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龙组】神啊，恳请怜悯世人

左厌

加载中……

1
身穿病患服的青年被护士小姐客气地请进了医患沟通室，事实上，这个房间本来应该留给病人的家属使用。但无所谓，青年早已孤身一人。
医生将报告摊在桌面上，双手交叉支在桌面上，思考如何委婉向病人讲述无法治愈的疾病。
荒默默阅读报告，这是他今年第13次因为突然晕倒失去呼吸被送进医院了。青年冷峻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他在等着医生开口。
房间一度陷入寂静，气氛严肃得像是法庭，医生是公正无私的法官，而荒则是法官面前静候最终宣判的被告。
最终，还是医生酝酿好了开场白，他深吸一口气，快速说道：“荒先生，很遗憾我们没有找到您晕倒的原因。”
借着换气的间歇，医生观察荒的表请，依旧是一脸冷漠，没有失望，也没有惆怅。
很好，他内心庆幸，这是位坚强的病人。
“从化验结果和您的生活习惯来看，您的身体应该十分健康。基因检测报告也未见异常。” 他继续说，“我们很遗憾的表示这可能是一种，呃，病因不明的遗传病，突发性昏迷可能是它发作的早期表现。”
说到这里，医生喘了口气，抬眼看了看青年的表情。这间房里曾有太多人意识到疾病无解便慌乱不安，他的规配手册提示他应该多考虑病患和家属的感受，在适当的时候适度安抚他们。而他面前的青年依旧如进来时那般镇静，或是冷漠，他静静等候医生的下一句话。
“我们很遗憾的通知您……”“不用继续念了，医生，请您直接告诉我，我还有多少时间？”青年打断了医生的模式化工作。
医生松了一口气，眼前的病人远比那些听到“遗憾”二字就嚎啕大哭的病患家属要来得理智。他把手里的病危通知书往后翻了几页，说：“看你昏迷的频率，我们只能保守估计，2年。”
荒眼睑微垂，纤长的睫毛盖住了眼底的情绪。视线扫过桌面的报告，他思考了几秒，抬起头问：“平时我需要注意什么吗？”
“做点自己想做的事吧，没什么可忌讳的。嗯，平时最好找个人陪着。如果不慎晕倒了总得有个人稍微照顾下。”医生说道，他收好桌面上的资料，等待病人消化自己的命运。
荒沉思了一会：“那我可以出院了吗？”
“哦，可以了，出院审批已经通过了，把这个通知书签了就行。”医生长舒一口气。要是他出门前哭起来，我应该还来得及安慰他一下。他想。
这位病人实在是过于坚强，医生在办公室里想了一堆蹩脚的安慰最终还是没有用武之地。
荒收拾好报告书，换下病患服，背上背包向门口走去。有力的步伐让走廊里散步的病人以为他痊愈了，羡慕的目送他离去。
出了医院，瘫在公寓柔软的沙发上，在属于自己的一隅，荒才终于卸下了理智的掩饰。看着书架上陈列的相机和奖状证书，护身符安静地躺在他胸口，荒摩挲着里面的符纸，嘴角勾起一丝讽刺的微笑，击碎了冷静的面具。证书，奖杯，能证明什么？再耀眼的天才也不得不面对人生的休止符，在命运面前手足无措。倘若有神明存在，又如何通过一张二十年前的符纸拯救他。
荒记得这间公寓的每一角。
他大学毕业那年，卡里仅有能支持他3个月房租的奖学金和一台陪伴了他四年的相机。他是摄影系优秀的毕业生，学校的导师曾想挽留他留校深造，但荒毅然拒绝了导师的邀请。他用奖学金购买了齐全的野炊用具和够吃2个月以上的干粮，给有记忆起便从未离身的护身符做了个简易的防水套，随后带着宝贝相机一头扎进深山老林。两个月后从深林中出来的他衣衫褴褛，满头乱发，俨然已经是野人的模样，但他的相机里却装载了人类不曾了解的深林的一切。用最后一点余钱，他将精心挑选的照片分别寄向几家声名远扬的杂志社。随后，他投奔曾经借抄过作业的同学家中，静候佳音。
结果不出他所料，短短一周后，他便受到了几份稿费和一份工作邀请，从靠同学接济的流浪汉变成了小有余钱的兼职摄影师。
同学调侃他是个赌徒，将前程孤注一掷，荒笑笑说他相信第六感。杂志主编和读者赞叹他的照片是神明对人间的注视，荒不以为然，只是在第一本摄影集的扉页写下“万物有灵，只待发现”。
后面的三年，荒陆陆续续参加了几次国际摄影大赛，逐渐有了名气和积蓄。他用第一次获奖的奖金买下了这间小公寓，随着证书的增加，书架上不断增加新的设备，从最初简简单单的一台单反到各种型号的广角镜头长焦镜头和更为昂贵的机子。这间公寓的一切，都是他亲手置办的，是他人生意气风发的三年的缩影。
而现在，他能怎么样？愤怒？哭泣？他似乎别无他法，唯有接受人生被未知疾病半路截断的这个事实。
荒长出一口气，搓了搓脸，勉强打起几份精神。
往好处想想，荒安慰自己，起码不用为养老发愁。
坐以待毙不是他会有的样子。荒往行李箱中扔了几套换洗的衣物，联系理财师取出所有流动资金汇入卡中。
荒从书架上取下他最初的那部相机，轻抚机身上浅浅的凹痕，他依稀记得孤注一掷隐入山林的那段时间。他记得清晨露水滴在额头上的冰冷，记得树枝拍打脸颊的无奈，记得趴在土地上听到的水流声，记得山风徐徐带来的清凉。
这台相机记录着他最初的旅程，也该由它记录最终的旅程。有始有终，始终如一。
两年，他想，能走过多少路？又能经过多少地方？
时间会指引旅途的终点。
荒带上相机，拖着行李箱，关上了公寓的大门。

