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the daughter of time

【共犯组】空幻之物

翡冷炊咸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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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告诉我要去生活，去看。但当我孤身一人穿过城市与街道、喧嚣与寂静、黑暗与光明，我不再确定自己能否到达你所在之地，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寻觅到一片与世隔绝的平静，我不知道你是否已经为自己找到了类似的宁静。理性和欲望在追寻一个幻影、一段记忆时能起到多大作用？你告诉我不要再纠缠于痛苦的记忆和模糊的概念，如果愿意，我可以回到只有你我二人的空荡教堂，无视围墙外嘶吼尖叫的恐惧，把所有的谜语深埋黑暗的地下，把它们当作献给诸神的祭品。”
*丢失的记忆不会死去，也不会再被触及。你不能让现实屈从于自己的意志，你只能诱使它变形。*
“这就是你正企图操纵我去做的吗？”
倚在窗边的阿尔伯特挑起眉，朝他会心一笑，点亮了黄昏金色的光辉：*我们都知道你才是那个更擅长操纵的人。*他半边身子仍陷在阴影里，仿佛只是一时兴起，他随口提到另一个话题：*人类的美德是否强大到足以抵御任何危险？*
“我很确定我们已经混淆了善与恶的界限，你我的面目也已变得模糊，我们也都已经受到了伤害。”
*我仍然能用一把火洁净一切罪孽。*
在威尔能够回答前，他们都听到了房门外逐渐靠近的脚步声。房门在威尔身后打开时，阿尔伯特从窗前消失了。
夏洛克丢下外套，“告诉我我刚才听到的不是你在房间里自言自语。”
威尔翻过一页摊在自己膝盖上的书，“如果这能让你安心点的话。”
夏洛克在他身后烦躁地左右踱步，“在你自己的记忆里看见他是一回事，在现实里看见或听见他是另一回事。”
“这是出于谁的经验之谈？”
这句话里昭然欲出的讥讽之意没能让夏洛克退缩，“也许你忘记了，”他残忍地、刻意地说，“但这不是源自我的经验，而是你自己的亲身经历。威尔，如果你让幻觉在现实里持续下去，这只会越来越危险，你不能总把自己推向悬崖边缘，只为了证明自己足够理智，不会因为一时兴起就跳下去。”
威尔不得不从书页间收回目光，“你不是我的医生，夏洛克，哪怕我精神错乱了也不是你该插手的。”
脚步声停下了，“我不会用这个词来形容你。”
“那也许另一个词，精神分裂，更为恰当。”他冷漠地耸耸肩。
“那只是药物在玩弄你的大脑，威尔。以及，如果你愿意，我还是可以给你找个医生。”
“精神分析比被给予厚望的那些心灵排泄物本身更不如，夏洛克，别拿那套来试探我。”
几近凝固的沉默再度降临。这些天他们之间的对话逐渐变得直接，尖锐，有时他们会意识到空气中充满了针锋相对的火药味，然后及时撤回再添一把火的手，但有时候他们只是盲目地丢出匕首，投掷石块，任凭自己被打碎的窗玻璃划伤。
“你知道，”他决定避免又一次无意义的辩论，威尔生硬地转移了话题，“精神分析学家鲜少珍视灵光一现，普赛克曾被爱神俘获，但她旋即遭到背叛，如同海伦的幻影，在制造了两座城邦间数十年的不幸与毁灭后，她张开双翼消失于半空中，人们追逐争斗的只是一个空幻之物，只是一个没有意义的姓名。”
“这句话也可以用在你身上。”夏洛克终于找了张椅子坐下。
