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夜】Hollow

纸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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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男人从胸膛里震出粗鲁、轻蔑的笑声，举着酒杯朝空中一举，将酒液倒进嘴里，又重重落下，砸得矮脚桌摇晃起来；女人扯着同伴滑入舞池，纵情地扭动着身躯，把柔媚武装到眼角发尖；偷摸进来的小鬼喝了甜滋滋的酒，撑不过后劲，被睡意一把抓住，拖到了沙发角落里面壁思过。
所有人都很忙，所有人都无法参与进别人的故事里。
“我想请你听一个故事。”冰球坠落到杯底，被迫分开的琥珀色酒液在短时间的荡漾之后，又遭到上层葡萄气泡水的压迫，于是越沉越底了。平静下来的酒液划出一面弧线优美的镜子，镜子里映出说话的人：他在微笑，在向空气里的人致意。
“这个故事叫作‘第十五层的斯芬克斯’，哦，名字是我取的，好听吗？”

三个月前，斯芬克斯在塔的第十五层苏醒了。十五层是一个奇怪的国度，每个人都在这里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身份，只有在完成自己应该做的贡献——这意味着一连串繁琐冗长的任务——之后，人们才能脱离出去，前往考官的面前申请测试。
在理所当然地获得了“提问者”的身份后，斯芬克斯开始“狩猎”身边的每一个选别人员。只需要问这样一个问题，保证没有人能够回答得多好：你觉得神应该是什么样的？
第一个幸运儿梗着脖子不肯回答，无聊的斯芬克斯伸出爪子拨弄了他一会儿，嫌弃地扣留了一部分财物，然后将他放走了；第二个幸运儿是一名虔诚的神父，为了主宁愿以身饲虎，也不愿意兴起哪怕一点渎神的念头，斯芬克斯打了个哈欠，免费送了他一张外塔单程票……其中某个幸运儿是个女孩儿，她仔细思考了一会儿，才摇了摇头，她说：“我缺乏这种概念。”女孩儿的回答让斯芬克斯找到一点熟悉感，于是对她稍微手下留情了一些，让她得以继续登塔。
这个问题，原本就没有答案，但斯芬克斯对此有着独特的理解。而能够听他述说的人，早就已经不在了。哪怕再问一个、两个……千千万万个人，他们都不会给出和那个人如出一辙的反应来。
斯芬克斯伤心地闭上眼睛睡着了，第十五层重新恢复了平静。

绿植旁的身影放松了身体，把双脚叠放到了一起，说道：“这个故事似乎没有结局。”
酒杯里的面容发出回应，告诉他：“它只是一个过程，结果尚未被任何人知晓。”
“作为下酒的佐菜，这个故事还不算合格，我们姑且将它视作餐前的甜点。”绿植旁的身影两手交叉起来，“我这里也有一个故事，可以说给你听。”
酒杯里的面容露出了一只眼睛，“镜面”泛起的波纹划伤了它，把它扭曲成散落的不规则碎片，使人看不真切。他凝视着颜色越发浅淡的调和酒，后槽牙缓慢地收紧，手指也不自觉地用上了力气，就像是很不愿意继续听下去的样子。但他最后还是说：“请讲。”

有一个女孩，出生于外塔，父亲曾经登上过第十层，虽然最后主动放弃了继续登塔，但是他仍然在家乡拥有了一定的地位。女孩在富裕安稳的家庭里长大，在父亲母亲的宠溺下任性，在周围朋友的艳羡中挺起下巴，笑着度过每一天。
好景不长，战争的阴影飞快地蔓延了过来，覆盖了他们所在的那个城市。枪支和炮弹撕毁了表面的和平，残酷的杀戮犹如荆棘爬满这片土地，人就像麦子似的扑倒在地，如生活垃圾一般堆放得四处都是。
母亲紧张地抓起她的手就跑，父亲脸上是前所未见的惊慌神情。他们有没有跑了一刻钟？不知道，那漫长得好似一个世纪。放大拉长的心跳声不停地切割着她的大脑，将她的思绪凌迟处死。当她终于能够独自站稳，平静下来，茫然四顾的时候，她发现身边已经不见了父母的踪影；而她的双手沾满了血迹，从手背到指缝再到手心，就好像是想要用力攥紧的什么东西最终还是无力地滑了开去。
如果有神明的话，一定就像橡皮擦那样无情，无论是否真的需要修正，只要随手擦过去，对象的存在就再也无法复现了。

