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舟莱德】腐果

李一贯

加载中……

德克萨斯扔给伺夜一条毛巾。
    “别追忆往事了。把你的头发擦一擦，当心感冒。”
    “谢谢。”
    “刚刚线人发来消息，那伙人摸不到我们的去向，转而去接头地点埋伏了。我们可以走了。”
    “但是——”
    伺夜转头看了看依旧沉睡的德米特。德克萨斯心下了然。
    “我知道。一会你先走，我在这里守着；等他醒过来我会告诉他发生了什么。至于他还会不会留用这个据点就是他的事了。”
    “……”
    “我不觉得他愿意见你，我也不觉得你已经做好准备面对他。”
    “……好吧。”
    伺夜放下毛巾，站起身。

这件事本应就此了结；或许还要把德克萨斯转述的那句“贝洛内还要从我这里夺走多少东西”算上，但这件事理应在此结束。伺夜告诫自己，他们都还没做好再见的准备——
    “莱昂，你现在在哪？”
    “还在建设部的办公室，有几份文件需要确认。”
    “把文件交给其他人处理。你来罗德岛驻新城的办事处一趟。现在，立刻。”
    “发生了什么？”
    “……德米特里受了伤，很严重。”
    “你说什——”
    “终端里说不清楚。你快点过来。”

命运一向喜欢出人意料。

十数分钟后。罗德岛驻新沃尔西尼临时医院。
    “拉维妮娅——”
    “安静点，莱昂。这里是急救室。”
    面色阴沉的女性把伺夜按在走廊的长椅上。伺夜看了一眼手术室门上不祥的红灯。
    “怎么回事？”
    “半个小时前，有一伙切塔尔多家族的成员找到你的住处。你不在，他们辗转联系上了我。”
    斥罪顿了顿，随后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伺夜注意到她的手在抖。
    “这是他们留给你的字条。你自己看吧。”

伺夜僵滞地接过纸张，展开。草草写在面包店传单背面的字迹比他的心绪还要杂乱。
    “少爷莱昂图索·贝洛内市长候补：”
    “三天前，老大的一个副手趁着老大把自己关在地下室里熬过发情期的机会袭击了他，并且试图用假传首领命令的方式接手家族。不过从贝洛内时期跟来的老人一眼就能看出异常。”
    “我们费了很大力气把老大救出来，但沃尔西尼没有医院愿意收治他。沃尔西尼没有人愿意与‘贝洛内’这个名字产生联系，尽管我们都知道老大自己是最不想的那个。”
    “但我们已经无处可去了。”
    “贝洛内，希望你还能念在旧日的情面救老大一命。等我们清算了叛徒自会报答。”

“……德米特的状况怎么样？”
    斥罪摇了摇头。
    “并不乐观。袭击他的人不想他死，却需要他尽可能失去行动能力。他的双腿和惯用手断了，眼睛被剜掉一只，舌头——”
    “别说了。”
    伺夜猛然将手中的传单团成一团，斥罪沉默片刻，咬了咬牙。
    “逃避是没有用的，莱昂。”
    “……我知道。”
    伺夜叹了口气，将手中的纸团展开、抹平、叠好，塞进外衣口袋。
    “送他来的家族成员呢？”
    “回沃尔西尼清算叛徒了。考虑到他们的人数……凶多吉少。德克萨斯暗中跟了上去，但以她的性格和立场，大概是不会出手。”
    话音刚落，急救室的红灯熄灭。末药走出门，皱着眉摘下口罩。斥罪和伺夜站起身。
    “末药医生，他——”
    “你们先冷静点。病人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了。但是……”
    末药死死攥着手中的口罩，沉默片刻。
    “伤害切塔尔多先生的人显然不希望他有生命危险。伤口很多很重，但止血措施还算及时。问题是炎症和感染；右小臂已经保不住了，双腿的情况还要观察。左眼……体表接近左眼的皮肤有源石结晶，我只能做一些简单处理。进一步的医疗方案我拿不定主意，不过我已经向罗德岛本部提交了申请，苏苏洛医生很快会来新城区。另外他的激素水平还是很混乱，作为切塔尔多先生的生理配偶，伺夜干员，探视他前请务必注射抑制剂。”
    “……我知道。”
    伺夜接过末药递来的针管，刺向自己的静脉。

令人意外的一个事实是，德米特并不健壮。他的肩颈手腕都细瘦，平日全靠外衣撑气势——莱昂总是喜欢强调这一点。或许是某些与身高有关的攀比心作祟，过去的许多夜晚，莱昂会刻意拉过德米特的手腕，和自己的贴在一起。
    “你的骨架好小，德米特。”
    “你的也不大。”
    德米特总是趴在沙发上，漫不经心地如此反驳。莱昂偶尔会呛一句“这代表我以后会长得比你高”，更多时候则保持缄默不了了之。能让他们懒洋洋地比手的时间并不多，而且总是被某种难以言说的疲惫占据。所以——
    “莱昂？”
    伺夜猛然回过神。他发觉自己正无意识地攥着德米特的左手腕——和他记忆中一样瘦——斥罪带着些许担忧看着他。
    “莱昂。冷静点。”
    “……”
    他缓缓放下手，尽力强迫自己不要去看。不要看德米特手背上的针头，不要看他右臂平整的断面，不要看他眼睛上的纱布，不要看呼吸机，不要看监控仪器上平稳的读数。移开视线，不要看。
    “我没事，拉维妮娅。我只是在想，德米特现在这个样子，或许有我的责任。”
    “别怪罪你自己。”
    “不，”伺夜摇了摇头。“两个月前，我和德克萨斯去旧沃尔西尼交接事务被夏利家族追杀。匆忙间我带着她躲进一个旧据点：一个只有我和德米特知道的据点，发情期或易感期时我们都会去。最后，德米特弃用了那个据点。”
    “即便如此——”
    “如果那天我没有去那里，德米特就不会在其他地方挨过发情期，也就不会有人趁着他虚弱的时候对他下手。”
    伺夜冷静地陈述。他伸出手，轻轻覆在德米特的额头上。
    “我欠他的。”

