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得偿所愿的那一座

百浮城

Prydwe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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扉间印象里，这还是大哥第一次真的对他生气，或者说是生他自己的气更多一些。
“你之前提起泉奈含糊其辞，我就应该猜到没好事，但居然傻到真被你糊弄过去了！而且居然是这么大的事！”柱间在原地踱了几圈又停下，“你可真是——扉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怎么能在这种时候骗我？！还有什么别的吗，快告诉我，别再编故事了！”
扉间垂下头回答没有了，只有这一件。其实他回来那天晚上并没编故事，那是他唯一一次说出实情，对他最信赖的兄弟和姐姐。不过今晚之后，那些就变成不值一提的谎言了。他向兄长叩首认错，坦陈没有话可以辩解，一切听从千流藩发落，但被柱间一把拉了起来。
“别说这个，你跟我走。”他拉开房门，一只脚迈出门槛又回头，“听着——我保证绝对、绝对不会让他伤害你，但那天晚上你是唯一一个幸存者，泉奈说了什么、你们发现了什么，都原原本本告诉他，可以吗？听我这一次？”

扉间没法不答应他。但他们还没到宇智波驻扎的区域，一只猫头鹰就张开翅膀从高空滑下，落在不远处的树杈上。
“斑大人不在，”它主人的声音温和却冷淡，“我们在左翼军营地，今天晚上恐怕没时间见客人了。”
看千手兄弟愣住，火核在柱间开口前又补了一句：“请回吧。明天他一定会见你的。”

柱间最后关上房门的时候，有种不知今夕何夕的恍惚感。他没点灯，向后靠在门板上，浑身涌上一种紧张过后特有的强烈疲惫。在他的感觉里，这个姿势保持了很久，久到自己似乎都快变成石头，然而实际只过去了短短一瞬，他就像复活一般被某种力量拽了起来。
干着急是没用的。若说两年前，他的担忧还只不过是单纯的少年心事，如今真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候。他带上门出去，直奔中军西路指挥官安云藏马的营区。

他还没有记忆的时候，就被送去千流城了。说是去受教育也好，是某种形式的质子也罢，这中间的界限并不十分清晰，也概括不了他在那里度过的十二年。除了每年冬夏各有一个月返家以外，其余时间他都在千流城把一个人的日子当两个人的过，一边接受世家子弟的知识，一边学着怎么当战士。
千流城待他是不薄的。即使到了今天，那依然是他心中最巍峨壮观、美轮美奂的城市，在那里他也遇见了一些最风度翩翩、才华横溢的人。他们心性端正，知识渊博，教导他将来成人以后要如何遵行正道、尽忠职守，最终像他们已经或终将实现的那样，功成名就，福泽一方百姓。
这些都对，然而，当他为参加母亲的葬礼赶回家，站在大树投下的斑驳阴影中看着棺木落葬时，看见他那时还谈不上很熟悉的扉间徒劳地安慰两个幼弟，他忽然感到与日俱增的困惑在这一刻无比强烈，可是那些在书斋中、残棋边、箭靶前、道场里交换的谈话，却给不出解答。
他不是一夜之间想明白的，但当十二岁回到自己在南贺的家时，看着沿途漂过的五色秋山，他心里已经明白地知道，那个客死他乡无名无姓的人就是他的父亲，那个被儿媳搀扶着来领取抚恤的老妇就是他的母亲，那些十几岁却不识字、早早提刀上了战场的少男少女，那些在日向未来当家面前屈膝行礼、不被允许抬头的青年，那些因为一纸调令就抛下幼子、奔赴千里之外的母亲，就是他的兄弟姐妹。

“你把自己绕进去了，”记忆里某个阳光灿烂的下午，天忍在他注视下落了一颗黑棋，“一定会有人要去冲锋陷阵，所以一定会有人死，这是不可避免的。”
“我知道，”柱间盯着棋盘，迟迟没动，暖融融的阳光照亮透明的花瓣，落在他背上，“但我本来也可能像他们一样……”
天忍抬头看了他一眼。“你害怕吗？”
柱间干脆地摇了摇头，把子落下。天忍拾起一枚新的，说：“你有其他事要做。在那之前，你是不能死的。”
“是什么？”
天忍叹了口气。
“柱间，”他的脸沐浴在阳光中，白瓷珠一样的眼睛淡漠却十分美丽，“你是千手的族长，生来就责任更重，并且这一点是永远无法更改的。如果你想不虚此生，就必须面对这一切。我也一样，守护代也一样。”
对方愣神的脸还流露出几分稚气，让他意识到眼前的少年过去十二年人生过得多么单纯，便又放软了语调：“没关系，慢慢来吧。”

