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 【勘蜥】红龙 - 文岛 Wland

【勘蜥】红龙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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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对折、交叉、打结，灵巧的手指在布料之间穿插翻飞，原本不起眼的红色碎布眨眼间就变为了一朵像模像样的红玫瑰。

“别乱动，车上本来就颠，你这样我很容易扎歪。”少年用胳膊夹紧怪物修长的颈子，单手就轻松钳制住似乎想要挣扎的迪鲁西，把这朵鲜艳的布花别上了他的头发。

2、

他们现在身处马戏团的大篷车上，身边还零零碎碎堆着各种演出道具和生活用品。那些瓶瓶罐罐时不时就因为崎岖不平的路面而原地颠起，里头的液面像是获得了生命一般活跃弹跳着。

半小时前，巡回演出的马戏团的再一次踏上旅程，从地处平原的小城出发，打算穿过森林与山谷前往下一个镇子。

在车上狭小的空间里自然没法为演出而排练。按以往的习惯，这段时间一般会被迪鲁西先生拿来给坎贝尔讲课，以口述的方式教他算数或识字。

但是现在，坎贝尔正单方面和自己老师生闷气。因此，惯例的授课临时变更成了“给迪鲁西戴花”的奇怪活动。

3、

红鳞先生头上已经戴了小小一簇布花。乳白的长发被梳理整齐后绑成发辫盘起于脑后，鲜红的玫瑰与深色的百合错落地扎在上面，彼此映衬着倒也相得益彰。

坎贝尔完全无视对方无奈的表情，双手捧着他的脸颊，小幅度来回转动怪物的头颅仔细端详。

“头发上有这些就差不多了，也得适当留白。接下来就是四肢和尾巴。”

迪鲁西是真的不太喜欢在非演出需要的时候往身上绑乱七八糟的东西。他试图协商：“能不能……”

“不能。我知道你可能确实有什么苦衷，因此不会过多追问，但也希望你能理解我被蒙在鼓里憋闷的心情。作为发泄情绪的途径这已经算是很温和了。”坎贝尔手上动作不停，“或者，你也可以选择把你的计划说给我听，不是以前那种特意编出来糊弄我的版本而是你的真实想法。这样我立马就能消气。”

“……”迪鲁西移开了视线。他低头拿额角轻轻顶了顶少年的肩膀，假装自己是听不懂人话的普通野兽，拒绝回答。

4、

也无怪坎贝尔会生气。他本来以为自己的老师至少在“相携出逃”这点上是一条心的，可是迪鲁西显然还瞒着他有别的谋划。

坎贝尔在半年前迎来了自己的十八岁成人礼。这些年来，他一直在借着身份之便暗中收集马戏团高层的罪证，然后通过每次演出后短暂的观众会面时间与外头的人慢慢接上线，把消息一点点递出去。

表面的欢声笑语歌舞升平之下是淋漓的血腥。马戏团高层隐藏起来的罪行几乎算得上罄竹难书。拐卖人口、走私武器、叛国……那些人仗着天高皇帝远为所欲为，几乎视法律为无物。这些证据已经完全足够了，它们在合适的时候会化为一柄尖刀，只是需要一个契机。

这是他原本和迪鲁西商量好的策略，眼看着离计划完成已经完成已经只有一步之遥。

然而，前段时间，迪鲁西却要求他假造出“马戏团在暗中进行邪教祭祀”的伪证也夹带在里面递出去。

坎贝尔不明白迪鲁西这样安排的用意，对方也不肯解释。出于对自己老师的信任，少年还是依言照做了。

被排除在计划之外并不好受。他在冥冥之中感觉到有什么东西正脱离掌控，可是事已至此，他除了对迪鲁西单方面生生闷气以外也无计可施。

5、

在坎贝尔给迪鲁西的尾巴尖绑上第一朵布花的时候，车突然一个急刹而停下。坎贝尔从车箱里跳下，朝着车队头部走过去询问状况。

前面是传说中的“龙眠之地”。似乎是因为前几日的暴雨，原定的路线被泥沙落石堵住了。

少年仰头往上望去。在他眼前的是典型的“一线天”地形，两侧陡峭的山崖之间只有细细的一条狭缝，若是想绕开这段谷地得额外走好几天的冤枉路。

清理路障需要时间，再加上此时天色已然擦黑，晚上视野受限看不清路况，贸然前进会很危险。于是马戏团决定原地扎营，打算先在山谷外过一夜。

6、

似乎是因为白天的旅途颠簸和晚间挖除路障的劳累，即使是那些平日里精力充沛的年轻演职员，也都没有了闲聊或娱乐的余力。众人各自回了自己的车箱，临时营地很快就陷入一片寂静。

