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什么是“狼狈”？

人和猫的旅途

宋晴鹤

2025/02/06 21: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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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清羽把马车停在鲜有人来往的路边，将马拴在一边的栅栏上，撑着车辙一翻，飞身下了车。欧列斯特一个踉跄从车上跳下来，他从没见过那人动作这么敏捷。青清羽跑到协会门口，在门上敲了两下，又顿了顿，来回踱着步，把手覆在脸上捋了一把，最后只是低着头长叹了一口气。见没有回应，他干脆一脚把门踹开，“昆蒂纳！快点出来！我们先走！”
昆蒂纳的声音依旧平静似常，不紧不慢地响起，“不急着走，进来说吧。”
青清羽快步走进屋里，紧皱着眉，四处环顾一周，盯着坐在窗边的老人，“什么叫不急着走？你想被抓起来当女巫示众，火刑，斩首，还是什么别的？你难道忘了阿诺德怎么死的吗？”
欧列斯特听到那人的话，不禁停下脚步，心绪复杂，他头一次见到青清羽这么慌张。他低下头钻过门，被人踢到墙上的木门无力地转了转，三两下拍打着石墙。欧列斯特犹豫片刻，伸手轻轻把门带上。
“那不重要。”昆蒂纳侧着头，眼神温柔而平静，时不时抬眼看看她的花草，在笔记本上批划着什么，“我这一把老骨头可没办法跟着你们颠簸大半个月。你觉得怎么样？让你们两个带着我这个半残废跑大半个国？不，不必要，我在这里过得已经够舒服了。那不会麻烦你们吗？”
“这和舒不舒服可没关系！”青清羽从衣架上一把拽下昆蒂纳的大衣，又弯下腰，在柜台下摸索着，想要找个袋子，最后一无所获。他站起来，“你知道吧？来的那个人是谁，是现在外面名声大了的皇女殿下！再过上一个月她可就要当上女王了，你就在这里等着她把刀架在你脖子上？！我可还不想你去死呢，真是不可理喻……”
“我说过了，不需要。”昆蒂纳正视他的目光。对着青清羽不可置信的眼神，她只是像平常那样，从窗台拿过茶杯抿一口茶，“如果我走了，普利希金和伊拉若瓦呢？他们迟早会来这里的。如果他们找不到我，来协会守株待兔怎么办？我们迟早会被全都抓起来的。不如这样，皇城还有伊拉若瓦的丈夫，我的命难道就不值——”
“什么值不值的？”青清羽冲她骂道，“让帕特里克把你推出去？还是让欧列斯特扛着你走？我们没有第三种选择！你这种理论说服不了我，你是得了什么心病才觉得必须要牺牲一条命才能换个好结果？”
昆蒂纳没有说话，对他笑了笑，抬起右手，橙黄色的光辉由指尖生出，化作一道轻巧的光线，缠绕上、包裹住他，让那人漂浮在空中，缓缓往门外飞去。
“昆蒂纳！放下！”青清羽把大衣包成一团向她丢去，被她指挥着魔法接住，轻轻搁在一边的沙发上。青清羽想使点更厉害的魔法回击——但猛地停住了。这么做值得吗？走神的瞬间，他就被放在门外，门在他面前，黄色的光似乎对他招了招手……又把门毫不留情地关上。
“开门——昆蒂纳！”
他扑上去敲击门板，灰尘从门缝上纷纷扬扬地飘下，落在他的头上。青清羽被呛得后退两步，门又打开，欧列斯特被魔法推着走出来，手里还拿着他们的行李袋子。欧列斯特一脸茫然地望着前方，看了看青清羽，张嘴想说话，最后还是讪讪地挠了挠头。身后的门又无情地砰一声合死。
“…”欧列斯特隐约听到他说了句脏话，但他不是很确定…自己听到的是什么。青清羽一向是个情绪很稳定的人，至少在相处的这十余年里，欧列斯特从没见他发过这么大的脾气。他想开口安慰那人，却总觉得心里像是压着什么东西，把声音堵死在喉咙里。最后他只是伸出手，青清羽大概有点心不在焉，会错了意，接过他手里装衣服的布袋。
“……来不及了，我们得走了。”青清羽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细微的颤抖。他一向将愤怒或慌张压抑的很好，今天却像是泄洪一般，往日的愤慨倾泻而出，漏洞却只是被用胶带封死。他快步离开，欧列斯特转过身。只看到他匆忙离去的背影。青清羽把帽子戴上，紧了紧领口，翻身上了马车。

