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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朱明的工匠应星,并非是天生白发。 这一点在罗浮鲜有人知,当然在朱明也是,毕竟细数起来,应星白发的日子远远多过青丝:刚来到朱明成为学徒时是毛躁的白发;离开朱明时也是白发;刚来到罗浮时是用铅笔草率挽起的白发;成为百冶时有了友人赠的簪子,也还是一头白发。 而且百冶大人一来年轻貌美,二来一头白发打理得当,发质柔顺有光泽,在罗浮天气系统模拟的大日头下一照还能显出银白色的光,怎么看也不像人老色衰之后一点点由青丝变白发的样子。 但事实就是如此。 白珩回忆起自己初到朱明,那时是奉命去朱明替曜青仙舟求援,近二十年岁月转瞬即逝往昔记忆依旧清晰可见,她至今尚能回忆起前来接待的彼时尚是小娃娃的应星,以及与他的师父,那位长寿龙尊怀炎的闲谈。 正事都谈妥贴了,临行前白珩以个人名义请怀炎吃了一杯酒,主要还是对于应星,实在好奇,在好奇心趋势下不得不问,她在闲谈中旁敲侧击:“龙尊大人,那位前来招待的小友应星,据说是您新收下不久的弟子?” 怀炎公事之外,性格意外的与白珩相仿:健谈、热情、热心肠,此时提到自己最疼爱的贤淑弟子,自然如数家珍,满上一杯酒,“你且听我细细说,我家阿星是天上地下独一份的好孩子。” 先说应星乖巧懂事能干,又说应星天生聪慧天赋异禀,赞美之词不计其数,几乎要将那与白珩一面之缘的小娃娃夸上了天,只是说到后面,谈起孩子的过去,以及这对师徒的第一次相遇—— “其实阿星的头发也不是天生就白的。” “那日我第一次见他,头发被战火燎了,乱七八糟的看起来可怜兮兮,脸上沾着血和泥巴,瘦瘦的,一个人坐在一边发愣,大概是被吓狠了所以有些木讷,但眼睛大大的,特别漂亮。” “我见他有眼缘,干脆暂时留在身边,安置好他,我将走时他拉着我的袖子,怯生生地问我他还能不能回家,他的父母、兄弟姐妹们都去哪里了,我有些不忍告诉他事实,他却摇了摇头,说‘我知道了’。” “阿星真的是个很好很聪明的孩子,我告诉他,他可以留在这里,我会保障他的生活,他会过的很好,甚至可以学习朱明的技术来帮助更多的人,他点着头应下,没掉眼泪。” “最后我们互相道别,走前我摸着他的头发,明明白白的记得走前头发还是黑的,跟墨似的,被火燎了也好看,第二天再见他的时候头发就全白了。” “他那时才那么小,才到我这儿,一夜白头,他该有多委屈多难过。”怀炎又深深叹口气,“当他第一次学着别人喊我师父,给我折他从其他孩子那里学来的纸鹤,我就该知道就算他这辈子跟在我后面什么也不干我也会捏着鼻子认这个徒弟。” 怀炎心里堵,不住地喝酒叹息,“应星从前过的不好,不过他既然来了朱明成了我的弟子,又有如此天赋,我自然是要好好待他一辈子的。” “短生种,寿数短暂,我不希望仇恨占据他太久的生命,我只想见他开心快乐,即使如天边流星,也好过黯淡的碎石。” 白珩静静听着,心里泛着说不上来的滋味,于是也喝酒压一压心里酸涩。 怀炎说着难过,白珩听着难过,只有当事人应星面对大姐姐突如其来的怜爱和关怀感到丝丝不知所措,但还是礼貌而乖巧的道谢,在港口看着白珩登上星槎,与她挥手道别。 