2
约莫两年后，荒出现在港口，算算时间也差不多了，他应该给自己挑一个埋骨地了。
在船舱安置好行李，荒靠着围栏，在甲板上喝着船务提供的速溶咖啡，海雾尽头又是个陌生的目的地。
轮船此行的目的地是对岸的一个海边小城市，听说前几年还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县城，被旅游局突然抽风般地点名了山上的一座神社遗迹，才摇身一变成了小有名气的旅游城市。不过现在冬日的寒潮笼罩了这座小城，正是旅游淡季。就像估测自己剩下的时间一样，荒的预感中隐隐约约有种指引，让他在人生旅途的末程前往这座海边小城。看着逐渐露出形体的小城，荒有种莫名其妙的归宿感，只有一点点。
荒摩挲着装有符纸的护身符，心底冒出一个荒谬的想法：或许，神明真的存在？随即又摇摇头驱散了这个想法，当代生活相信科学。
找个有山有海的地方也不错，没准合眼后还能吹吹海风。他想。

吃完晚饭，轮船靠了岸。
荒独自漫步在小城的街头，许是淡季又逢深夜，宽阔工整的马路上并没有多少行人。
荒一周前通过朋友的介绍找到了租房。房东是个本地人，也是个摄影爱好者，他的房子在城市边缘的小山坡上，背靠山林，面朝大海。用朋友的话来说，这房子除了有点偏，简直称得上诗情画意。
房东热情地招待了风尘仆仆的荒，他们在餐桌上就着啤酒烤串，分享了旅途中所见的奇闻异事。
夜宵后，房东掏出一份简易地图。
房东边说边在地图上比划：“这房子的阳台就能看见海上的日出。如果觉得不过瘾，向前走几百米，过一两条街，走插着个木牌的小路下去就是沙滩了，不过还没开发。往山的方向走几步，这个地方我也插了个木牌，有条小路能直通神社背后。别在意木牌写了啥字，几年前的东西了。”
房东还慷慨地留下了自己的“豪华坐骑”，一辆饱经风霜的改装自行车。临行前房东告诉荒房子里的打印机随便用，油墨城里都能买到，拍到好看的要是能给他电脑上留个备份就好了。
荒目送热情的房东风风火火的踏上了旅程。
接下来，他将在这座小城里，度过人生最后的旅途。