“被火灼烧的会永远留下火的印记。”他若有所思，“我之前犯了错，我不该向你索要我的记忆，一切都在我自己的脑子里，也许……等待着时机……”他的声音弱下去，“直到我能正视恐惧的那一刻。”徘徊着，“仍有一道帷幕落在我眼前，在我与现实之间，那不是一道可以信赖的界限，一切事物都在变形、流动、蔓延，界限丧失了定义和约束的能力。”
夏洛克沉默着，他茫然地盯着空气里的一点。
*……如果以后有机会，告诉威尔，爱不能为我们免去冲突，善也不能使我们免遭伤害。但他需要看到，错并不在他，也许错从不在任何人，只是命运使得伤口不合时宜地绽裂溃烂，致使我们陷入病菌感染导致的意识不清的高热。*
“你正准备离开，对吗？”夏洛克问。
“新大陆很好，但不适合我。”
“恐怕你指的是这里不存在你们共有的记忆。”
威尔勉强地笑了，“你这不是很清楚我的打算吗？没错，我打算旧地重游，像猎狗一样孜孜不倦地循着过去的痕迹，重建记忆的地基。”
夏洛克阖上眼，“至少过去是确定无疑的。”
“至少我可以相信，过去没有向我许诺任何不真实的东西。”威尔垂下眼，短暂地被某个不清晰的念头引开了思绪，“我会遵守约定，远离英格兰。只要不回去，与伦敦中间无论是隔着一片浩瀚大洋，还是一道浅浅的海峡，并无区别。”
“你的旅途会把你带到哪？”
“[notes=[‘一个逻辑学家不需要亲眼见到或者听到大西洋或尼亚加拉瀑布，他能从一滴水上推测出它有可能存在’][出自《血色的研究》。]]，或许安顿下来后我会给你寄点小小谜题。”
“案件已经结束了。威尔·莫里斯并不是我的谜题。”夏洛克走到他身边，但目光看向窗外，“冬季并不是最适宜穿越大西洋的季节。”
“没有任何季节适合在海上孤独地漂泊几个月，终日只能与咸腥的海水和单调的食物为伴，把自己交到自然与命运手中，任凭脚下的根基摇晃。”他语气却欢欣，“但很适合一个需要时间与空间，让头脑整理思绪的人。”
“一切都会过去的。冬天会过去，春天会归来，夏天会再度盛开。”
威尔摇摇头，又一次避开话题，“显然你有其他建议？”
“有个委托，涉案的显然是位显贵，”夏洛克摸索着自己的口袋，掏出一封电报，“虽然案子很无聊，但就当卖个人情，你想在欧洲自由行动，最好还是准备一个可靠的新身份。”
“这是来自朋友的帮助？”
夏洛克把那张纸递给他，“我也只能帮你这么多了。”

好了。这就是我与威尔·莫里斯最后的故事。
现在，重返人间的侦探坐在MI6秘密总部的沙发上，抱着手沉默下来。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移动，过去三年的时光重被倒带、回放，被投射到包围他们的四面墙壁，侵占了整个空间，属于他们的时间和那隔海相望的不属于他们的时间压得每个人都喘不过气来。夏洛克偷偷看了麦考夫一眼，自己一向反应机敏的哥哥只是垂眼盯着手中早就空了的茶杯。
没有人提问，但夏洛克知道只剩下一个问题未被解答。最后一场死亡，最后一个秘密。侦探的故事总是由死亡开始，窥探着死亡之后的真相——或至少，规则明确，侦探不能参与犯罪预谋——***侦探不能是凶手***。但要我说，现实并不按照规矩行事，夏洛克在头脑中翻找着三年前的记忆——就好像他真的需要去翻找一样，就好像这三年来他真的有一天成功将之抛诸脑后过一样——他短暂地阖上眼睛，“现在，我们可以来说说我最后一次见到阿尔伯特·莫里亚蒂的故事了。”

他第二次见到阿尔伯特·莫里亚蒂伯爵，也即“真正的”犯罪卿。
“所以，”夏洛克窝在窗边的扶手椅里，借着桌上昏暗的光亮一动不动地打量着无声推门而入的人，“你就是那时候和艾琳交涉的人，那个在小教堂里和我交易的人。”
年轻的伯爵彬彬有礼地颔首致意，他从容地站在会客厅中央，丝毫没有被夏洛克的失礼冒犯。
“坐吧。”夏洛克咬着烟咕哝了一句，“除非你只打算说句话就走——”他漫不经心地指指对面的椅子，“但既然大驾光临——这又是一场交易吗，伯爵？”