酒吧里已经散去了许多人，只剩下两三个酒鬼，或是趴在桌上流口水，或是对着虚空傻笑，或是眯着眼睛找瓶口，试图对着嘴再倒出一两滴来。
酒杯被人拿起，酒液流淌而出落入男人的口中。半盆绿植的枝叶从他身后探出，静默地隔断出一个单独的空间。男人轻轻地放下酒杯，捡拾起椅背上搁置的西装外套，迈着优雅却沉重的步伐走了出去。
晚风从海岸锈蚀的栏杆中间穿过，犹如还带着海潮的气息一般，拍到人的脸上来。昆很清醒，他本就没有喝多少酒，从头到尾只有那一杯。也许是不够合口味的缘故，即便调入了最喜欢的葡萄味气泡水，他也依旧觉得苦涩。
他的理智告诉他应该早点回去，以免蕾哈尔起疑。那个女人不管他多晚回去都会醒着，自以为是的监督与她那连鳄鱼都不屑一顾的眼泪混杂在一起，在昆的耳朵里尖叫嘶吼，让他在面对那个女人时一刻都安宁不下来……但他的脚步却违背了他的意志，走向了夜晚潮暗的海边。他在目光无意义的游移之中终于摆定了思绪，让无时无刻不在工作的大脑获得了稍许的休息。
岸边有人散步，有人踩水，有人放灯。
昆一眼望见今天测试时见到的那个女孩，她颠簸地走来，孱弱的灯光在她手心里毫无保护地闪烁着，好几次差点熄灭，却一直保持着那种亮度。她将两盏河灯送到水面上，等待波涛把它们推远，让它们流浪到她再也看不到的地方。
她说神就像橡皮擦一样，因为她的父母转瞬之间就消失了，而她甚至没能见上他们最后一面。有那么一瞬间，昆觉得自己好像跟她产生了共鸣，但他很快就知道，不是那样的。
这并不是他所坚持的、所希望的那个答案。
他驻足观看了一会，确定女孩放好了灯，才缓步离开。

斯芬克斯竖起了食指，放在唇瓣之前，说：“嘘，这是不对的。”
女孩被他竖起的瞳仁吓到，连忙捂住了嘴。片刻之后她又犹疑着把双手放了下来，她感到斯芬克斯的恶意指向的对象并不是自己，而是别的什么东西。
尖锐起来的冰蓝的眼瞳像一把指向他们头顶的刀，闪着危险的光芒。斯芬克斯牵扯出一个有些癫狂的笑容，否定着她给出的答案：“不，神不该是橡皮擦，他有擦不去的东西，即便他以为已经抹除了。”
少女犹豫了一下，不知道是否要问他，那会是什么，可斯芬克斯却像是揭开了某个谜底一般，一边喃喃自语一边快步离开了，甚至没有向她索取战利品。

“神不过是颗阴晴不定的骰子，少装作可以窥探和定义每个人的样子了。
“正因为无法变得更加肮脏，所以底色才是那样的纯白。祂已然汇聚了这个世界上所有的虚伪、不公、无理、不平……不容分说地‘赏赐’给任何一个人。
“但祂也是最具可能性的。只有确信这件事，我所期望的，我所渴求的才有实现的希望。不，这不可能出错，怎么可能出错呢？我明明还能看见他的颜色，甚至能听到他的话语……
“他就在我的身边，在选别人员的中央。
“不管是什么样的不讲道理的赏赐都快点给我降临下来吧，神经质的所谓神明，难道你不想看看我是如何挑战你已经决定好的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吗？”
昆·阿圭罗·阿尼亚斯打开了一扇门，灯光斜斜地照进他的眼瞳里，好像结出了细密的霜花。蓝到幽深的瞳仁飞快地变换成椭圆的形状，减淡颜色，流露出半是伪装的疲惫神色。他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嘴角的旋涡里却挤满了马上就要脱口而出的谎言。
“蕾哈尔，结束了，明天就可以去十六层了。”