3
清晨，薄雾轻掩浮出水面不久的橙色太阳。荒带着相机，骑着房东的自行车前往沙滩边。别说这玩意饱经风霜，房东先生把他改造的结实耐用，还在车头安装了个粉色的果篮，绝对是上得了山、下得了水、进得了菜市场的好手。
沙滩平缓洁净，鞋子踩上去的瞬间，脚步声便被柔软的沙子和海水吸收，只留鞋底的潮湿。和立着遮阳伞、拉着排球网的度假沙滩不同，未开发的沙滩有种原始的美，沙面平坦而斑驳，一眼望过去起伏的唯有清晨微光下略显漆黑的礁石。荒本以为未开发的沙滩会有很多海藻海带被冲上岸，但这里的海藻海带却被恰到好处的礁石挡住了滑向沙滩的去路，静静地沉没在礁石的阴影里。
荒锁上自行车，向着礁石走去。
当他走近，荒注意到礁石面朝大海的那一面站着一个带着帽子的青年。
抱着些许好奇，荒搓了搓脸，努力让自己清晨略微冻僵的俊脸露出个柔和的微笑。荒不是那种为了初印象刻意做出改变的人，但直觉吸引着他。
带帽青年似乎注意到了背后的动静，但他没有转身，也没有躲藏，只是静静地站在原地，瞭望着远处的浪花。
“嘿，你是附近的居民吗？”荒问道，不知为什么他感受到有些紧张。
青年听到招呼声显得有些无措，他迅速将帽子拉到脖子，转过身，白净的小脸上带着几分震惊。
荒注意到青年漏下的几缕头发是淡淡的粉色，眼睛是一种清澈的绿色，比树叶多几分冷清，比海多几分温柔，让人不由想起山间的清风。
混血儿吗？荒想。
“你能看到我啊。”青年吐出一句没头没脑的话。荒只当他是故意藏在礁石背后躲避路人。确实，礁石的阴影将他盖得严严实实，若不是荒对光线比较敏感，怕是发现不了他。
“嗯，确实有点难发现。”荒煞有其事地点点头，“你是本地人吗？我是荒，昨天刚来，能陪我在沙滩边逛逛吗？”若是平时的荒，他不会向初次见面甚至不知晓姓名的人提出这样突兀的要求。但对于眼前人，荒有种熟悉感，本能告诉他眼前人温和无害，直觉告诉他仅仅是与眼前人站在同一片沙滩便心生愉悦。“想接近他”的欲望悄然占据了他的心房，似是一见钟情，却远比一见钟情来得刻骨。
奇怪啊。荒以前一直坚信自己不是会一见钟情的肤浅人士，更不会因为外表而改变自己的态度。但此刻，他的心跳和行为颠覆了他对自己的认识。
青年眨眨眼睛，静静地注视着他。
果然还是唐突了吗。荒想。
“今天可不是个好日子，一会就下雨涨潮了，你也早点回家吧。”青年开口道。
这是变相的拒绝吗。荒不自觉皱起了眉头，心底难以忽视的失落感顺着脊髓，慢慢侵入后脑勺。
似是不忍心看到荒失落的表情，青年伸出手轻点他的眉心，安抚道：“我叫一目连，下次，我们还会再见的。”
言罢，青年的身影绕过礁石消失了，如妖精般不留一丝痕迹。

正如青年所言，待荒踏入家门的那一刻，天空便下起了细密的小雨。
荒百无聊赖地瘫在沙发上。
荒取出背包里的相机，回顾出门一趟的收获。因为出门只带了几张空白的储存卡，他养成了拍完就挑选送去打印的习惯，然后装入当地购买的相册。
荒翻着内存。他拍了浪花，拍了礁石，唯独没能拍到礁石下的人。
想到这，荒往后一靠，有点无奈地想，下次见面又是什么时候呢。
荒最终挑了张站在一目连的位置上拍的照片，取景框中能看到被海雾半遮的太阳，而荒按照当时一目连高度拍的更多是波光粼粼的海面。
荒想象一目连转身前绿眸映着翻涌着泡沫的浪花的画面，那一定是照片无法承载的美景。
完了，更想他了。荒自暴自弃地把头埋进沙发上的抱枕，一边鄙夷自己一见钟情的非理智行为，一边又按捺不住的心动。