他还以为柱间是因为年轻，被生死无常给吓住了。但其实柱间并不害怕，他只是在想那些人，还有他自己的亲生母亲。千流城看中了他，教育了他，告诉他虽然生为忍者却不一定只能做个兵器或物件，那么——他不可抑制地开始想，其他人——那些没能有幸生在族长家的忍者们——和他又有什么本质的区别，他们为什么就只能为了生存以命相搏，然后让下一代复制自己的命运？他们，还有我，我们嘲笑漂泊者家族为了钱什么委托都能接，可我们自己受贵族差遣、奔向陌生的地方同彼此交战时，与之又有什么区别？
于是，就在那一年江上漂满落叶时，他心中第一次浮现出了那个城邦的轮廓。这应该算忘恩负义了，走下船时他想，可当千流城给他看了另一个世界，打开的门就不可能再关上。他在十三岁那年夏初遇见了斑，斑居然立刻领悟了他的意思，居然还赞同他，他短短的人生中还没碰见过这样的人。所以，一定不能失去他，不管那座城终将坐落在哪，一定要让斑也一起去。

因为，他想，那座我提起的、还没有名字而只能靠双手比划的、建在山上无法隐藏的闪光之城，只有你能证明它是真的，只有你能告诉我究竟这是不是值得讲述的故事，也只有你能判决究竟是我陷入了疯狂，还是世上真有奇迹与不可能存在之物。如果我的死因将是疯癫，那么也只有你可以第一个向我扔出石头。

灯芯一点点烧尽，墨迹晾干，他的信笺也封好时，天亮了。

第二天柱间还是没能找到机会和斑见面，因为夏卫十二突围战打响了。自千手扉间离开山南、出发去昭明城之后过了将近一个月，他们终于走到了这一步。夏卫十二是敌军除吹雁城以外第二重要的据点，坐落在山南藩中部，是四通八达的交通枢纽，自然也是极难攻破的坚城。他们为这一天做了很多准备，然而即便夏卫十二是孤城一座，也仍然不可小觑。
守护代领的良山军截断了南方和东方出城的道路，祝夫人的嘉木军首先冲破敌阵，进入西方城门。然而鏖战最酣的不是这个方向，而是北方斑和安云藏马防卫的地界，由于左翼军防卫不力，敌军主力从北方出城，大开杀戒。幸好战前他们预料到了这一点，安云藏马受到千手帮助，并没让敌军占去太大的便宜。
到了四月四号，持续几天的混战告一段落，九死一生的春晖城镇守穿过焦黑的战场，并不能很好地从一团模糊色彩中分辨出哪些是斑的族人。可他必须搞清有多少人最后留了下来，于是费半天劲找到斑，然而刚开了个头，对方就擦着他身边离开，甚至都没看他。他顿了顿，在原地朝背影喊了一句：“你朋友在守护代那呢！”

斑来找他朋友的时候，周围正在清点死伤，柱间和祝夫人、守护代一起走在废墟中，商讨下一步的对策。要塞夺了下来，但敌军将领和大部分主力都逃走了，回到东方雷之国控制的占领区，还能很快重整旗鼓。更别提还有个棘手的问题，他们已经各自听说，却都在等另外两人主动提起。斑就是这个时候出现的。
“呃，”柱间略有些尴尬地看看守护代，“那我先……”
守护代刚想批准，但被斑的手势阻止了。“我不是来叫他走的，”他呼吸有一点不稳，盯着守护代而没看柱间，“我来是为了说明，我向秋山氏发出了请求，求他准许我以漂泊者身份暂时作为火之国附庸，直到战争结束。”
守护代上了点岁数，一时没绕过弯来：“这意思是……”

“意思是说，”斑脸上还蒙着汗水和尘灰，但双眼灼灼发亮，“我和我的族人们将和千手、或任何以出借或其他形式被派往山南藩的忍者一样，我们将——”
“斑！”远远传来一声叫喊打断了他，四个人齐齐转过头去，只见火核飞速赶来，手上拿着一叠东西，连敬称都忘记了，“斑！守护代回信了！”
斑接过他递来的包裹，他们家的隼传信很高效，这时候就有回信并不奇怪，但外观有点出乎意料。打开以后，他情不自禁睁大了眼睛，连身边还有山南贵族都忘记了。
“随信寄来的，”火核愉快的声音响起，“我们不再是漂泊者了！”

在场好几个人都一头雾水，就连斑本人也没想到会这样，但那一沓青玉传就这么静静躺在他手中。三年之约远远没到，筑江就接纳了他们，盘查、重税、苛捐、商人面临的信誉质疑、忍者面临的委托限制，一夕之间通通都没了。
他那时并不知道，柱间给宫城守护代的上书刚刚进入千流城，先斩后奏地禀告千手将和宇智波缔结有限的、两个家族而非藩国之间的战时盟约；他也不知道自己的信飞到秋山氏的手上，引起江城之主啧啧赞叹，而那时他以为已经死了的、真心哀悼过的弟弟正站在旁边；他还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换来了筑江额外的慷慨。
那时他耳边只有火核那句终于得偿所愿的话，他只知道，这个他和泉奈心心念念的日子以猝不及防的姿态降临，然而弟弟已经不在了，他自己也完全不是曾期待的样子。如果说还有什么可以确定的话，或许就是春风已经吹起，山南的春天很快将势不可挡地席卷一切，带来草木苏生，河川化冻，滔滔西去，一往无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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