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梦的这头到那头。

Gailex。

2025/02/21 23: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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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梦的这头到那头】

他最开始并不叫这个名字。他很厌恶他的本名，于是在从家里卷包裹走人之后，他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派出所改名字。临走前他拿走了自己的身份证和户口本，户口本上只有他和他爸的名字，他妈的名字并不在上面。他拿着自己的户口本去找到民警，带着他全部的身家——一个黑色的行李箱。它原本要拿来提前庆祝他考上一个211，最后却变成了一场闹剧。管户籍的民警看着他，再次确认真的要改这个名字吗。他迟疑着，点了头。
他满了十八岁，也有着所谓充足的理由，于是他改了姓，改了名，看起来像是能摆脱那个家庭，活出一个新的人生了。他坐在那里，民警跟他搭话。
“看你的年纪，像是才高考完吧？考得么样？”民警摇着扇子，一下一下慢悠悠地扇着。背后的电视播报着新闻联播，女主持字正腔圆的声音在派出所里回荡。他顿了顿，扯出一个笑容来，一如他以前擅长的那样。
“......嗯，”他转开实现，声音里带着笑意。”马上就要开始新生活啦。”

十几天后他去拿了他的新身份证。那张证件照仍然丑得让他不愿意承认那是他，他看向了他的名字。
文浅野。
虽然依然不尽如人意，但好歹是他为自己取的名字，而不是别人的定义，至少这里比以前好，不是吗。
他仿佛被烫到一般收回了目光，将那张身份证放回了钱包里面。

【遥远的原野】
他最开始没有听到有人敲门。他正在戴着耳机画画，直到那人敲得略微重了一些，他才隐约感到有些不对劲。于是他摘下耳机。遥遥地问了一句是谁。
对方并没有回答，却只是一味地敲着门。于是他走过客厅，顺手抄了把菜刀。他再次大声问了一次，还是没有回答。
于是他开门。看到他站在门前。仿佛照镜子一般的他。
“.......啊。”他说。“那进来吧。”
他将菜刀随手放在玄关上，转身又回了他的房间。他跨过门槛，随手带上门，发出一声轻响。他看到菜刀上沾着的水闪着光。
“问都不问一句？”
“问了有什么用。”他说。“懒得问。”
“连我叫什么都不问？”
他又戴上了耳机。“你叫什么？”
“文浅遥。”
他愣了一下，突然笑起来。他从电脑椅前起身，转到小冰箱边开门，拿出来两听果啤，给自己开了一听。
“虽然不知道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拉环被拉开，气泡炸裂的声音一下子充斥了这间一室一厅的老房子。“一直以来我都很崇拜你。”
是啊。崇拜着你。