一别经年。 再见时应星在朱明混成了工造司老大,二十来岁的青年裹挟着一身傲气谁也压不住,长开了的眉眼俊朗无双,蓝紫色的眸子沉着道不明的过去,浮着磊落的未来,乘上星槎前乐呵呵地和师父告别,满口答应着一定常回家看看,笑得眼睛弯弯。 身为龙尊的怀炎爱徒心切,早早地联系了身在罗浮的龙尊饮月君丹枫,靠着你还是个蛋的时候我就抱过你的长辈情,以及曾经许多次几个龙尊月下共饮的友情让向来喜静的丹枫答应了会亲自去接应星。 丹枫虽然性格古怪孤僻又强势,但到底是持明龙尊老仙舟人,不论是从穿衣打扮还是言行举止都透着浓浓仙舟传统待客之道,有礼又不逾矩——在休息日起早,梳洗打扮,将自己打理的完美无瑕在镜子前反复确认穿衣得体不失礼才迈着步子悠悠往星槎海去。 与之同行的是刚刚收工归来不久的白珩,早早听闻应星要来,也兴冲冲地穿衣打扮,喜气洋洋地跟着丹枫一块去接他,这排场可大,一个是持明龙尊饮月君,万人之上九五至尊;一个是屡次夺得飞行比赛冠军的热门飞行士兼旅行家白珩,只可惜这次是私人行程,并不多人知晓。 与老派仙舟持明丹枫不同,应星是短生种,自认抽不开那么多时间浪费在繁复冗杂的仪式上面,从来不拘小节把穿衣打扮视为身外之物,于是向来追求效率、质量、能力之上的短生种化外民,不久也要在罗浮遭受文化冲击了。 当然,初到罗浮的应星更多的是个技术宅无名小工匠,一头扎进学业在朱明工造司两眼一睁就是开学的他,即将在罗浮体会到地地道道的风土人情,以及他知之不多的,人情世故的力量。 于是丹枫初见的应星,便是格外朴素甚至有些不正式的模样:朱明风格的暗红色工造司制服,一头白发略显干枯毛躁,长度及腰,草率地用铅笔挽起来,还漏了一缕在耳侧,本人毫无察觉,看起来的确像二十多岁刚刚睡醒赶早课的学生。 丹枫觉得自己被忽视了。 为什么?自己起了个大早,提前半个时辰整理衣服头发,对方只是随随便便地用铅笔挽头发,穿着最普通的工造司制服,甚至连护发精油都不愿意为了他涂一下吗? 应星一面与白珩交谈,叙着旧事,一面不动声色的观察只打过一声招呼再没说过话的龙尊大人,在心里感叹了一句:好生漂亮的持明。然后察觉到对方眼底淡淡的疲惫,想起了自己师父给他介绍的话语—— “小青龙啊,我看着他长大的,忧郁文艺小青龙,年轻的很,喜静,眼高于顶鼻孔看人,那模样和雨别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对了,龙挺好,但别在他跟前提前世就行。” 他若有所思的点点头,思索着该如何跟事务繁忙每天加班的龙尊大人搞好关系,至少也不要闹得太僵,于是过了不久,应星亲自打造了多功能护眼小夜灯送给丹枫当做礼物。 丹枫琢磨了两天,回赠了他一支发簪。 一来一回两个人无知无觉的熟络起来,走得愈发近,屋子里都添了些东西—— 应星案上,上好的檀木托着丹枫亲自捞起来的明珠,远不如灯亮,但应星舍不得撤下,脑袋上别着雕刻着莲花镶嵌着龙鳞的簪子,书架上空了好几处摆着幽青色、鎏金色或者雾蓝色的各种奇珍异宝,应星个个宝贝的不行,毕竟都是上好的材料。 