02
第十层。
由于它特别的测试内容，这一层聚集的高手考官数量在前二十层跃升首位，哪怕放到所有的楼层里，这个数字也依旧十分可观。昆在这一层待了很长的时间，接近半年。
当时的昆处在一种看似冷静实则疯狂的状态，被所有人回避着。他把自己投入到快速上塔以及增加同伴的工作里，把自己和旁人的价值通通压榨到一滴不剩，没有任何时间去思考和冷却，缺乏自省，但即便是在这种情况下，他也没有出现哪怕一次错误。因此当他说要在这一层停留一段时间，让其他人先向上登塔时，每一个认识他的人都以为他的脑子坏掉了。当然，当这个人要倾尽他的努力来完成一件事时，总是没有人能够劝住他的。
什伊树找到机会，来和昆见了一面，但他当晚就要离去，时间非常紧迫。
与之相反地，昆却变得慢悠悠起来，还戴上了金边眼镜，换了新造型，唯一没能脱离以往习惯的或许就只有万年无法改变的正装和发胶。什伊树每次从人群里认昆都是靠他的衣服和头发。
“哟，不错嘛，更像个斯文败类了。你应该再去染个金毛，这样更搭你现在的气质。”
“呵，诈骗犯的气质吗？”
“你也是蛮有自知……咳，我是说，读书人的气质！”
“我现在觉得留在这里教书也不错。”
“……等等，你不是说真的吧？你在诓我吧？”
昆缓慢地舒展眉眼，勾起了一抹和善的微笑：“教师一般该这么笑吧？”
什伊树吓得捂住了眼睛，还夸张地后退了半步。
“先坐下来再聊吧，”昆把臂弯里夹着的书籍放到桌上，拉开椅子坐了下来，“我的时间也不多，等会还要去图书馆找份资料。”
“您这是彻底转性了啊？”什伊树这才意识到昆的改变并不仅限于表面。
“不然呢？”昆状似随意地接着问了一句，“我之前看起来有那么糟糕吗？”
你就差把机关枪转个头冲向我们了。什伊树在心里腹诽道，但他当然不敢跟测试层最魔鬼的男人这么说话，只好打了个呵呵，摸着后脑勺说：“嘛，我跟你也不在一块，只是听说你跟队友处得都不太好啊？出了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只是有两个不太争气的家伙，没有等到我处理他们就自己离开了，还算省事。”昆语气淡然地随口提起，轻轻翻过一页，手指随着平静的语尾往下落，镇在翘起的书角上，稍稍用力抚平了那里的褶皱。
“这样啊，那就好。”噫，这家伙真的没关系吗，感觉他比前两天还要可怕了啊？什伊树喝了口果汁压压惊。
昆现在说话的语气好像不管什么东西在他眼里都只能被分别归类为他能够利用或不能利用的工具而已。他也不在乎别人是否知晓这件事，毫无掩饰地把它暴露了出来，就好像迫不及待地想让人知道似的。他从头到尾都不介意借助别人的力量或别的什么工具达到自己的目的，在工具失去效用前尽快使用它，这才是工具的宿命。
也只有在测试层的时候有所收敛……什伊树恍惚了一下，设想起假如夜跟他们在一块，这个人能把说法换成什么样子，结果却是把自己气到又干了一大口果汁。冠冕堂皇的家伙，什伊树慢吞吞地咽了几口，才把果汁全装下肚。
“找我到底有什么事？”昆一边头也不抬地做着记录，一边问道。
言下之意就是让我快点说完滚蛋对吧，真是不好伺候的大爷……什伊树嘟哝着，忍不住小小声地抱怨了一句：“感觉你有点变了，我不知道是好是坏，但我觉得会有人不希望你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随后也不管昆听到没有，自顾自地掏起了身上的袋子，最后捞出来一根制作精良的签子，似乎是什么东西的凭证。
“我猜你肯定不知道，今天晚上会有什么！”
昆好整以暇地看向他，但并不准备开口，他知道什伊树一定会憋不住自己说的。
“咳咳，”什伊树果然自己接了下去，“第十层有个习俗，会在今天燃放天灯，以此纪念逝去的灵魂。那些失去了重要之人的人们会聚集到城市中央的喷泉广场，嗯，就在你要去的图书馆旁边，也许你可以挤出那么一点点小小的时间来跟我们一起……？对了，宣传词上还写着什么来着……”
天灯上可以写上想说的话，到了天空之上，在它融入模拟用的神水之后，也许能够将话语传达给自己一直挂念着的人。昆在心里用嘲笑的语气默诵了一遍，没有掀起一丝波澜。
嘿，什伊树自嘲道，我们也觉得是个无聊的把戏，也许这不过就是这一层的支配者回收货币的一个渠道……他砸吧了两下，即便没有喝酒，只是喝了一整瓶的果汁，也好像有点晕了。他的嘴巴形成一道不成形状的豁口，从里面不断蹦出零星的单词。昆的耳朵自动把它们组成句子，什伊树是在说：我们几个凑了几盏灯，收件人是夜他们，你也来看看吧。
“我不去。”昆冷漠地拒绝道。他没有说出较为真实的那个原因：如果我去的话，蕾哈尔也会跟着一起去。让他再看一遍蕾哈尔自导自演一出“感人至深”的戏，或许得在邻近的卫生间先吐一盆才能坚持得住。他只会说：我要学习。
但真正的原因又是什么呢？他读了那么多心理学相关的书籍，也无法做到完全冷静、理智地剖析自己的心情。
什伊树攥了攥拳头，似乎在克制殴打他的冲动。最后他平复了胸口，把杯底沉淀的残渣倒进嘴巴里，拿手背一抹嘴角，就头也不回地走了。他知道不管怎么说，昆一定还是坚持这个说法，并且贯彻到他的行为里。
他不会去的。