4
第二日，荒的行程指向神社。
上山时，一位看起来就像是本地人的老大爷恰好也要去神社溜达，热心地邀请年轻人同行。荒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本着和邻居打好关系的心态，欣然接受。
路上，大爷体力甚好，健步如飞，大气不带喘的，还边走边向荒介绍着这座城市的历史，。反观很久没爬山、汗流浃背的小年轻，荒，背着沉重的单反，努力跟上老者的步伐。
“这座城市啊，很早以前，还只是个渔村。”老者透过树叶缝隙注视着湛蓝的海面。
“那个年代，大伙都想着吃饱饭，于是就建了这么个神社，上供祭品，祈求神明庇护村庄风调雨顺，上山狩猎的人、出海捕鱼的人都能安全回家。”
“想想有些傻吧，把自己辛辛苦苦的劳动成果放在山顶，也不知被鸟雀山风浪费了多少。”老大爷笑道。
荒默默点头，累得不想说话。
“但是啊，从建立神社的那天起，这个地方就再没碰到过什么天灾。田里风调雨顺，上山、出海的人再也不用担心会回不来。没准也真的有神明存在。”大爷喃喃道。
“后来啊，不少人慕名而来，纷纷在这定居，村子也逐渐热闹了起来。”
“可外来人不稀罕神社，也不相信神明。他们讲着科学，喊着劳动，不再供奉神社，建造了更繁华的城市。到我爷爷那辈时，已经只有寥寥几户本地人知道这些事了。”
“再后来，就是前几年了。上面的人看这地环境好，找人上山把神社重新建了一遍，弄了个旅游的噱头。修得可比当年漂亮多了。” 
到了山顶的神社门口，老大爷感慨道：“要我说，就算神社重建了，来人多了，也不见得有多少人诚心诚意地信神、求神。今天买个护身符，明天就不知道扔哪了。”
荒额头冒出一层细汗，很没形象地靠着背包瘫坐在长椅上。
老大爷看荒累成这幅样子，乐道：“年轻人还是缺乏锻炼啊。小友你歇着吧，我先去逛逛。”
荒无力反驳。随时随地发作的昏厥浪费了他太多时间。

估摸体力恢复得差不多了，荒起身走入神社。
大概是旅游淡季，小城人口少，神社参道上的游人并不多，走几步都不见得能碰上一个，能看见的也多是老大爷一样的本地人在例行溜达。
荒按照临行前补充的参拜知识，先在手水舍净手，然后到屋脊两边翘起的神社前，往善款箱里扔了点零钱，合十祈祷。
神啊，若你真的存在，请让我再遇到他吧。荒祈祷着。
他朝拜殿后的本殿望去，被瑞恒包围的本殿门口紧闭，鲜艳的红漆隐没在层层树影下，只能感受到木头结构缝隙间呼呼而过的穿堂风。
荒只觉得那处宫殿空荡荡，连风声都显得寂寞。这样的地方，怕是神明连久居其中都不愿，何谈耐心聆听人们的祈祷？
当荒走进社务所时，神职人员正无精打采地看小说。
身着传统巫女服的神职小姐注意到荒，顿时眼前一亮，热情地介绍神社售卖的各种护身符。
“这五款是传统五系御守，有财运祈愿系御守、健康祈愿系御守、安全祈愿系御守、恋爱祈愿系御守、学业祈愿系御守。这边十二款是传统生肖么么御守，只和生肖有关，效果是差不多的。还有这边绿布做的是本神社特有的风行御守，专保旅途平安。”
“这几张护身符是咱们神社的大巫女画的，神明视线所及之处，便是世人安心之地。上面的眼睛就是传说中的风神之目，为风神注视的人将受到风神的庇护。”
“这里还有祈福木马，写好心愿挂在绘马挂可是很灵验的。”
“这是神乐铃，不过这个月的神乐舞已经结束了。”
……
神职小姐滔滔不绝地介绍着纪念品，商品的简介大致和网上的宣传一样。荒猜她应该只是个临时来打工的大学生，也可能是个出来赚社会服务学分的大学生。
荒注意到这里御守和他脖子上的护身符除了颜色，几乎一模一样。
他好奇地询问御守里面装着什么。
“当然是写着风神大人名讳的木片。” 
“不是纸片吗？”
“客人你是刚来这里吧，这山上比较潮湿，连神社都经常祛霉，也只有木片的涂层能稍微抵御下了。要是纸片放御守里，过不了几日就看不清风神的名字了。”神职小姐回答道。
最终，在神职小姐遗憾的目光中，荒只买了一个祈福木马便走出了社务所。
荒捏了捏脖子上的护身符
荒没有父母，至少在他记事前那对夫妻就消失的无影无踪。荒是在福利院长大的，自有记忆起，这个护身符就伴随他左右。
年少的荒曾好奇地打开过护身符，里面装着一张画着风神之目的“符纸”。“符纸”材质特殊，表面光滑，比纸张少些柔软，又不及木片的坚挺，眼睛的纹路自然得仿佛直接生长在“符纸”上，浓墨无论多少年都清晰如初。