小东顺着风摇摇晃晃地飞起来，又猛地向下俯冲，接住欧列斯特抛过去的面包屑，两只前爪抱着食物，递到嘴边一口一口啃着。
“欧利？”青清羽没有回头，手中握着马鞭，“不需要喂他们两个，他们有自己的能量供给，只要我还有魔力，就不用担心他们饿死。面包还是留着你吃吧。”
“喔……”欧列斯特摸了摸小西的头，蓝色的毛茸茸的使魔在他手心蹭着脑袋，“嗯…我只是觉得，它们好像鸟一样。但是给它们丢东西比喂鸟还要好玩一点，它们可以在空中接住面包呢…”
青清羽没再阻止他，只是说，“别把头探出车子去，不要颠掉下车了。”
欧列斯特答应了一声，合上马车最后的帘子，把头缩进车厢里。他回过头来看着青清羽，毕竟只能看得到那人的背影，他不太确定青清羽心情怎么样……虽然这个家伙情绪都不写在脸上，看了表情也看不出来是高兴还是伤心吧。他挪过去趴在那人座位的另一端，下巴搁在交叠的手臂上，歪着头去看青清羽的脸。那人只是面无表情地目视着前方，随着颠簸的马车或是温润的风，他脸上的发丝轻轻地飘动。
“欧列斯特？”青清羽疑惑的声音拉回他的注意力。刚才是不是看得有点出神了……欧列斯特坐起来尴尬地躲到一边。
“你有什么事吗？”
“没……我只是……你好点了吗？”
“我？”青清羽略微顿了顿，“……没什么…嗯，好多了。”
欧列斯特在脑海中疯狂搜索曾经看过的安慰人的话术。那些一味地讲大道理的书，向来是他最讨厌的刊物，但真没想到有一天他们也能派上用场。“放松点，——呃，我相信你是对的。至少我们做了正确的选择…”
青清羽没有应声，只是点了点头，目视前方，马儿小步小步走着，车厢也随着略微上下起伏。欧列斯特翻着口袋，小石头？不是这个；铜币？两个铜子儿又不能哄人开心……找到了！他掏出一个橘子，只有鸟蛋那么大小， 皮上泛着青绿，看着半生不熟，却很甜。这是昆蒂纳之前给他的。欧列斯特把橘子剥了皮，掰开一半，递到青清羽嘴边。那人一开始向对侧躲了躲，“橘子。”欧列斯特念叨了一句，拿橘子瓣戳他的唇角，他这才情愿张开嘴。
另一半橘子半握在手心，小西挤着脑袋从欧列斯特身边钻过来，鼻子有一搭没一搭地碰着他手心里攥着的橘子。
“诶，这个你不能吃。”欧列斯特把手举高，另一手按着小西的头，“狗不能吃这个。”他又思考了一会，抬起头来：“它们是狗吗？”
“不是，只是使魔。我又不是照着狗做的。”青清羽的声音有点含糊，可能是因为嘴里嚼着橘子，“而且狗能吃……猫不可以，不能吃橘子的是你才对。”
欧列斯特凝噎。一时分不清他是在阐述事实还是拿他打趣。可能自己大限将至——他之前可背着青清羽偷吃了不少。小西又凑过来用鼻尖戳他的手。他讪讪张开手心，半个橘子就被小西叼了去，钻到一边享用了。
“你真给他了？猫不能吃，兽人还是能吃的。”青清羽回过头来，只看见角落有一个毛茸茸的屁股，转身回去，“还有吗？我再吃一个。”
“没了。”欧列斯特把装衣服的布袋摆在角落，仰身躺在上面，望着马车红褐色的篷布发呆。他已经吃了那么多橘子了——这也不可惜，也不差这一个！但明明看起来，那些橘子还没成熟，为什么他们几乎比蜜糖还甜，难不成是“有魔法的橘子”？正想得出神，他又听见青清羽对他说：“我们过得这么悠闲吗？现在我们可是在逃亡的路上啊。”
“那我们跑快点？你知道他们追没追上来吗？”
“我怎么知道？目前来看…应该是没有。”青清羽听起来心情好了不少，“难免慢一点，马儿也需要休息，不急，慢慢走吧。”
欧列斯特坐起身，撩开车厢后的布帘，天色已经渐晚了，小东还绕着马车一圈一圈的飞。他转过头，夕阳正躲在树林的对侧，只露出半个红色的影子。
“我们今天晚上找得到旅店吗？”欧列斯特望着夕阳的方向，“或者在外面睡觉？”
“嗯，在马车上休息总比躺在草丛里好。我们剩下的钱不多……得省着点花，买衣服剩下的钱只有两个银币了。”
“买衣服？”欧列斯特回过头来。
“就是我身上这件。你不觉得它很新吗？你妹妹给我的钱，她的意思大概就是……让我换身衣服，有个‘皇家医生’的样子。你有没有过觉得我那几件黑色的袍子很…诡异？”
是有点。欧列斯特没出声。
青清羽叹了口气。“唉……我这辈子都没买过这么贵的东西。”