无论哪个测试场都叽叽哇哇，只有第十层是那么的安静，安静得让人错以为是墓地。当然，也许是因为昆的选择特殊，才能显得那么与众不同。
这里的测试没有确切的答案，单名选别人员的测试结果取决于直接负责该人员的十五名考官。参与测试者自行决定一项领域交由考官评估，而得到三分之二考官的认可，测试就能够通过。
昆选择了心理学。
虽然他在家族领地时就已经修习过类似的课程，但尚未做到精通。更何况，以他自身的心理状态，假如立刻接受测试，肯定会迎来一场无法挽回的失败。他非常清楚自己身上存在的问题是什么，他只是，还没有作好应对的准备。
在第十层，一个房间，一张床，出门步行五分钟以内能够抵达的图书馆，足够的、大量的咖啡与葡萄饮料，安静不轻易喧哗的人群，干净优美的环境，充足的日晒。还有安眠药。有的时候会吃，大部分时候倒掉。每天晚上做十二个梦，梦里都是第二十五夜。相当粗暴的缅怀，粗暴到会将他曾经臆想到的第二十五夜死亡的画面通通在梦中播放一遍，对死者是极大的亵渎，对生者更是极其不尊重，不论第二十五夜是死去还是活着，他似乎都不该做这样的梦。
显然，昆内心深处的担忧和恐惧并不会因为表面死水一般的沉静而消失。他自己应当能够认识到这一点。
原本，作为一名昆家族的成员，他理应在此时细细地探究原因，然后把一切不利于自己、会使自己产生弱点的因素一一剔除，这是存活下来最基本的准则之一。可他并没有这么做。他不敢去确认和承认的，除了某人的死，还有更深切更现实的某些东西。他骂自己是胆小鬼是懦夫，因为这是显而易见的事实，无论是谁，只要体会过他那种焦灼无力的情绪，恐怕都会表示赞同吧。
偶尔他试图治疗自己：
“你没有病。”
“不可能。”
“都说了，你没有病。你四肢健全，器官健康，生活作息更是我见过最规律的。你没有既往病史，从出生起就一直受到神水的祝福，即便是在十大家族的子孙里，你也是身体素质最顶尖的那一批人。你说说看，你哪里有病？”
“我看得见夜晚的颜色。我眼中的树，树上的鸟雀，鸟踩着的窝，窝里的枯叶，叶下的人群里棕褐的头发，行人手里拿着的栗子，剥出栗子后散落的壳……为什么我还能看见这些东西是什么颜色的？”
“奇怪，难道你不该看到吗？你不是色盲，更不是瞎子，你的视力足以使你胜任长枪将的工作。你观察敏锐，甚至连高手都及不上你。你是昆家族的孩子。”
“我应该看不见的。我有病。”
“不——你没有。你只是不愿意承认一个事实——”
“我，有可能，根本不是夜的灵魂伴侣。”
“我的爱，我的自负，我的高傲，我的软弱，我的盲目，我的悲哀，我的欢愁，我的苦痛……”
“我，怎么可能会不是夜的灵魂伴侣呢？”
“我不可能相信这种事。”
“而你现在正在说服我自己。”
“我追不上夜了。”
“是他落在了后面。”
“他离开了。”
“是他抛弃了你。你又被别人丢下了。”
“我这次做得不够好吗？我没有主动离开。”
“是他离开了你。”
“我……居然真的不是夜的灵魂伴侣。”
长久的沉默。
“哈。呵哈哈哈——”男人扶住了额头，翘起脚尖，整个人仰倒在椅子上，“要疯了。”
你变了。什伊树这么说他。昆以为他在说自己变得没有感情了，但他原本就不在意这些，也就没有去探究其中有什么意思。
直到现在他才明白，什伊树是在劝告他，不要被复仇蒙蔽了双眼，而逼着自己去修剪本该留在心底徐徐生长的缅怀。否则它们将会长成荆棘，刺破他的胸膛到空气里来，散播恶质的、无法消弭的仇恨循环。他们——曾经的同伴们那么努力地为他寻找着释放情绪的机会，而他终究还是囿于自我的囚笼之中不肯放开心牢。
他和什伊树等人也许从来都没有真正地和彼此坦诚相待过，无论是对待一件事的看法或是应对的做法，都是那样的不同，注定是会在道路上擦肩而过的陌生人。能将他们联系起来的，只有第二十五夜——
或者，第二十五夜的死亡。
他本以为自己足够理智，可他原来只不过是在欺骗自己。