荒草草写下祈愿挂上绘马挂。他所求不多，只希望在旅途结束前少留遗憾。
绘马挂收集着来人的愿望，也不知神社多久会清理一次。祈福木马对愿望并无限制，有的写着升官发财，有的大放厥词渴望超越人类，有的写着对恋爱、婚姻的憧憬，有的只是祈求着平安。
一面绘马挂，记载了人世形形色色的欲望。风轻轻吹过，木马带着愿望在风中摇摆，也不知多少愿望能为神明所知。
荒忽然有了灵感，他挑了个角度，取出相机，想趁着风吹过时抓拍。
蓦地，熟悉的模糊侵入视野，荒抱紧相机，颔首向背后倒去。
在昏暗彻底覆盖视野前，荒迷迷糊糊之间听到了一阵凌厉的风声。

意识渐渐回笼，荒感到肚子上压着一个重物，似乎是相机。全身并没有疼痛的地方，背后是结实的触感，人似乎被摊平了放在椅子上或者地面上。
荒猛然睁眼，视线猝不及防闯入了一双绿色的眼睛。
是一目连。
今天的他依旧戴着帽子，淡粉色的头发随意披在肩上，穿着一身中年人的运动装。他正附身查看荒的状态，几缕长发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滑落，微风拂过，发梢微动，轻轻勾着荒的心弦。
荒只觉得刚刚复苏的心脏兴奋地调动全身血液向头部涌去，面上一热，从长椅上弹射起来。
一目连及时让开，避免了亲吻对方坚硬头骨的惨剧。
荒将脸埋进手里，他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开口，短暂的昏迷让他有些迟钝，再会的喜悦不断冲击着他的大脑，他真怕一张口就说出什么不经大脑的话吓到对方。
一目连很有耐心，他坐在荒身边，用平静、担忧的目光默默地注视荒。
荒深呼吸几口，感受到理智已全部归位，他按下心中的情绪，看向一目连，“这回多谢你了，一目连，谢谢你把我搬到椅子上。”
一目连看起来还有点不放心，“现在还晕吗？”
“嗯，托你的福，已经没事了。”一目连的声音温柔干净，荒不自觉得放松了下来。
“大概是两年前吧，我开始像这样失去意识，倒地。去了医院，医生也不知道原因。”大抵是正午的阳光过于明媚，树荫下的一目连周身似乎散发着柔和的光，美得不真实，唯独映出眼前人的眼睛为他拴住了尘世的联系。荒望着一目连的眼睛有些出神，纯净的颜色让他心生平静，不由自主地全盘托出。
“医生说我时间不多了。”荒忍不住露出一丝苦笑，“可能这里就是我的终点了。”
一目连若有所思，垂眸的样子有些悲悯。
“就当是我的一点任性吧，一目连。最后的时间里，我不想一个人孤独地走过。”大概是一目连此刻的神情过于像寺庙里的佛像，荒忍不住再次发出邀请。
“好。”一目连有些无奈地应下了，仿佛对这种小任性司空见惯了。
“嗯，那你的号码是？”荒掏出手机。
“你可能不知道，我住你隔壁，有事敲门就好了。”一目连起身，伸手指了指荒背后，“那边有人在找你，我还有事，先走了。”
荒顺着一目连的手望去，没看见什么人。待他回头，青年又如一阵风般悄然消失在了树林间。
又走了。荒心中有几分失落，他还有好多问题想问他。比如，那天礁石下，他是如何不留下脚印就从沙滩上消失的。
“喂——小伙子——”一目连所指的方向，同行上山的大爷正挥着手向这边走来。
“你怎么一个人跑这么里面。”大爷有些疑惑，他原本怕年轻人不懂礼数，瞎溜达到本殿里面，没想到人家直接溜到神社边缘。
荒记起他之前是拍绘马挂的时候晕倒的，而现在，他似乎坐在本殿的背后。一般的游客行至拜殿参拜，便点到为止了。
“这地方什么时候多了个椅子，让我坐坐。”老大爷找人找得有些累了，一屁股向长椅坐去。
椅子受力，金属的椅脚在石板上划拉出刺耳的噪音。
大爷吓了一跳，差点直接跳起来，“这椅子咋不拧个螺丝！”
荒低头看着石板，老大爷的一屁股让椅子往后挪了一截，但石板上显然没有椅脚的锈痕。这条椅子就这样突兀的出现在人迹罕至的神社边缘。