阿尔伯特·莫里亚蒂微微笑了，那是个十分仪式化的笑容，“你似乎已经十分清楚我为何而来。”
夏洛克随意朝窗外的街道摆了摆手，“你也是来让我救下威廉的。”
“救下威廉。”阿尔伯特用一种奇异的声调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好像他正面对着一杯摆在眼前的毒酒，他斜对着侦探坐下，直直看向他眼底，“我有个更具体的提案。”他脸上仔细雕琢过的迷人笑意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全然的冷漠，“我可以代他完成最后的剧本，你可以把他毫发无伤地带出英格兰。”
房间里沉默了整整十秒。
“也就是说你打算代他去死。”夏洛克从嘴里取下烟，他仔细观察着橘红色的烟头，“你们……”他咬着嘴吞回一句脏话，但语气里的紧绷出卖了他，“路易斯说威廉的计划是让其他人都活下去。”
“是啊。踩在他的尸骨上。”阿尔伯特的声音完全地冷了下去，与夏洛克记忆中游刃有余，掌控全局且偏爱暗讽的“犯罪卿”全然不同，他琢磨着，却拖延着没有出声，仍然保持视线聚焦在那个无趣的烟头上。
阿尔伯特在沉默中的某刻突然放下了防御，“是他先背弃我决意独自死去，这多少有些不公平。”
***不公平***。夏洛克听得出这个平静的用词下涌动着的激烈情绪。
他脱口而出，“换你去死难道就公平吗？”
阿尔伯特思索着，他缓慢地摇了摇头，“也许我们之间已经不适用任何公平与否的讨论，更恰当的说法是，**自私**。而我一向是更自私的那个。”
“如果照你说的去做，你的性命也会成为威廉身上背负的十字架，也许还会是其中最沉重的那个。”
阿尔伯特似笑非笑地回答，“也许这正是我会来向你求助的原因，大侦探。”
夏洛克回以一个冷漠的对视，“为了救下威廉就要默认你的自杀，你让我在他面前情何以堪？我还有什么立场说自己是去帮他的？”
阿尔伯特叹息，“你忘了这一切血腥杀戮的源起在我，我才是犯罪卿，威尔是被我利用的咨询师。如果你要响应你的正义感，至少从正确的切入点开始，福尔摩斯先生。”
这个称呼似乎触动了夏洛克脑子里另一些记忆，他狐疑地问，“麦考夫知道多少？”
阿尔伯特眯起眼，抬头思考了一会，“他只知道‘最后的事件’必然会发生，莫里亚蒂会为他犯下的罪行担责，付出血的代价。”
夏洛克嗤笑一声，“他倒是信任你。”
阿尔伯特又戴上了刚进门时那副温文尔雅的面具，语气却仍然尖锐，“他并不是足够信任我，而是相信你会做出正确的选择。我的性命早就任他处置了。”
夏洛克突然意识到，“那天我们在第欧根尼见面，你也在。”
阿尔伯特只是再次敷衍地笑了笑，他扯回话题，“威尔带着赎罪的决心去死，而我只想终结这一切，并且对浴火重生的故事不感兴趣——但至少威尔值得拥有这个机会。”
“你一开始就决定了犯罪卿终将以死谢幕。”
“没错。”
“但有什么变了，”夏洛克皱起眉头，“不，也许是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让你死。”
“而我深感这一决定的背叛。”与他的指责相反的是阿尔伯特脸上浮现的堪称温柔的笑，“但更糟糕的是我对他的痛苦无能为力。即使我们一起犯下了罪行，即使我们给出了承诺。誓言的效力并不来自诸神，誓言的义务来自信仰，我信任他，所以我许诺。但这故事老套得就像重蹈[notes=[爱神与普赛克][爱神（Eros）与普赛克（Psyche）著名恋爱故事不多说了（。]]的覆辙，他们在黑暗与谎言中结合，她先背叛了自己的誓言，这之后他愤而抛弃了自己的爱人。我将他带向危难，而我没能成为他的力量，现在我又要将他抛弃。”
夏洛克沉默着点燃了第二根烟。“你并不是在抛弃他。”最后他说，他清楚阿尔伯特的想法，而必须把一切宣之于口令他反胃，“痛苦无法被轻易消除，幸运的是他并不是唯一一个有权偿债的人。”