03
“……那个女孩的河灯，最后到底有没有熄灭？”夜抱着枕头坐在床上，眼睛看着对面的昆，满心满眼写着对答案的渴望。
你的关注点怎么那么奇怪啊？昆失笑了一下，眨了眨眼，逗他：“你猜？”
“昆先生也没有看到？”夜认真地猜测着。
“可以这么说，准确地讲，我没有等到最后。”昆简直想拍拍他的脑瓜，对他来说全新的夜直到现在仍是新鲜有趣的，和七八年前的夜是不同类型的乖巧。
“我猜没有熄灭！”夜抱着枕头站起来，笔直得仿佛在站军姿，“在海岸边那么大风的情况下都没有熄灭，怎么想都是她的家人在庇佑着她吧？书上说的！”
昆忽略了他这理直气壮的强词夺理，在雷克发出下意识的嘲笑之前，就为夜的猜想找到了充分的论据：“第十五层多是岛屿，以集聚的群岛为主，坐落着多处暗礁，有着不少只进不出的封闭式港湾，从我们当时所在的海岸出发，沿着洋流前行，有87%的可能会进入其中一处避风港，而途中又都是岛屿与岛屿之间狭窄的通路，路线方向与风向也不重合，熄灭的可能性不是没有，但非常小。”
“真的吗？”夜一下子目光炯炯地望了过来。
夜最近好像有点过于亢奋了……是因为FUG给他太大压力了吗？这种近似补偿性的关心——不怎么寻常的行为，但还不是什么大问题……昆飞快地思考着，毫无异状地点了点头。
得到了期望的答案，夜发出了一阵欢呼，随后又好奇地向昆询问他和什伊树队分开后的故事。“我想听一听昆先生的事情。”圆溜溜的眼瞳从厚厚的刘海底下显现出来，好像小动物撩开帷幕探出脑袋一般。
昆坚持了一会儿，只好放弃，说我的故事很无聊，你可能会睡着。
“不会！”夜欢呼着把枕头扔上了昆的床，没等他把自己也扔过去，雷克就抢先行动了，床晃了一下差点塌掉，昆大惊失色地把他甩了出去。鳄鱼炮弹在即将着陆于墙壁之前弹出了升降架，不爽地借力撞向昆的肚子，被夜拦了下来一把钳制在怀抱里。“啊，床上躺不下的话，我们一起打地铺吧！”夜提议道，看起来十分期待。
昆自然不会拒绝，雷克就算有异议也没人能听到，他已经被夜“封印”住了。
于是昆和夜你挨着我我挨着你，坐在地上开始絮叨起一路走来的那些事情。昆的胸膛里裹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压低嗓音，缓缓地给他们讲起了他在第五层独自一人完成的狩猎，讲起了狩猎时在神海鱼肚子里发现的银币，讲起了银币最后的遭遇：被他投入了第十层的某个泉水池子里；也讲起了自己是如何发掘队友，如何坑蒙拐骗，不，千方百计地“请”看中的选别人员入队的，队伍又是如何分崩离析的……还提及了自己的痛苦与彷徨，可终归只是提了两句，他无法做到毫不避讳地公开自己的感情，尤其是在除了夜之外还有别人在场的情况下，就算那只是一只鳄鱼也不行！
说着说着他们歪歪斜斜地躺了下去，找寻着各自最舒适的姿势。阳台之外就是伸手可触的夜空，幕布垂到他们的手心里，好像纱一样的灯光，听说在塔的外面，有类似的存在，被人们称为“月光”。那会和星星一样美丽吗？
梦里，星星也坠落下来，来到他的手心里。夜将它抛出去，像银币一样抛出去，然后追着它一直跑啊跑，终于见到它最终的落点——那是另外一个人的手心里。

04
鱼肚子里的银币是他的错。夜躺在地上，视线模糊而内疚地游移着，企图找到那条不幸的神海鱼。很可惜的是，它的体积并不大，很容易被人忽略掉，更何况夜的身体状况非常糟糕，眼前一阵阵发黑，根本无法正常进行搜索，也就无从寻找那条神海鱼的踪影了。
原本，他不想伤害任何生物的。

第五层。
在这一层，选别人员要面对的并不是持有同样身份的登塔者，而是他们最原始的敌人：神海鱼。而第二十五夜却要在夏镇成的指导下，学习如何处理能够令人濒死的重伤，以及如何利用好周围的因素在最短的时间内在敌人的身躯上制造出这样的重伤。
“可别搞反顺序了。”夏镇成勾了勾唇角，夜并不能分辨清楚那究竟是威胁还是警告，而其他的可能性，尚且不在他的考虑范围之内。
夜在黑暗里摸索着站起来，呆在原地立了好久，和那条被夏镇成绑在案板上的神海鱼对上了视线。它没有眼皮，无法眨眼，只能在眼眶里挂着一双空洞洞的眼珠子，即便没有卖可怜，夜也觉得它好可怜了。
可他理应清楚神海鱼是多么危险的生物，在他亲历的第一层测试里，他所遭遇的白铁甲鳗鱼，就是那么的可怕，它巨大的身体、锋利的牙齿、暴躁的神态，无不展现出一副警告的姿态。这些能够在高浓度神水中肆意穿行的生物都是神水的宠儿，对选别人员来说，这意味着一旦成为它们的狩猎对象，就将难以逃脱。
我也好可怜的，可是没有任何人来救我。夜攥紧了双手，他的手中没有武器。第五层的测试是用不习惯的武器战斗并在狩猎神海鱼的比赛中赢过对手，而夏镇成没让他立刻去熟悉各种武器，而是先让他学习该如何与人肉搏。他说你迟早要面对这种赤裸裸的厮杀，所以早点作好准备吧。不知道是不是夜当时意识模糊的缘故，夏镇成的声音落到他的耳朵里，隔了那一层看不真切的雾纱，竟变得柔和、哀切起来。
“对不起，我要弄伤你了。”他闷闷地讲，无可奈何而又饱含痛恨，无处抒发的情绪一点一点聚集起来，封进心湖里，凝成胶质，沥干，把心脏搅合成硬质的、发臭的柏油干块。
在下手之前，他总是习惯性地先向自己忏悔。