5
上午十点，踩着比昨日参拜神社晚一个小时的时间点，荒站在邻居门口。老实说，他没有见过隔壁的房子亮灯，甚至一度怀疑隔壁有没有人住。
而现在，就是揭晓答案的时候了。
希望不是在耍我。荒鼓起气，敲了敲邻居的木门。
“来了。”里面传出年轻的声音，是一目连。
门推开了，一目连探出个没有戴帽子的脑袋，荒瞥见他鬓角的发根也是粉色的。是天生的发色吧。
“你，呃，那个，你吃了吗？”在这个通信技术发达的年代，荒从没体验过这样直接的邀约方式。突出第一个字时，荒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僵了。十点是什么饭点啊！
一目连“噗嗤”一笑，大概是被这种打招呼方式逗乐了。
荒只觉得正午的阳光在他脸上汇聚，他红彤彤的脸皮即将化为第二个太阳。
“午饭的话还没。要不去吃家老店？路有点远，现在过去可能正好到饭点。”一目连问道。
“嗯。”荒捂脸。

一目连挑的确实是家老店，非常老，老到荒甚至无法从破旧的门牌上分辨出店名。门口没有任何标识物，如果不是一目连带路，荒可能根本不会意识到这是家饭馆。
撩开洗得有些褪色的门帘，一目连摇了摇门口的风铃。
店主是个年迈的阿姨，当她看到门口的年轻人时，皱纹都掩盖不住她的惊讶，浑浊的眼睛紧紧盯着一目连。
“想吃点什么？”
一目连报出几个菜名，找个椅子坐下。
店主钻入后厨开始劳作。
荒打量着室内，这里与其说是饭馆，更像是这家的门厅。厅内只有他们这一张桌子，其余地方堆着杂物，还停了辆滑板车。
一目连从一旁取过两个纸杯，抓起桌上的水壶倒了两杯茶，给荒递了一杯。
荒接过杯子，闻味道不像是什么常见的茶叶。他好奇地抿一口，微微发咸，居然是晒干的海草泡的水。
“这里最初是捕鱼人回家的必经之路，这家人也只是恰好在村边建了一所房子。”一目连徐徐道来，“最初的店主也是为老妇人，看着门口捕鱼人疲惫而归，仁慈的她推开了前厅的门。捕鱼人有了歇脚的地方，他们总会留下一两条鱼或者其他海货。店主也不拒绝，只是在第二天端出烹饪好的佳肴。”
说到这，一目连眨眨眼睛，半是开玩笑地说：“在这家店吃饭，可以不用付钱。”
荒揶揄道：“那你昨天去赶海了吗？”
一目连笑了笑，继续讲着：“不过，现在不少渔民改去做生意了。这家人，这家店却一直留在这里，只有出过海的人才会路过这家店，但已经没多少人会进来吃饭了。”
“那你是怎么知道这家店的？”荒给自己又倒了杯水。
“听家中长辈说的。”一目连顿了顿，“我家有人做过渔民。”
荒了然。
恰时，“店主”将做好的菜肴端了上来。
一目连饭量不是很大，动了几筷子便放下了。
荒吃得正香的时候，一目连钻进了后厨。荒隐隐约约听到一目连说“我只是那家的后人”“真的不用了”，他侧头，只能看到一目连扶着店主。
吃完饭，荒自觉地在碗底压了几张钱。
一目连恰好走出后厨，看到荒的举动，他勾起嘴角，“走吧。”