阿尔伯特眨眨眼，混入了杂质的燃油让灯火飘出黑烟，一不注意便闪了他的眼睛，“莫里亚蒂肮脏的血脉该有个终结了，而我是唯一有权这么做的。过去我赠予他的，今日我将收回。彼时的祝福，今日已成诅咒。莫里亚蒂之名会随我真正死去，他会从威廉·詹姆斯·莫里亚蒂这个名字下解放。”
夏洛克缓缓吐出白色烟雾，“所以我又回到了我的困境，又一个死意已决的人堵住了我的去路。”
“这是我应得的。”
“血债血偿。你的血会被算在我手上。”夏洛克凝视着黑暗，“只要我答应了你，我就无法试图在塔桥拼尽全力救你。”
“我是来请求你帮助他的，夏洛克·福尔摩斯，其他的对你而言都不重要。或者想想我的血足以救他一命能给你些许安慰，*以眼还眼，以牙还牙，以命抵命，这很**公平***。带他远离血与恨，远离过去，远离罪恶之地，他可以为自己起一个新的名字，享有一次新的生命。”
“如果我对发生在你们之间的事理解正确。”夏洛克缩起双膝，把自己的下巴埋进膝盖里，“你的死说不定如同他自己的死一样能彻底毁掉他。你不容许他伤害自己，结果却换他被你伤害。” 
阿尔伯特茫然失神片刻，那一瞬间他不再显得那么自信、笃定，“去爱一个人就是允许自己被伤害，至少是让自己裸露、开放面对可能的伤害。如果以后有机会，告诉威尔，爱不能为我们免去冲突，善也不能使我们免遭伤害。但他需要看到，错并不在他，也许错从不在任何人，只是命运使得伤口不合时宜地绽裂溃烂，致使我们陷入病菌感染导致的意识不清的高热。”
“这只是你冠冕堂皇的台词。”
“我的死亡已是既定事实，我存在的一切痕迹都会在火中消亡，唯有伤害刻在他心上。只要他的心脏还在持续跳动，至少部分的我就还会随他活着。”
夏洛克按灭了烟，“我难以想象麦考夫也是被你这么戏剧性的演说说服的。我会准时出现在塔桥，我会尊重他的计划，我不会去干涉最后出现的人是谁，我是你们两人的同谋，但我还是会尽力去做我能做的——既然你们都不考虑假死这个选项。”
“我一向善于说服别人成为我的共犯。”
犯罪卿说完这句话，优雅地从椅子上起身，他朝夏洛克欠了欠身，如释重负、毫不留恋地走出了房间。桌面上的油灯已烧到了底，夏洛克盯着一切燃烧殆尽，火焰随后在空气中咽了气。

“现在你们都明白了。”夏洛克语气阴沉，“威尔对他没有防备，阿尔伯特轻松迷晕了他，等他再次睁开眼，我们已经在横跨大西洋的客轮上了。”
“我们都无意责怪你。”路易斯沉稳地开口，“我只能，”他最终还是哽了一声，“我只能感谢你为二位兄长做的一切。”他垂下头，老爷子走近为所有人添上了热茶。
“你觉得威尔现在记起一切了吗？”艾琳开口问。
无疑，这是每个人接下来都会关注的问题。
夏洛克十指相对地撑在自己眼前，“我本来就不指望我找的借口能瞒他多久。毕竟他是个……”那个已经许久不曾用来称呼威尔，不再属于威尔的姓氏让夏洛克突然没了声音，他带着从梦中惊醒的表情缓缓从沙发上起身，迟疑了片刻，朝门口走去，“再者我怀疑……他早就意识到一旦面对你们，我就必须说出三年前的所有真相……”他按在把手上的手指抽搐了一下，一边缓缓拉开门，一边低语，“而他已经将计就计……从我嘴里听到了一切。”
大门打开，从昏暗的走廊里，浮现了自称威尔·莫里斯的人僵直的轮廓。他的脸色惨白如大理石，神情冷硬如神像，而他的眼睛——屋里的人出于惊讶不由得站起了身，路易斯抽了口冷气，失声叫了一句“兄长！”
碧绿的左眼，血红的右眼，前一秒尚显空洞的眼睛这一秒便将视线集中到了路易斯身上，一个微笑掠过威尔嘴角，大理石雕塑的假面破碎了，生命重回那张在场每个人都无比熟悉的脸上，他只应了一声，“路易斯。”
