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5

【太中】海岸线（fin.）

北仰呀

2025/03/15 01: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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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幕】

时间：宴会当天，初夏清晨的七点二十六分
地点：K岛，海堤附近的咖啡馆
人物：黑发年轻人，咖啡店老板，青年服务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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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夏天，每天同一时刻的天空越来越干净透亮，即使是睡眠时段分毫未变的劳动者也有了一种错觉，好像自己晚间的休息愈发充分，毕竟起床时太阳离海平面已经超过五指。一切熠熠生辉，阴霾不攻自破。店里像往常一样，这个点没多少客人，老板悠闲地在吧台后画黑板菜单上的花体字，一个黑发年轻人坐在靠门的小圆桌上，膝盖上摊平报纸，向正在擦拭玻璃的服务员招了招手。]

青年服务生：先生，早上好？

黑发年轻人：早。

青年服务生：有几日没见您了，今天有空来坐坐？还是老样子，拿铁和热巧......（瞥向对面的空座位）或者只需要拿铁？

[没有立刻答话，黑发年轻人看着粗体字头条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把报纸收起来叠在桌子上。映射玻璃外的天光，报纸油亮得像面雪白镜子。]

黑发年轻人：（轻微地调整坐姿）不，就按老样子来吧。

青年服务生：没问题，您稍等。（转身离去）

咖啡店老板：您看报纸了吧！今晚在湾对面要举办什么宴会，光花火就有一万发不止，真是百年一遇的奢侈盛况啊。

黑发年轻人：我是外地人，不太清楚，这很少见吗？

咖啡店老板：您有所不知，我们这种农工业岛没什么游客，渔船和运集装箱的大型货轮比黄昏在岸堤上散步的情侣还多，往年花火大会也照例在E岛举办，要不就是略次的U岛。在这儿搞旅游业？没出路！

黑发年轻人：（转向老板，神情认真）那依您看，这会总还是会吸引不少人来的吧？一万发花火够照亮方圆一里半个钟头了。

青年服务生：当然，不过这是集团公司的内部宴会吧——！老板，像我们这样的社会闲散人士就别胡思乱想了哦。来，这是您的拿铁和热巧（端上杯子）。

咖啡店老板：去去去你懂什么？（敲粉笔=）本店还占据看花火的绝佳地理位置呢......到时候啊，肯定有一大帮闲人来蹭无料观赏席，入座消费，人手一杯，大赚一笔。

[一阵叮铃铃的响声伴随新鲜空气划破店内的馨香，本在座位上轻抿咖啡、陷入沉思的年轻人猛然抬首望去，看清进门的是陌生人后，重新低下了头。]

黑发年轻人：......届时我必来捧场。

咖啡店老板：恭候光临！

黑发年轻人：今天还有事，先告辞了。

[他站起身，和刚进门的中年男性擦肩而过。不知为什么，他忽然对这个素不相识的男人生出满心怨恨来，尤其恨那头聊胜于无的地中海造型灰发，好像颜色不对、形状不对、高度不对，总之一切都是餐布上干涸的深褐色咖啡渍难以洗涤，还有摆在原处无人问津的热巧克力，拖沓厚重，在浓烈的香气漩涡里使人感到一阵晕船般的恶心。]

[他怀着逃离的心情赶忙推开店门，风铃声又来闹腾。就在这时，海风将黑发吹拂而起遮挡的视野的时刻，他猛然想到了什么，在两块透明玻璃间驻足，仿佛嵌在风景画间的穿越者。]

“......对了，还有一件事，一件小事，想拜托您。”