等敲门声响起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还没等昆蒂纳说请进，普利希金就推门走了进来。他看了看坐在椅子上照顾花草的昆蒂纳，又瞥了一眼空无一人的柜台和沙发。
“青清羽和那个兽人呢？”
“他们走了。”昆蒂纳抬起眼，“事情很复杂……但大概就是，那个马上上任的皇女来找了他们。怕被报复，他们就先离开了。”
普利希金叹了口气，似乎想说些什么，最后只是压低了声音问：“……他又把你丢下了？”
“没有，我自己让他们走的。清羽说……说不定过一会他们要派骑士来这里，这已经不安全了。我很抱歉让你们卷入这场麻烦…你也最好先走吧。”
普利希金摇摇头。“你不要道歉，这不是你的问题。我们该一起走。如果我是你…我就要赶紧跑，跑得越远越好，而不是在这等死。”
昆蒂纳对他笑了起来，“我怎么跑？”她用一只手锤了锤自己抬不起来的那条腿。
“让白雪带着你飞走？”普利希金摸口袋想点起一根烟，刚递到嘴边，又放下，“或者你和青清羽一起走。昆蒂纳……唉。我知道你对这个地方有感情，但有的时候命更重要。还是说你想阿诺德了，想下去和他叙叙旧？”
“不。总之，为什么你现在不走呢？”昆蒂纳依旧微笑着，“这里的花还需要我打理，我有不能离开这里的理由，请回吧。”
“什么理由？”普利希金猛一拳撑在墙上，身体不免跟着颤抖。他稳住身形，“这几十年你的作风从来都是这样！有什么东西不能摆在明面上说？！”
昆蒂纳略微颔首，没有给出回应。阴影之下看不清她的脸。
“你也一样，那个蓝毛的鬼东西也一样，你们做事有没有经过脑子？”普利希金的烟卷从嘴里掉出来，落在地上。
“这和你们没关系。”昆蒂纳抬起头，眼中褪去了平日里的欣喜，“多说无益……我总在为了唤魔者协会的未来考虑。这点你认同吗？”
“对，对，你别无二心，一直为了我们的美好的光明的未来做打算，咳咳…我这样说你满意吗？”老人面色凝重地直视着昆蒂纳。目光相对间，昆蒂纳率先在这场无声的战斗中投降——她移开了视线，轻声道：“普利希金，有客人来了。”
他回过头，忽然听到门响声。
“晚上好。”某人敲了敲门，毫不客气地将大门推到一边，大步走进室内。普利希金回头，正对上一张没见过的脸。中年男人穿着深色的宫廷制服，袖口，领口处缀有银边，面色凝重，棕发一丝不苟地梳理好，鬓发别在耳后，手中提着文件袋。他带上门走进屋内，在普利希金审视的眼神中越过他，环顾了一圈，目光最终落在昆蒂纳身上。
“女士，晚上好。”他规矩地行了个礼，拂去领口并不存在的灰尘，“请问维纳斯先生在吗？有些文件需要他签署。”
昆蒂纳与普利希金对视了一眼，那人面色凝重地注视着她。昆蒂纳沉吟片刻，展出微笑的神情，转过脸，“不好意思，他今天下午出门后就没再回来。请改日再来吧。”
男人并未有更多反应，像是这份回答在他意料之中。他只是略微颔首，“…女士，请问您尊姓是？”
“昆蒂纳·诺娃。”
男人在她话音未落时就走上前来，递过手中的文件袋，“这是皇女殿下今日处理通行证一事时，为维纳斯先生补办的国内通行证，有劳您转交他。”
“谢谢，劳您费心了。…”昆蒂纳答完谢，未提出心中的疑问，男人再次略微倾身，“我另有要事在身，先走一步，抱歉。”他毫不犹豫跨过普利希金的目光离开。良久，屋内只剩下沉默。

“刚才那是皇城的人？”普利希金弯下腰，寻找地板上掉落的烟卷，声音沙哑却有所缓和，伸手摸了摸下巴上的胡茬。“办事这么草率，直接把证给你了？什么通行证？”
“说来话长。你能看出来吧，即使我不说姓甚名谁…他也会给我，只是走个过场。”
昆蒂纳举起手中的文件袋，做工确实精致不少，纸边有烫金的标识：维纳斯收。昆蒂纳凝视着金色的花体字，青清羽没有暴露真名？这确实是一件好事。维纳斯，维纳斯，他的假姓从三十年前一直用到现在。昆蒂纳总觉得凭这张年轻的脸，他离暴露已经不远了。她陷入无尽的回忆中。想来这个蓝色头发的青年就不是普通人。她清楚地记得，三十九年前，年轻的她在火阵中救出这个尚且稚嫩的青年——当时的自己可没有多想。她只把青清羽当作一个被猎巫行动所陷害的普通人，邀请他加入巫师们相背于人民的道路，从未想过会有这么长一段麻烦事……
普利希金的声音又把她拉回现实。“这张什么东西要给他留着吗？”
“…嗯。我保管吧。”帕特里克从某个角落跑出来，推着昆蒂纳的椅子，一点点向柜台挪去。“我来。”普利希金走上前，弯腰捧起帕特里克的前肢搁在沙发上，直起身来，锤了锤腰，推着她的椅子缓缓移动，木轮在地上碌碌地响着。
“你还要走吗？”昆蒂纳只是问他。普利希金没有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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