房间仍处在震惊的失语中，威尔往前踏了一部，让更多光线落在自己身上。他微微抬头仰视着虚空中的一点，“哦”，他用一种奇异的声调吟诵，“*这故事不是真的。*”稍稍停顿，“*你并没有登上那装备齐全的船。你并没有抵达特洛伊的城堡。*”他收回视线，转向夏洛克，“原来只有我的故事不是真的，我的大脑编造出来自我欺骗的可悲故事，我从没有坠落。”他继续向前走了两步，让房门在他身后闭上，“继续说吧夏洛克，继续说下去，把你的故事讲完。我能看见海伦的幻影正立在船头，她仰头感受着海风的轻抚，双翅正在她背后缓缓舒展，她就要离开，就要彻底消失了。”
夏洛克退回沙发椅旁，他观察着威尔，在任何人反应过来前直截了当地问出了口，“你的眼睛怎么了？”
威尔歪了歪头，“我觉得这是个不错的纪念。不，我的视力没有恢复，这不是义眼，只是又一层自欺欺人的彩色滤片。”
“我已经受够了谎言，谜语和隐喻。”夏洛克深吸一口气，“告诉我，这段时间里你还会看见你的幻觉吗？你还曾看见他吗？哪怕现在，你会看见他吗？”
威尔脸上第二次闪过短暂的微笑，他的双肩因放松而微微下陷，他仔细考虑着，视线从左到右缓缓扫视整个房间，依次在每个人脸上稍稍停留，但又避开了对视，唯一和他对上视线的是麦考夫·福尔摩斯，他一如既往的镇定，面色不渝。
威尔重新望向夏洛克，尽力忽视眼角余光里的人影，“不。每个问题的回答都是不。”
夏洛克考虑片刻，暂时接受了他的回答，他宁愿相信幻影总会消散在真相面前，他揪着自己又缠到了一起的过长卷发倒回椅子里，深深地叹了口气。在他对面那把单人沙发上，威尔注意到阿尔伯特脸上挂着狡黠的笑，朝自己举了举杯，像在庆祝一个无伤大雅的，只有你知我知的恶作剧。
麦考夫·福尔摩斯清了清嗓子，威尔注意到他正专注地凝视着自己，他无法回避那双深沉的眼睛，他知道自己正在被看穿——“即使全盲也不能阻挡一个人看清真相。”

*在玫瑰窗下，金色的阳光射穿玻璃，那经煅烧后浴火重生的色彩泼溅满地，久久停留那一刻仿佛凝固了的空间与时间——不是神明，只是一个小小的光学把戏，穿透并照亮了先前从不曾意识到的灵魂幽深的角落，迫使你张开了眼睛，被刺痛着真正地去看——*
血海升起的时候我并不在那里。爱侣中注定死去的那个在草地上血流如注时我并不在那里。他独自躺着，感受着每一分每一秒、每一毫升血液从自己身体中流失；他独自沉溺，任凭旋涡将他吞下，污浊的河水灌进他的肺部，一点一滴地挤出他的生命。
我们无法言之于口的，无法被语言表达的，都在那个坠落的瞬间被表现。我们编造的一切故事都是为了解释和理解那个瞬间。
缺失的，完整的，丑陋的，渴望的，最终这一切都是编造的。
故事只能由活下来的人叙述。
而这故事不总是真的。

红日西沉。
夏洛克跳下河岸堤坝，他顺着平台往前，直到一个黑暗的洞口出现在他左侧，他停下脚步，背靠倾斜的墙面，喊了一声，“威尔？”
他没指望能马上得到回应，于是从口袋里抽出烟盒，打算隔一段时间再喊一次，但出乎他意料，灰暗的隧道里传出了轻微的回响，声音碰撞墙面引发一连串回音，模糊了任何情绪，“我以为你去见华生医生了。”
夏洛克点燃了香烟，“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声音再度幽幽响起，“去见他就足够了，对我们的好好医生而言，能看见你还活着就足够了。”他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不仅仅是你脑海里的记忆，你只有去见他才能推动现实向前走。夏洛克，闭上双眼去看也很重要，不要让自己被日常细节淹没，你必须看到一切背后的那个人。”
这片区域奇迹般地隔绝了一切伦敦的喧闹，少见的寂静里，他们听见泰晤士河在头顶流淌的声音。
“你在这里看见了什么，威尔？”
“我在想象。”隧道里响起他孤寂的脚步声，夏洛克根据声音猜测他正在走近出口，“我想知道深埋在泰晤士河底是什么感觉。我没有问他的尸骨在哪，只是不想看见所有人拙劣地撒谎，我知道‘犯罪卿’的尸体永远不能重见天日。”