太宰治侧过身来，从门口向空荡荡的店内望去，越过被食物与饮品熏甜蜜的气流和老板对视；他的嗓音艰涩，和这个温柔顺滑的清晨略微脱节。

一股并不陌生的涌流席卷肺腑。曾经他也在这个位置推门而入，但那时朝他涌来的不是咖啡香气儿——或者说高级咖啡豆已太过孱弱，只配被另一种东西死死压在下面夺了锋芒，黯然失色——而是朝霞的化身。好像他不是在推门进来，而恰恰相反正在离开，在清晨，刚刚苏醒的天穹下，风哗啦啦自四面八方亲吻着衣袖，每一根软发，海鸟啼鸣如银刃弹拨他的心弦，此刻朝霞便出现在五米之外的橡木色吧台旁，从那里飘扬璀璨的金桔色碎发，丝丝缕缕，询问关于今日热可可的价格，“还有羊角包”，相隔这距离他听不清到底是几百几十，倚靠墙壁的黑板上粉笔字都像魔术师帽子里的白鸽颤动飞舞，走进了静音区、神妙的殿堂，他什么也听不真切，什么也看不真切，他只记得中原中也讲话时随意搭在台面上的手臂，黑色西装收紧的腰身，皮手套包边含蓄又张狂、轻轻擦碰过帽檐下卷曲的溪水般的亮橘色发尾，和在烟草炼狱里浸泡过的嗓音一样迷人地散发险情。

呀，那还请把这位先生的份送给我哦。

话语脱口而出，痉挛的喉咙、肮脏不堪的喉咙张大至极限，他吐出一只蝴蝶朝对方飞去。

“......到底什么事？”

咖啡店老板被他盯得浑身发毛，见他迟迟不讲话，只好主动开口。

“嗯，今晚烦请把门口这个老位置空出来，问起来就说有人预约了，”他回过神来笑着吩咐，并不在意预订夜晚咖啡厅的一张桌子是否合乎常理：

“如果万事顺利，我会带他来看花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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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幕】

时间：宴会开始前三天，凌晨两点左右
地点：K岛，港口附近的老旧居民区内部
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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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巷里的夜色格外浓重，就像晨露停留在花瓣间，血液涌向杂技演员的头颅，这里积攒了高密度的黑暗。鸭舌帽下漏出两丝脏橘色头发，凌乱地遮盖住男人的侧脸，他手中骤然亮起的打火机像闪电，短暂劈开乌云层后便销声匿迹，随后响起两阵满足的喟叹，两只烟头在黑暗里呼吸。

沉默没有持续太久。装得满满当当的木质手提箱还搁在雨露未干的石板砖上，此地不宜久留，那个头戴鸭舌帽点烟的男人很快开口了，“你想好了？这可不像上次。”

另一只烟头眨了眨眼，角落里响起道喑哑的嗓音，“总不能逃一辈子。”

“话不是这么说的，有些人逃着逃着一辈子也就过完了啊，”点烟的男人还想劝说什么，口气里满是担忧，“何必......”

“我不是那种人，立原。”

深处传来一阵像风的吐息，烟头坠落而下闭上了眼。窸窸窣窣，一个男人从阴影里走出来，来到灰灰的月光下——他正身穿当地民工最常见的制服套装，袖口布满平日里劳苦作业的污渍，仔细闻便可以嗅到些许化工臭味。垂在肩头的橘发像多日没有清洗过，缕缕分明，于和煦的初夏晚风中金属般闪光。

“......好吧。”被称呼为立原的男人叹了口气，妥协了，抬手将一信封状的东西递去。微光下隐约可见其花纹繁缛华贵，身着工装的男人干脆利落地接过，翻转端详两下后便揣进兜里。

“多谢，给你添麻烦了。”

“我这不是帮兄弟嘛。你要出事了，连带着我也得一块儿死。”立原拍了拍男人的肩，“好了放宽心，我当眼线这么多年还没见过乔装技术能胜过你的呢！”他又上下打量了会儿工装男人，摇头晃脑，“啧啧，瞧这小身板！哪个老板见过能不给迷了眼！”

“......”

月光下手部骨骼咔咔的声音阴森过头了，中原中也还没说话就见他多年未见的老相识顺从地闭上了嘴，抬手作投降状：“哎呀我这不是感慨你业务能力非凡，直接把对面的大boss钓上手了嘛。”

意有所指。

立原道造说的是谁他再清楚不过了，中原中也低下头，半晌嘁了一声。

“咱俩谁钓谁还不一定呢，说不准他已经把我的底摸透了想捞个大的。”

“那也真是吃了豹子胆，敢跟你睡？”