没有人在监视他，这意味着夏镇成的话不是必须要听的。
处理好神海鱼的伤口，夜把目光投向了自己。他比划了一下，大概是从肩膀到侧肋那么长的距离，当然，还得穿过心脏。很少有人能空手做到这种事，而假如用上他们教导的神水控制术，虽然可以确定能够制造出致命伤，但那样损伤的范围太大，伤重很容易超出限度，而他还不能很好地控制出手的力度。武器的话……他还没有那么大的力气。
夜转向了脚，如果瞄准这里进行攻击，就能够在短时间内剥夺敌人的行动能力。他再看看手臂，这一目标在实战中的优先度并不靠前，但也要视情境而定。背部，能够承受大范围攻击，容易造成重伤，但在一定时间内不会致死。
夜用力地抿起了嘴唇，尝到一嘴干燥的苦咸味。在不知不觉间，他所拥有的知识，已经与死亡勾连在了一起，所剩无几的安慰，只剩下蕾哈尔胡闹般传授给他的那些零星的描述，以及在测试层，从朋友们那里学到的各种各样的东西。
他的瞳仁一暗，手伸到背后，眸子一狠，就完成了一次小范围的攻破术。他痛得龇牙咧嘴，颊肉牵动着牙齿张开，发出一声超出人耳承受限度的痛叫。黑色的烟从背后弥漫开去，逐渐环绕过来，把他整个人都包裹在其中。他勉强动了动手指，身体就像是终于找回了感觉一般，不停地颤抖起来。差点就可以陷入永眠了，他为此时此刻想着这种念头的自己而感到羞愧。疼痛，劝人退缩竟如此容易。
夜感到自己有挣扎过几下，否则神海鱼应该在桌子上，而不是在他下面当垫子。眼前还残留着奇异的色彩，就如同是一桶又一桶不同颜色的油漆被混在了一起，黏在了他的视网膜上，这让他有种想吐的冲动。他哆嗦着手指脱掉了身上的衣服，口袋里一些东西零零碎碎掉了出来，所幸都不是什么重要的物品，只是不知道究竟是掉进了旁边的暗道里，还是掉进了这条鱼的肚子里。他已经没有余力去思考它们的归处，只能专心对付自己的伤口。
在他满头大汗地做好了处理，安心地晕过去之后，一声长长的叹息从角落里传了出来，随后一双皮鞋转了出来，走到了夜的身旁。
神海鱼早已偷偷地溜走，不知道去向了何方。它也许不久就要被别人狩猎，从一种不幸跌落到另一种不幸，而此刻无论是谁，都无法预先知晓它的终局将会是什么样子。

第六层。第七层。第八层……
柏油干后的块状物上又被浇上了馊掉的乳饮，下水道堵塞不通，连日干旱无雨，一片死寂之上，唯有将近腐烂的心脏仍在缓缓胀缩。
他还能撑上多久？

第九层。
“听说了吗？传闻中的那个……”
“真的假的，不会是十大家族的人吧？”
“听说他姓昆？十大家族这么厉害吗？”
……
这是夜第一次在测试的时候听闻熟悉的名字，他差点以为自己又在做梦。他们在说什么？夜难以忍耐地挪动了一下脚步，期望能够听到更多。他们说昆已经爬到了第十层，他们说那个男人是个疯子，登塔速度前所未有的快，从未遭遇过失败，都是一次通过，他们还说……
测试层的记忆犹如波涛涌来，夜想起了昆神采奕奕的样子，他诉说着未来的规划，那个时候大家都以为事情将会无比简单而且顺利；想起了朋友们一起吵吵闹闹的餐厅；想起了蕾哈尔和柳寒城，前者让他不知道是不是该去恨，后者让他无法原谅……他想起了离开的那些人，有些人被神水浓度筛选过滤，返回外塔，有些人在测试中落第，黯然离场，有些人早就已经死去——就像死去的皓那样，那么轻易地就离开了这个世界，那副狰狞的模样，夜觉得自己永远也无法忘怀。
测试开始的提示响起，他睁开双眼，从测试层的第二十五夜变回了FUG的Viole。Viole必须冷血必须残酷，势必要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失去资格。
“马上，就让你们得到解脱。”外表清秀而阴郁的少年闭着眼睛，从袖子里伸出双手。上塔是一件痛苦的事情，所以，请回到你们原本的地方去吧。
化蝶——攻破术——