1869年，泰晤士河底开掘了用来连接北面塔丘和南面图利街的伦敦塔楼隧道。起初是为了供公共汽车在泰晤士河下面穿行使用，后改为人行步道。这是条阴郁而黑暗的步行隧道，仅有的照明来自规律间隔的煤油灯，墙面由铸铁构成，到处弥漫着湿冷的气息。很少有人使用这条步道，在如此沉寂的隧道里，你不仅能听到河流奔腾汹涌的声音，还能清楚听见行驶其上的船只密集的鸣笛声，潮汐的变化会挤压隧道变形，理智的头脑恐怕难以说服自己置身如此多样而庞然的威胁之下。
“你知道佩皮斯在1665年9月的日记中记载，布莱克沃尔‘在开凿一个新船坞时，往地下挖了12英尺以后，发现了泥土覆盖下保存完好的树木，坚果树的枝杈和坚果还挂在树上’；在修建东印度船坞时，同样发现了一大片保存完好的地下森林。”威尔的声音混杂着他平稳的脚步声，越加清晰，“水底保存着另一个古老的世界。我同样可以想象在灵魂深处有一片沉寂的水域，他永远属于那里。湖水、森林、云雾、空气、他的眼睛，一切都散发着森然绿意。那里拒绝任何红色不怀好意地入侵，他的脸色会苍白如神像，冰凉如朦胧细雨。但这一切都没有任何意义。”
“最后的地点是你指定的。”夏洛克只是说。他忍不住又补充，“我们最终还是打了一架，我试图拉住他，但他推开了我，自己掉了下去。我能做的只不过是让整个对决的场景更真实了。”
“不要觉得抱歉，夏洛克。有时候命运就是容不得我们抉择。”威尔仍停留在隧道里，夏洛克开始疑心他是不是再也走不出来了，但脚步声一直稳定地靠近着。“他一跃而下时就如同恩多培克勒纵身跃入火山口，火洁净了他的灵魂，水包裹着他，压迫着他，窒息着他。泰晤士的河水杀死了太多人，被盎格鲁-撒克逊人充作祭品投入河中的俘虏，渡过河水侵占河岸建立了伦敦塔的诺曼人，传说中被倒塌的伦敦桥砸死的丹麦人，漫长岁月里由于粗心与狂妄而意外葬身河底的人，被蓄意谋杀的人，丢弃尸体的人。维京的粗犷、罗马的荣光、法兰西的骄奢，一切都如河水逝去，一切都伴河水消亡，他成了水下万千亡魂中的一个，他为自己选了一处回归凡人的墓地。”
“这本是你为自己选的。”
“是啊，所以他想必也非常满意。不留痕迹的死亡，他抛下一切，以获得一切。”
真正的幽灵在他身边浮现，虽然昏暗中没有第二双眼睛能够看见阿尔伯特·莫里亚蒂的登场，他神色冷峻，泛着近乎真实的湿气，他沉默地与威尔并肩。
*我已逐片寻回并拼合我的心脏，我将带着它独自面对死亡，舒张的心室中仍然残留着爱人的血液，我们共有的罪孽将被称量。*
水下，腐烂的尸骨，鬼火；
水下，凝固的火焰，矿石；
翠玉，他的眼睛，血月，他的眼睛；
他的眼睛终于能够睁开直视他的死亡。
威尔走到了隧道出口。教堂的钟声在落日余晖下敲响，一座接着一座，很快连成一片，声波纠缠撞击着，空气颤抖着，活着的灵魂与死去的亡灵共振。
他从黑暗中迈入一天终末的光亮，“他死在那么漆黑的一个夜里。埋葬在那么浓稠的黑暗河水中。这一切都不适合他。我第一次看清他是谁的时候，在透过玫瑰窗那金碧辉煌的斜阳下，那一刻他仿佛太阳之子，熠熠生辉，但我知道如何摘下他的面具，露出温柔英俊的脸庞下遮掩的真相，他是披着变色鳞片的怪物。但那天我见到的怪物，身上流淌着的是全然璀璨、足以照亮我的金色。”
细碎的金色光芒，编织回旋的钟声。他闭上重染血色的瞳孔，看见熟悉的形象被光芒吞噬。

* the daughter of time，来自培根名句：The truth is the daughter of tim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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