“......谁知道，可能纯疯子吧。”那阵烦躁又涌上来，他这两天每时每刻都心神不宁，不愿深究这个话题。刚才和奎妮小姐告别时已经够难受了，现如今才开口聊了几句，被烟压下的乱七八糟的想法就已争先恐后冒出；仙石先生？为什么急着走呢，也不用宵夜？昏黄光亮下，奎妮小姐的金发简直像一条瀑布，烛台是瀑布底端坚硬的卵石。我这个点也总睡不着，想念哈里，两年没见他了，总觉得会有一天在深夜推开家门给我一个惊喜。我相信他会回来就像相信自己眼角的那颗痣，它们的共同点是都确凿无疑地存在。昏黄光亮下，奎妮小姐的笑话像他的滑稽戏，中原中也就是里面逗得人捧腹大笑的丑角：您非要有什么事，在凌晨退房，竟比我还没有耐性吗！

我真的没有耐性了。我也再不相信自己了，中原中也拎着手提箱喃喃对自己讲，我现在唯一愿意信赖的是这邀请函。还有藏于工装外套夹层的，那几把匕首，飞刀。闭上眼睛，他深深呼吸着夜晚的空气，而后转身对立原道造点一点头：“我该回去了，不然被那工头老爷发现又是个麻烦。”

“好——保重。”

“保重。”

他挥手。迈开步子走了两下，身后的立原道造却忽然想起了什么，追上来赶忙叫他，“喂！你后天的计划是想……板仓对吧！”

他听见了，却没有回头。

“喂！！中……”声音卡壳了，似乎在试图消化某个事实，“该死、你不会要杀那个人吧？让你不要意气用事啊小子！！怎么办……该死……该死……！！！”

深夜的旧居民区了无人迹，立原徘徊着的低声咒骂也没有收获任何回应，逐渐消弭于身后的夜色里，仿佛海潮声在层层楼房间亦变得羸弱。街景模糊不清，一切都淤积、都混浊，中原中也想自己何尝不是疯子呢？也许刚才就该再来根烟。

我一定会弄死你，杀手生涯的最后一单，哪怕是生命的最后一单也在所不辞。无意识用食指摩挲着邀请函棱角时，他咬牙切齿地想。

——你啊，我亲爱的「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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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幕】

时间：宴会当天，傍晚四点五十六分
地点：K岛，岸线大酒店三层
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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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地毯，像甜腻的山楂卷从三楼的扶梯尽头一直旋转而下，最后通往底层大厅富丽堂皇的入口，吻来人脚尖。显然这家酒店鲜少承办如此大规模的晚宴，花枝招展，目之所及每一根挂着璀璨灯饰的梁柱都刻了殷勤笑靥，红毯则是笑靥的长舌。没错，那种让人愠怒的东西，在脚下绵软无力，仿佛海岸边潮湿发霉的公共长椅——呆上不到十分钟，忧愁自会如雨后蘑菇般生长，面团般无止尽地发酵。

在烟灰缸里碾死第三只烟头，太宰治靠着三楼观景台的栏杆，俯视底层大厅内陆陆续续到来的客人。他在看什么？不在看什么。太宰治忽而觉得自己像个巫师，这金碧辉煌的厅堂就是炼药炉，百余人的香雾缭绕和呢喃耳语螺旋飘浮入耳道，也不过是蚊子似的东西。

心不在焉。

愚蠢。愚蠢，愚蠢！他又心不在焉地谴责自己。但已经晚了，这次神魂飘得太远，板仓健太从贵宾包厢里走出来时他还没拾掇好表情，那根系深重的忧愁留有一半在面孔上。

“怎么了，您看上去不太高兴。”板仓清了清嗓子，举起香槟杯笑道，“侍者粗心大意地犯了什么错？”

“没有什么，我自己在想事情罢了。”

他又将视线转回底下的人群，金色旋转的人群——舞会马上开始，只待他们的开场祝词。不得不说，琳琅满目的事物很适合用来让眼球保持忙碌。

“如果是担心花火，那大可不必！我早就让人打点好了，舞会间听您的指示随时发射。”板仓笑道，“正好这里的三楼阳台视野开阔，不如我们就......”