只有坎贝尔察觉到这困意来得不太正常。他挣扎着想要抵抗，眼皮却沉得仿佛有千斤之重，四肢如同被钉死在原地那样无法移动。

在昏昏沉沉之中，少年感觉到一只手轻轻抚了抚他的额头。

7、

坎贝尔从极不安稳的睡眠中骤然惊醒，鼻间萦绕着挥之不去的浓重血腥味。他立即下意识去找迪鲁西，可是原地只留下被解开的锁链，他的大蜥蜴已经离开。

此时仍然是深夜，天色一片漆黑。少年勉强稳定住心神，从大篷车前座翻出煤油灯来，点燃了提在手里，去外面察看状况。

灯光照亮了地上汇聚的血洼。他看见深红的血液从每个车箱里滴滴答答落下，然后自动聚拢成一股，蜿蜒着穿过被清理干净的山谷入口，往龙眠之地深处流去。

坎贝尔一个车箱一个车箱地找过去。那些还算无辜的年轻演员还有气，只是因为受伤失血而苍白着脸，陷在噩梦里无法醒来；而手上沾满了人命的马戏团高层则是都被干净利落地一刀割喉，估计连惨叫都没能发出，死状之惨完全看不出往日里颐指气使的模样。

但迪鲁西哪都不在。

少年将目光投向了血液流去的方向。他没做多少犹豫，便跟着血迹的指引，走入了山谷。

8、

“一线天”两侧的峭壁随着前进逐渐收窄，最狭小的地方只有两米宽，要是真的把车拉进来估计得擦着岩壁才能勉强通行。

血液汇聚而成的溪流像蛇一样在地面上爬行，最后从一处不起眼的石缝底下渗了进去。

坎贝尔左右观察一圈，使了点巧劲去推这块拦路的石头。硕大的山石竟是顺着他的力道悄无声息地往旁边滑开，露出被粗糙修整过的、向下的阶梯来。

少年稍稍将提灯举高照亮前路，毫无踌躇地往下走去。

这地下的大空洞呈现出一种天然的状态，顶上丛生着石乳，地面上时不时能见到外露的矿晶。不像外面“一线天”的单一通道，这里岔路极多，深得像是没有尽头。坎贝尔全靠着血流的指路才不至于迷失方向。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直到腿脚都开始发酸，坎贝尔终于看见了第二道隐藏的“门”。他再次用力将石壁推开，房间顶部的照明自动亮起，坎贝尔总算不用再借助提灯的那点微弱光线勉强视物——

看不见尽头的书架，整齐排列的藏书。少年来到了一间宽阔的图书室。

9、

图书室顶部距离地面估计至少有十几米，以书架单层高度和书本的比例来看，这房间的主人应该远比人类高大。但这里也确实有人类来往的迹象，至少适合一般人类使用的桌椅和纸笔也有全部备齐。

地上有一本大书散落着，其书页摊开比坎贝尔的臂展还宽，纸质因为长时间的氧化已经泛黄发脆，似乎一碰就会碎裂。坎贝尔一眼就能认出来，书上的正文明明白白就是迪鲁西的字迹。而旁边空余出的地方则被许多种不同的笔迹和不同的颜色，以稍小的字体写满了各种注解，甚至还有两个笔迹因为理解不同而吵了起来，最后在底下被迪鲁西一锤定音叫停。

这是一本魔法书。他们写的大部分单词坎贝尔都认识，连在一起却怎么也看不明白。即使看不懂，少年也能从中窥见一点往日时光的缩影——迪鲁西的学生们于书架间穿梭，热热闹闹地相互交流讨论，偶尔有无法解决的争议便去找他们的老师裁定。

而如今尘封的图书室已经再无一人。暗红的溪流无声地从地面上淌过，血腥将这本书的封皮浸透。

10、

迪鲁西的藏书极多，因此藏书室自然远远不止一层。坎贝尔往下走了至少六层的楼梯，这才终于到了底。

最底层……看上去像是“祭坛”。

在鞋底踏上地面之前，一股热浪便已经挟着硫磺的气味扑面而来。在他眼前展开的，是一个如同广场一般空旷的、顶部挑高的空洞。脚下的地面由大量巨型石砖一圈一圈层层铺就，有些向中间倾斜的坡度，中心有个凹陷处，整体如同一个巨大的漏斗。这里不像上面的图书室那样有照明，但那个小小的圆形陷坑诡异地发着橙红的光，将广场中央那一小片区域照亮。