丹枫屋里,案牍堆成山也没把最开始那盏超亮但护眼的多功能小夜灯挤下来,即使与龙尊审美不合,与房间风格不搭都稳坐宝位,当然后来应星逐渐适应罗浮审美,做出来的东西越来越贴合龙尊气质,其中丹枫最宝贝的就是那柄恨不得随身携带(就是随身携带)的长枪击云。 当然,也不只是送些摆件挂饰,就比如应星给丹枫做过盒饭,而丹枫,送过他一瓶护发精油,不过那也是认识有一段时日才送的了,具体是何时,短生种应星没有心力去在意,丹枫记得比那一夜云上五骁在鳞渊境共饮要早,就是白珩再次谈起与应星初见的那一夜。 为何而饮,是真的不起记得了,或许是因为镜流得了宝剑,白珩又赢了飞行大赛,又或者是景元某次比武赢了,也有可能是应星又造出了好东西,是因为丹枫心情好想喝酒也说不定——何必计较那么多?难得小聚,放声欢笑纵情享乐就好。 总之鳞渊境的夜还是那样的微凉,月还是那样,淡淡洒在水面显出一片波光粼粼,以及丹枫珍藏的美酒,温过之后和往日一样,满溢出诱人的酒香气,格外的醉人。 白珩是狐人,酒量自然不敌景元镜流,更抵不上将这酒从小喝到大的东道主丹枫,只是略胜过短生种应星一筹,早早喝高了,脸颊微红,举起酒杯又自顾自的干,玉石制的小杯放回桌子上碰撞出清脆悦耳的响声,一如少女的嗓音,总是伴着笑声和趣事回荡在鳞渊境—— “那一次,我到了朱明。” 应星十分醉了有八分,一手支在桌上托着脸低着头,半阖着眼点头,也不知道是困的不行还是真听进去了,景元好奇探头去看,被他本能的按着脸推开就老实了,认认真真地听白珩姐讲故事。 很给面子的镜流一直在听。 “那是我第一次遇到应星。”气势豪迈无比的狐人飞行士总冠军白珩小姐再饮一樽,打了个酒嗝,停顿几秒,一字一句认认真真地强调道:“特别、特别、特别可爱!” 丹枫抬抬眼皮,稍稍将放空的思绪抽回来些许,今夜第一次开始认真听白珩讲故事而不是当助眠音频,恰巧和镜流对上目光。 镜流的目光一转而过,扫过他和应星,仔细瞧瞧,联想起平日在工造司百冶大人干脆利落干事利索以及恃才而骄意气风发的模样,觉得如今的应星和“可爱”两个字不沾边,“看着不像,看来他这些年变化很大。”说罢淡淡抿一口酒,她不喜断片后神志不清无法控制自己的感觉,酒量又好,自然是几人中最清醒的。 再次抬眼,又和丹枫眼神对上,发现对方眼里透着些许不认同,深知好友属性的镜流收回目光,并不想和滤镜八百米的龙尊争辩,反而是小徒弟景元窜出来,但重点歪—— “枫哥醉了?难得诶。” 景元想起二十分钟前,自己喝酒未遂——丹枫近来事儿多,去工造司的次数都肉眼可见的少了,今天难得休息小聚,从开始就一直放空大脑放松身心,不知不觉就干了两大壶酒,正巧景元没喝够想添酒,伸长了胳膊去够,结果只有轻飘飘的酒壶。 景元不信邪,去够另一壶,结果也空了,他撇撇嘴,“枫哥你一个人喝闷酒啊?”并且很识相地捞上他应星哥一块往那边凑,“来来,让咱哥俩跟你唠唠——” 那时应星才醉了一半,尚且清醒,略带嫌弃地推开景元,语气带笑,“你小子,成天就知道唠唠唠,你枫哥最近忙的很,难得清闲发下呆,让让他。” 于是不知怎么的,两个人又斗起嘴来。 白珩、镜流、丹枫:又开始了。 最后白珩忍无可忍,“听我说听我说!庇尔波因特的故事还没结束呢!” 于是镜流敲景元脑袋,丹枫甩着尾巴把应星拉到自己旁边,软乎乎的尾巴毛往百冶大人脸上毫不留情地招呼,应星觉得痒,笑着捏住尾巴尖,“好了好了,不吵了。”