又不是为你放的。一个完美无瑕的笑容自动出现在他的脸上，那是斩钉截铁拒绝的前兆。哪怕这个时候，还是对那人心生爱怜，他把突然爆发出的满腔怒火不管三七二十一全然转移到了板仓身上，这个肥头大耳的中老年男人，太宰治的笑容于是像火山熔岩般变得耀眼非常。又不是为了你，忍受红毯和炼药炉噗噜噗噜的响动，结果却是被冷落，西装革履站在无人的观景台上怅然若失。

他直至如今都对自己一口咬定，中也躲着他是有苦衷的。也许是手机坏了，最简单的状况。而太宰治在最后也没说出久住的酒店房号，就这点而言他自己没有错吗？或许更糟些，中也发现了他的身份——但对于一个只想休假放松的普通公司职员，沾染上黑道本就不是明智之举吧。他想起没有回答的短信，等一等，心里的声音苦苦哀求，再等一等。他还是爱你的，不要说出那个字眼：失恋。失恋......该死！你还是说出来了！但这不是最后一击。真正的终极问题是：他爱过你吗？

在二楼破败的阳台上，他借火点烟的时候，穿着睡袍吻你的时候，他喃喃道我爱你的时候，你确定自己*懂得*他吗？他爱你什么，脸，还是身体，还是你挂在唇上的笑容，手腕上的限量石英表：都有可能。连你都不明白自己有何可爱的，把这个疑问的答案寄托在陌生人身上也于事无补。

“太宰先生，太宰先生？宴会马上要……”

不，得了吧！中也爱他，否则此刻他也不必纠结困惑了。今日他决定赦免自己——这是三天内的第无数次——不去像个语言学家一样钻研爱的释义。

“好，那我们就开始了。晚好，女士们先生们。今晚很荣幸能与……”

太宰治回过神，发现自己已站在二楼的雕花木质栏杆后，举起高脚杯向众人敬酒。就抿一小口，酒红色冰凉的液体滑进食道，酒店大堂熏香太浓导致他咂摸不出回甘的具体滋味儿。然后离开这里，发最后一条短信，他应该怎么开口？中也，我们谈谈好吗。太正式了。“这是我女儿，葵，这是太宰先生。”他牵过青年女子细嫩无瑕的手臂，莞尔一笑——不管怎样，前几支舞还是不能缺席的。这么讲是否委婉些：中也，听说东岸在举办筵席，一起看花火吗？

“太宰先生。”葵对他点点头。

可如果中也说“不”呢，或者认清现实吧，他根本不想搭理你，当下联系他的最快捷方法大抵是让手下把K岛的每家旅店翻个底朝天。可这么做有什么好处，让他看起来像个暴君？他是暴君，没错，中也早就清楚。不过一个卖弄威势的暴君？太可笑了点。

“葵小姐。”把酒杯放进侍者的托盘，他在舞池中央摆出男步的准备姿势，对葵点点头。乐队得了指令，渐渐奏起舞曲来，他开始不停旋转、旋转，眼前的一切都变成浮光掠影，嘴里那句问话却斟酌得越发艰涩。中也，你，我们……还没想好这个句子该如何收尾，用多少句号和多少问号，就出现一抹黑色锐利地划过余光。

黑色。能有什么特别的？黑色。

太宰治随节拍高高抬起左手，女伴在臂弯下转圈，长裙下摆拂过他的裤腿。仿佛预料到自己即将被刺痛，他像一个深夜去急诊部打针的孩子，有股强烈的冲动让他闭上双眼、逃避针头；可是太晚了，一个黑色长发的男人已经立在舞池边缘的阴影里，瘦削身躯被西装勾勒得如同枯笔飞白，突兀于乌泱泱的衣装中。太宰治看见他，头又开始犯晕，海鸥般在内心盘旋的只有四个字：美得紧致。

太宰治的呼吸也一滞。

那是他的中也，绝对没错。

好像要印证他内心的猜想，男人从银托盘拿起一杯崭新的金橙色香槟酒，美丽的颜色仿佛有声音，在那只手里铃铃作响。与此同时太宰治看清了他小巧的五官，被竹叶青色隐形眼镜覆盖的瞳仁——几天没见似乎变得更加深邃。忧郁会让人深邃。