“这不是你的错，莱昂。别这么强迫你自己。”
    “我没有。拉维妮娅，你愿意听听我的想法吗？”
    “我会听的，但你最好冷静一下。”
    斥罪从床底拉出两个凳子示意伺夜坐下。伺夜坐定，深吸气。
   “我很冷静。接手新城以后，我放任自己忙于那些任何人都能胜任的琐碎工作，借此逃避被我甩在背后的人和事。我没想过……总之拉维妮娅，虽然严格意义上来说我们可以算作未婚同居的情侣；但自始至终，德米特认为我们是兄弟——‘家族’定义下的兄弟。”
    “因为你父亲那么说过？”
    “对，仅仅因为我父亲说过。很可笑是不是？但我没办法反驳。事实就是我也好父亲也好，我们都把德米特当做普通的下属。只是下属，连朋友都不是。只有德米特认真地相信父亲说的话。”
    “你认为那套说辞只是贝纳尔多笼络德米特里的手段。”
    “手段之一。德米特是很聪明的人。拉维妮娅，你可能并不相信，但他完全理解我们的理想；他只是没能接受也不肯接受而已。我想说的是……”
    伺夜沉默良久。
    “父亲在白日剧团做了六年的总监，这六年间贝洛内家族几乎全权由我和德米特操持——甚至于我只是在发号施令，真正负责指挥家族成员的人是德米特。他拥有那种影响所有家族成员、让他们相信首领的能力；即便首领是个甩手掌柜，是个在灰厅玩弄权力游戏的小少爷，德米特依旧有能力让他们忠于我和父亲。那么——”

“那六年里，我在做什么呢？”

“如果父亲能真正地像培养我一样培养德米特，如果他真的认为德米特是我的兄弟、而不是帮他维持给扎罗看的滑稽戏的工具，我们绝对不会因为理想的分歧决裂。但当我埋怨父亲的时候，我又做了什么？六年的时间拿来改变一个人，太足够了；但我只是和父亲一样向德米特发号施令、让他维持着那个在计划中终将倾毁的‘家族’。”
    “莱昂——”
    “我原本是有机会的。如果我们三个能够坐下来好好谈一谈，以德米特在家族中那种影响力，我们或许可以以贝洛内家族为始、让家族成为积极的无害的集体，而非强权、暴力和血的象征。到那时西西里夫人也好扎罗也好，没有人能阻止这种温和的变革——我原本有那样的机会。”
    “……”
    “但我什么都没有做。我沉浸在自以为是的学习和思考里，没能意识到父亲的真实想法也没有和德米特说过我的真实想法。拉维妮娅，我没办法不去想：德米特的一生都毁在贝洛内手里，那么强调我在这件事中只是诸多不确定因素之一又有什么意义？”
    伺夜伸出手，搭在德米特的额头上。
    “六年，不，不止六年。从德米特来到贝洛内家族开始我有数不清的时间。我看着他在父亲划定的泥潭里越陷越深，然后什么都不做。拉维妮娅，我没办法告诉自己这不是我的错。”

德克萨斯站在一座旧宅门前。
    这里曾是贝洛内的宅邸，莱昂离开沃尔西尼后将它低价卖了出去；德克萨斯一度有些好奇是什么人愿意接受这块烫手山芋，现在，她有了答案。
    “我认得你，德克萨斯小姐。”
    面带疲态的妇人从门洞中露出半张脸。德克萨斯点了点头。
    “我也记得你。索菲娅，对吗？”
    “很高兴你还记得我这个小小的女佣。请进，德克萨斯小姐。”
    只有依旧将此处视为“家”的人会。

“请用，德克萨斯小姐。当然，如果您担心茶有问题也可以不喝，我并不介意。”
    “我不担心。我猜这里并不是你的产业。”
    “当然不是。德米特里需要一个不那么显眼的代理人……他还好吗？”
    “活着。但算不上好。”
    “活着就已经很好了。”
    “……”
    “宅邸的第一任买家不是德米特里，只是某个贪婪但无辜的人；那家伙挨了不少无妄之灾；风头过去后德米特里委托我买下了这处房产，用来安置家族成员的亲属或身体残疾的家族成员。”
    德克萨斯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很苦。
    “接下来你们打算怎么办？”
    “寻求其他家族的庇护，但希望渺茫；没有家族会愿意接受一群曾经属于‘贝洛内’、现今毫无价值的累赘。这条路行不通，我们就只能冒险离开沃尔西尼。去哪里都好，人总是要活下去的。”
    “你们可以来新城区。”
    “等到我们可以彻底为了生存舍弃尊严的时候，我们会考虑的。”
    “……”
    “无需把这当做抱怨，德克萨斯小姐；您或新城或少爷——我是说，莱昂图索·贝洛内，你们不欠我们什么。这座城市和居住其中的人们受家族胁迫太久，如今的一切也只不过是报应而已。我们能接受报应或审判，但……”
    索菲娅温和地笑了笑。
    “我只是个小小女仆罢了，没有眼界也没有理想；但我总是有些好奇。我总是想问老爷，问卡拉奇部长和卢比奥部长，问您、少爷和拉维妮娅法官，为了那个你们理想中的更好的叙拉古，为了筑成那个更好的叙拉古——”

“哪些人是可以被牺牲的？”

—T.B.C.—

（二）

章节目录

阅读设置

（二）

章节目录

默认卷集

阅读设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