第十层。
这里似乎汇集着各种各样的美好愿景，充斥着无数的纪念日与纪念场地，大大小小的故事挤挤挨挨地塞在这一层的每个角落里，好像在等待着什么人来将它们拾取带走。
也许这和这一层的测试内容有关……夜一边思考着这个问题，一边张开耳朵搜集着周围的信息。他做这样的事已经很熟练，不再是那个容易惊慌失措的毛头小子了。
原本他可能会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厌恶，但自从听说了事迹，他就总是不自觉地拿自己和昆对比，似乎不管是哪种层面的靠近，都可以让他感到由衷的欣喜。因此，在有机会接受教导时，他不再像从前那样感到抗拒了。
路过一座泉水时，他听到有人在说那座喷泉池是许愿池，非常灵验。他本想走过去看上一眼，但是一想到昆他们说不定已经到了更上面的楼层，就不自觉地绷紧了身子，像被赶着似的走向了测试的地点。
等待测试结果的当晚，他和往常一样来到天台眺望“天空”，见到了与往常别无二致的淡蓝色调。这是他获准脱离指导，离开阴暗的地下洞窟，拥有自主选择居住场所的权利后形成的习惯。经过第九层之后，类似的行为就越发频繁了。
可是，与往常不同的是，高空逐渐浮现出了一些若有似无的光点，似乎是远处在举行什么活动，放飞了一批明灯。它们如同真正的星子，在闪烁中给他带来些许的慰藉，还有些许的怅然若失。
直到很久以后，他都不知道，那里面也许就有朋友们想要对他倾诉的话语。他更不知道，有个他想要见到的人，与他的“天空”有着相同色调的人，也许就和他站在同一片大地上，甚至可能正观看着同一幅图景。

05
灯管发出一串急促的呼吸，随后亮起。泼墨般的夜色逐渐染上略微暗沉的黄光，无处躲藏的黑暗被驱赶着奔向没有光明的别处。昆适应了一下目前的亮度，瞳孔一点点转化成了湿润的圆形。他朝向夜的方向，果然看到了一只偷偷摸摸起床躁动的小狗。
做什么？昆做着口型问道。
睡不着——夜很没有说服力地眯了眯眼，同样用口型回答。
昆立马就明白了夜心底隐含的不安定感，他立刻就准备站起来，然后才发现自己又被被子缠住了。
等等我——他少见地表现出了一点惊慌的样子，话也只说了一半。太失态了，这样不靠谱的模样怎么能被夜看到！
夜竖起天线，接收到信号，就乖乖地站立在原地不动，像只失去方向的小动物，眨巴着眼睛，颇为无辜地看过来。
……昆默默地加快了速度，连外套都差点没带，急得夜就差冲过来帮他穿上再走了。

他们最后也没有走出去多远，就在天台上驻足观看夜景，期待着或许已经安排上的、几个小时之后的“日出”。夜有些兴奋地和昆分享起了自己的天台品鉴学，竟然还有不少奇形怪状的天台，让昆都少有地表现出了吃惊。
“你知道吗？有段时间我都不敢吃栗子。”安静地听他说完，昆用开玩笑的语气提起了这件事。
夜有些局促地眨了眨眼睛，把视线投向栏杆，安静了一会。我也会这样，他很想这样说，但他不太清楚自己有没有会错意。唯一十分明确的是，此时的昆提起这句话，并不是为了他自己，而是为了他。昆在用巧妙的方式把自己的伤痛展示给我看，他不是想让我可怜他或是和他一起舔舐伤口，而是想让我引起重视。他想……他想让我更多地考虑一下我自己。他在……安慰我？
——你看，当你不见的时候，受到伤害的时候，我也会遭受不下于你所遭受的痛苦与折磨。
像这样……之类的？
昆踌躇地等待着回应。忽然，夜的声音响了起来：“除了没有见过星星和真正的天空，我也很少看见海。”
“嗯……嗯？”怎么突然说起这个。
“你知道的，我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呆在暗无天日的洞穴里，能够见到的颜色，不是黑色，就是刺眼的金色。就算是蕾哈尔来了，也只不过是在单调之外多出两三种差别不大的单调。
“但是来到这里之后，我第一次知道原来世界上有那么多那么多丰富的颜色，原来土地上可以长出黄澄澄的麦子，原来地面延伸出去就会遇到沙子，而外面是蔚蓝的海洋。
“从那以后我一直觉得，你们可以看到那么丰富的色彩，真的好幸福啊。
“我……不想有一天看不到这些颜色，也不愿意昆失去这种乐趣。我是认真的。”
夜看向昆，知道他会懂自己的意思，哪怕此刻的话语是如此的笨拙、粗浅，就像一颗未经雕琢的原石。
“夜……”昆的瞳孔失焦了一会又聚拢，恢复成原本的样子，只是更加圆润而坚定。他不看夜，只看天空，于心里勾勒出各色农作物在大地上冒出、浪涛和泡沫都被笼在朝霞之下的模样，语气轻松而满怀朝气，“放心吧，不管是谁都不会失去的，我保证。”
“不，”夜摇了摇头，“是我应该向你保证，我会保护好你们所有人的。所以，所以不要——”
夜没有把后面的话语说出来，但昆已经懂了。
他仅仅露出了一个不知该加上怎样的注解的微笑，就率先提出了要回去。没有得到他的答案，夜显得有些不甘心，但最终也并没有坚持。
反正，他们已经有了足够多的时间来纠正彼此。