【背叛之乐章】
与背叛之乐章相对的，便是所谓忠诚之乐章。在他十八岁以前，他一直以来听到的便是所谓的忠诚，而背叛则成了禁忌一般的字眼，变成了如同粪便一般的存在。忠于国家，忠于父母，忠于师长，忠于自己的丈夫或者是妻子，忠于自我。背叛被视为不正当的，魔鬼的行为。然而真的是这样吗？文浅野并不这样认为。背叛不过仅仅是从原地走开。
语文课上老师问他们都看过什么名著，印象最深的是哪一本。他积极地站起来说，米兰昆德拉的《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老师问他为什么，他张嘴，想说些天花乱坠的话，诸如这本书对启发人生很有意义啊，对我影响很大啊之类的。但他最终并没有说出那些话来，而只是说，因为我只读过这本算得上名著的名著。同学们都笑了，他涨红着脸坐下了。他在那一刻背叛了自己的想法，而仅仅是因为他突然想起来书中的那一个词“kitsch”。刻奇，又意为媚俗。
“媚俗”，这个词实在是翻译得太好。昆德拉将其解释为“将不予接受的一切排除在视野之外”，媚俗即是对能接受的事物的一种媚化。我们假设文浅野说出了那些天花乱坠的话语，那么在他张嘴的那一刻，他便背叛了原著，背叛了昆德拉，背叛了捷克与布拉格的世界，如同政治家落下的第二滴眼泪一般，它使媚俗成为了媚俗本身。这是一种反媚俗，它选择了忠于原著而背叛了自我，但是刻意去反媚俗本质上也是一种媚俗不是吗，是因不媚俗而媚俗，是对媚俗的视而不见，他从未意识到这一点。于他而言，或许“媚俗”从来都是他生命中的不解之词。
在那之后他做了一道作文题，题目就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让他来解析所谓的生命之重和生命之轻，这让他感到非常恶心，因为他不得不捏着鼻子来背叛原著，以媚俗的名义起舞。那次作文他借着装病的理由逃过去了，事后他们讲评作文的时候他看到了解析——生命之重是社会责任，而生命之轻是个人理想。他只觉得荒谬，而他甚至说不清楚是谁荒谬，是出题人荒谬，是坐在教室里的老师和同学们荒谬，是对这一切斤斤计较的自己荒谬，还是死于不可承受之重的托马斯和特蕾莎，死于不可承受之轻的弗兰克，以及渴望着死于生命之轻的萨比娜更荒谬。他的手上没有自己写的作文，米黄色护眼纸上的黑色字体刺得他眼睛发疼，那些印着华丽辞藻的作文纸在他面前晃荡着，他像一个外星人般格格不入地坐在这个教室中。那一刻他的脑中突然产生了这样一个念头——我要背叛我身后的一切。
于是在他十七岁生日那天，他上吊了，死于不可承受的生命之重。在无人醒着的凌晨三点，他将吊绳拴在双层床的爬梯上，另一端挂在自己的脖子上，将遗言夹进了那本《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里，便缓缓滑坐了下去。他死的很不雅观，而且也不想死于生命之重，而是想死于最极致的生命之轻。他想死得比谁都轻盈。当然，一切都没有遂他的愿。当他的母亲推门而入，大声告诉他起床了的时候，他从床上一下子扎起来。他根本没死，像是做了个梦一样，梦里绳子套在脖子上的感受依然十分真实，那种窒息感和即将迎来解脱的幸福感是无可比拟的，他几乎疑心自己是否又落进了所谓的走马灯了。他从床上下来，没有看到吊绳，可是翻开那本书，遗书依然沉静地夹在里面，背面还有两个新画上去的字——背叛。
这便是文浅野人生所谓背叛的起点了。他要背叛他所拥有的所有，用他的忠诚去奏响那背叛的乐章。于是他继续活着，努力地活着，他在二模里考出了610分的好成绩，所有人都认为他前途无量。他的老师，他的父母，他的同龄人，他身边的所有人都那么认为。
然后他在高考里交了白卷。
他背叛了所有寄予他厚望的人。
考完最后一门走出考场时，十七岁生日时的那种感受再一次席卷了他，彻骨的窒息感和幸福感在他的脑内炸开。背叛的快感如同禁果，一旦咬下那一口便再也无法回头，他再也回不去了。这种快感让他几乎要哭出来，他也确实哭出来了，他的父母冲上来抱住他，没关系了，已经结束了！恭喜你！
那种幸福感顿时被冲得无影无踪，只剩下窒息感和反胃感。他抱着路边垃圾桶大吐了一场，吐干净了所有希望。然后他连着发了三天的高烧。他已经很久没有发过烧了，这次与其说是发烧倒更像是昏迷，但于他而言意义重大。因为他在半梦半醒的高温中见到了文浅遥。他看着幻想中的他，张了张嘴，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他告诉他，要背叛，要精彩地背叛。
第四天他退烧了，转头就开始收拾行李。他妈在一旁絮絮叨叨着，或许她也是在担心他吧，就像他奶奶和他爸说的，”她是你妈”“她都是为了你好”，但这份好意早就把那个理想主义的他弄死了，尸首还吊在双层床的栏杆上，死相很难看，眼睛几乎要从眼眶里掉出来，诅咒着世界也诅咒着自己。他拉着他的行李箱站在门口，里面装着他的电脑机箱和数位板，至于个人物品都在肩上的背包里，他妈就站在他的面前说，哎你分还没出呢志愿还没填呢出去玩不跟家里说一声那你就哪里都别想去，你想干什么去？他说我要去追寻新生活了。于是他妈火了朝他小腿蹬了两脚，拧起眉头吼道你这是不想上学了？给我滚你奶奶那去，我不供你读书了！有本事你别回来啊！他笑，笑得很绝望。这种感受像跳楼机一般，他感到他的心脏狠狠地下落，在暑意已浓的六月初，他却突然有一种幻觉，自己像在哈尔滨的冰雪大滑梯上。然后他干了他一直在幻想中干的事。他给了她两个巴掌，不重，却像扇在自己的脸上，每一下都令他感到头晕目眩。他关上了门，将愤怒的那个女人和他的前十八年一起关在门内，关在灰烬里，从此他再也没有回来过，直到她去世也没有回来过，直到他死也没有回来过。他背叛了他的家庭，或者说，他从来都没有忠于过他的家庭，即使他爱着他的父亲，他的奶奶，他也没有再回去看过他们一眼，他们就这么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了，连带着所有还算美好的记忆，仿佛只要他看到他们，那背叛之乐章便会戛然而止，而忠诚之乐章又要将他扯回原来的深渊中去，于是他割断了他们的联系，就像气球解开了绑在石头上的绳子一般，他终于得以死于他心心念念的生命之轻。
出分的时候他正在派出所改自己的名字，坐在等候室里等待流程走完。一瞬间他感觉所有认识不认识的人都来联系他：你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你高考交白卷？你凭什么高考交白卷？你知不知道我对你有多少期待？你凭什么辜负我的期待？你是不是出了什么事？高考这种重要的考试你凭什么当儿戏？父亲，母亲，好友，外婆，班主任的名字轮流在首页跳动，在他的手里震动不息，各种社交软件更是近乎被消息挤爆。他不厌其烦地一个一个把给他打电话的人拉黑，再把给他发消息的人删除好友，最后直接把社交软件的号一销，把电话卡从手机里抽出来掰成两半，然后从窗户里扔出去，反正电话卡也砸不死人，顶多算个乱扔垃圾。那一刻是他最不媚俗，最不刻奇的一刻，是他的生命由重向轻转变的一刻。正如米兰·昆德拉所说的，重与轻的对立，是所有对立中最神秘，最模糊的一种。

【后日闲谈】
“你要不要看看你在干什么。”文浅遥说。
文浅野斜了他一眼，“不行？”
 “你他妈给佛祖供啤酒。”
“喝了酒不就空了。”他说，“四大皆空嘛。”
“你是傻逼。”文浅遥这么下了定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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