“啊。”葵叫了一声，他踩到她的脚了。

趁中原中也还在仰头抿酒，他从容不迫地进行了下一轮旋转，仿若无意间去到舞池的另一端，用茫茫礼服隔绝开对方。心却在狂跳。砰、砰、砰，几乎听不清鼓点了，头也痛得厉害。你来了，原来是你，我们还真是……真是……酒液上涌，他抑制不住露出个浮夸笑容，在永无止境的跳跃旋转里变得亢奋而躁动，中也，我们还真是非彼此不可啊。

就这样，他恍恍惚惚地在第一支舞结束后编辑好了短信：中也，有人要杀我——

在那家海边的咖啡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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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些日子就有传言，说这岛上有个杀手。目标是谁尚不明确，但太宰治想必是清单前三的里世界荣誉宝箱，毕竟谁不知道这颗神机妙算的脑袋哪怕不掉下来，就是踩上两脚也能爆出满袋金币。

在恍如梦境的前22年里，他有过半时间都在尝试杀死自己。太宰治自诩是爽快的，脱俗的，视生命如草芥的，他每天用力地把自己这条命甩到地狱门口，践踏它唾弃它让路边野犬扑食它，他真觉得自己是世间少有能完全放下的人。道理很简单，越往身上增加筹码，抛却时就越显得精神高大——他临死那一天的灵魂会轻飘向虚空，看筹码土崩瓦解，气势雄浑。

但奇怪的是，他又不甘心把命交给外人。杀手？不，他要掌控自己的死亡，脉搏渐熄......说到底，他真的很看重生命呢。

“叫什么名字？”芥川把那叠厚得吓人的资料递过来时，他正坐在酒店套房的小客厅里啜茶。横滨想杀他的人数不胜数，有几个追到K岛上来也不足为奇，何况谈判已接近尾声，方便对面下手的时机屈指可数。

“......没有名字。”

芥川在桌前沉默了一会儿，如实报告。

“化名也没有？”

“没有，唯一能确定的只有他的性别。除此以外，只有其他人约定成俗的代号。”

端着瓷杯的手顿了一下。半晌，被茶水烫暖的指尖翻开资料书，他看见扉页的一行英文字母：WHALE. 鲸，他叫鲸。

“这个代号的来源是他的行动特点。从情报上来看，鲸近年来已经很少接单，但一旦开工就惊天动地......按正常推测，要么他日常的小规模行动可以轻易做到绝对隐匿，要么他就根本不必担心自己的生计，自有金主争先恐后提着价值连城的物什来供奉，祈祷鲸从深海浮出水面。”

怪不得没听说过。太宰治了然地点点头，“如果是冲着板仓集团和黑手党来的话，他的时间不多了呢。”

“太宰先生，两天后的宴会......”

芥川龙之介说着说着就没声了。太宰治挑眉，“担心我在众目睽睽下被杀吗？”

“那根本不是关键场合，您没必要亲自出马。”

“话是这么说啊，芥川。可是这两天有些郁闷呢，郁闷的时候，人只能赴宴寻欢作乐。”

是的，寻欢作乐，那时候他还绝望地怀抱有一丝希望，所以才心不在焉地说出这句话。把宴会当作冷战后从背后变出的魔法花束，想中也应该会喜欢——烟花而已，有什么理由不喜欢？他想给他一个惊喜，所以在E岛上坚持闭口不提，即使是情至深处、喘息着伏在对方身上的曼妙夜晚里，也不忍打碎温柔的缄默。太宰治想，如果就这么分开，那么那些吻算什么呢？神社的风铃声里、蝉吮吸过新鲜汁液的参天大树下，那些笑容算什么呢？中也，中也，坐在三楼厚厚的隔音玻璃后，他安静地眺望远方，棕榈树如同天使举起的路灯，承载他青蓝色的目光一步步走向遥远海滩。中也，你在哪里……

这几天，我好想你。

他从来没有如此想念过一个人——大汗淋漓，气喘吁吁，心脏像滚石一般砸穿了五脏六腑，仿佛做梦的人在午夜恍然惊醒，发觉梦里爱也是假的，恨也是假的，那个人……那个在游艇上倚靠他胸膛睡着的人，他浅橘色的睫毛比嫩芽还纤细，唇色胜过樱花，太宰治先是害怕它破碎，继而用催它破碎的力道深深吮吻；中也是最喜欢和他接吻的。短短几天，长长的吻，唇齿相交时海风将二人的发丝绕成绳结，其下白衬衫靠在围栏旁呼啦啦地拍打，紊乱的呼吸里，光影杂乱无章，春末玉兰花的影子学墨水拓印上中也柔软的面颊，独留没被遮挡的小块皮肤上太阳正好，摇曳生辉。