酒喝多了脸红发热,他贴着丹枫坐,“你身上凉快。” 丹枫任由他动作,顺便伸手拦下他险些沾上酒液的发尾,拢在手里,脑袋有些昏沉,忽回忆起二人初见时,这人草率的用铅笔挽起的白发,发质略显粗糙,发尾分叉必不可少,不必想一定就是打铁锻造的时候被火星燎到,他又低头看绕在指尖的白发,柔顺而有光泽,毫无炸毛分叉的意思,聚拢起来像绸缎,散开些又像白纱,在月光下折射出淡淡银色光辉,让他想起鳞渊境的海。 他想:看来这些年百冶大人没少在头发上花心思——不对。 于是丹枫又迷失在回忆里,胡思乱想好一阵,将与白发工匠相处的记忆翻来覆去地看,寻找关于头发的蛛丝马迹,最终还是不得不承认了一个事实——忙起来对自己身体不管不顾没日没夜连轴转最高记录五天不吃不喝不睡只为赶稿画工图的工匠,是真的对自己的头发不管不顾——而这些年真正没少在百冶大人秀发上花心思的人,是他自己;将发尾从迸溅的火星、打翻的墨水和对阵时的刀光剑影里救出来的人,是他;就连护发精油都是自己同款且挑了喜欢的味道贴好字条嘱咐记得用才送过去的人,是他—— 持明龙尊饮月君丹枫。 这样胡思乱想的状态持续到镜流持反对意见入场,丹枫不赞同的看过去,又低头去看应星:醉透了,撑着脸打瞌睡的样子像极赶早课时顶不住偷偷睡觉的学生。 然后道:“挺可爱的。” “……”景元两眼一黑,转身面朝大海吹风醒酒,给丹枫找补:枫哥或许没见过应星被气得不行骂哭其他工匠的样子,枫哥他有滤镜,枫哥他喝了两大壶持明特调,让让南通! 大概是景元举动太明显,丹枫认真道:“我真觉得挺可爱的,不是吗?” 镜流嘴角一抽。 然后就听白珩附和,“是啊,挺可爱的呀?你们师徒什么鬼反应啊——诶呀,不管不管,去把元元拽回来,我故事还没讲完呢!” 镜流点头,“嗯,你说得对。” 景元头也不回:你们同性恋…… 最后白珩还是成功把话题拉回正轨,继续她在朱明的故事,即使故事的角色之一已经彻底醉过去完全听不见她讲话,但有人替他听就可以了——至少丹枫难得认真听了,这是他今晚听到的唯一一个故事。 明月当空,夜色已深,鳞渊境温度又低了低,不回屋睡该着凉。 白珩讲得尽兴,将朱明的风土人情和一路上的闲情趣事讲了个遍,绘声绘色,镜流建议她以后可以尝试着进击相声行业,白珩吹着鳞渊境的海风醒酒,胡乱点头,扫视着鳞渊境看不腻的大好风光,最后目光落在某处,用胳膊肘戳着镜流往那儿看。 连带着景元,三人的目光落在一直没吭声的两人身上—— 丹枫确实醉了。 指尖仍绕着那一缕白发,低着头看,额前碎发遮住亮青色的瞳孔,难知其所想。 兴许在想应星的过去,想应星的未来,或者是什么持明大事、罗浮前程之类的事情,这一切都不得而知。 “枫哥,我们先撤。” “嗯。”丹枫淡淡应下。 其实没想什么大事情,也没想什么苦难的过去,丹枫只是将指尖一直未松的头发多绕了两圈,反复咀嚼着故事里的几句话,就像是在吃糕点,小口吞食,就着苦涩回甘的茶水细细品味,将过往一切揉进淡淡情绪之中咽下,分不清是苦涩还是甘甜。 “其实阿星的头发也不是天生就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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