细细的血流从石砖缝隙间流淌而下，朝着凹陷处汇集。坎贝尔远远唤了声迪鲁西的名字，他的呼喊声与急促的脚步声漾开重重回音。

越是朝中央走，空气便越是灼热，到最后甚至烫到没法再继续靠近。直到抵达陷坑边缘，他才发现这圆形凹陷半径也至少有三米，只是在旷阔空间的对照下才显得格外渺小。坎贝尔勉强往下看去，他所记挂的对象果然就在坑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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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基诺看着和之前没什么差别，甚至就连坎贝尔强行给他戴在身上的那些花朵都没有摘下。这扮相加上四周祭坛似的环境，使他看上去尤其像是即将受害的活祭品。

陷坑底部发着光热的东西是被烧得发红的整块金属板，上面铭刻着坎贝尔看不明白的复杂纹样。流下去的血液一落到金属板上便立即发出“哧哧”的蒸发声并冒出白烟。但迪鲁西好像完全感觉不到烫似的赤足蹲坐在那儿，以血为墨，在用指尖画着些什么。

迪鲁西的运笔相当稳。他徒手画出一个完美的正圆，不借助任何工具便能轻易将角度分为几等分。坎贝尔过去曾不知多少次亲手为他按摩手腕帮他复健，却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老师还有这样的技巧。

坑底的怪物落完最后一笔，坎贝尔立即听到有什么东西发出了碎裂的轻响，然后便是粘稠液体在重压下涌动的声音。迪鲁西转向了来者，只轻轻一跃便从陷坑边缘攀上来，带着未褪去的滚烫热意落到了少年身边。

“你来得正好，魔力流灼穿封印还需要一点时间。在此之前，先陪我说说话吧。”他说。

12、

真要从头说起来，那得是数百年前的故事了。魔力还未消失，巨龙也不止存在于传说。

那时卢基诺·迪鲁西还是一头刚刚成年的红龙。即使四肢着地也足有两层小楼那么高，满身的鳞片闪着红宝石似的光泽，龙角盘曲而尖锐，龙翼张开能遮天蔽日，看起来似乎和别的红龙没什么区别。

但他在族群里却算得上是出名的怪胎。巨龙是生来就能自如使用强大魔法的生物，对他们来说，需要长期冥想学习才能勉强放出低等法术的人类自然是劣等种族。可是卢基诺却对人类的法术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还“自甘堕落”地总是和人类混在一起，不像别的龙那样喜好金子宝石，却热衷于收集“没用”的书作为藏品。

迪鲁西对同族中的风言风语无动于衷。在他看来，龙族被与生俱来的天赋蒙蔽而从不去深究背后的基础原理，着实愚蠢至极——与之相比，弱小的人类为了掌握魔法而进行的那些探索，才是更有效的通往真理的途径。

红龙想知道一切魔法的根源究竟是什么。他被好奇心驱使着展开了他的研究。

他也曾伪装身份混入正统法师组织“白塔”，却对其中的派系斗争和权利倾轧失望而最终离开，决定自立门户。

迪鲁西在民间广收学徒，但凡是合眼缘的孩子，在征得本人同意并通过考核之后，就会被带走前往他的研究所兼藏书室。他选择学生从来不像白塔收徒那样看重家系出身（这对他来说毫无意义）或是天赋（人类的施法天赋再怎么样也不可能好过他），而是只考察对于知识的渴求程度——无论是单纯对魔法本身感兴趣，还是怀着野心想借助魔法达成别的目标，都能被他认可。

从天而降的红龙垂下头颅，魔力震荡着组合成人类的语言，邀请他相中的学生骑到龙背上。而后龙翼掀起飙风，大地远去，从前的一切烦忧都被抛诸脑后。这是当时无数孩子梦想中的场面。

大部分法师一开始认为这头红龙只是偶尔心血来潮，这样选出来的学徒终究成不了气候，等着看他们的笑话。但十几年过去，迪鲁西和他的学生们居然真的取得了惊人的成果——他们通过解明原理将现有咒语中冗余的部分删去，无论是施法速度还是魔力利用效率都上了好几个档次。

风头最盛之时，坊间甚至还有“成为红龙的弟子比加入白塔更有前途”这样的说法广为流传。

资源被挤占而地位被抢夺，白塔的法师们不得不正视起这股新生的势力，将他们视为眼中钉。

13、

就在这时候，迪鲁西有一个不妙的发现。来自地心的液态魔力流在逐渐上涌，估计在数百年后就会漫上地表。

即使强悍如巨龙，也只能稍微靠近这些状似岩浆的魔力流，作些短期的接触以窥得些许其中蕴含的法则。人类是无法与这种液态魔力流长时间接触的。普通的动物一旦落入其中，肉体会在半分钟内被高温完全融化，而在此之前，直接灌入脑部的大量信息流就会将神智摧毁，施放再多治愈法术也救不回来。