荒和一目连在商业街逛了一下午，最终买回了一本相册。一目连好奇的问荒够不够装，荒刚想说也没多少时间，但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满了再买一本。”

夜里，荒写下一张纸条放进相册第一页：购于x年x月x日，今日吃饭逛街，没带相机。

6
去过商业街，荒只觉得那里与其他城市的商业区别无差别。
一目连也是个尽职的“导游”，他熟知这座城市的所有故事。
于是，一目连带着荒走遍了沙滩的每个角落，带着荒从不同小路爬山。期间，就算荒中途晕倒了，有时是干燥的沙堆上，有时是平摊的礁石上，有时是林间突兀的长椅，一目连总能把他搬到舒适的地方等他苏醒。
托一目连的福，荒的相册日渐丰满，体能也随之进步了，对苏醒后舒适的休息地也见怪不怪了。
荒表示，现在的他能背着全副武装的背包一口气都不喘地从山脚爬到神社再下来。

7
今年的最后一天，天气预报说今晚会有一场百年难遇的流星雨。
荒正准备出门找一目连，一目连便先敲响了荒的门。
一目连眉眼弯弯，邀请荒参加神社最后的祭典。

这是今年最后一次，也是最隆重的一场祭典了。一目连如是说。

当荒和一目连走入神社门口，原本空旷的神社已经热闹非凡，几乎所有的居民都会在年末的祭典上收获一枚新的护身符。
为了避免被人流冲散，一目连牵起荒的手。荒被一目连大胆的动作弄得面红耳赤，逗得一目连忍不住恶趣味，指甲在他的掌心轻挠了两下。
荒的耳朵红得都变大了一圈。
和一目连熟络后，荒深刻认识到了一目连温和外表下活跃的内心，有种长期独处，终于遇到同伴的畅意。
时候差不多了，一目连牵着荒向神乐殿挪去。
盛装打扮的巫女虔诚地舞着神乐铃。
清脆的铃声伴随着庄重的音乐，荒听到围在神乐殿前的几位老者在低声念道：“随风而来的神明，恳请怜悯凡人。龙目微明，投入凡尘。人之所去，风无不及……”
“这是神社建立之初，人们写下的祷文。”一目连轻声解释，“如今已经没多少人会念了。人们信任神明，但神明并没有祷文中所说的那般无所不能。”
荒不语，只是默默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神乐舞毕，荒拉着一目连向本殿后的树林走去。新的神社是顺着山坡从下往上建造的，而本殿背后则是这座山的山峰。
峰顶是一块平地，一目连曾开玩笑说这是年轻气盛的神明驱逐猛兽时不小心削掉的，荒当时无语地反问什么猛兽需要削山驱逐。
一目连将荒的外衣摊开，坐在一旁看着荒摆弄三脚架。
荒调好相机，一目连适时展开自己的外套，盖了一半在荒的肩上。
其实早在神乐舞开场时，便有几颗零散的流星悄悄从夜幕中落下。
神社地势高，平日的夜晚，站在山顶便有触及天幕的错觉。如今连绵不断的流星托着尾巴从夜幕划过，抬起头时，仿佛能直接冲撞进眼底。
荒拥着一目连，呼吸间都是对方的温度。
一目连凝望着流星，有些出神。这场盛大的流星雨让他想起百年前的一个地方，人们关押着能预测未来的月之子。那个地方的人们并不相信神明，他们只在乎如何让年幼的月之子吐出更加准确的预言。风听到了月之子的哭泣，风神伸出了援手，将护身符放入月之子的坏种，但这并没能庇护他。和顺应信仰诞生的风神不一样，月之子是夜空对人类的恩赐，他不是人类，无法被神明庇护。后来，人们抛弃了被折磨到不愿预测未来的月之子。最终，海浪四起，满山野火，月之子消失在海水中，人们也为自己的贪欲付出了代价。