这几日他甚至悔恨交加，如果那天清晨七点，他没有因为噩梦而出门散心就好了。如果没有出门，就不会被海风牵引着来到岸边。如果没有靠近岸边，就不会到花店旁的小咖啡馆落座。如果没有落座，他就不会顺手拿起架子上的每日晨报，在熹微的天光里静静地读，任由油墨香气混杂着拿铁味道钻入鼻腔；不会困倦地点上烟，一明一灭里，因为偶尔一声鸥禽的尖啸抬起双眸，看见远处有个轻盈悦动的俊俏身影朝自己行走：贴身剪裁的黑色西服、圆润帽檐、落日熔金的余晖铺撒在那个人肩头，让他身在早晨寒凉的风里，却仿佛被烈阳痛而狠地灼伤，霎时间太宰治觉得自己像害了什么陈年心病，胸口燥得厉害，他不得不摊开晨报一字一句仔细地研读起来，可光线太暗根本看不清，只有余光一个劲儿往外逃。

假使那一刻中原中也没有压低帽檐急匆匆地走开，而是径直来到他跟前要取他的命，说不定太宰治真的会头脑一昏后献上喉咙，像个傻子——但为时已晚啊。

如今他真把心交出去了，中原中也才将它放在手心肆意把玩，用小刀一块块削下来扔进海里……

鱼群分食他的绞痛。

他脑中还转着泡沫般美丽的画面，往昔海边散步的景致，配合着如今居民区黄蜡蜡的路灯可太应自欺欺人这四个字了。不愿大张旗鼓，太宰治很早就让下属停了车，亲自从不知名的小巷慢慢徒步来到这个熟悉的地点，一路摇摇晃晃，如果行人得知他们肩膀撞到的是里世界第一幽灵，那必不可能再沉迷于此刻节日般的氛围内，谈笑风生。抬眼望去，咖啡厅里果然灯火通明人头攒动，老板也可以如愿以偿地大赚一笔了，只是他这回进不去——晚礼服太华美，接不住市井气。太宰治低头苦笑一声，想果然他拿不到市井的爱情。他的恋爱也很黑手党。

湾区对面岸线大酒店的窗户澄澈辉煌，火也似的烧起来。身后被庞大人流驱逐出店门的游客手端冰饮，叉着腰抱着手，立在窄路边闲聊，至于那些迟来的骑了脚踏车则从斜坡的荧光晚霞上一溜儿冲进松散人群，沙石翻滚的细碎爆裂声里芭蕉叶窃窃私语。他从中穿过，神情不免恍惚，一阵烦躁涌上来促使他将叮叮咚咚响个不停的手机关机。

吵什么呢？

海风太猖獗，他只得躲着车点烟，躲进了咖啡厅对面弥漫着草木气息的花店。谁想花店里的人也比花多，凝神于三枝玫瑰和两朵粉百合的华贵包装，没有人注意到这位系镶金丝繁复胸巾的年轻男人是如何艰难地拿起最后一枝白玫瑰、挤到前台结账，绿梗上冰凉的水滴晕染出袖口的深色梅花。直到走到店门口，太宰治才后知后觉地注视自己浅红色的指尖。那里被花刺突袭了，针扎一样地疼。

他走到观海的栏杆边时，视线还停留在圆而小的伤口上，嫣红色，异样地颤抖着。人来人往，脚步声中双耳却忽然捕捉到一阵高跟皮鞋在木板上轻敲的律动——笃、笃、笃，手里的玫瑰花瓣屏住呼吸，太宰治深深吸入一口气，认了命，然后回头，果然有把冰凉的匕首抵住喉结。

“太宰治。”还没脱下晚礼服、衬衫领子嫣红的中原中也沉声道。

嗯。你来啦？

应答着，他露出今晚第一个真心的笑容。于是那双日思夜想的眼眸，重新落在他心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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