他把这个坏消息告诉了自己的学生们。几乎不需要任何争论，这些人类学徒便达成了共识——为了后代的生存，他们必须做些什么。

在红龙的协助下，还真的被他们找到了解决方案。年轻的魔法师们怀着救世的愿望四处奔走，像是治理水患那样慢慢引导地底魔力流的走向。

然后危机解除，皆大欢喜，英雄因为他们的功绩被后人铭记……本来应该是这样的。

14、

红龙的弟子们跟着魔力流异动的方向行动，在外人看来简直就是到了哪里哪里便出现异状，草木枯萎，大地开裂，岩浆横流。在别的法师眼里，这简直不能再可疑了。

在得知自己的几个学生被“白塔”抓住扣上莫须有的罪名之后，迪鲁西着实有些哭笑不得。他把资料证据备齐，试图去和那些昔日同窗的正统法师讲讲道理，顺便谋求合作。毕竟调整魔力流不是个小工程，协助者越多越好。

然后，就在约定会面的地点，红龙遭遇了伏击。白塔的十几位精英法师倾巢出动，对他进行了围剿。

人类在魔法一途上是下限极低而上限很高的物种。未经训练的普通人自然远远比天生能使用魔法的巨龙弱小，但对于以世家形式代代选育、从出生起就调整回路以更适宜施法的白塔法师们来说，其中拔尖者合力屠龙并非难事。

红龙狼狈应对着铺天盖地的杀伤性法术，突然明白过来——对方根本就没想进行和谈，也不关心他们行动的原因，只是刚好抓到了借口要铲除异己罢了。能“合理合法”地一举端掉一直嫉恨的派系，巨龙的身体组织又都是珍稀的施法素材，还不用担心被其他龙族报复，何乐而不为？

迪鲁西本以为那些人在灾变当前时能更明智些，可终究还是低估了人类的短视与贪婪程度。

红龙的双翼被生生折断，龙角被齐根锯下。为了长期剥取龙鳞和龙血，他们以锁链穿过红龙的肩胛，将其禁锢在塔底。

对外放出的消息，则是“红龙及其党羽果然是进行了为人不齿的邪恶勾当才获得了力量”、“恶龙已经被正义的一方当场斩杀”。

失去了老师又被通缉追杀的学徒们仿佛失去了主心骨，陷入混乱，很快成为一盘散沙，原本的计划难以为继。

就这么过去了一百多年，缺乏引导的魔力流继续上涨。白塔的法师们总算意识到事情不对劲，慌忙补救，一处处寻到魔力溢出的地方设下重重封印。问题看上去像是被暂时解决了。

然而，最后一处封印设下之后，大气中玛娜的浓度却一天天逐渐稀薄下去。最终魔力彻底消失，妖精这样的魔法生物不是从这颗星球离开便是直接绝种，魔法的时代落下帷幕。

人类着实是短寿的物种，数百年的时光足以让他们繁衍十余代。灾变之前出生的孩子们转眼间长大又瞬间老去，亲历者一个个离开人世。口耳相传的故事逐渐歪曲偏离原貌，史书也在一次次政治变动中散佚。那个人类能够习得魔法、巨龙翱翔于天际的时代，对如今的人们而言，已然成为了遥不可及的古老传说。

在最后流传下来的故事里，那些沽名钓誉的恶徒反而成了勇者，无辜受害的红龙成了反角，真正想要救世的学徒却连名字都没有留下。

距今十年前，早已废弃的白塔底下，那纹刻着禁锢法阵的石板终于被彻底风蚀破坏，落魄的红龙得以重见天日。他被林中的猎人发现，当成稀罕玩意送去了拍卖场。

而事到如今，封印之下的魔力流也还是在一天天上涨。这些封印所用的施法素材是最为坚固的秘银，在不能使用魔法的现在几乎不能够人为毁坏。灼热的魔力流注定要冲破封印吞没一切，为地上的生灵带去灭顶之灾。

“……除非，恶龙以血祭的邪恶手段提前强行破坏封印，”迪鲁西轻轻甩落指尖沾着的血滴，一双竖瞳映着火光，“然后投入其中，舍弃躯体而亲自化为魔力流中的意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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