一目连说完，突然意识到这个故事可能并不适合眼下浪漫的氛围。
“不过咎由自取罢了。”荒埋头在一目连颈部蹭了蹭，轻轻叹了一口气，“这里的风神即使被遗忘，几乎消失在信仰中，也不曾埋怨人类，甚至还想着庇护人类，才叫人意外。”
一目连听着眉头一跳，感到一点不对劲。
荒捏了捏一目连圆润的耳垂，“一目连，你是风神吧。”说完，生怕一目连逃走似的，荒收紧了怀抱。
“你露出的破绽太多了。”
“作为“普通人”，你连续两次不留痕迹的消失在我面前。”
“作为“年轻人”，你知道的故事比这座城市最年迈的老人还多。”
“作为“居民”，你住的房子里空有器具，却没有使用过的痕迹。”
“以及，”荒的神情有些复杂，“作为“陌生人”，你答应了我太多任性的请求。”
“除了传说中温柔的神明，我想不到还有谁会如此宽容。”
这回轮到一目连面红耳赤了，他只是认出了荒脖子上挂着的护身符是他亲手绘制的，才答应他的各种请求。庇护人类本是他的职责，只是没想到自己已经漏出了这么多破绽。
荒执起一目连的左手，贴在自己的胸前。人类富有生机的心脏在神明手下砰砰直跳。
““随风而来的神明，恳请怜悯凡人。龙目微明，投入凡尘。人之所去，风无不及……”荒低声念着祷文，磁性的声音摩擦着一目连的鼓膜，胸口的震动顺着左手的掌心传入神明的心脏。
前所未有的虔诚，也是前所未有的大胆。
念完祷文，荒扶着一目连的脸颊，目光灼灼，“神明大人，恳请怜悯世人。”
不等一目连回应，荒紧闭双眼，不管不顾地吻了上去。
唇舌之间，他感受到了怀中人的颤抖，但没有抗拒已足以让他欣喜若狂。
怕是几百年间，无人敢对神明行如此失礼之事。
温柔的神明默许了他的僭越，纵容了他的欲望。
而他，已不愿放手。

8（尾声）
祭典后，荒豪气地从房东手里买下了房子。房东得知荒喜结良缘的喜讯，还贴心地问他是否需要重新买张床，就当是贺礼。
于是，荒将卧室的单人床换成了双人床，天天搂着一目连在上面睡。
一目连不排斥荒的拥抱，也对人类柔软的寝具充满赞赏。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一目连不再伪装成人类，他恢复了龙角和尖耳，荒若是半夜贸然凑上去，极有可能被龙角扎到。

荒清楚，所剩无几的生命给了他放纵的勇气。
但那场流星雨后似乎有什么不对劲。
比如，荒的睡眠时间越来越少，他可以搂着一目连睁眼到天亮。
比如，荒的进食需求越来越少，他似乎没有饥饿感。
比如，荒不再晕倒。
一目连好奇地问荒是不是病好了。
荒白日不语，夜晚凑在一目连耳边装可怜。
一目连的心软让荒得逞了。
第二天，一目连借着日光看清了荒胸口的月牙印记，全身的酸痛让他想一口咬上去。但他看着荒沉静安详的睡颜，想起那枚风符，最终只是在上面轻轻落下一吻。
荒轻轻勾起嘴角。

百年前，年幼的月之子戴着风符却没能受到风神的庇护，逝者的诅咒让他遭受轮回短命之苦。
百年后，荒25岁收到病危通知书，27岁遇见自己的神明。
这一次，他牢牢抓住了风神。

【双龙组】神啊，恳请怜悯世人

章节目录

阅读设置

【双龙组】神啊，恳请怜悯世人

章节目录

默认卷集

阅读设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