面时，他仍旧想起了那个晚上。平价旅馆的那间简陋的房子于记忆中漂浮着清爽的雾气。罗玛尼·阿其曼躺在沙发上，
一本打开的书，被搁在了他的脸上，一边昏黄色的台灯，仿佛一轮黯淡的月亮。
但是那不是十年前。

不是。是现在。
握着左轮手枪的右手从沙发一侧软绵绵地垂落下来，血迹顺着男人散开的长发，滴落至地板之上。
梅林站在血泊旁，冷淡地盯着那一小滩深黑色的液体中的倒影，突然，他听见了一声温和的轻笑：
男人抬起左手，揭开了脸上沾血的课本，对他说道：
“梅林，我记得第一次见面时，你曾经问过我。”
拥有着祖母绿一般的明亮眼睛的男青年，若是不看太阳穴处炸裂开的伤口，看起来依旧和十年前的那个夜晚一样。
“罗玛尼·阿其曼”开口道：“你曾问过这具身体是否曾再次接受那位大人的启示。那次没有给出的答案，我现在可以告诉你。”

罪有许多种类。
欺瞒、诬陷、贪婪、嫉妒、屠戮。
这些全都是只有人类才会背负的恶。
然而这则是其中最为古老的恶。
——抛弃了乐园的恶罪。
并非是因为“吃掉了不应该吃掉的果实”而获罪，而是因为自行其是、依照自己的愿望而存活所犯下的罪。
罪人诞下的子嗣依旧戴罪。
而拥有着父亲的眼睛、母亲的头发，以及自己的愿望的罗玛尼·阿其曼，即为有罪。

一切仿佛是他方才编造的梦境一般。
罗玛尼·阿其曼可能什么也没说，也有可能说了点什么，只不过他没有记住。
梅林半跪下来，从他手中取下了手枪，强行按上了男人的眼皮。罗曼挣扎着，奈何着实拗不过筋力B，于是败下阵来。
男人站了起来，这时，他察觉到自己身后站了一个人。穿着外科手术服的男人平静地站在他身后，口罩挂在一边的耳朵上，眼睛下有青紫色的阴影。
很好，又来了一个——梅林几乎要笑出声了。

“你可能迷路了，医生。或者说，你打算来拯救过去、亦或者未来的自己？”
“我没有迷路。而且我也没有办法拯救谁。”扎着马尾的男人虚弱地答道。
“我只是在到处瞎晃荡，试图找一条路。”
“也许不是你迷路了，也许你本身即是在开辟道路。”梅林温和答道。
“也对。永远是方向指引道路，而不是道路引导方向。”年轻的外科医生苦涩地说，“我站了很久，小腿已经浮肿了，我想坐下来。”
“喂，听到了吗？快给医生让座。”他拍了一下躺在沙发上的罗曼，对方并没有动，就像死掉了一样。
就在梅林试图唤醒他时，年轻的外科医生坐在了自己的血泊里。
梅林将手伸向了一遍的台灯，医生接着说道：“就好像，你打开灯，其实并非是为了看清周遭，而是为了看清台灯。”
“看清了台灯，然后呢？”
“你会发现，台灯底座下，是黑的。但是我们都忘记了去照亮他。”
“非常贤明的建议。”梅林点头，“我甚至觉得这句话对我的养女同样适用。但是打开灯也是有别的好处的，比如，房间变亮了一些。而拥有了光明，就会——”
罗曼替他说了下去：“会拥有希望。”
“你许下愿望，作为罗玛尼·阿其曼而生活的这一生，有获得更多的睿智吗？”
罗曼轻轻摇头：“我只是察觉到了自己的无力，还有愚笨。”
“你确实很笨。我从没见过你这样的笨蛋。”梅林道。
罗曼苦笑了一声：“你知道吗？自从人理修复开始之后，除去极偶尔良心发现时的梅莉亲之外，就再也没有人夸奖过我了。就算是我，也会难过的啊。”
对于这个问题，梅林选择避而不答。
“那么你出现在这里，又是为了什么？”
“我想明白了一件事。”罗曼道，梅林让他继续。
“你之前对我说，人类身上有种品质、或曰关系，是值得我去学习的。我现在明白了那是什么。是‘朋友’，对吗，梅林？我们应该像普通人一样去学着交朋友。”
“很抱歉你完全搞错了。”花之魔术师冷淡答道。
“我本意是打算告诉你要学会消极怠工来着的。”
“是吗？这也是个很好的建议呢。”
罗曼笑了笑，神情悲伤。
在一片光幕之中，梅林记得对方似乎抬起了右手，然后当着梅林的面，将手术刀抵上自己的喉咙。