06
就像经历了一场漫长的噩梦，褪色的天空每一日每一日地碎裂开来，所有的碎片都被倾倒在自己的身上，让人的胸口沉闷到几乎不愿再继续起伏。
夜每天晚上做梦，梦里重复着噩梦的死亡，那是只有昆·阿圭罗·阿尼亚斯参与的独角戏，重点打光，没有BGM，全程黑白默片，死寂如墓地。醒来，他去昆沉睡的场所，凝望冰棺里的人影，皱着眉盯着昆有所卷曲的发尾，心里杂乱无章的思绪被缓慢地梳理起来，最终只剩下一个念头：昆醒了会不高兴的吧。再离开这个寂静的房间，他游荡，比死亡之层的人更像魂灵。然后发呆，赤着脚坐在高处发呆，一下又是几个小时过去。
他的世界已经黯淡了多少时日？他懒得细数，只知道头发长得很快，已经快要和昆的头发一样长了。
常规的训练早已不再起效，而且也不足以让他的脑袋塞满别的事情，以便阻止他想起昆。对于现在的他来说，只是掌握了神水的一小部分应用，尚且还有很多可以利用的地方需要他去探索；而目前最为紧迫的，则是要尽快掌握近身搏斗的主动权。为此，FUG搜罗了远近闻名的格斗大师的名单，柳寒城把他叫过去，让他去找这些人，每一个都要讨教至少一次才能回来。
“不。”
“啊？”
“一次不够，”夜摇头，眼神坚定而锐利，仿佛这几天颓废不振的人不是他似的，“我会学得他们的绝学，直到他们再也没有能够教给我的东西。”
一次不够，那就两次，两次不够就三次。比起愿意教的，不愿意教的才更省事，他可以借口讨教，以亲身体会来“偷师”，这比普通的方法要快上不知道多少倍。
当我归来的时候，昆会不会已经醒了呢？
我是如此的渴求奇迹啊……哪怕只是一朵蓝色的小花。
夜望向手心里，那是昆曾经戴过的头巾，后来他把它送给了夜，还教了夜头巾的四十九种扎法。他伸手一翻，一朵本应是蓝色的小花立刻出现在了他的手心中央，而在他的视野里，却只能见到一朵灰白色的布花。
这是他新的每日习惯，借此确认昆是否已经醒来。而他已经失望了很多天。
直到有一天，夜爬到山顶拜访某位格斗大师，差点就掉落了悬崖。在崖壁上，他见到了一朵压满冰霜的花朵，像个喇叭，并不是从哪里生长出来的，更像是被谁携带而来，不小心掉在了这里，最终被冻在了冰块之中的。他发现这朵花的颜色有一点点的浅蓝晕出，或许它本该是深蓝色的。但是这样的色彩已经足够了。
比起相信神的恩赐，他更愿意相信那短暂而微小的奇迹，是由所爱的人的灵魂带来的。
夜立刻风尘仆仆地回程。回程时他做了个梦，梦到蓝色的花朵铺天盖地吹来，既缱绻又深情地拥住他，颜色从浅蓝色一点点复原成深蓝。天空中，礼花绽放，游弋的巨大的鲤鱼把晚霞吃了个精光，吐出了洁白的棉丝织成云朵，然后太阳光洒了下来，罩在一个无形的罩子上，立刻变成了浅蓝的颜色。
他梦到一个灵魂环绕在他身旁，为他戴上一朵蓝色的小花。
夜知道，他们都是守约的人，从来都是。

（完）
2021.05.02

【昆夜】Hollo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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