血溅到他的脸颊上，是温热的。

“喂喂喂，我说你们，可别太夸张了。”
梦魔诧异地开口道，“我虽然方才在餐馆里为了取乐，编造了一些悲伤的爱情故事骗了某位纯情的年轻人，但是这并不代表着这位梅林·安布罗修斯，真的有爱上过了谁。”
花之魔术师啧了一声，再次蹲下身，手指覆上了罗曼被切开的气管，男人倒在了他的脚边，眼睛紧闭，四肢因为痛苦而颤抖。

他，自己生下了自己，中间夹上圣灵，自己派自己来当救赎者，在他自己和别人之间，他，受到了妖孽的欺弄，被剥光衣服又挨了鞭打，被钉在十字架上饿死，活像蝙蝠钉在谷仓大门上，他，让自己埋入地下又站立起来，下地狱救人之后才上天，在那里坐在自己的右手边，坐了一千九百年。
然而将来有一天还要回来毁灭一切生者与死者，但那时所有生者已经成了死者。

“你们懂了吗？混血梦魔就是这样一种比梦魔还要卑劣的生物，能够食用自己的感情与梦境，哪怕是悲伤、绝望和痛苦这种本应该情绪，在我们这里都可以被修饰成诗篇。”
“所以啊，你最后为什么不去见他？”两个“罗玛尼·阿其曼”一同开口说道。
“是啊，最后为什么我不去见他呢？”
梅林口中呢喃着那句话，坐在了地上，于虚空中抽出了方才抽过的雪茄，重新点燃。
“那么，不知为何而诞生的‘梅丽莎’，你又会知道吗？”

12
以下是梅林收到的第一封邮件的内容。

~邀请函~
Dr.罗玛尼·阿其曼追悼会

作为人理续存保障机关，菲尼斯·迦勒底有史以来最杰出、最优秀的才俊之一，前代理所长，Dr.罗玛尼·阿其曼于近日告病辞世。
对外，Dr.罗玛尼·阿其曼以“迦勒底医疗部门负责人”头衔为许多人所知。但其在过去一年，作为代理所长指挥前线的楷模表现，仍旧值得为人所称道，更因他在那个最艰难的时刻里，为全体迦勒底成员的身心健康所表现出的同理心和卓越的奉献精神，备受所有人的尊敬。
罗玛尼·阿其曼先生是医疗、通讯与现代魔术应用的重要先驱，在菲尼斯·迦勒底发展早期，运用其自身技艺解决了无数的问题，对草创期的英灵召唤系统·命运进行了完善，而这些都有赖于他对本职工作以及人理保障机构菲尼斯·迦勒底那无限诚挚的热爱。
本人，即迦勒底代理执行人，莱昂纳多·达芬奇在此，诚挚邀请您参加罗曼医生的追悼会，并与我们共同追忆并纪念其生平与成就。
追悼会将在管制室内举行，欢迎大家就其一生及与他的共同回忆踊跃发言。
随后，迦勒底内部将举行非公开葬礼。

如果您确认要参加该次追悼会，请在回复中留下您的姓名。
菲尼斯·迦勒底向Dr.罗玛尼·阿其曼的家人和朋友致以深切哀悼。

菲尼斯·迦勒底全体成员
敬上。

此邮件回复如下：

同意。
花之魔术师，必将准时准点出现在这里。
梅林·安布罗修斯
敬上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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